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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3年第3期|阮夕清:讲苏州话的人
来源:《上海文学》2023年第3期 | 阮夕清  2023年03月06日08:28

醒来前的半小时,张先骏起码做了十个梦,其中一个梦过于特别,以至于他还没醒来就把其他梦忘了,只记得这个梦——他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生了个孩子,蟋蟀大小,他把孩子装在那种透明的鸣虫盒里,每天塞一粒泡饭或苹果肉喂,听孩子哭叫。这天换食没留神让孩子跑了出来,捕捉时不小心摁断孩子双腿,懊恼后迁怒于他调皮,索性挥指弹开他如弹死蝇,却怎么也弹不掉,直至孩子身体被刮得血肉模糊,尖利泣喊如坏掉的电动车警报器。他满头大汗醒来,摸到枕旁手机,才凌晨三点,离儿子起床尚有一小时,他不敢深入分析这梦的喻意。毫无疑问他爱儿子,梦里却揭示他厌恶儿子,另外这个不认识的女人是谁,怎么会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如果代表妻子的话,他怎么会不认识妻子?当然可以解释为梦是反的梦是假的,可做这样的梦,就是罪大恶极。手机屏幕打出白光,从床头往房间展开一条路,沿途经过此刻高耸的五斗橱,这条通道还不稳定,门把手吊着的妻子的丝巾在光中飘动。他告诉自己必须睡去,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翻两个身,体会宇航员的失重感,类似宿醉未醒,可视力在缓慢恢复,周围家具在慢慢显形,因为有了手机屏幕的那一道光,书桌、台灯、躺椅、衣架区分出轮廊,妻子的风衣挂在衣架上,两只包,包括书桌上的两瓶卸妆水。三个月了,他没改变它们的位置,最多擦擦灰,擦好后放回原位,尽量让室内保持不变。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叫做遗物,包括枕头、盖的被子、身下这张床,都是妻子的遗物,他躺在大大小小的遗物之中,被一种令人不适的来自阴间的温暖包围着,可他还没准备好离开。

张先骏收拾齐整仪式需要的物品,看看时间,这才推开儿子的房门。他吓了一跳,张广青不知什么时候醒的,已经穿好衣裤,黑乎乎一团庄重地端坐床头。他打开灯,发现儿子连鞋带都系好了。为什么不多睡会儿?要么睡,要么就起来,坐在那边装鬼干吗!我睡不着了,但我也不高兴出来。张广青去拿桌上的书包,手伸到一半,想到今天不必带书包,随便取了本漫画书,跟着张先骏出门。张先骏语带警告,今天我不和你吵,你说话口气也注意点,别讨我骂。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示弱了,他主动在维护什么,只有担心真的吵架才会事先提醒。从楼道望去,窗外乌漆麻黑,一些高层起伏,挂着零星几处光,像是连绵大山深处的微弱篝火。他们在电梯里不吭声,张先骏去掖张广青翘歪的夹克衫领,动作突兀。张广青很不耐烦地挥手挡开,嘀咕道,我自己会弄。你会弄,那你怎么不弄,光嘴会说,对了,你带好信了吧?带了!张广青恼火地踢了脚电梯门外的购物袋。车驶出小区,半空夜色被路灯照白一圈,路灯成了一排探测天空深度的小手电。张广青贴靠车窗,他第一次面对凌晨四点的城市,街面空旷,前方有个清洁工弯腰扫地,垃圾车陪伴,垃圾车比清洁工要清晰。灯火通明的早班公交隆隆驶过,气流吹动灌木丛的白雾,公交站台灯箱广告刺眼,外国女明星手持百事可乐,笑容亲切,他回头多望了两眼。张先骏揿响音乐,是《D大调奏鸣曲》,钢琴十级曲目,后视镜发现张广青两指塞耳,知道他不喜欢。他摁掉几首练习曲,换了首英文说唱,欢快的节奏响起,可对于他们正要去做的事情,这欢快显得古怪。他索性关了。

清名桥小学面目模糊,大门口空无一人,张广青知道再过两个小时,这里会车水马龙,欢声笑语。两小时后的场景让他走神,好像会在下一秒就出现,带着虚假的为他一人而设的热闹。那些蹦蹦跳跳进校门的学生里,没有他。今天周四,上午一节自然课,下午三点机器人社团活动,他一周没去上学了,想念这些课,可这个想念尚不能抵消对那两个王八蛋的愤怒。他仍然没做好准备面对他们,就算他们已经道歉。到黄溪村要开一个小时呢,你要是困,先眯会吧。张先骏关照儿子。那个事情,你以前试过没有?可能感觉到父亲语气变得平和了,他也想满足下忍了几天的好奇心,张广青终于开口。他一周没跟父亲像样说话了,哪怕父亲和他认真交待此事,并关照他给妈妈写封信,他也只是闷头照做。张先骏明白他指的那个事情是什么。我当然没试过,不过我公司里那个阿五头试过的,绝对灵,林阿婆说话的腔调和阿五头爷爷一模一样,连阿五头小辰光给爷爷起外号的事都说出来了,这事没有第三人知道的。你脑子坏掉了,这是靠迷信骗钱,道德与法治课举过例子的!张先骏听出儿子终于暴露出之前隐忍的不屑,口吻瞬间生硬,你又要吃巴掌了,你知道林阿婆名气有多大,找她的人从上海排到无锡,我托朋友打招呼她才答应的,我警告你,等会看到她,一定要懂规矩。

人到中年,最怕接到两类电话:半夜父母电话,其次就是小孩班主任电话。儿子班主任来电话时,张先骏攀上爬下地在业主家验房,公司连续跳走四个员工,近期碰到三个楼盘集中交房,人手不够,他只能顶上。客厅地面十几处空鼓、玻璃划痕严重、地插打不开、朝东墙面渗水,张先骏冷静地数着病情。业主捶墙拍门,放狠话要找开发商退房。张先骏安慰他,普遍现象而已,拿人比,最多算亚健康,比起其他楼盘,尤其精装修的楼盘,已是质量不错的了,大家都差不多。业主听了他的说明,特别是那句大家都一样,心情稍稍平复,意犹未尽地骂几句。

张先骏飞快地把各种可能性过了遍,迟滞两秒才按键。班主任秦老师知道家长接电话心悬一线,直接告诉他不是什么大事,张广青打架,一个打俩,同桌鼻子被捣出血,另外一个同学挨了他两巴掌,对方家长也在学校,为了避免今后矛盾,要他过来处理下。他听到她的背景环境声跟着高跟鞋走动在转换,越来越安静,估计从办公室走到楼道里,最后一句话特别清晰:广青爸爸,你一定要好好赔礼道歉,对方家长工作我做得差不多了。

儿子平时喜欢一个人玩,拿副扑克牌可以躲房里自言自语半天,跟同学向来不热络,不过要弄到打架,肯定事出有因。张先骏担心激怒他的是自己想的那件事。在门岗填好表,他小跑向教师办公室,看到“五年级教师办公室”门牌,焦灼之余,更有源自小时候的慌张,证明有些胆怯从未离去,只待场景再现,哪怕隔了几十年,仍然保鲜。办公室呈长方形,横排两张办公桌,一共三排六张,他像走进了一截火车车厢,傍晚阳光从绿格窗射进,靠墙处产生了隧道出口的通透效果。老师各就其位,两个家长和三个孩子都在,像几个没有票的旅客挤在火车过道。张广青斜着脑袋,头发乱蓬蓬的,他见张先骏来了,气恼地转身对墙,倒像张先骏是罪魁祸首。另两个孩子眉来眼去,做手势,不避嫌地传递各种暗号。一个刀削脸、身型微驼的家长显然不满儿子的态度,不轻不重拍记头皮,喝令他站直。他不理会张广青,先向秦老师问好。没等秦老师说话,那个穿圆领马褂的家长先问候他了,兄弟,你是这孩子的家长吧,你平时带他练的?出手够狠的啊!张先骏听清这话里的挑衅,此人宽脸阔嘴,人高马大,肚子也大,掌中盘串,是好汉的气质。他双手合十,对好汉躬身行礼,再对驼背家长躬身行礼,对班主任也行了个礼,弯腰弧度达到日本标准。他尽量真诚地说,两位兄弟,实在抱歉,我带小朋友去医院检查。

医院就不用去了,没必要,可事情要弄清楚。驼背家长食指点点张广青,问问你儿子为什么打人。张先骏顾不得讨厌这根指头,他望向儿子,张广青头一斜,他再以目光询问秦老师。我问到现在了,三个人都不肯说,她烦躁地解释,又操起教鞭敲两下办公桌,板脸警告那两个孩子,你们要是不说原因,抄二十遍《小学生守则》。张广青,你抄四十遍!好汉由衷地夸了句,嘿嘿,他妈的,现在你们三个倒是一个阵营了。张先骏一把揪住儿子耳朵,拎行李箱一样硬拽到秦老师面前,批作业或备课的几个老师喊道,你别动手啊!张广青一声不吭。说,你为什么打人!张先骏持续发力,往下拉儿子耳朵,张广青脑袋一下一下压撞高叠的作业本,脖子却梗起,涨红着脸怒视父亲,昂头与父亲角力。张先骏知道自己表情扭曲,让他瞬间失控的,是对儿子这么多天的担忧早到达一个临界点了,里面也掺杂其他隐秘的情绪,但在班主任和其他家长面前,无论如何,这行为算变相的示好——这态度算好了吧,算合作了吧。

陆明昊说张广青不会哭……从来没哭过,张广青就打他了。眼皮底下的暴力让戴眼镜的孩子震惊,吞吞吐吐地坦白。我放你的臭狗屁!那个叫陆明昊的男孩瞪圆了眼骂他,明明是你说张广青妈妈死了,他一次都没哭过,血管里流的是自来水。可能为陆明昊洪亮的骂声所慑,戴眼镜的男孩低了头,不过他继续反驳,我悄悄说给你听的,你最坏,故意重复给张广青听,还讲得怪里怪气的,我说是自来水,你说除了自来水,还有百事可乐!蔡老师听出端倪,招呼那两个父亲到门外说话,张先骏大概能猜出她讲了些什么,接下来该怎么做,似乎需要安抚一下儿子。他做不到情绪收放自如,很多人有这种能力,他从来没学会,所以他怒容依旧。张广青狠狠盯着窗户,仿佛施加伤害的不是父亲,也不是同学,而是教学楼顶的落日与晚霞,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张先骏察觉到儿子不对劲是在妻子头七过后,半夜上厕所发现的。凌晨两三点,儿子房门底部亮出一条刺眼的光线。他以为儿子在偷看网络小说,推门而入,只见张广青枯坐床头,手中没书,面无表情,知道他会进来一样,有事先预备好的平静。他问,怎么不睡觉?张广青说做梦惊醒了。猛地一躺,伸手关灯。他在黑暗中站了会儿,儿子一动不动,发出可以让人听到的均匀呼吸。张先骏关上门,轻靠门口,先听到里面不停翻身的动静,知道他在找一个舒服的睡姿,夹紧枕头或卷裹被子。然后听到床垫的挤压,是坐起来了,他强忍住没推门,先前那个故意让人听到的均匀呼吸也消失了。半小时后他重新出去察看一次,门框下光线锋利,自带寒意。

这情况三番五次出现,张先骏确定儿子失眠了,五年级失眠,比自己提前了七年。随之而来的是精神萎靡,成绩迅速下降。接到班主任电话,告知孩子状态不对,听课眼神游离,有两堂主课顾自睡去。班主任小心地揭示她的答案,会不会妈妈的事,孩子走不出来,你多留意孩子。替儿子关灯容易,可他无法替孩子入睡。这话题很敏感,以自己小时候的体验而言,对于青少年,承认怀念某人,哪怕是父母,也是很没面子的羞于启齿的事情。甚至越思念,表面会越抵触,他迂回暗示过一次,妈妈已经走了,想想她的希望是什么?你更要好好学习,早睡早起,按时练琴,不然怎么对得起她,你总不能让她活着时生气,死了也生气吧。

尤薇艳发生意外的前一个周日下午,她足足训了儿子半个小时,起因是练琴偷懒。后来忍不住动手扇脸,张广青还手推掇妈妈,尤薇艳踉跄几步,躺坐沙发。母子冷战几天。现在,儿子再也没机会向妈妈道歉了,思念和懊悔,这是儿子失眠的源头吗?还有不哭,他心知肚明,不管在医院、殡仪馆,还是做五七时,儿子的确没哭。旁人也提醒过,你儿子怎么不哭。他觉得是孩子从没经历过不幸,心智尚无法处理重大悲伤,一时懵住,哭不出来也正常,这是儿子失眠的另一个源头吗?妈妈死了,他哭不出来。

与同学冲突的后续是各打八十大板,同学向张广青道歉,他也向两个同学道歉,家长见证。张先骏替儿子请了一周假调整状态,带他爬山、看电影。张先骏近乎讨好地和儿子交流,谈吴文化、飞碟、电影里恐龙的种类、傅聪练琴的故事。张广青配合沟通,听他絮叨会儿,漠然地“噢”一声,点点头,像是接听一个不情愿、但又不能主动挂掉的电话。这表情还是惹得张先骏想开口骂他,但他自知上次理亏,尽量控制语气,不带教训。吃牛排时,他认为铺垫成熟,提到有的人难过是面上哭,有的人难过是心里哭,都一样的,难过也好开心也好,都是自己承受,不用去理会别人的看法。张广青无动于衷,嚼着牛排,切滑鸡蛋,餐刀嚓嚓划响瓷盘,仿佛听不懂张先骏的意思。也许,五年级的孩子本来就应该听不懂。

夜晚两点,张先骏看着不会有人去穿的衣物,不会有人去用的卸妆水,当然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去用。就是这个“说不定以后有人去用”,让他觉得虚无,他又为自己感觉到虚无而欣慰,又想到隔壁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他咬住枕头无声地号啕大哭。从对家人和自身继而人类的哀怜中挣扎而出,他头脑恢复平静。问题总要解决,他记起妈妈带他去看过的林阿婆,当时他是三十一吧。刚才的悲苦如同大雨,将他的灵魂冲洗了一遍,他对生活暂时具备近乎窗明几净的洞悉,这简直接近于智慧了,她应该能帮上忙。不过有一个问题,如果去找林阿婆,等于承认需要借助现实之外的力量解决了,他再三琢磨,想到最坏的后果,次坏的后果,觉得后果都不大,可以一试。

车上高架后视野开阔,两排路灯如同机场的指引灯,城市全景展示在眼前。亮化工程需要,高楼轮廓都镶上一条光带,仿佛一些巨大电子管。更远的方向,浓重黑幕笼罩四周,世界被关在一个小抽屉里。环城高架行驶半个小时,张先骏拐到锡洛公路,烟囱、标准厂房、冷却塔、电塔、物流仓库、铁路依次出现,如果把城市比作一座楼房,现在他正行驶在设备间。张广青仰头睡着了,肩膀呼应车身的微颠而不时抖动。他按低音乐。

二十多年前,张先骏走过这条铁路。办完退学手续,他把生活用品送给同学,书籍大多拎去赠给在读书会认识的同系学姐,学姐回赠的手表让他惶恐。他拒绝接受,学姐不容置疑地塞进他别着钢笔的衬衫口袋,双目灼灼地鼓励,时间见证我们失去,也将见证我们获得。金属表带的凉意瞬间入怀,秒针贴牢肌肤走动,也不清楚由于这块表,还是那句话,他的不安减轻了。造成不安的结果来自未来,临时工、没有工作、长期没有工作、父母的愤怒、远亲近邻的冷眼,但仿佛有更重要的事,至少这一刻,让这些结果变得次要,这更重要的事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们约定每月通信一次。

从北京到无锡,普快行驶二十一个小时,他晚上八点从北京西站出发,隔天傍晚五点可到无锡。非客运高峰期,票还是难买,他加价二十块钱从黄牛手中买到座票。车厢通道旅客或坐或躺,行李当成枕头靠垫,睡熟的那些人,每一张脸上挂满愁苦,还不如醒来,醒来倒更像是休息。睡眠可以调度身体,却无法提供灵魂的缓冲。他必须从他们身上甚至头顶跨过,才能走到车厢尽头的厕所,整个过程提心吊胆,怕不小心踩到某人,或因动作过大引起别人愤怒。他注意到膝旁的瞌睡老头,坐地环抱蛇皮袋,袋子上锅碗瓢盆形状突起,戳出两根筷子。老头惊醒,困惑地打量周围,好似突然穿越至此,确认安全后,抱紧蛇皮袋,坚决闭眼,这样才能重回属于他的真实。张先骏憋尿,熬不住了才去。第四趟去厕所,列车已过常州。他低头收束皮带,背还没挺直,听到哗啦轻响,正好捕捉到一弧手表的银影滑入槽孔,竟像活物,逃离的姿态灵动欢畅。他没有戴表的习惯,手表塞到书包的衣服里,无聊翻出把玩,看来是之后迷迷糊糊犯困,顺手放裤兜了。他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补救般探手抓了两把空气。

下一站是洛社,属于无锡站的四级小站,他提前下车向车站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工作人员说,找不到了,找到也摔得稀巴烂。他不死心,问一定要找的话,有什么办法。往回走,走的时候千万小心,注意看过往火车,不要蠢到为了块表,把命搭进去,我看你长得不算蠢,但细细看还是挺蠢的。过了口瘾的工作人员指向眼前这条刚刚把他运来的、散发着隐隐钢铁腥气的铁路。某节铁轨,反射初秋下午阳光,仿佛一个无法直视的焊点,在他的眼中灼出黑洞。他沿铁路往回走,锈黄铁轨两旁铺满了碎石,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细微的倒塌声。他尽可能靠近铁轨,保证枕木低处、枕木铁轨交错带也在视野之内。

铁轨上空空荡荡,他索性走到轨道中间,踩着枕木低头寻觅。碎石上有烟头和稀烂的糖果纸。走了一阵,发现撕成两半的脏皮夹子,两张票根。他甚至看到本泡烂的《山海经》杂志。他就这么低头前行,同时不忘前后看看。火车远远驶来,车轮愤怒地敲打铁轨,他快速跑到铁路旁,热腾腾的狂风刮过脸庞,身体在钢铁咆哮中颤栗不停。铁路尽头浮沉半轮鲜红夕阳,走得太久,他产生错觉,好像攀爬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梯,越爬越高,接近天空时,夕阳却消失于暗凉暮色,他也往这片漫漶的混沌中深入,于别人的视线,自己是否也算一种消失。走过横林站牌,前面就是常州,两边乡村已被夜晚吞没,除了铁桥被一排路灯照亮,轨道交汇处信号灯旁稍显清晰,其余道路需要辨认才能看清了。他不得不彻底放弃。虫声欢唱,广袤黑色里的微光是遥远的村庄和乡办厂,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把自己带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处境了。不安席卷而至,他转身狂奔,直到喘不过气,跌跌撞撞地快走一会儿,接着狂奔,背后似乎始终轰鸣着一列想辗压他的火车。

他没给学姐写信,学姐也没来过信,读书会同学信中提及,她毕业后留在北京,又去了德国。他们再次在网上相遇,用QQ寒暄了几句工作、婚姻,哪怕是文字交流,有时间思考,仍然无话可说。他跟她说了弄丢手表的事,表示愧疚。对方却完全想不起来曾经送过表给他,问他国内靠谱的奥数训练营,暑假想带孩子回国去报,提升孩子的数学能力。他忧伤过几天——怎么不忧伤呢,原以为两个人隐秘的,或一群人甚至一代人的记忆,最终成了一个人的记忆。

学姐还在QQ好友栏,后来不知谁拉了一个当年读书会的群,十几个人,开始还有人转热点新闻评论、发黄段子,应者寥寥,像是酒席冷场时强扯的话题,没几天,连问候表情都没人发了。他们难得会私聊几句,逢年过节发个消息。

真他妈的,他简直是记忆的垃圾桶。他相亲成功,女方希望不管面积大小,要套房子。他打两份工、跳槽、创业,还贷的压力治愈了忧伤。尤薇艳,苏州望亭人,中专毕业留无锡,在图书馆工作。为解决她的事业编问题,两人潜心规划钻营人脉多年,终获成功。她性格稳定,两人情感甚洽,儿子健康,这里面有具体的可以列出来的幸福感。

儿子在睡觉,他看着与公路平行的这条已经荒废的铁路,觉得那块表仍在某个角落,碎了或正常运作,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年轻人正埋头疾走,黑夜里脚步慌乱,狼奔豕突。

还要多久?车拐入乡路,路况糟糕,张广青被颠醒了。张先骏瞥一眼导航,很快,你急个屁,十分钟就到了。导航里嗲嗲的女声说:前面第一个路口左转,直行两公里。张广青按下车窗,晨霭涌入,带进野外清冽的土气,父子俩头脑为之一醒,好像已经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还在这个城市。路边隐现一顶连一顶灰白大棚,如奔涌的层层波浪,田野传来几声公鸡打鸣,偶尔一两下充满惊疑的狗吠。如没面对过凌晨四点的城市,张广青同样没面对过凌晨五点的乡镇,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生起类似秋游的兴奋。这兴奋稍纵即逝。

导航提示已到达目的地。张先骏靠村口牌坊停好车,再打开手机导航输入门牌号,凭借隐约记忆,和儿子一前一后向深处走去。灰白民居分布在道路两旁,表情黯淡像做旧的电影布景。应该是前面一户了,空地停着三四辆车,影影绰绰几撮人。门口有人缓步迎来,是一个穿唐装的瘦高个中年人,他问他们名字,语气毫不客气,仿佛老师点名。查看手机后,告诉他们排在第五,起码要等一个半小时,到时会喊号。这人也不多话,说完又回到门口站立,好像张先骏看到的是幻觉,他从来就没动过。

排队在前面的,全家都来了,四人并排,一对老夫妻和一对相拥的年轻人,小伙子在一身黑衣黑裙的女孩耳边低语。听到了什么,老夫妻转头注视着他们,老头把手搭在小伙子肩上,像鼓励,又像给他安慰。隔几米距离,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靠墙半蹲,吸烟不用手,空叼嘴中,像咬着根吸管,腮帮一鼓一瘪,持久地吞咽。从他圆肩、弯背、啤酒肚,以及满地烟头看出,他不在乎什么健康形象,可他又穿洋气的背带裤。他飞快划动手机,这局游戏,他不想输。紧挨他的瘦小老太,戴蓝花布头巾,脸如陈皮,她摸出个鸡蛋,剥掉壳,愁眉苦脸地劝他吃,他不接,她也不收回,来回胶着。一个绿头发少女背靠槐树,斜挎军绿旅行包,亮紫漆皮短外套印着“苏荷之恋”。她最多十七八岁,却满脸浓妆,腿细而直,脚踝处纹着蝎子,眼睛埋入黑蓝的眼影,她看向这里,仿佛与张先骏形成了对视。一家三口站在车旁,小孩坐妈妈怀中吃着手指,得意地摇头晃脑。车牌苏C、苏A,还有浙B,显然是慕名远道而来的。张先骏张望他们,张广青却对陌生人不感兴趣,他凝视村路后的田野,菜地井然有序,浓绿灰绿色泽各异,呈现出平等而丰富的美。地平线浮沉几缕玫红天蓝的流光,一群白点从灰茫大地飞出,融入天空,那些心脏般的垂云,贴地面更近了,他有点失落,他不知道这种鸟的名字。

门开一边,挤出连续咳嗽声,穿唐装的瘦高个仿佛能听懂这个咳嗽,悠长地喊话,请刘建国家属入宅。先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侧身走进黑木铜环门内,那一家四口跟了进去。门无声关上。上次来好像也是早上,张先骏记不清楚了,他吃“百忧解”不见效,越来越少和人说话,几天说不到一句,被妈妈硬拉到黄溪村。林大仙的盛名,妈妈从几位下岗同事那儿得知,她们提及时神情激动,这种完全信任的表情,生长在她们年轻时。她比她们更加激动,孩子的精气神漏了,心悸、失眠、多梦、健忘、困倦、惊惶,试过多种中西药,无论如何,相比医院精神科,林大仙传闻的能力与价格更实惠。关亡时,林阿婆和张先骏几次问答,彼此吓了对方一跳。张先骏迷惑于大仙话语漏洞,不知如何骗到这么多事主,原以为需熟读相书兼具心理学才能经营这等超现实业务,没想到几句就能引起自己怀疑。林阿婆吃惊于她关亡遇到过关父母、关祖父母、关外公外婆、关儿女孙辈,甚至关宠物狗猫的,但第一次遇到关同学和关老师的,又非情侣,这怎么个关法,再说了,同学和老师关你屁事。她迂回试探,偶出几言,也不知是否切中要害。出门后,妈妈问他准不准。他说挺准的。那解决方法有用吗?可以试试,我好朋友是在南方,名字真的带五行之火和水。妈妈笑得舒心,她尝试了一次用古老的信仰来解决儿子的病,果然管用。一个原因,他不忍妈妈为自己焦虑;另一个原因,哪怕知道林阿婆在胡说,他确认获得了轻松,这可能与他看破而不说破有关,智力优越感油然而生——他亲历了人们如何解决现实挣扎的过程。

鸟鸣轻盈,凉风慢摇树梢,没发出任何声响。张先骏关照儿子,你冷的话把帽子拉出来。这句话张广青接受了,他套上卫衣帽子。世界的像素在变高,樟树叶子青绿,槐树叶子深黄,草叶慢慢亮出露水。门又开启,一家四口走出。老妻和儿子(女婿)扶着媳妇(女儿),她哭肿了眼睛,脚步绵软蹒跚,脱力了似的。穿背带裤的中年人放下手机,毫不客气地问,怎么样,准不准,准不准?无人理会。瘦高个送他们上车,不紧不慢回到门前,喊,请张金荣家属入宅。瘦小老太太整整衣服,领着因失了面子而唠叨的中年人进去。

呜呜呜几声,一辆电动车开来,穿保安服老头把着龙头目不斜视。车篓几根脏萝卜,随弹跳撒下泥渣。想必他对这些关亡的人见怪不怪了。电动车自带的喇叭正播新闻:到二○一一年十月三十一日,地球人口突破七十亿大关,并且在二○五○年全球人口达到一百亿……张先骏重复道,突破七十亿大关,我上高中时才五十亿,人口增长得真快。张广青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就是地球的脂肪,地球已经是中年,它发福了。他的这句话让张先骏愣了愣,这和儿子平时的表述不太一样,显得挺有思考的。

那对母子出来后,不停地说话,都有指责埋怨对方之意。老太太叹气,叫你听话你不听,早被你爸爸料到了吧!中年男子说,爸爸明明是怪你自作主张,你难道听不出来吗?那套房你要分成三份,给妹妹,给她管什么用,爸爸的意思是我来做主。家和万事兴,我当家,我来想办法和,不分房,我可以给妹妹钱啊,总之不会让她吃亏。他语速极快,老太太接不上话。中年男子说,他住得太挤,回去我们先烧两间别墅给他。老太太不停地点头。

瘦高个清清嗓子喊,请陈涛家属入宅。绿头发少女过来对他说了几句,瘦高个表情错愕,张先骏听到他绕来绕去的回话,大意是不退钱之类。她转身离开。她手插裤袋,下巴微抬,短皮靴踩响水泥路,面容颓废,嘴角却挂着睥睨生活的冷嘲,吸引了张先骏和张广青。仿佛担心这瞬间的私密欣赏曝光,父子俩同时瞥向对方,张先骏觉得不好意思,眼神滑至高处。阳台堆满旧棉被、断腿藤椅、马桶、破电视机之类,一顶摇摇欲坠的铁鸟笼悬靠扶栏,关着淡黄阳光。等到一家三口出来,已近七点,孩子趴妈妈肩头沉睡,小夫妻低语几句,丈夫面露难色,给儿子的衣服和奶粉怎么烧呢,衣服买真的,还是做纸的,奶粉呢,烧奶粉包装盒吗?又来了几拨人。排队的仪式感,瘦高个的苍白脸色和黑绸唐装,即将面对的未知,这些都加深了张广青的紧张,他进门时贴在父亲身后。

客堂不大,没开灯,窗帘拉满了,靠供桌的三根烛火照明,烟气弥漫萦绕。客堂中间一只搪瓷脸盆,锡箔尚存余温,一边融化一边明亮。林阿婆端坐供桌旁的太师椅,膝边站匹纸马,如受香火供养的神像,不太像真人,看到他们进来,不带感情地说,来了啊,东西带了吧,先摆上来。张先骏认真打量她,疑惑多年未见,她倒是老样子,也可能从没看清过她,才有如此体会。摆在哪里?摆到香炉前面。供桌上有盘塑料苹果、云片糕和一碗清水,他打开拎包,一样样拿出妻子的东西,放上供桌,口红、袜子、腰带、保温杯、一双棉拖鞋。对了,青青,你把信给我。什么信?张广青显然还在适应这恐怖电影里才有的环境。你写给妈妈的信。张广青回过神来,从夹克内袋掏出折成鸽状的信纸,递给父亲。林阿婆颤巍巍离座,两指伸进碗里,画龙点晴般蘸水轻按张先骏带来的东西。依次按过,她点一支香,擎过头顶拜拜,插入香炉,颇具威严地盯着父子俩,你们谁先跟尤薇艳交流。青青,你先来。张先骏交待完几句,隐入墙角的阴影,让儿子独自面对林阿婆。林阿婆伸指轻弹张广青额头,凉意沁入心脾。她从桌底摸出一袋纸元宝,掏只打火机给他,先给妈妈烧点买路钱。张广青将整袋纸元宝倒进脸盆,半蹲屈身点纸。林阿婆提醒,要跪的。张广青“噢”了声,双膝跪下。耳中“嗡”地一声,火光张牙舞爪像动画片里的鬼魂。眼前瞬间变亮,张广青看清了客堂的布局和林阿婆,纸马没有眼睛,她的脸像布满霉斑的落叶,双腮涂红,白发梳得缕缕分明,别支花哨的金簪。热浪扑面,满屋灰絮飞扬,他膝盖没动,上身往后退避,形成瞻仰的姿势。

林阿婆坐回太师椅,语速极快地念词,像猫腹咕噜声,嗓门突然拉高,用与之前不同的尖利腔调说,青青,姆妈想倷的,最近天冷了,你出门要多穿点衣裳啊!这不是妈妈的声音,但属于年轻女性,而且她和妈妈一样,苏州口音。张广青悚然站起,侧头寻找父亲所在,墙边暗处,张先骏面孔阴晴不定,指指嘴巴,示意他回话。张广青回复“姆妈”,我知道了。轻得好像害怕她听见。倷最近成绩怎么退步了,几次周考都没考好,语文要用点心,姆妈在下面替倷急,睏不好。张广青告诉自己镇定,她在装神弄鬼,肯定是瞎猜的,成绩容易推断,要么成绩好,要么成绩不好,我要是成绩好,爸爸不会带我来的。他说,我会好好复习的。好好复习,好好复习,倷只会嘴上讲,现在我也没办法监督倷了,倷要自觉,否要做青肚皮猢狲!好的,我肯定自觉。来回几句,他忽然觉得,这个“姆妈”很好敷衍,恐惧稍有减轻。

对了,姆妈帮倷买的书看了吗?张广青警惕起来,什么书?国际大奖丛书,《文化苦旅》《海底两万里》,我猜和以前一样,买了就堆书架,半年也不翻。我看的,《海底两万里》看到一半了。

怎么真的知道!张广青听到心怦怦乱跳,一件事开始怀疑真假时,已经有小部分相信了,这怀疑小心翼翼,又不受控制地迅速蓬勃。青青,倷看书看一半是个坏习惯,前面《水浒传》《西游记》都没看完,做事情要有始有终,我说过倷多少次了,五年级,马上小升初了,要拎拎清爽!张广青再次侧头,这些话父亲都听到了吧,怎么没反应,他不紧张吗?父亲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表情些许陌生,也可能因为视线昏暗,一切都变得陌生,香炉旁的保温杯、口红、信,像是别人的东西。难道他没听到,张广青眼下不确定父亲是否听到“姆妈”的话,我进入特定的空间了吗,只属于我的,与外界隔绝的听觉?他更不敢动了,生怕一动,一切化为泡影。像梦中考了满分,电光石火间猜测是虚构,可兴奋是真的,紧张是真的,只要不醒,和真实体验区别不大,所以这略带惊疑的幸福也是真的。你要听进去,不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西游记》已经看完了,《水浒传》后面写得差,我讨厌他们去打方腊征辽国。张广青着急妈妈的错怪,忍不住回嘴。连续数落他的“姆妈”咳嗽几声,默然许久,没再纠结张广青的阅读习惯,交待起其他事。姆妈还是想倷把钢琴继续学下去,起码考完十级,倷晓得为啥?如果对前面的发问,张广青的应答有应付、戒备,还有冲动,目前他开始琢磨她这句话的意思了。钢琴十级过关,是母子近一年对立的主要导火线,因其反复,争吵历历在目。他努力找另外答案,找不到,只好略带遗憾地说,你以前说过,同学们好几个都过十级了,我不争气,家长群里你最没面子。

看得出儿子钢琴考级对“姆妈”实属重大,她豁然起身,张广青以为她要靠近,不自觉退后一步。他还没准备好她真的和妈妈有关。她并未迈步,只是立在原地。现在,她是需要距离去感受和想象的妈妈,张广青担心靠得太近,这个模糊的妈妈会有变化,变成林阿婆还好,万一变成其他什么呢?

姆妈是说过气话,倷想想,会弹琴,就多一个永远陪倷的朋友,以后不开心弹弹,开心也可以弹弹,多好,倷对它多用心,它就陪倷多久,姆妈其实是帮倷轧朋友,倷朋友少,但钢琴一个可以顶十个呢,现在让我说中了,它比姆妈陪倷的时间要长吧。

大门隔绝了户外动静,光从窗帘四周空隙放射,给它镶了银边,闪亮的灰尘涌动翻滚。藏青色布被照成半透明质地,有微渺的事物从外面轻拱,布面愈来愈薄,吹弹欲破。这场景似曾相识,一部电影,女鬼不能见光,退缩茅屋角落,红日已然高升,书生拼命抱破木板去挡窗口。对一堆竹简大小的木板而言,窗口那么大,怎么挡得住呢?书生一点办法没有,只好用背去挡,窗口那么大,书生的背怎么挡得住呢?书生声声绝望的呼喊里,她正在一片片灰飞烟灭。室内可见度提升了,桌前青烟袅袅,洋溢千姿百态,身边曼旋纸钱黑屑,张广青更觉玄幻。对了,青青,上次姆妈打倷,懊恼得很,别往心里去,我当时太急了,倷啊晓得,过后我特别想道歉,就是不好意思,大人也会不好意思的啊,唉,啥人晓得后来会发生那个事。本来以为再也没机会了,这次能上来看看倷,真要谢谢林大仙,先骏,等会替我多谢几声林大仙。好的,你放心。张先骏在儿子身后回应。

“姆妈”的道歉使张广青不知所措,像做错事挨了训,头更低了。那天的事她都记得,确凿无疑,我在和妈妈的鬼魂交流。我已经对她说了一万次对不起了,每天一百次,几个月过去,肯定满一万次了,要可以当面说句对不起,少活十年、二十年也愿意,可现在面对面,我怎么说不出来?应该是我说道歉,我怎么说不出来。这时他发现,面对妈妈的鬼魂,自己的紧张和狼狈,等于面对妈妈。

你,你在那边还好吗?张广青问得生分,甚至害羞。挺好的,阴间和阳间差不多,都是过日子,我刚来,慢慢适应。那你头还疼吗,好点了吗?害姆妈的病叫脑溢血,不疼,现在已经好了。锡箔燃烧殆尽,蜷曲的元宝如朵朵黑玫瑰,不像烧给妈妈的钱,像烧给妈妈的花,妈妈拿到花,比拿到钱更开心吧。他当然没说这些话,可也没其他话讲。

想姆妈的话,就给我逢节烧烧纸,生日上上香,知道我生日是几号吗?知道的,阳历五月十五号,逢节是什么节?清明节、七月半、中秋节、过年、地藏王菩萨生日、寒衣节。张广青记在心里,前几个节日他都知道,后两个陌生,他不好意思问,打算回去自己查。辰光差不多哉,青青,我再跟爸爸交待几句,慢点慢点,妈妈又想起什么,自责地轻拍膝盖,差点把最重要的事忘了!倷以后不要跟同学吵架,男子汉,动手没出息,记住了吗!好的,我记住了。是他们先说我坏话的。他想告诉妈妈打架原因,犹豫了会儿,还是没开口。妈妈却听到了他心里想的,倷不会哭又没关系,难受在心里,等于哭在心里,这些姆妈都知道的,他们不懂,不能理解,他们还是小孩,但倷不是了,姆妈不在,倷是半个大人了,大人不要和小孩计较。

又一阵没人说话。他站在有妈妈的寂静中,对世界不再防御,体内最柔软处,一根紧张的弹簧终于松懈、再以慢镜头收回复原,他想一屁股坐地上,最好躺平。这样的寂静能带走就好了,以后难过时,睡不着时再走进去。妈妈爸爸在寂静中低语,就像他们在卧室说话,说什么不重要,只要说就可以了。多么祥和而安宁的背景音,疲惫感更强了,他扼制住打呵欠的念头。他按照林阿婆的要求,完成最后的仪式。鸽子在火光中飞翔了一秒,垂首拢翅,很快化为黑烟,几支灰羽飘浮,优雅如雪花降落。他相信,这无非蜕掉的躯壳,真正的它早已衔着文字抵达阴间,抵达月之暗面,抵达天狼星系,稳稳落进妈妈的信箱。

外面世界与进来时有所不同,不仅更加敞亮,也更加深邃。那些等待关亡的人,贴在地面的身影形成入口,爸爸脚下也有,随他移动。父子俩沿田埂慢走,面容有淡淡疲惫。张先骏特地没马上返回,带儿子走走菜田。撒入心底的虫鸣,轻薄的水杉,各种喊得出名字的菜、小野花和落叶、废弃抽水机,他们被漫无边际的温柔包围,心存默契地脚步一致。如果从牌坊处往前看,慢慢靠拢的他们,貌似两个历经了长久跋涉远途而归的游子。

张广青若有所思地踢踢石子,捡了几粒银杏果又扔掉。他对父亲说,我肚子饿扁了。张先骏听他说得可怜,饿不死你,附近街上有羊汤店,我们喝羊汤去。他觉得自己做对了,关亡效果不错,儿子多少释怀了,至于怎么解释,留给以后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解释。其实他已经想好一套说辞应付儿子的质疑了,总之往科学上引,比如量子纠缠、信息残留、意识传递什么的,无非承认现实之外有更多的现实。会有一天,也许高中,也许大学,哪怕他不说,儿子也能明白过来,理解他的做法。但不是现在。如果儿子说漏嘴,他能想象那些家长会怎么议论他这个爸爸。青青,今天的事要保密,不然同学们会说你迷信的。我知道,我又不傻,他们算什么,我凭什么和他们说。

打开天窗,凉风掠过额前,一辆满身污泥的中巴车超过,车身刷着“车神物流”的字样。郊区早高峰路况复杂,他放慢车速,告诉儿子今天安排:等会早饭结束,回去先补个觉,中午万象城吃牛排,下午逛书店,奶奶家吃晚饭。她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藕粉酒酿圆子和糟毛豆,晚上早点睡觉,养足精神,明天归队。我没问题,下午也可以直接去上课的。张广青翻开漫画。今天我们放松,学校明天去,车上别看书啊,眼睛看瞎掉。好的。张广青答应着,眼睛却没离开书,并将漫画捧高,挡住自己的脸。张先骏后视镜看得分明,被他的心不在焉弄得恼火,刚想骂他,记起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反正后面时间还长,慢慢来吧,存着以后再骂。好久没去田野走走了,怎么说呢,踩着泥土,他找到了久违的脚踏实地的稳重感。这么多年自己始终是个围着地球飘浮的宇航员,妻子和儿子是两根安全绳,断了一根,另一根亦有可疑的松裂,他要时时刻刻修补,牢牢抓住。他暂时滑到了安全之处。他想起给林阿婆打的那个长电话,整整一个小时,难为她记了那么多。面对生命的虚空和完全的无意义,人类身上也有一根若有若无的安全绳,为修补那根安全绳,人类发明了很多种办法,无论如何,林阿婆的存在算一种办法。林阿婆才是“灵魂的工程师”啊,有些,只能算“灵魂的拆迁队”或“灵魂的装修工”,张先骏自觉形容准确,满意地摁高一格音乐。

张广青走出烟云飘渺的屋子后,的确有那么几分钟,他深感疑惑,等身上烟气渐消,疑惑随之在田野中散去。那么多蛛丝马迹,轻易发挥下柯南的能力,很快找到了唯一答案。此刻,他被爸爸的用心感动,也哂笑爸爸幼稚。看来,爸爸真以为我会相信,他那么容易相信我会相信,太自以为是了,他快五十了,怎么还如此幼稚呢!爸爸的幼稚让他心生不忍。不过,好久没人对我讲苏州话了,好久没听到苏州话了,以后身边再也不会有人讲苏州话了。复杂而猛烈的委屈拍打着张广青的心怀,胸口酸苦难抑,他终于忍泪失败,躲在《幽游白书》后,紧蹙眉头,悄然无声地哭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