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2年第4期|古清生:森林中有许多酒(五篇)
来源:《草原》2022年第4期 | 古清生  2023年03月03日08:30

雪花悄然地降落,数不尽的雪花从灰白色的空中垂直降落。我想说,天幕如同一个装满棉花的大布袋,盛装不下时,雪花从布袋倾泻下来,院子的地坪从深灰到浅白,渐渐洁白一片。鸟儿都归隐了,唯有一只北红尾鸲在蔷薇枝上跳跃,抖动翅膀,亮出翅下橙色绒毛中的一小片白。

静静看着天空。我的冬天,我的神农架森林,感觉以这样的趋势降雪,持续十天十夜,一定能将所有的峡谷填平,给世界一个冰雪纯净。大自然令每一个季节换装,春天的嫩黄,夏天的深绿,秋天的五彩斑斓,冬天的洁白,周而复始。

人生在季节的循环中,能够看透地表的多少事物呢?三峡大学陈发菊教授说,百万分之一不到。我觉得自己是知之更少,应该千万分之一或者万万分之一。还要少,少到我连自己也不了解。很严重的事实,思想的山谷如此刻森林,一派白茫茫。

然而,我喜欢这样看着降雪。没有一丝儿风,寂静的峡谷也没有一丁点声音。雪花悄然地落。更远处,雪花挂在落尽叶子的枝丫,千树万树满枝花朵,那些常绿的杉树和松树,呈现白绿相间之色。我的茶山,一行行茶树,展示一行行梯级的白,当世界铺上白色调的时候,我心安宁。

忆起那一年我从山西太原去往雁北,其时雁北已经改名朔州,空中突然飞起大雪,我只能说飞起大雪,不知道它从哪里飞来,它只是乘着呼啸的北风喷射状扑来,像划过白色弹道的子弹,击在身上泛起一个个白点。不知道为什么黄土高原上的山西,从哪里突然奔袭若此强劲的北风,雪花击中的脸颊麻胀疼痛。人无法站立,无法面对,车转身方能睁开眼睛,子弹般飞去的雪,也击中黄土高原大地,大地升腾团团白烟。

转一个大弯,去往管涔山,费此周章,仅是要看一眼汾河的源头。管涔山在宁武境内,我去汾河源的时候,脑海里呈现黄河源的扎曲,草原上的星宿海,缤纷花草中蓝汪汪的水流。到汾河源时,我被领到一个小铁皮屋,主人打开那把锈迹斑驳的铁锁,一片微突的石灰岩上有一个泉眼,滴滴答答地向外流水。呵,这就是汾河源。然后,再向管涔山上行驶,站在平面的山麓之巅,竟是管涔山天池。它像我们的大九湖,隐在神秘的高山顶上,黑鹳一类的水鸟贴着水面飞翔。它也叫马营海,号称唐朝时能放牧七十万匹军马。十五个高山湖组成的天池,称瑶池,如蓝宝石镶在山群之上,这里才是真实的汾河源。向北,桑干河源,桑干河北流东转,流到海河。依稀记得,小时课本里有《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节选,原来桑干河在此。

天池上北风收住脚步,雪花轻盈飘落,我向北站立,凝视水面微澜,几只戏水的野鸭渐行渐远。我能走近管涔山天池,走不进它的历史,它是我没想到却贸然闯入的地方,汾河与桑干河少时已经知道,胡言出过一本《汾水长流》,那是我阅读的第一部农村题材小说,少时喜欢雨果、雪莱、拜伦、屠格涅夫,后来汾水变汾酒,因为汾酒而牢牢记住这条与南方距离遥远的河流。寂静的管涔山天池,马营海,雪天的寒冷令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从不惧冷,只是在此陌域感到刹那间的孤独,撕裂般的孤独,身边有几位好朋友,他们从太原驾车专程送我来,我感觉到管涔山天池的寒意。寒意非天候之致,是那历史的遥远或者深幽。

回宁武城,吃土豆粉条,感受芦芽山土豆粉条的好吃,这是他们的主食。想到路途遇到一卡车一卡车运输五寨土豆粉丝的景况,惜之未早知道五寨。又吃到芦芽山银盘蘑菇,傅山先生有《芦芽白银盘》一诗吟到:“芦芽秋雨白银盘,香簟天花腻齿寒。”银盘蘑菇为芦芽山山珍,因为医学家傅山先生诗荐,我就留下深刻记忆。在太原时,每晨必吃傅山先生创作的“头脑”,它的全名为“头脑杂割清和元”,也称八珍汤,一道盛名流传的养生美食,惠及普罗大众。傅山先生与湖北蕲州顾景星有相同的经历,被康熙皇帝征招博学鸿词科考试,均拒为官。

神农架的雪花,它们温和宁静,可以轻轻地缀到枝丫之上,慢慢地把冬天铺陈,在灰色的天幕下,白线条勾勒出山脊,蜿蜒波迭,峡谷和山梁,白茫茫如琼瑶仙境,唯刀劈的悬崖现一片黑。然而,2019年的冬天初雪,微弱短暂,给我以深刻记忆。那天从松柏镇驾车回村,沿着机场路盘旋而上,到百草冲时,道路两边的落叶松林落叶松笔立,枝上的叶子落尽,地上铺一层铁锈红,如同红地毯。此时前车窗忽然有无数小白虫飞来,感觉奇怪,早晨都打过霜的,什么地方飞出这么多冻不死的小白虫?开启雨刮,依然密一阵疏一阵,停住车,豁然发现是飞的小雪花。可是,为什么有这么小的小雪花?小雪花也是雪,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小?

曚昽的天际,森林萧瑟,冬天的序幕拉开,我内心知道自己在等待一场大雪。随后,大雪来了,间隔数天降落一次,森林受到洁净的洗礼。昨天下午,我特意站在院子里观雪,雪花从空中旋转降落。当我面向西方时,近前雪花向右飘落,远处的雪花向左飘落,以为幻觉,转过身来面向东方,近前的雪花向左飘落,远处的雪花向右飘落。参差绵延的森林,雪花组成巨大的旋转飞蝶群,悄然向下,地面积起白雪,屋顶和树上渐白。此刻,也仿佛天地在旋转。

一个人的一生能经历多少场纯净白雪的洗礼?我不知道。心里只记下一些特殊场域的雪,冬初第一场雪和春初最末一场雪。其他场次的雪都在记忆中融化,那些未包含故事的雪,注定悄然地来,又悄然地走,永远都是一轮金阳为它们送别。

 

森林中有许多酒

瑞士有一种梨酒。来神农架前一个北京朋友建议,你去了神农架可以像瑞士人那样酿梨子酒,还可以卖。研究许久,大致德语区都酿梨子白兰地,德国和瑞典有相同传统。在阿尔卑斯山诸山谷,凯尔特人居住的地方,梨酒和葡萄酒流芳于世。

瑞士梨酒有个特别之处,酒瓶里有个真的梨子,在梨子还小的时候,套进一个设计好的玻璃酒瓶,梨子在瓶中长大。梨子成熟时采摘,洗净晾干,另外的梨子榨汁发酵,蒸馏出梨子白兰地罐装封口,所以每一瓶梨酒都有一个梨子在瓶中,瓶口也是很小,尤其独特。

我开始寻找梨树,栗树坡茶园有少许几棵,开白的梨花。那些梨树老了,有棵大梨树枯了主干,从侧边萌发新枝。经常去看梨树,看得满树枝丫都是失望,没结梨子。转身看茶园周边的森林,几棵红桦树上爬满猕猴桃藤,藤上结了猕猴桃。

猕猴桃也能酿酒,我去设计一种酒瓶将猕猴桃套入瓶中,以后装猕猴桃酒如何?这个想法一度令我兴奋。转而每天去观察猕猴桃。心想,我是套装一颗猕猴桃呢还是套装一束猕猴桃?发现一个问题,野生中华猕猴桃皮表被绒毛,瓶中装酒之后,绒毛脱落,会令人感觉酒中有渣。又一想,我的猕猴桃酒还没有酿制成功呢。

今年的猕猴桃长势非常好,可以酿酒(建议全屏观看)

酿酒是一个缜密思考的过程。相信天下男人在酿酒前的思考相同,对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敲,以及酿酒工具筛选。选择帝伯304和316不锈钢桶。316不锈钢桶太贵了,只买了一个,304不锈钢桶买了四个。又买来过滤机、榨汁机和法国燕子牌果酒曲。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山泉水洗净猕猴桃,用簸筛晾干,切两半,装入不锈钢发酵桶。撒上燕子牌酒曲,搁两斤太古冰糖。加冰糖可以提升酒精度。

发酵酒的时间需要一个月以上,森林中低温,时间还要长。进入发酵期,不止是等待,这中间还能想一想酒酿好了需要什么菜,比如说要不要种点花生?种点蚕豆也不错,可以油炸兰花豆,也可以煮茴香豆。

五个发酵桶安静地摆在楼下,一段时间过后,有个深夜楼下房间突然发出“嘭嘭”声。以为有人,或者动物。下楼看,什么也没有。后来夜夜如此,间断性的“嘭嘭”声频率增高,是鬼么?这个念头一闪现,赶快阻止,别想鬼。一个人森林独处,少想点鬼这种虚无的动物。

无法忍受,导致失眠。终于选了一个深夜,听见“嘭嘭”声猛冲下楼去,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想,我站在这里不走了,看是谁在这里敲打。安静,好久没有声音。仿佛跟我捣鬼的家伙在暗处密切注视我,它也屏声息气,看我有什么动作。

“嘭嘭!”忽然大乐,发酵桶上面的逆止阀排气发出声音。长长舒一口气,吓我不浅,猕猴桃在不锈钢酒桶里面发酵,产生气体,从逆止阀排气,酒还没有喝上,倒被惊吓了好多个夜。

酒啊酒,我即使胆子再大,也经不起你这无故折腾。然后,等发酵到酒味倾出,在桶中挖开猕猴桃酒渣,挖出一个坑,酒汁集中,浅嫩的绿色,舀入杯子,猕猴桃果香,酒力温和,柔酸柔甜,森林中的野酒,味道宜人。

酿酒是个坑。好酒的男人大抵如此罢,大肆采买酿酒的各种辅助工具,包括酒瓶子。心里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酒师,拿了刀,穿上登山鞋,走入森林。这里是次生林,各样树木混乱杂生,地上盖着板栗树叶,有的地方铺着松针。密林弥漫潮湿的朽木气味,间杂花叶的清香。偶尔看到岩鼠爬树,还有环颈雉“扑扑”飞腾。

漫无方向地走,遇坡坎向上爬,被树叶染绿的阳光射进林子,一个宁静又疯狂的植物世界,山杨树叶“啪啪”地拍打着风。一条山滑蜥顶开一片枯草爬出来左右打量,山滑蜥为石龙子科滑蜥属,儿时叫它四脚蛇,它的眼睛上突,背部泛金属铜的光泽,两侧列黑白相间条纹,腹部和长尾银灰色,流线型的身体光洁秀丽。

想起爱德华·威尔逊在他的《社会生物学》中介绍,据布拉兹特隆实验,蜥蜴在温度比较低的条件下,练习走出T形迷宫需要重复300次,将温度升至野外的常温或略高于常温,蜥蜴只用练习15次或更少可以走出T形迷宫。温度的高低能够影响智商,难怪我在寒冬时节开车回武汉,老在三环上转圈找不到去武昌卓刀泉的出口,打开车内热风升温以后,找到了。

山滑蜥在枯叶和石板下面觅食昆虫,露出头来是为了探视谁又侵犯了它的领域。所以,除壁虎以外,我从来没有看过山滑蜥捕食。

一棵大型猕猴桃树,它攀缘在一棵椴树上,严严实实包住椴树,边上还有两棵倒地朽木。猕猴桃树叶子阔大,藤条被毛,分枝发达,我认为猕猴桃树不是将大树绞死,是将大树包死。当猕猴桃树爬上一棵大树以后,它茂盛的叶子遮蔽树的采光,导致这棵树木无法进行光合作用。当一棵大树被猕猴桃树包死轰然倒下之后,猕猴桃树重新爬起,攀上另一棵大树。只是我有一个疑问无解,猕猴桃树为什么要将大树包死?共存共荣不好吗?

椴树也挺有意思,它的果柄上挂着两片条状苞片,果实成熟坠落,苞片像一对翅膀吊挂种子滑翔,从而让它的后代去流浪。现在这棵椴树被结满猕猴桃的枝条压得喘不过气,我感觉到它在艰难喘息。有些风踏着地上的落叶旋步走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是一树酒呢,悬铃般垂在枝条上的猕猴桃,像一个个小酒罐。

往前走。这些树在列队欢迎我。抓住一棵排在前列的山矾树的枝握握手,友好的树总是那么友好。我常将山矾和连蕊茶混淆,它们偏喜欢长在一块。看到一棵五味子爬在四照花树上,四照花树的果实还是青的,长相似荔枝。五味子藤上结了一红两青三挂五味子,这棵五味子小,得找大的。离开时,拍拍四照花树,你们都是酒。四照子和五味子一样可以酿酒。

看到一棵野李子树和五棵毛桃树。结满果实,霎时间感觉桃李满山上。野李子熟果呈黄色,以前见过野李子一棵树上李子分青黄红三种颜色,难道是法国李子?毛桃子树在河边比山上多,不稀奇,以前想用它的核做串珠,它也可以酿酒。

继续往山上走,又有山楂、金樱子和海棠陆续呈现,它们属于灌木,生长在林缘。前面应该有片草甸了,走一段路果然露出一片草甸,生长着苔草和莎草科草本植物。一条弯曲小溪边上,长着猫儿屎和三叶木通,它们的味道十分奇妙,都能酿酒。我想用猫儿屎榨汁调制威士忌,味道一定独特。

接下来,遇到野柿子、野板栗、野核桃、野梨子、花果、橡子、俞藤、薯蓣、南蛇藤等等,南蛇藤就算了,它的种子可以提炼植物柴油,其他的果实都可以酿酒。

下山。从脑海搜索一遍,总结山上的野果种类和数量,这里可以酿酒的物质真是太多了,放眼望去,满山都是酒。村里好酒的人,种玉米酿酒,酒糟喂猪,猪粪肥地,卖猪过年,形成一条产业链。我用野果酿酒,做有机白兰地,不用租地和种植,只管收获,想想都美。

这年用五味子酿酒,因为还酿了柿子酒,将五味子发酵桶搁在靠墙角的里面,将它遗忘。等我想起来时,开盖,一股悠然的五味子味道的酒香飘出来,我想喝,太雅致了,脱俗,脱俗啊。照例挖开五味子酒渣,沉淀一会,用酒吊子舀起酒,喝一口,它的单宁一定比葡萄酒丰富。五味子本身有五种味道,甜酸苦辣咸,已经感觉到它比我收藏的波尔多葡萄酒高几个级别了。

至今,我没有卖酒,自己喝和招待朋友。今年开封了一桶四照子酒,它的色泽与味道,在世界上也没有同类组可以对照。

我还想着五味子酒,到现在未遇到过比它有趣的果酒。杀年猪的时候,村里各山头的猪叫声此起彼伏,我买一头年猪做腊肉,带去五味子洒。规矩,杀猪时大家一起喝酒,炖一大锅新鲜排骨,爆炒里脊肉,红烧一盆五花肉,痛吃饱饮一顿,以告别一年的辛劳。看见我拿出五味子酒,农友每人争尝半杯,世世代代生活在森林中,五味子从童年起便是零食,没听说过五味子酿酒。

农友尝了五味子酒,惊为天味。当场有农友提议,次年他们上山摘五味子给我酿酒,不要钱,只需分一些五味子酒给他们。多好,我立即答应。其实,在森林里,可以玩点酒,想用什么香型的天然果实酿酒,自由采。

大王蛇经常光顾我的驻地,偷吃鸡蛋,我不得不赶走它(建议全屏观看)

 

鸟自画

夏天的时候,我在墙上悬了一盏灯,让森林的浓黑之夜有一点光亮,驱逐那无边无际的莫名恐惧,给水渠溯流觅食的鱼儿招引昆虫。或者从生物平等来说,这么做不太厚道,让昆虫扑灯,成就鱼腹之乐。可是,我这么做了,虽然内心觉得,昆虫一样是地球生物圈的一员。

我养的鸡,夜晚都睡在树枝上,这一刻它们好像恢复了鸟类的野性(建议全屏观看)

那时候,鱼池里放了许多丁桂鱼,它们每夜都到灯光明亮的地方捕食落水昆虫,追逐与争食之间,咬出“啵啵”的水声,给夜晚充满生机。如果哪一位有思想的昆虫看见这个景象,它会发出感叹:我们为了追求光明,却葬身鱼腹。

有许多聪明和智慧的蝴蝶与蛾子,直接趴在墙上,沐浴电灯的明亮之光。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它们吃不到趴在墙上的虫子,或者看不到墙上的虫子,待到东方既白,纷纷撤回到大鱼池的深水区。

森林里的虫子多,春天,虫子从惊蛰醒来的时候,在空中飞。我于劳动之余,躺在茶园松软的土地上,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土地,也能闻到花朵的芬芳。空中,一个个的虫子疾速飞过,春天的晌午,虫子往西面飞,流星一般,看不清楚虫子的面目,一个个地飞过去,以天空为背景。这些虫子集结起来,会有多少万吨的重量。

没有一棵树的叶子完整,被虫子咬出圆眼,咬出缺口,有些叶子和枝条出现虫瘿,看上去心颤和肉麻。我不认为植物仇恨虫子,否则,植物怎么会开出许多艳丽的花朵招引虫子?植物以芬芳和艳丽的诱惑,招引来虫子给虫子以蜜,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仇恨么?我曾经写过在茶园徒手捕捉虫子,世人想象不到,只是捕捉蜘蛛。蜘蛛都是肉食虫类,对茶叶无兴趣,只是借助茶树梢的平台织网,然后在网下面将一枚茶叶卷起一个圆筒,它就住在能遮雨避风的圆筒里面,当有虫子撞到网上,在黏性十足的蜘蛛网挣扎,住在圆筒里面的蜘蛛立即爬出来,冲着挣扎的虫子注上一针毒液,虫子休克,蜘蛛将虫子搬回到圆筒里面享用。

问题在于蜘蛛在茶树梢上结网,沾上树叶、草屑、花瓣、尘土和露水,网下面的茶叶长不好了。随风摇动的茶树梢,被张力十足的蜘蛛网拉紧,收结一团,这团茶叶便发黄枯萎。所以,茶人视蜘蛛为害,一个虫子可能吃掉一枚茶叶,如茶毛虫、尺蠖等,蜘蛛给灭掉结网的那一片茶叶。

捉蜘蛛的风险大,它的嘴上有毒针。捉它有两个方法,看见蜘蛛网查找网下的那个茶叶卷成的圆筒,飞速用三个指头一捏,蜘蛛亡矣。如果那里的茶枝密集,伸手容易惊动蜘蛛,住在圆筒里面的蜘蛛,它可以双向逃跑。这时候用一根枝条轻轻拨动蜘蛛网,蜘蛛以为有虫子落网了,快速爬出来,合掌一拍,蜘蛛亦亡。

悼念那么多因为我而离世的蜘蛛。那么,受灯光诱惑而葬身鱼腹的虫子,应该是一种荣光,那些鱼多么的漂亮啊!然后呢,我感觉每天黎明鸟类多起来,主要是大山雀叫喳喳,也有白鹡鸰叫,以为院子安宁、洁净和月季花开,成了鸟儿乐园。

那么一个早晨,我站在窗前仔细观察鸣叫的鸟儿,霎时惊呆,围着电灯的那一片白墙,贴满了鸟,展开翅膀,抖开尾巴,像一幅鸟画。天哪,从前看那么多世界名画,都没有一幅鸟画。不过,这个画很像版画,或者水墨画。贴在墙上的鸟儿,不时抖翅飞起来,重新贴到墙上,不断地进行新的组合,鸟画成为动态图组。我不敢近前去惊扰它们,拿出望远镜看,噢,鸟儿啄食趴在墙上的蝴蝶和蛾子。

鸟儿哪里是来光顾我的院子,它们是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待它们发现这里有大批的虫源,于是每一个黎明都聚集过来。确实也成了鸟类乐园。逃过了鱼腹的虫子,又成鸟类的美餐。大约这便是丛林法则,大鸟吃小鸟,我见到一个鹞子来捕捉山雀。大鸟吃小鸟,小鸟吃虫子,虫子吃叶子,叶子只有饮风喝露了。

鸟的画一直在组合,直到冬天没有了虫子,它们会聚到玫瑰园吃蒿草的种子,在枯草丛中跳来跳去。为了鸟儿在近前安乐过冬,每年除草的时候,特别留下一片野蒿不除,让它们结满种子,鸟儿有了冬粮,它们的鸣叫很清脆。

曾经,我动念拍一本红举村鸟谱,拍到36种鸟的时候终止了,红举峡谷是一个鸟类天堂,彭鸿在漆园的山上建了一个鸟类观赏点,冬天吸引到林区鸟协的朋友来拍鸟。我却是有点自私,能够自己观赏鸟类就好么,未必要招引天下的人都来观鸟。

珍珠鸡喜欢在鱼塘的树枝上过夜,是为了防止地面野兽的攻击(建议全屏观看)

 

一根竹

房子的旁边有一丛竹,一丛美人蕉,一蓬金银花爬到院墙上,山居的氛围出来了。到山上选竹子,茶山的大沟里生水竹,往南面走,有金竹,再向南往百草冲走,有箭竹。三样竹子都挖回来,水竹和金竹种在房子靠马路的一边,箭竹种在葡萄架下面。

先挖水竹,水竹容易成林,水竹笋子炒腊肉好吃。在大冶矿山的时候,每年春天都上天台山去拔水竹笋。大冶有四大名山,天台云台,东方白雉。现在觉得那都是些小山,神农架的山从几十上百公里外一座座往上垒的,超过海拔三千米的山有六座。

现在看来,山越高竹子长得越小。神农顶和板壁岩那边,生长大片大片的箭竹,那是野猪和熊的乐园,它们吃着世界最好的笋子。我这里海拔一千二百米,中山地区,只有中等以下的竹子,找不见楠竹。

一根小水竹,种在院墙外的坎下。种下以后常给它浇水,弄些腐殖土围在根边上。郑板桥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住的地方要有竹子,什么逻辑?郑板桥一生画竹写竹,升华到竹与生命同在。可怜的肉,吃肉是人的一生需求,怎么被视为俗不可耐之物?

一根孤零零的水竹,种下去一直活着,没掉叶子,也一直没长枝,一年都没有长。第二年这根竹子原样,想着它应该长出笋子了,旁边有个嫩物,拨开落叶,是根草芽。想想,这竹子太固执,我再去山上挖大些的竹子回来栽上。

信心受到打击,索性请人上山挖十棵金竹一并种上,总有一棵要拔节抽笋。也没有,十棵竹子老死不相往来,各自孤立在那里。想象的一片竹林,夏天里绿荫招摇,蝉鸣声声。夏去秋来,冬天的森林一起进入休眠,又到春天,等待竹子生长的时间真的漫长。

竹子跟我相伴的时间很久,小时候睡竹子编的摇篮,大时睡竹席和竹床,坐竹椅,用竹筷,竹子在生活中没有离开。神农架这个地方没见摇篮,人把小孩用竹背篓背起来,也有人将患病或走路不便的老年人背着走的。竹背篓在这里叫作花背,上山下地背任何东西都是一个花背。长长的日子,一个花背背来背去。

曾经在中国文化艺术院看到一篇博士论文,论中国西南山地的背篓样式,配了实物照片,现在证实如此,背小孩的背篓有个台阶,适合小孩坐在上面。背散装庄稼诸如苞谷和土豆的背篓,沿口和内部空间都大,背建材的石块和砖头的背篓容积小,竹片厚实坚牢。背篓上的人生与人生的背篓,反正与竹子是不分离了。

没有竹筷,尚能用木筷和刀叉吃肉,或者像青海牧民吃手抓肉。但是,没有竹管制作的毛笔呢,郑板桥也是画不出画来。更早的时候,书都刻在竹子上。像我们村的人,种竹原来不在赏竹,目的在于用竹。很久以前,我规划过去浙江安吉、台州,福建福鼎和四川绵阳考察竹海,写一本《中国竹》,离开了竹子,生活会是什么样?

盼着我种的竹子快快成林,我要用它来种豆和搭花架子。三年过去的时候,有一个春天的雨后,发现最先种的那一根竹,忽的抽出一根小笋,我快乐得想在雨中奔跑,我的竹,你终于生长了啊!但是,后面种的金竹没有抽笋,它们依然孤零零地立着。春雨落在竹上,竹叶挑着晶亮的雨珠,仿佛春雨进不了它们的心里。

有一根竹子抽笋,代表其他的竹子都可以抽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竹笋,它也轻轻弹动了一下,抚摸是生命间至深的亲爱表达。这时候,吃笋子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只希望它快快长成一根竹子,崭新的竹子,亭亭玉立的竹子,生于尘世而一尘不染的竹子,一棵把夏天的风摇绿的竹子。

又过了些年月,金竹抽笋了,有一棵金竹抽出五根笋。我拍照放到网上,网友说,快拔了炒腊肉!我说怎么可以?这是我的竹,我的笋,不可以拔了炒腊肉。我只愿意去山上拔野生竹笋或者人家的竹林拔笋。我的笋,它是新生的力量和希望。

竹子这种禾本科植物,六十年开花结籽,种子跟同科的稻米相似,结籽以后的竹子就死了,它们是成片的死,或几座山的竹子都落叶而枯。我在2004年第一次登上神农架的时候,赶上一轮箭竹的枯死,从神农顶,到瞭望塔,再往板壁岩、猴子石去,直到太子垭,箭竹都到了自然死亡期,大面积的箭竹斜挺着灰白色的枯杆,它们不倒,守望着落地的种子发芽、成长,等到新的箭竹长大,它们才倒伏腐烂。我觉得很悲壮。到2007年,我看见箭竹的小苗长起来了,这时候想到大熊猫,每六十年它们有一场灾难。

移栽的竹子,不长枝叶,它保持沉默,地底下的根不住生长,向四面八方扩张,长成一片网,差不多经过三到四年时间,竹子感觉根系长得差不多了,开始向上长笋,出笋的头一年,一根两根的,过一年的春天,每棵竹子五根八根的笋一齐破土而出,由笋而竹,忽然成林。成林之后,无论刀砍火烧,都灭不掉竹子,砍得越多,春天出笋更旺盛。我的那根水竹,就是这样子,出笋子后,仿佛有了抽笋的兴趣,迅猛地长成一丛。

有一天,我去拍了拍竹子,想说句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拣了一句时下中国人的习惯用语:兄弟,你也不容易。现在夜深人静,唉,我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夜深鸟静吧,风吹竹林,阵阵沙沙声,以为天已降雨,拉开窗帘,但见明月当空。

 

雪地追踪

足迹的结,如果将我自己走过的路放一根线,会感觉绞缠得厉害,打上许多的结。但是,从来没有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径,我把路放在后面,长奔或者徘徊。路在昨天,倒是喜欢看人家的路,检讨曲直。初到神农架的时候,我看到另类的路,兽的路。那是2006年的冬天,发现羚羊足迹,试图解开羚羊之路的结,循着足迹去追赶羚羊。

大龙潭的冬天,天空开阔,阳光灿烂。雾淞的森林白茫茫,千树万树银花开。尺许厚的雪覆盖落叶、岩石和地上的枯藤。阳光照耀在雪地上,雪粒呈现五彩斑斓的光泽。大写意的山坡与河谷,波伏柔和的雪被直让人想在上面打个滚。宁静的大龙潭长峡,偶有一两声星鸦发出的沙哑啼叫。喜欢雪地上的阳光,还有路旁结满红亮晶莹小圆果的平枝栒子。空气中轻柔的阳光像只温暖的大手,拂在人的脸庞和脖颈,给予辽阔的林海雪原些许温情。

雪地上,有纷杂的羚羊蹄印,这些蹄印立即拉近了我与原始森林的距离,多少年的想象,野人和豺狼虎豹出没的地方,很兴奋,来考察金丝猴,看到雪地上未曾预想的风景。既然羚羊的足迹可以让羚羊踪迹大白于雪地,其他兽呢?那也一样可以循迹而寻,这下子没有地方躲藏了吧?

从零乱纷杂的羚羊蹄印中寻找到一个明晰方向,然后跟着羚羊的足迹走,我以为这样拍摄动物大有可为,心中窃喜。追出数十米,那蹄印转个弯,又回来了,再像松解绳结找到新的方向,又循着蹄印往另一个方向走。总之,我认为这一只羚羊的踪迹断不了,至少我能追到它去的方向,或许能找到它的居所,它们一般栖息在突出的大岩石下面,即一个开放式的山洞。

循着蹄印走出一段路程,也许这是羚羊返回去的路。然而,羚羊走到一处断崖且翻过去了。目测了一下,我也能翻过去。于是,我像头笨熊,跟着翻过去,羚羊却没有继续往前走,它又折返回来。我再翻过断崖回来,羚羊在一节平路走出很远。雪地上,一切的物质都被冰封雪冻,那些岩隙的流泉,业已定格为一串水晶的冰凌。我大汗淋漓,冻僵的脚趾都开始发热,嘴巴呵出大团大团的白雾。

羚羊走出一节平路之后,向山坡下面走去。我连滚带滑下山坡,羚羊拐个弯,朝着坡上斜走上去。跟着足迹上坡,羚羊又拐向一片密林,这密林荆棘丛生,纵是被雪塑出许多优美的线条,可它依然是荆棘。这一下,我没法穿越过去。喘着心都要呼出去的大气,我认输了,对于羚羊,这一段路可能只是跳了一小段圆舞曲,我可是拼了一个上午的命。

羚羊足迹的结可以解开,但是无法溯及,始明白没有一只羚羊会将自己的踪迹暴露无遗,它们设计的路线,给一切可能的狩猎者布下不可能的关卡。好吧,羚羊在森林中,人家是健跑冠军,我去雪地上寻找弱一点的家伙,找到野兔的脚印。野兔是蹦着走路,前脚叉开落地,后面双脚并成一点超过前脚落地,一步便在雪地上形成三个点,差不多是个锐三角。

野兔跑不了羚羊那么远,纵是有三窟,也只有三窟吧。循着野兔的脚印走,它也有点绕,无妨,荆棘丛里面穿梭,也无妨。我跟着一行野兔的脚印追,绕过几堆刺丛,它钻入一个洞,心想这就是它的家,逃不掉了,抬头往前面一看,那边有一个洞,它从那个洞口又走出一行脚印。跟着找,洞来洞去,我就给晕了。野兔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初来的雄心勃勃,却如皮球完全泄气。

天底下,谁都活出自己的保全方法。我想,兽生的路径岂止是一个结,它有千丝万缕,无法做简单的解析。

古清生,长期生活在神农架,种茶、植花、养蜂,观察和体验自然万物,并从事自然写作。祖籍江西,生于湖北。曾从事地质勘探工作。他是茶农中的作家,作家中的茶农。致力于培育与制作世界上最纯净的生态茶。出版《漂泊者的晚宴》《2038》《森林中有许多酒——神农架山居笔记》《黄河弯黄河长》《金丝猴部落——探秘神农架》《我就是山中那盏灯》等20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