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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2期|冯昱:报年(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2期 | 冯昱  2023年03月03日08:19

冯昱,瑶族,广西贺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广西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中篇小说集《火又笑了》,有作品入选《〈民族文学〉30周年精品选》等选本。

 

邓付银看到自己头顶上冒出了白烟,一时吓成了一只傻鸟。

这都是因为家里养的毛虫。

为了这只毛虫,天还没亮定,他就跑到这老虎圈上来了。因为从前天到今早,家里连一格信号都没有,爬上楼顶也不管用。在整个斑竹岭,只有老虎圈的山垭口一带信号比较稳定。

就像是被山风吹动的老树枝,那只右手食指颤了许久,才终于落在野蜂巢上。野蜂巢其实是键盘,老人机的。他一连三次拨打了同一个号码,但三次都是同一个结果。

邓付银的假牙开始上下磕碰起来。这让他想到山鼠争食打架的声音。

邓贵仔为什么不接电话?

这清晨的寒气怎么变成老虎牙一样利了?

看来年龄过了七十五以后,每一年都是一个坎。这副历经八十载风霜的残体,是越来越不经冷了!要是突然倒在这山上,会不会死了都没人知道,然后被山鼠啊乌鸦啊还有绿蝇给吃掉?

邓付银不敢继续往下想。

一阵哇哇的叫声突然响起。一定是栖息在屋后板栗树上那只乌鸦跟着上山垭口来了。难道自己真的要死了吗?

刚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的时候,那些灰雾才开始从山下往上飞。这让他想起当年解放军和民兵进入崩冲山腹地,带领瑶人围猎老虎和野猪的场景,漫山的喊声也像雾一样飞。猎杀老虎是因为老虎不仅吃牲畜,还吃人。捕杀野猪是为了保护瑶人种在旱地上那些收成可怜的粮食。

当手机里的女人用普通话第三次告诉他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时,浓雾已经吞噬了周遭的山林。他双腿抖得厉害。当年闹虎患的年月,人们走到这里都会双腿发抖。这是崩冲山赫赫有名的地方。圈本是指关猪的寮棚,但老虎圈却是当年人们用来捕杀老虎的陷阱。后来人们就习惯把这一带叫成了老虎圈。

邓付银突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老虎,一只年迈的老虎,一不小心就掉落到大雾的陷阱里。全身的力气突然被雾收走了一样,软得只想坐下来。但是雾让整片山林已经没有了一块干的地方,还让衣服越来越湿了。寒气穿透衣服,侵袭到肌肤上,很快就穿透那层早已千疮百孔的老皮,直往骨头和五脏六腑里钻去。

他意识到此时不走,很可能会冷死在这里。

当邓付银回到门前的地坪上,一缕阳光从对面山林上投射过来,就像根金丝线一样搭在他的左肩膀上。这是个好兆头!他立马感到没有那么冷了。

烧水的柴火已经灭了,他重新加了干竹烧了火,坐在灶前烤干衣服,身子也烘暖了。在他即将打盹时,锅里的水响了,及时地阻止了他往梦的雾海深处跌落。他连忙将竹子拉出灶外。火焰逃离了土灶的牢笼,发出获得自由的笑声。都说火笑贵客到。今天的贵客是谁?火苗把他的脸烤得直发烫,后背发起痒来。他拿了自制的竹钩挠了几下,屁股却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次上到山垭口上,晨雾还在,只是没有刚才那么浓了。那只乌鸦又叫了几声,邓付银听出它在跟他说话:欢迎哇欢迎哇!好像它才是这里的主人。他没空和它理论,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找到邓贵仔的名字摁了下去。

在一片嘈杂声中,邓付银等了许久,对方才“喂”了一声。邓付银说你收去哪里了?邓贵仔说大清早的,你能不说不吉利的话吗?我正在开车你知道吗?邓付银说,这都快要过年了,你还开什么车?邓贵仔说我不开车,哪来钱过年?邓付银说,就不能回来一天?邓贵仔说都说了没空回。邓付银说,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弄毛虫吗?

邓贵仔说,毛虫——什么毛虫?邓付银说什么毛虫,你连毛虫都不知道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发现自己头顶上一时冒出白烟来。白烟在手机屏幕上袅娜着。他大吃一惊,瞬间变成了一只傻鸟。吓到清醒过来,他都没有认为那是带尿的山雾,而是觉得是从自己身体冒出来的白烟。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土生土长的崩冲山男人,居然不晓得什么是毛虫了?这不是丢瑶人的脸吗?!瑶人世代相传:家里养的畜禽都是能听懂人话的,主人在说到它们时,特别是谈论宰杀的话,更是有所禁忌——不能直呼其名,得把猪叫成毛虫,把鸡叫成蝙蝠!要是给它们听懂了,它们就会不进食不生肉不长膘。

弄毛虫就是杀猪!

这些古话,就连邓一飞、冯文化、冯小瓦都应该知道。他们才二三十岁。可是邓贵仔从小到大听了近五十载,怎么说忘就忘了?这是因为搬到山外去生活吗?在梅花镇上,大家通用的都是山外话,杀猪杀鸡都是直说的。

邓一飞、冯文化、冯小瓦他们都在崩冲山里出生,读完小学后才开始到山外去读初中。邓一飞读完中专就去了广东打工。冯小瓦到南宁读了大学,毕业后考到隔壁的临江镇政府当干部。冯文化却没文化,只勉强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现在步城里送水送煤气,用他自己的话说,真是累成狗!但就是累成狗他也不愿回山里。他们都应该记得这些古话!邓付银和盘金妹都是从小就有意对他们进行强化灌输。至于他们的孩子那一代,邓付银就管不着了。

邓贵仔更是没空管那么多。他把爬山王(四驱拖拉机)的嘈杂声留给了老父亲。邓付银以为他挂电话了,刚要放下手机才又听到他的声音,说大蛇冲的亚称要我帮车木头,他和十几个砍木工都等着拿钱过年。你要是没其他事,我就挂机了。

气就像是山雾一样从心底弥漫上来,但他强压着,没让它再变成白烟从头顶冒出,说前天打电话,我不是和你说过还要报年吗?你怎么忘记了?

邓贵仔说,不是我记不得,你看看现在还有几家搞这一套?真是没事找事,就不能不做了吗?邓付银说,你连家先(祖先)都不要了?这么重要的事,年年都要做的事,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话音还没落定,邓贵仔就“嘟”的一声挂断了。

邓付银只好往回走。他感到膝盖越来越麻,甚至有些疼痛。那些山雾开始跟着他节节败退。他恍然听到有火的笑声,才想起要来的贵客,又转身往坡上走去。

重新来到山垭口上,邓付银拨打了另一个号码,拨第二次对方才接了,说付银哥你别催,我正赶着路呢。邓付银说万林弟,你走到哪里了?赵万林说,我都走了四十多分钟了,还有二十几分钟就到。邓付银说你不用过来了。赵万林说怎么啦?邓付银说毛虫弄不成了。赵万林说怎么回事?邓付银说一言难尽。赵万林说你是真不做了?邓付银说,等贵仔有空回来再说,到时再请你过来。

赵万林说,你以为其他地方都跟你们斑竹岭一样?还有很多人家都习惯做的,师翁太少,从十五到大年三十中午,我都排得满了。今天能来,是因为我带的师哥(徒弟)黄天客也能顶一下了。邓付银说我也是没办法啊,人老了,叫不动儿女了。

赵万林说,别人家请我,至少有摩托接送,有的还开小车。你说你家贵仔和贵妹都没空接我,我就大清早自己走路过来了。想当年你打死老虎,为我们崩冲山除了害,这是一世的恩情,做人不能忘本!我可是对得住你了。

邓付银一时答不上话来。赵万林说,我不过比你小四岁,这么远的路,就算有空又能走得了几次呢?邓付银想说到时我叫贵仔接你,但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吃朝了吗?赵万林说,我清早起来喝了五盏酒,吃了几块鸡肉,你这一问,还真感到有点饿了。邓付银说,我还没吃哩,你干脆过来一起喝几盏。

赵万林刚走进屋里,就问得吃了吗?邓付银说哪有那么快。赵万林把背上的网袋解下来放到小木椅上,从墙角拿了几根干竹捅到灶里。邓付银往锅里淋了茶油,油烟很快就腾了起来,呛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赵万林说,你这是要我吃你口水鼻涕吗?邓付银笑着说,你可以不吃的嘛。说完把盘里的腊肉倒了下去。赵万林说,这个时候你还有腊肉啊。邓付银说,最后一点了,今天炒了和你送酒,等弄了那只毛虫,我就腊新的,明年你来还有得吃。说话间锅铲上下翻动,肉香随即飘上来。赵万林连咽几下口水。邓付银往锅里淋了一点米酒,再加入半碗水,盖上锅盖,把香气全都给捂住了。

腊肉出锅前又加了蒜苗,香得赵万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等熟了铲到灶面的盘子里,赵万林用手拿起一块,吹了几下就丢进嘴里。两人坐在灶前边烤火边吃。三盏热米酒下肚,吃了几块腊肉后,赵万林嘬了一下嘴巴,说肥肉这么香,这是崩冲黑猪吧?

邓付银说,你这嘴真是厉害哩,难怪整个崩冲的人都说你会吃,这是前年养的崩冲黑猪,我嫌它难长大,今年改养了白猪。赵万林说,白猪易养快大,一年就有三五百斤,但崩冲黑猪肉特别香,只是太小,现在养的人越来越少,真是可惜了!今天我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真是没有白走远路,只可惜没能帮上你报上年。

邓付银从锅里的热水中提起锡壶,给两个酒盏都斟满了热米酒,却没有马上拿起来喝,而是把柴火往灶堆里推,说,不行,我必须要报年!

赵万林说,报年是敬神,包括瑶人先祖盘王圣帝等,当然也包括你家列祖列宗。报年只要有一只熟鸡就可以了,不一定要用猪肉。

邓付银说,我还要尚家先。

赵万林说,尚家先是单独奉祖,也就是你家历代太翁太婆,必须要用猪肉,这就要弄毛虫了。

邓付银说,不是两样都可以一起做吗?赵万林说可以的。邓付银说,我没想到这么老了还能养出这么大的毛虫,所以一定要弄了它尚家先。说完拿起酒盏来一口喝了。

赵万林拿起盏来抿了一口。邓付银说你快喝完。赵万林一口喝了,说怎么弄?不上一百斤的话,估计两个人还行,上了两百就奈何不了。邓付银说我看至少有三百。

赵万林说你家有铁钩吗?一人用钩钩住它下巴,一人动刀,就可以把它放倒了,猪血就不要了。邓付银说没有,那是山外人才用的,不是说用了钩,以后再养毛虫就很难养大吗?我不给贵仔用,也不给山外进来的杀猪佬在我家用。

赵万林说,连我这做师公的都不信,你信吗?横冲的黄亚五搞了个养猪场,几百头猪全都是拉出去杀的,你说能不用钩吗?可人家养了一批又一批,有哪头不是三百斤以上?赵万林说,那是喂饲料的吧?像我这样喂猪草和野菜,能养到三百斤吗?赵万林说,我看难。邓付银夹了一块腊肉放到他碗里,说我们不管别人,你帮我想想办法,看看怎样才能弄了这只毛虫。

赵万林从碗中拿起腊肉,放到从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中,只见肥的那一半透明如琥珀,瘦的那一半红如松明。他扯下一点瘦肉丝,说这崩冲黑猪做的腊肉,真的是比大白猪好啊!你干吗不养呢?听说在山外很好卖,比大白猪贵好多。一只崩冲黑猪,我们两个人就可以搞定了。邓付银说,我们斑竹岭没人养了,邓贵仔又没空带我去其他地方买黑猪仔,我只好自己到梅花买了白猪仔。赵万林说我看这样吧,你再找三个人来,加上我们就有五个人了。说完把肉丝放嘴里细嚼起来,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邓付银说,整个斑竹岭就只剩下几个老人守在山里了。大家都搬出去了,不是在山外做了房子就是买了套房,那些贫困户得了政府的扶贫安置房。没做没买的,就租个房也跑出去了。赵万林说,谁说我们老人就弄不了毛虫?当年你可是连老虎都敢打死,今天我们就弄给他们看看。

邓付银说不提当年,现在老了,我这就去找人,也不知能不能请动人家大驾。赵万林说我在你家做纸,你的火烧纸呢?邓付银说在大厅的太翁柜里。

两人都一口把盏里的余酒喝了。

走在那段泥土路上,邓付银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杂草淹没了。好在这是寒冬腊月,多数杂草经霜打后叶子已经焉了。但有些依旧顽强地绿着,特别是那些芒草,黄的绿的都有,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锯齿割破皮肤。青苔也还青着,踩在上面,他差点摔了一跤。

走了十来分钟,就能看到冯文章的家了,就在十几块梯田的上边。梯田早已没人种稻了,稀稀拉拉地立着一些玉米秆子,被霜打成灰黑的颜色,直的歪的都有,样子挺像他们这些山里的老人。

站在那幢泥墙黑瓦的老屋面前,在喘着粗气的过程中,邓付银已经是第二次想到冯金科真的是白白在城里当干部了。他第一次这样想是在刚踏上泥土路的那一瞬间。在斑竹岭,甚至整个崩冲山区,还有谁家不拆了土屋建了红砖水泥楼?只是建了也白建了,都白白地浪费钱了!因为大家都往外跑了。一年也就回来住那么几天,给种下的速生桉杉树八角树施肥除草,采摘茶叶茶籽八角,挖些番薯大薯芋头什么的。有些人干脆清早从梅花进来,傍晚又回梅花去了。因为路实在方便,一辆摩托车或电动车就可以了。家人们就这样和田地一样被丢荒在山里。人们只有在大年夜那天才回来拜祭一下,然后又匆忙赶出山外去吃年夜饭了。

大门没关,邓付银正想进去,却见冯文章从黑洞洞的门口走到外面的光亮来,一头不再浓密的短发,在阳光下根根都挺着。邓付银知道那黑发肯定是染的,而且还打了摩丝。冯文章上穿四个袋子的深蓝色上衣,下穿一条浅灰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整个人都显得很干净,不像是要去干活的样子。但他不干活的时候是穿皮鞋的,这点邓付银一直记得。因为在他们这一代人中,整个崩冲山的人都记得冯文章。记得冯文章是因为他爱干净。冯文章从年轻时起就爱干净,比山里的很多女人都爱干净。哪怕是当年在生产队集体干活,每天来到田地里,在干活前他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

当年喜欢冯文章的女人可不少。冯文章年轻时喜欢赵妹转,但赵妹转心里却只有打虎英雄邓付银。赵妹转说太爱干净有什么用,这不会妨碍干活吗?她没想到打虎英雄却是心软之人,甚至比山溪里的石蛙蛋还要软!软得不敢违抗父母之命,最终还是娶了盘金妹。

冯文章比邓付银小三岁,如今比青壮年时矮瘦了许多,但背不驼脚不瘸的,还能扛七八十斤的木头种冬菇。赵妹转年轻时也是专门贬他。其实这个爱干净的男人却不像他名字那样斯文,干活也是极了得的。特别是他杀猪的手法又狠又准,全都一刀毙命。不像有些男人那样把刀从猪脖子捅到猪前腿的骨缝去,猪难死不说,还弄得那条猪前腿的肉都充了血,怎么也洗不干净。

看到冯文章背着一个用旧衣服缝制的布袋,邓付银说你这是要去哪里?冯文章看了他一眼,说我去哪里要向你汇报吗?他说话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带上了与儿子说话的口吻。但自从病重的女人倒在八角林里,送到步城人民医院留医不久就去世后,儿女们就都很少回来了。

这年的农历七月十四,冯金科也没有回来。这是瑶人除春节外最大的节日。第二天邓付银上山时从冯文章家门口经过,问正在田里摘菜的他,你家金科每年回来几次?冯文章先是伸出两个手指,又弯回一个,说除了清明回来给他妈挂清,连过年都不回了。邓付银说,那你不跟他去城里享福吗?冯文章说享个屁福,他叫了几次我都不愿去。你不是连住梅花都不习惯吗?邓付银说也是,我们出去能干些什么呢?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那样的日子不知有多难熬哩!

冯文章说,在梅花多少还有些亲戚朋友,可是到了步城,除了金科一家三口,我连个熟人都没有,想找个人吵架都难!我是连孙子都不亲哩,金科从来不愿带老婆孩子回来,先前说他们走不了山路,现在路通了又说上不惯厕所。不过这样也好,我倒省了事,也乐得自在,可以上山摘些野生茶叶和茶籽,捡点八角种点冬菇什么的。邓付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反正我是不会到梅花去跟贵仔过的。

邓付银没事并不想找冯文章,他和他其实没多少话可说。平时大家都像是山中的独脚菌一样各住各处,要干活也是各往各家的坡地和山林里去。

但眼下他必须求冯文章,就笑了笑,说我只是问问,你可以不说的。

冯文章说我要去老屋底摘冬菇,免得又被人偷。

邓付银的脸就开始难看起来,嗫嚅着说,去年我真的不是要偷、偷你的冬菇,只是路过看见了,就忍不住想摘几朵回去和鱼仔干煮,去腥。冯文章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都赔了钱了,我可没再说过你偷。

邓付银羞愧难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他后悔自己没有带刀,要不他立马就一刀剁了自己的手指。谁让自己的手指犯错呢?

当年的打虎英雄晚节不保,就因为想吃几朵冬菇,一世英名在冯文章心里毁于一旦。

那是前年冬天,邓付银在坡地边装了十几个铁夹,用来捕杀那些晚上前来偷吃木薯的山鼠。那天早上他去看完铁夹后回家,经过老屋底的树荫下时,看到菌树上那些冬菇的伞盖都开了。五天前,这些冬菇刚从腐朽的枫木皮上冒出时,才筷子头那么丁点儿,现在都长到酒盏那么大了。

前四天从这里经过,他对这些冬菇都不感兴趣。不知是不是被野鬼附身,就在这第五天早上,他竟对这些冬菇流了口水。应该是传说中的那种饿鬼驱使,让他刚走到这里就感到饥饿无比了。都说人饿了什么都想吃。三年困难时期,山上但凡能被人咽下去的东西,全都被采光挖光了。就是在平时,人们走山遇到野生冬菇,要是肚子饿了,也会毫不犹豫生吃一两朵。

当邓付银闻到冬菇发出特有的浓香时,脚步就迈不开了。他站在那里犹豫了好几分钟。最终他想我只摘几朵回去,不超过十朵,就八朵吧,这样不拿去卖钱,也不晒干留用,就尝个鲜,应该不算是偷吧。

邓付银打算摘完后打一个草标放到菌木上。这是崩冲山区瑶人的习惯做法。瑶人住在深山密林里,先前都是靠两只脚掌走山蹚水的,通常走着走着肚子就肚了,口就渴了。如果山间坡地上种有番薯和瓜果,主人不在场也是可以吃的。但只能在那里吃,不可以带走。吃完了还要打一个草标,告知主人这只是临时急用而不是偷,要不就可能遭到主人的诅咒。

但冯文章没有给邓付银打草标的机会。邓付银觉得那天早上冯文章来得真快,就像是传说中的山鬼。邓付银一直没有听到冯文章来的脚步声。当他刚要摘下第七朵冬菇时,冯文章的声音就像是一块石头丢了过来,把他的脑袋砸得嗡嗡直响。

邓付银后来想过,是不是冯文章早早就到了,然后躲在周边的草丛里专等着他犯错?但不管如何,错的都是自己!

冯文章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邓付银说,我只摘几朵回去煮鱼仔干,去去腥。冯文章说你这是摘吗?偷一朵也是偷!邓付银觉得脸就像是烧了一把火,烫得他低下头去。冯文章说,你想吃就跟我说嘛,难道人家说我吝啬你也相信?那是专门在说我坏话!你要是来找我,我不用你动手就会拿给你。我这儿多的是菌,那种菌伞开过拢的,给你吃到腻都有,反正差不多烂的,烘干来卖也不值几个钱,你怎么就不来问我要呢?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邓付银没有提要打草标的事。冯文章把布袋解下来,七朵冬菇一一放落到布袋中,发出七次沉闷的响声,一声一声击打在邓付银的心坎上。

冯文章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吗?邓付银说那,那你还要怎么样?冯文章说,你这是偷你知道吗?邓付银头更低了,恨不得眼皮底下那根长菌的干枫木能裂开一条大缝,好让自己立马钻进去。冯文章说,偷盗是要受到惩罚的,你愿意接受吗?邓付银说,你打算怎么罚我?冯文章说,罚你七十块钱,每朵冬菇才十块,这是最轻的,你知道吗?邓付银点了点头。冯文章说,要是在山外偷东西被人抓到,起码罚你七百,甚至七千,有些还要坐牢,这是我家金科说的,你知道吗?他把坐牢两字说得很重。

邓付银又点了点头。冯文章担心他不愿受罚,又说只要你给了罚金,我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邓付银说,你想说就说吧,这是我的错,我不怪你。冯文章说,你不想给钱了是吗?邓付银说,钱我没带出来,回去就拿给你。冯文章松了一口气,说只要你给了钱,我要是说出去,就让山神罚我烂舌头。邓付银说,你这就跟我回去拿钱吧。

邓付银不知道冯文章后来有没有烂过舌头。

看着邓付银像只病鸡那样低了头,冯文章又有些于心不忍,说你吃朝了吗?邓付银说,和万林师翁喝了几盏热酒。冯文章哦了一声,说师翁过来干吗?邓付银说,请他做点好事,你们都不习惯了的。

冯文章自是知道这个好事是指什么的,但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就说要是你没事找我,我要去摘冬菇了。

邓付银说你等一下。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取出两支,双手递给冯文章。冯文章说我不烧烟,你知道的。邓付银说,你接着。冯文章这才注意到他一脸郑重的样子,就伸出双手接了,说你这是要请酒吗?邓付银说不是,我来是请你吃猪浸。

冯文章说吃猪浸?邓付银说是的。冯文章说,我还以为小瓦要嫁人了呢。邓付银说还没呢,出去的人我管不了。现在的人,不像我们那时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冯文章说,我都记不得还有吃猪浸这回事了,我们斑竹岭有多久没办过猪浸了?邓付银想了想,说至少十年了吧。

在崩冲山区,先前无论哪家杀年猪,都要请亲友和近邻来吃一顿,主要把猪身上能吃的东西都吃一遍,叫吃猪浸。那时家家户户养猪。每年从冬月十五开始,男人们就三五成群的凑成一组,轮流给各家各户杀年猪。猪浸也就从这天中午吃到大年三十中午。远亲也罢近邻也好,要是结下了仇怨,经这年前猪浸的肉香和酒气一冲,浅的就化了,深的也淡了。像独脚菌一样散落在深山野林里的瑶人,心又挤在了一处。

冯文章说,怎么没听到有车进山来,你家贵仔和贵妹回来了?邓付银说没有。冯文章说那谁来杀的猪,你这不是骗我吗?邓付银说,他们不回来,我们自己就不能杀……就不能自己弄毛虫?

冯文章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弄得了吗?邓付银说,我一个人弄不了,所以才来请你。冯文章说,原来你不是请我吃猪浸,而是叫我去帮忙的。邓付银说,有哪次吃猪浸,男人们是不用动手的?现在整个斑竹岭就只剩下我们几个老人家了,如果不互相帮忙,还能找谁呢?

冯文章想了一下,说什么时候开始?邓付银说我再去找两个人,回来就动手。冯文章说,那我先去摘冬菇,估计一个小时就能摘完,回来我就过去。

在一棵高高的老板栗树下,邓付银站在水泥村道上朝坡上看去,目光穿过一片稀疏的毛竹林,隐约看见坡上那幢只有一层的红砖水泥楼。往前不远,有一条连摩托车都难上去的红泥土路,那是盘石古建新房时开的,爬上去得花十来分钟。

本来是可以不用再爬坡的,这都怪盘石古自己。前年政府铺水泥路时,原本设计从他家门口经过,但要先挖掉附近的一点山田。那些山田是盘石古家的,说千句万句他都不同意。

盘石古是上门女婿,四十一岁那年才从妹二冲来的,老婆冯妹小是冯金科的远房堂姐。冯妹小前面有四个姐姐,都嫁去了其他地方,留下她守着爸妈,非得招个女婿回来。瑶人嫁男和嫁女一样普遍,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但冯妹小长得实在不好看,家里又穷,很久都找不到人来上门。结婚那年她已经三十二岁了,这在当年的崩冲山里,真是一个老姑娘了。

冯金科回来那天下午,驻村第一书记和村两委的干部们都到镇上开扶贫会议去了。其实他们在村里也没有用,因为他们都一一被盘石古的口水打败了。冯金科就找了当年当过大队长的邓付银,陪他一起去盘石古家。

走进盘石古家的泥墙瓦屋,在客厅的小木椅坐下,冯金科接过冯妹小双手递给他那杯茶,就直接放到了泥地上。邓付银看到泥地上到处起了青苔。这是因为斑竹岭上常年有雾,而住家的人太少。开始邓付银以为冯金科是等茶不烫嘴了才喝,但是冯金科一直都没有再动过那杯茶。邓付银一眼就看清那是一只满是茶诟的塑料杯,马上明白这是一个比他父亲还爱干净的男人。

冯金科扶了扶眼镜,打开随身带着的矿泉水,喝了两口又拧上盖子,再次扶了扶眼镜,才开口说话,姐夫啊,我们是亲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直说了,你这不到巴掌大的一点田,听说不是生产队分田到户时分给你的,而是你自己开的是吧?坐在他对面的盘石古说是的,开这块田,我足足用了十三天工夫。冯金科说,现在铺路要经过这里,你怎么不同意呢?

盘石古说,虽然是我自己开的,但也是我的田啊。冯金科说所有的土地都是国家的。盘石古说,我开的就是国家给我种的。邓付银说,你都十几年不种了,整个崩冲山都没有人种田了。冯金科说都不种了,怎么就不给挖了铺路呢?盘石古说将来又种田了呢?

邓付银插嘴说,现在连你都不种田了,你家亚保还会种吗?我看他是连这山里都不愿回了吧。盘石古说,他出去一年都没得一分钱回来,在外面找不到吃的时候,说不定又回来种田呢。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冯金科,没有看邓付银一眼。冯金科说他结婚了吗?盘石古说没有。冯金科说他有女朋友了吗?盘石古说没有,我们这里这么多山,我家这么穷,有谁愿意来呢?

邓付银忍不住又插了嘴,你还明白这道理啊?如果连水泥路都通不到家,就更没有人愿意嫁到这深山来了!盘石古瞪了他一眼,说我们家的事用得着你管吗?你以为你还当大队长啊,现在大队都没有了。要不你把你外孙女小瓦嫁给亚保,我保证把田让出来,不收一分钱。

邓付银就闭了嘴,嘴唇突翘出来,像只不发声的石蛙那样。

冯金科说,你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政府已经安排你家搬出去,在临江镇和古树的两个老乡家园,任你选哪个都可以。我建议你选古树,就在步城附近,正准备划入城区,这样你家就进城了。盘石古说谁说我要搬了?搬出去连喝口水都要钱!离开崩冲山,你说我去哪里挣钱?

冯金科说,可以安排你进附近的工厂做工,有工资领呢。盘石古说我不会做。冯金科说,政府有免费培训。盘石古说我没读过书,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培训不了。冯金科说,你不搬也是可以的,政府不会强迫你,但这条水泥路政府这样设计就从你家门口过,这是别人都求之不得的好事。

盘石古说,这毁田占地的怎么是好事呢?这分明是一泡鸟屎,谁都不想落到自己头上。

冯金科说我家想通都没办法,因为离主路远,又是单家独户的,不符合政策。

盘石古说,你真是说得比画眉鸟叫得还好听!再说我不是不给过,而是将原来的泥土路铺好就已经够宽了,为什么非得要挖我家那点田呢?

冯金科又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盖上,扶了扶眼镜,说政府立项修建的路都有标准,不是你说够宽就够宽的。

邓付银注意到盘石古的双眼一直都在盯着冯金科喝水,最后目光落在那只矿泉水瓶上,说我都量过了,真的是能通得过小车的,爬山王也能通得过。

冯金科说你怎么量的?

盘石古说,我去横冲帮人砍桉树,路上看见有小车停着。我看车上没人,就量了,是用量木头的卷尺量的。回来又量了这段路,真的是能通过小车的。全崩冲的人都知道我是老实人,我会骗你们吗?

冯金科哭笑不得。他满腹的理论在这位堂姐夫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从下午两点说到五点,声音都变沙哑了,那瓶矿泉早被他喝光了,都没能说服盘石古。离开的时候,他说你不是我姐夫,你是块炸不烂的顽石!

跟在冯金科身后,邓付银走出那扇低矮的木门,忍不住回头对盘石古说,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呐,你最好还是考虑一下。盘石古说我不用考虑,也不用你们帮我考虑,你下次再敢带人来说这事,我就舀尿泼你!他果真拿靠墙那个淋菜用的长柄勺,放进一旁的尿桶里。

邓付银来不及捂住鼻子,一阵刺鼻的臭味就扑了过来。他跟着冯金科仓皇向坡下逃去,感觉就像是一条被人驱赶的老狗。他发誓今后绝不靠近盘石古家半步。

政府后来只好改了设计方案,改道从盘石古家坡下的毛竹林边通过,听说多花了许多钱。

坡路实在太陡,邓付银边爬边想去年盘石古修建楼房时,那些建材是怎样运上去的。他当时连看都懒得来看。听邓贵仔说那个山外来的包工头请人用爬山王拉了几车后,说再拉下去爬山王都要报废了,后来就借了三匹马来拉。这么陡的泥土路,如今连摩托车都难开上去,要是上面的人病了怎么办?要抬下去吗?

大门没关。邓付银走了进去。盘石古正坐在厅堂里,不停挥舞的篾片把他罩在中间。盘石古只抬头看邓付银一眼,目光又落回手中的活路上。邓付银看得出他正在织一只背笼,说煮晏(中午,午饭)了吗?盘石古说到天晏了?没有再抬眼。邓付银看了一下手机,说才九点半。盘石古说,那急什么,你要在我家吃晏吗?

邓付银说去我家吃吧。盘石古说,你不看我正忙吗?邓付银说,我是来请你吃猪浸的。盘石古的手就停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你说什么?那张老脸像是布满苔藓的山石。

邓付银从裤袋里掏出香烟,取出两支双手递上,说我请你吃猪浸。盘石古伸出糙如树皮的双手接了,说我没听错吧?邓付银说错不了。盘石古说,你今年养了猪?邓付银说是的。盘石古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斑竹岭不是没人养猪了吗?

邓付银说,是不是我家门口长荆棘啊,你都不敢来的?盘石古说,我天天都忙得要死,不是上山砍竹,就是在家里织东西,哪有空去串门?山兰和她老公去年去了广东打工,留下一儿一女在梅花读小学,妹小只好出去帮忙照顾孩子,留下我一个人在家,有时连饭都没空煮哩。

邓付银说,你织的这些东西都能卖出去吗?盘石古说,不能卖掉我还织什么?邓付银说能挣多少钱?盘石古说不多,每月也就七八百。邓付银说不少了,今天你能休息半天吗?

盘石古说我不想去,这一休息又少了二十几块钱。邓付银说,你这是和年轻人一样了,天天都在想着挣钱。盘石古说我命苦,不像你。说着手上又忙活了起来。邓付银说一样的。盘石古说你的猪有多大?邓付银说估计有三百吧。盘石古说都杀好了?邓付银说还没呢。盘石古说,那你请我去吃什么?哦,对了,你家贵仔没回来吗,我好像没听到有车子回来。邓付银说没回,人老了,求不动他了,所以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盘石古又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说这么大的毛虫,你请了几个人?邓付银说连你一起,总共四个男人。盘石古说弄不了,你就不能等贵仔有空回来再弄吗?邓付银说等不了,师翁赵万林我都请来了。盘石古说你这是要尚家先?邓付银说是的,尚家先和报年一起做,所以请你一定要帮忙。盘石古说我真的没有空。

邓付银说,你家亚保和山兰都去打工挣钱了,你又有低保,还这么辛苦干吗,就不能停半天工吗?盘石古说,低保只够买米和油等生活费用。邓付银说亚保没有拿钱回来吗?盘石古说别提这个不中用的人,他挣的钱连自己都不够用,还经常问我要钱,说是要谈女朋友。邓付银说,有女朋友了,这很好啊。盘石古说,哪知道是真是假,去年过年叫他带回来看看,可是连他自己都没回来。

邓付银说,水泥路没通到家门口,他怎么敢带女朋友回来呢?这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但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

盘石古果真黑了脸,说你今天不是来请我吃猪浸的。邓付银变得口吃起来,连说了三个是字,然后才说出是的。盘石古说你今天是来找我泼尿你的。

邓付银的老脸青黑得像树蛙皮一样。

盘石古说我不吃你的猪浸,你以为我真的穷得没肉吃吗?我告诉你邓付银,只要我天天织东西卖,就会天天有肉吃。邓付银说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找你帮忙的。盘石古说你再啰唆,信不信我真的舀尿泼你!

邓付银只好站起来,向外走去。出了大门,他突然来了气,不再害怕盘石古的尿了,大声地说,我告诉你盘石古,你家亚保不敢带女朋友回来,这都怪你!怪你舍不得那丁点田!怪你动不动就拿尿泼人!现在山外人连种菜都不淋尿了。你不讲卫生也罢了,还不讲文明!再这样下去,连鬼都怕上你家的门,亚保又哪里找得到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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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