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折戟
来源:《山花》 | 池上  2023年02月27日13:23

1

火车缓缓驶入海宁站。南方的深秋,天空格外明净,太阳恰到好处地照在车窗上。临行前,袁珺珺特意选了从北京到杭州最慢的一班列车,可即便如此,当终点渐渐逼近,她还是感到了怯意。

她有多少年没回来了?过去家里发生了多少事啊,袁新兰结婚,郑英骨折,她都没回家。袁发强出丧,她倒是回去过。可她在老家只停留了片刻,又头也不回地回了北京。然而现在,她回来了。还是一个人,还是拖着那只旧行李箱。有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一个人拖着行李箱赶赴北京,然而车窗里印出的那张脸提醒着她不是真的。那张脸从表面上看似乎和多年前没什么不同,但仔细看便能看出时光在其间留下的深深的倦意。一条粗短的项链挂在脖子上。昨晚,她在火车上穿着卫衣睡觉,并没有觉察到那条项链。

说是睡觉,其实根本没睡着。离开“姐妹”的那天,袁珺珺在原来的出租房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在“姐妹”的这些年,她和吴靖忙着各种策划、讨论、实施,等到深夜,她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房,倒头就能睡着。她原本想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不去想,但事实是她根本睡不着。好容易眯会,又总是惊醒。惊醒后,大脑一片空白,类似被抽走了魂灵。

她在旅馆里待了五天,一个想法忽地钻了出来:回家。这个想法一经冒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手头的钱勉强够她南下打个来回。可是她真的准备好了面对郑英、袁新兰?准备好了承认自己的失败?当然,她也可以回长乐镇。袁发强死后,长乐镇老家的房子倒是一直空着。只可惜那里人多眼杂,保不准谁一个电话,郑英就会杀过来。最大的可能是去另一个城市。可是,她又该去哪座城市?又该怎么生活?

一股无力感涌了上来。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过过没有钱的生活,然而她从未如此沮丧、绝望过。她朝车窗里的自己苦笑了下,将项链解开。项链已经有些发黑了,吊坠上的那只拳头像是瑟缩着躺在那里。她把项链攥在手里,起身,打算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洗手间门外排起了长队。她烦躁地等待着。终于轮到她了。她推开门,进入,锁好。只要松开手,哐当一声,她便可以告别这条项链,彻底告别过去的生活。然而,当她的手快要触到那个垃圾箱时,她到底犹豫了。

2

几乎所有美院的学生都知道美院旁边的那条垃圾街。垃圾街不大,但却囊括了炸鸡、烤肉串、炒粉干、麻辣烫等小吃和各类小玩意儿。也是在那里,袁珺珺第一次见到了吴靖。

正值隆冬。吴靖趿着双毛拖鞋,睡眼惺忪地站在大伙跟前。之前袁珺珺听说过这个比她大一级的女生。据说,吴靖在毕业展上展出一幅版画:一个女人被浸在一片死水里,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但事实上谁也没记住吴靖的这幅作品。闭展前,吴靖将自己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对眼睛),冲到此作品前高举一块牌子:NO。吴靖的行为只持续了十来分钟——她被保安拉走了,但这十来分钟却使她一跃成为学生们讨论的话题人物。毕业后,她没有考研,也没有参加工作,就在美院附近混着。

在饭局上出现这样的人物,大家总是欢迎的。吴靖呢,也不客气,和大伙招呼后就直奔主题,问能不能在今年的毕业展时借用下谁的名字以展出她的作品。没问题。也不知是谁说了句。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我请客。袁珺珺正奇怪,边上的人告诉她吴靖父亲是她老家有名的地产开发商,每月会给她一笔不少的零花钱。

不久,吴靖来找她,她对于这位学姐的到来自是摸不着头脑。两人去垃圾街要了两份炒粉干。吃着吃着,吴靖突然说,实不相瞒,我今天是来跟你借钱的。她当下懵了。且不说她听说吴靖家有钱,就说她俩总共才见了两次,甚至都称不上朋友。更叫她吃惊的是自己接下去说了句,多少?吴靖摆出一只手,五千。手头的存款不多,她思考了会,说,我只有三千。三千也行。其他的我再想办法。说完,她又补充了句,你等着,等我周转开了就还你。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面店。面店的右边是个饰品摊。吴靖在饰品摊前定住脚,老板,这个怎么卖?袁珺珺看到了一根项链。项链是银质的,上面有个小小的拳头样的吊坠。吴靖的食指点着拳头上面缠绕的一根链条,道,这多像我们的生活,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更要战斗下去。

3

接到吴靖的电话时,袁珺珺正在一家服装公司实习。这半年,吴靖原来的手机号成了空号,谁也没有她的消息。袁珺珺都已经想着那三千块打水漂了,吴靖却打电话来了。

还记得我不?吴靖还是一贯的腔调。袁珺珺一下叫出声来,靖姐。是我。好久没见你,这段时间,你去哪了?这个嘛,说来话长。我现在在北京。北京?是啊。一开始别提有多困难,不过现在好了,前些天,我终于联系上了那位高人。高人?对。这个时代少有的真正兼具艺术和人文修养的高人。当初,我毕业展上的作品就是向她致敬的。

袁珺珺的大脑快速搜索着当代著名艺术家的名字,被吴靖打断了。庄非。听过这个名字没?嗐。我就猜你不知道。这也不能怪你,现在的艺术圈流行的是那些个学院派的互相吹捧,像庄老师这样的高人又岂是那些庸俗之辈所能理解的?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庄老师已经谈好了,接下来我们要共同成立一个女性互助的公益项目。吴靖越讲越激动,对了,差点忘了,多亏你借给我三千块钱,否则我根本没法在北京立足。只是,我们目前还处在起步阶段。你也知道的,眼下什么东西都要钱。所以……你的钱我恐怕还得过阵子再还。

不急不急。袁珺珺对钱算不得敏感。在美院的这几年,除了伙食费、手机话费、买画册、定期去垃圾街淘一些便宜货,再没有别的开销。而实习以后,她的生活更成了两点一线。虽说公司表示实习期过了就可以考虑录用,但她总觉得和理想中的生活越发远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计较。吴靖顿了顿,继续道,那几天,我找遍了手机里所有熟的不熟的,只有你肯借给我。我那时就有一个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什么不一样?毕了业还不是跟系里大部分毕业生一个样。我不是指这个。怎么说呢,很早以前,我也想过成为一个扬名立万的大艺术家,但后来我发觉如果一个艺术家看不到他所生活的世界,看不到那么多人,尤其是女人深陷泥潭并施以援手,那么纵使他的艺术造诣再高也是枉然。袁珺珺眼前便闪现出毕业展上吴靖的那幅作品。尽管她从没见过那张作品,但那个浸在死水里的女人的眼睛却在所有人的口口相传中变得更加具象,仿佛随时都在穿透她。

我知道还没有还钱就再问你借钱可能很难理解,但我还是要说,如果明知道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沉默、放弃,那么女性的处境只会更加举步维艰。袁珺珺这才嗅出吴靖这通电话的真正用意。她舔了舔嘴唇皮,说吧,需要多少。

4

站在庄非的工作室门前,袁珺珺才觉出自己真的来北京了。一周前,她离开了那间服装公司,和袁发强、郑英说要去北京的一家画廊工作,但真实的情况是根本没有什么画廊。

工作室的门虚掩着。吴靖推开,袁珺珺看到了一个通道。通道内有些黑,左右两侧挂着些庄非的作品。袁珺珺凑过去,看到了画面上两条异常粗壮的大腿,还有一把手枪。

这是庄非的代表作《诞生与死亡》。在庄非十七岁前的生活里都没有“艺术”二字。她在别人家当保姆,之后自学摄影,结果一鸣惊人。成名后的庄非拒绝接受任何采访,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拍照,始终秉持低调的作风,默默关注女性的命运。

来北京前,吴靖曾发给过袁珺珺她用手机拍的《诞生与死亡》,然而,真正看到原作时袁珺珺还是震惊不已。袁珺珺还盯着画面,吴靖一把拉过她。前方,一大卷绷带毫无秩序地堵在通道上。绷带已然发黄,上面沾着不少干的褪色的血迹。再往里走,是一间十平方左右的房间。房间的四面均被刷成了灰色,其中一面上用黑笔写着:One is not born,but rather becomes,a woman(并不是天生地,而是变成了一个女人)。整个房间里仅亮着一盏落地灯,显得相当昏暗。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清房间中央的那样东西。那是口玻璃棺材。

棺材外画有一条时间线,时间线很长,绕着棺材正好围成一圈。1岁,被父亲遗弃在垃圾箱旁,后被母亲救回。3岁,父亲酗酒,暴打母亲和她。7岁,父亲出轨、离家。12岁,初潮,母亲离世。一条条列下去,直到后来交男朋友,怀孕堕胎,被男友的朋友强奸……

一个人影从棺材的另一侧朝她们走来。吴靖拽了下袁珺珺的胳膊,低声道,是庄老师。有一秒,袁珺珺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来之前,袁珺珺曾无数次想象过庄非的模样。这个有着如此悲惨经历又如此坚韧的天才艺术家该有何种面貌?她认定了庄非可以不漂亮,但她必定深邃而迷人,但真正见到庄非,她还是吓了一大跳。庄非看上去约有四十多岁,顶个蘑菇头,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对眼距略宽的眼睛。袁珺珺不知道她的实际年龄,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长得极其老相,压根没有半点艺术气息。

庄老师。吴靖拉了拉还在发愣的袁珺珺,这是袁珺珺,我版画系的学妹。庄非朝袁珺珺伸出一只手,你好。袁珺珺感觉到了一只手。手很糙粗,但格外有力。袁珺珺的脸有些发烫。尽管刚刚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也足够叫她羞愧的了。她憋足了勇气,对庄非说,庄老师,请让我加入你们吧。

5

加入“姐妹”后,袁珺珺才发现这个吴靖口中已经步入正轨的公益组织加上她拢共只有三个工作人员。不仅如此,它和庄非也没多大关系。事实上,庄非在它起步之初,提供了一笔资金,她本人并不参与“姐妹”的任何运作。但吴靖说,没有庄老师就没有“姐妹”的雏形,是庄老师给了我继续奋斗下去的动力,为我指明了方向。

和其他一干反家暴、反性侵的公益组织不同,吴靖声称 “姐妹”更关注的是女性的“心”。想一想,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在明知道自己被骗、被性侵或者家暴后仍旧选择隐忍,甚至自杀?这不仅仅是因为她们的身体遭受了伤害,更重要的是她们的思想受到了压迫、荼毒。吴靖坚持医病首先要医心,所以当务之急便是成立一个网站,通过宣传引导来帮助女性。

办公的地点就在吴靖的出租房里。开会、商讨都在这狭小的十平方米内,里面搭着一张高低床、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简易的煤气灶。袁珺珺原本打算住到外面,如今为了省钱,索性和吴靖一起睡在下铺。住上铺的叫小猫,小个子、圆眼,上一秒还在说话,下一秒嗖的一下就爬上去了,倒真跟只猫似的。

吴靖说,她来北京后不久就认识了小猫,两人一拍即合。而在小猫口中,“姐妹”的事则更像是她们吃饱了没事找罪受。事情多、累,钱少不说(“姐妹”会象征性地给一点工资),搞不好还被某些女的倒打一耙。那你为什么还干?袁珺珺问。那你呢?小猫也不正面回答,她咕噜咕噜喝下半杯水,又指指吴靖道,那靖姐呢?好好的大小姐不当,非要到这里来。珺珺这才知道,吴靖毕业后,一直骗父母说要考研。等成立了“姐妹”后,她又谎称没考上,要继续复习一年。但不久,她父母得到消息,打电话来叫她务必回家。

吴靖没有回家。不仅如此,她干脆和父母敞开了她打算去北京的计划。这下,吴靖的父亲坐不住了。他宣称如果吴靖再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就切断吴靖的经济来源。吴靖又岂会被她父亲的这一套给吓倒。一个月后,吴靖果真没有收到当月的生活费,但她却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6

海宁站下车的人不多,袁珺珺跟在人群后面。鞋子触地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如就留在这里。

袁珺珺曾和吴靖、小猫谈起过一次袁新兰。那时正是“姐妹”最困难的时候,袁珺珺她们白天在外兼职打工,晚上勉强维持“姐妹”的运营。有天晚上,袁珺珺回到出租房里,恰好刷到袁新兰的朋友圈。袁新兰抱着一个婴儿,后头站着一个矮墩墩的男人。

小猫把头凑过来了,她点着袁新兰问,这谁啊。我姐。你还有个姐?嗯。从小,我父亲就不喜欢女孩。是我母亲一手把我和我姐姐照料长大。和一无是处,只会淘气、捣蛋的我相反,我姐姐无论是长相、性格,还是成绩都堪称完美……然而,就是这样,她也从来没有嫌弃我。我记得有次,我因为在墙上乱涂乱画被我妈狠狠揍了一顿,还是她用自己攒的零花钱给我买图画簿。后来,我的作品获了奖,又考上了美院。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那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小猫盯着屏幕,问。袁珺珺沉默了会。我来北京后的第二年,我姐结婚了。姐夫是个海归,比我姐大十岁。再后来,她生了孩子,离开了她本可以升职的工作岗位,成了一个家庭主妇。

袁珺珺说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袁新兰结婚当天发给她一个视频:高大的棕榈树、精致的喷水池、大理石干挂的楼房。婚房早被布置一新。袁新兰穿一件大红色的婚服,坐在婚床上。新郎个头不高,长着张扔到街头立马能被湮没的大众脸。他手捧一束玫瑰,单膝跪在袁新兰跟前。袁新兰接过。有人开始起哄,要他们亲一个。新郎有些腼腆地起身,略俯下身,亲了口袁新兰,亲完后,又对着镜头憨笑了下。袁新兰也笑了。她盯着视频里的袁新兰,一时竟判断不出她脸上的笑容是真还是假。

袁珺珺还沉浸在回忆中,小猫翻了个白眼。我说呢。我真搞不懂,女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男人结婚,为男人生孩子,做家庭主妇。在生育的这段时间里,只有女性的身体被家庭生活所占有、掠夺、伤害,男性的身体在家庭生活中却是缺席。反观在公共生活中,女性的身体缺席,而男性的身体却不受任何影响。至于做家庭主妇,那就意味着你得忍受带孩子的艰难,生活的各种琐碎以及没有经济来源。可就是这样,大多数男人仍看不见她们的付出,反而认为是自己辛辛苦苦工作,承担起了养家的责任。他们忘了,如果额外请个保姆需要花一大笔钱。

你知道有一种叫“成为家庭主妇的自由”的观点吗?先前一直没有插话的吴靖突然问。什么?持这种观点的女性通常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选择的也是父权社会中比较成功的那群男性。难道这就是接受高等教育后的女性的出路?小猫不淡定了。目前阶段,的确很难改变,但相信我,都会好起来的。吴靖说。

7

不知道是否吴靖的话起了作用,之后的一阵子,“姐妹”总体的发展趋于平稳。有天,袁珺珺在网站上收到一封求助帖。求助帖是一个叫“水晶女孩”的网友发的,里面说她对男友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可惜仍没能挽回男友的心。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几天前男友向她提出要她用死来证明她对他的爱。如果不照做,就证明不了对男友的爱,可如果照做,那就等于选择和这个世界告别。

这是典型的PUA。袁珺珺当即回复水晶女孩。你现在首要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离开这个恶魔。两周前,就有一个女生自杀,其男友的方法如出一辙。吴靖对此进行了声讨并一举举报了多个PUA平台。“姐妹”获得空前关注的同时亦遭到了一众PUA支持者的围攻。接下来的两个月,水晶女孩都没有出现。就在袁珺珺为她担心不已时,她出现了。

太好了。袁珺珺发了一个开心的表情包。你再不出现,我都以为你……你以为我会寻死?水晶女孩回复,不过,差一点,我可能就真的自杀了。千万别犯傻。他不爱你。你这样不值得。我知道,可是……相信我,任何时刻,生命都是第一位的。你还有我们。我还有你们?是的。可我们甚至都没见过面,也不了解彼此的基本情况。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姐妹。谢谢你。只可惜我太没用了……我感觉离开他就不能活。那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用不正当的手段欺骗了你。再说,你现在离开他不也好好活着吗?可我常常想到死。我怕自己会……不会的。不管你遇到什么,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共同度过。

真的吗?当然。哪怕……我……是个男的?男的?袁珺珺傻眼了。是的。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除这点外,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我非常爱我的女友,但她却认为只有为她而死才能证明我对她的爱。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实话?按下心中的震惊与愤怒,袁珺珺尽量冷静地问。我怕一开始说了,你们就不帮我了。可这也不能成为你欺骗我的理由。我是撒了谎,但我不明白这和我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我是男性,我就不是被PUA了吗?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的主旨是帮助女性。这我就更不能理解了。难道只有女性需要保护,男性就不需要被保护?只有男性需要被批判,女性就不需要被批判?那是因为女性自出生起(有的甚至还没出生)就遭受着各种不公平的对待,面临着比男性更多的困境。就像这个世界上有妇女节,没有男人节,并不是因为妇女得到更多的关注,恰恰相反,作为弱势的一方,她们受到的关注实在太少。可你还是没有回答男性需不需要被保护的问题。你不觉得这很双标吗?水晶女孩说完后便消失了,他甚至都没有等袁珺珺的回复。

他就是来找茬的!小猫知道后愤愤不平。是他撒谎在先。就算他真的被PUA,那也是他活该,咎由自取。袁珺珺并不认同小猫后半部分的观点,如果他真的被PUA,他也是受害者。我们是要帮助受害的女性,但不等于和所有男性,尤其是那些受害的男性对立。你不会真以为他是受害者吧?如果真是,他又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地质疑我们双标?我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受害者,我只是就事论事。就事论事?我看你是被他卖了,还在替他数钱。别忘了,男性和女性原本就是不可调和的对立面。是他们一生下来就占有了本应该属于我们的资源,剥夺了本该属于我们的权利。

小猫,你不觉得你过于偏激了吗?是,我们是需要帮助女性,可我们也同样需要正视男性。我偏激?好吧,就算我偏激,那也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些可怕的事情,不知道男人有多可怕!有多恶心!你说够了没有!袁珺珺觉得喉咙在冒火,这个世界不是你所想象的非黑即白,世界上的男人也不都像你想的那样肮脏、龌龊、无药可救!小猫没有接话,她盯了袁珺珺足有半分钟,离开了。

8

一连几天,“姐妹”网站上都出现了有关“‘姐妹’工作人员区别对待男性被PUA”的帖子。“PUA原本只是一种应用技巧,帮助一些木讷的、羞涩的男生大胆追求女孩,然而慢慢地,这套技巧变了味,有人挂着PUA名号,利用套路,欺骗从而和异性发生关系,进而实施情感虐待、压榨。换言之,PUA没有错,错的是滥用它的人。”“‘姐妹’仅仅谴责男性,对女性提供帮助,无疑是对男女平等的最大曲解。” 帖子内是袁珺珺和水晶女孩对话的截图,底下则是大量不堪入目的评论。

为抵制此类现象,“姐妹”将这些帖子删除,重申所有成员必须是女性,支持男女平等,禁止定义女权,禁止发无关的报道、话题。然而过不了多久,这些帖子和辱骂的言语又会重新涌现出来。为清除无关人员,网站要求输入入组暗号、申请理由和一张一寸近照,经审核,才能成为注册用户。经此整顿,网站上的水军果然消停了不少,然而此前好不容易吸纳的用户急遽锐减,而由此带来的麻烦亦成为了一些新用户诟病的理由。

这不怪你。眼见袁珺珺自责,吴靖安慰她道,他们是有备而来。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反过来说,这更加证明了“姐妹”的意义。正因为我们动了他们的奶酪,那些把女孩子当猎物肆意玩弄的,那些以此为产业链发家致富的,所以,他们急了。吴靖的话并没能安慰到袁珺珺。即便是此刻,她仍旧保留当时的意见——她并不认为帮助女性就要和所有的男性对立——但叫她沮丧的是对方竟然可以无耻至此,而她的无心的一句话更伤害到了本该互相取暖的小猫。

和小猫争吵的当晚,小猫没回来。袁珺珺望着空荡荡的上铺,听到吴靖说,你知道“Bad boy学院”吗?嗯。她听说过这个网站。网站以大肆宣扬、物化女性博出位,随便点击进去便是各类PUA实战技巧。那个网站的创始人是小猫的初恋。吴靖又说。你也大体知道那些PUA的招数,那个人可恨就可恨在一开始就跟小猫挑明了他是PUA。要是换做现在,小猫肯定会避之不及,但那时小猫毫无经验,她只觉得对方坦诚,还幻想着用自己的爱感化、拯救对方,又哪里能想到自己会一步步地掉进他设计的陷阱里?

后来呢?后来?吴靖把手机递给她。她看到一个链接里面是一些小猫的照片,穿着指定的服装,做出指定的动作。想想看,吴靖道,所有进入“Bad boy学院”的都能看到小猫的姓名、照片、籍贯、三围……

她的手在发抖,没法再往下翻看了。我认识小猫的时候,她正患有重度抑郁症,心悸、失眠,还闹了几回自杀。就是现在,她也还在服用抗抑郁药物。在“姐妹”的这段日子,袁珺珺从没见过小猫吃药,更不用说了解她的过去了。可她居然自以为是,用那样的话伤害了她。

靖姐,我……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还记得这个吗?吴靖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因为它不单单代表着战斗,更代表着——我们。

9

庄非工作室的大门紧闭。袁珺珺敲了敲门。袁珺珺上一次来,还是一年前。“姐妹”资金周转困难,吴靖和袁珺珺跑遍了所有能跑的地方,也没拉到一分钱。最后还是庄非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如今,“姐妹”一改先前的困顿。网站首次尝试收取部分费用,充费的会员可以免费查看精华帖,并获得语音版的答疑解惑。这是小猫从“Bad boy学院”里学来的。为什么Bad boy学院在被我们举报后依旧可以死灰复燃?小猫解释,因为他们深谙一整套的营销模式,会员们长期浸染其中,自然心甘情愿地掏钱。

除此之外,“姐妹”还筹划举办一系列的训练营,通过实战演练、导师解惑等活动建立起有效的机制。为了训练营的顺利开展,几人辞去了兼职,加上租场地、宣传册的印发等又都需要钱,每位营员按五百块钱的标准收取。袁珺珺虽然觉得不妥,但“姐妹”的经济状况她不是不知道,愿意援助公益项目的公司本来就少,上次向庄非借钱的情景还在眼前。倘若这些钱是为她们自己享用,自然另当别论,但这些日子以来,吴靖和小猫的付出她看在眼里。吴靖的手机还是大前年的款,都摔出几条缝了,还舍不得换。她想了想,问,那要是经济有困难的怎么办?这个好办。真有困难的可以提出申请,我们予以减免。吴靖都这么说了,她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第一期训练营很快筹办起来,主题是“PUA,我们身边的恶魔”。训练营共三天。第一天,所有营员围成两个大圈,彼此介绍自己的姓名、经历,特别是自己被男性PUA的经历。这个环节叫做“打开心扉”。我们知道,吴靖说,人在陌生的环境下最初都会有防范意识,而我们就是要让所有参与的姐妹打开自己的心扉,真正地融入这里。

话是这么说没错,然而,真正实施起来仍有困难。就在大伙儿默然地围坐在一起时,一只手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是小猫。袁珺珺惊讶地发现,小猫现在并不是“姐妹”的负责人员,她是陈苒,一个被PUA害得自杀过好几次的女孩,一个通过“姐妹”重获新生的营员。小猫将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讲完,会场上响起了一片掌声。紧接着,其他营员也纷纷讲述起来。

等所有营员讲完,两个圆圈汇成了一个大圆圈。吴靖站在圆圈的正中央,声情并茂地说道,正因为大家有着共同的遭遇,是患难与共的姐妹,所以今天才会聚集在这里。希望大家能信任彼此,共同度过未来的三天。凄婉的音乐声响了起来,营员们开始互相拥抱。忽然,先前讲述时还小声抽泣的营员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又感染了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嚎啕起来。

怎么样?今天的训练成果不错吧?第一天训练结束后,小猫得意地问吴靖。亏得你机灵,随机应变。吴靖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袁珺珺没有笑。她很想说小猫欺骗了大家,但到底忍住了。说到底,小猫只是隐瞒了自己是工作人员,她所说的其他事件是真实的。更何况,自从上次伤到小猫后,她一直提醒自己没有经历过像小猫那样痛苦不堪的事,她又有什么资格轻易地质疑、指责别人?她这么想着,心里却像踩着了棉花,空落落的了。

10

第一期训练营成功举办后,“姐妹”乘胜追击,又策划了“反职场骚扰”“反家暴”等一系列训练营。和小猫一样,袁珺珺现在也有任务在身。有时,她是一个历经职场骚扰,敢怒不敢言的新人,有时,她则是被丈夫殴打始终隐忍,现如今终于敢于向家暴说“NO”的勇士。

每一期训练营的内容会依据不同的主题而进行调整,唯一不变的是闭营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所有营员统一站成笔直的五排, 高举右拳,大喊“姐妹”必胜!这个环节原本吴靖设置的时长是十分钟,但由于营员们过分激动,整个过程往往会持续整整半个钟头。

好长一段时间,袁珺珺闭上眼便能浮现出营员们声嘶力竭、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令她想起了当初,她也是这般孤身一人跑来北京找吴靖。那时候,她一心想着和吴靖大干一场,即使经历了各种困境,她也从未动摇。可现在,她却迷茫了。

在新的一年到来前,吴靖特意把袁珺珺和小猫叫到出租房附近的一家餐馆。吴靖打开一瓶啤酒,给大伙满上。我今天请你们来是为了两件事。这第一嘛,是庆祝我们“姐妹”训练营在过去一年里举办成功;这第二,是我要兑现我对你俩当初的承诺。吴靖说着从包里掏出两沓钱。

靖姐,你这是干什么?小猫张大了嘴。这是之前问你们借的钱。现在“姐妹”有了盈利,自然不能再欠着你们。这钱我不能收。小猫把她的那笔钱放回吴靖面前。我拿出这笔钱的时候就没想着再要回来。我当时想,只要能为女性事业做一份贡献,就值了。

是啊。袁珺珺点头。虽说现在训练营情况不错,可哪里都要钱。多备着点总没错。就是,小猫喝一口啤酒,再说靖姐你为了“姐妹”,也没少往里面投钱。我不一样。是我拉你们进来的,总不能欠你们钱。靖姐,哪来的你们,是我们。小猫大笑起来。吴靖也笑了,好,我自罚一杯。敬——我们。吴靖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小猫和袁珺珺也干了。她们喝了一杯又一杯,袁珺珺仿佛又回到过去“姐妹”刚刚起步的时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靖顶着微醺的脸,道,不过,我们绝不能因此而自满。眼下,我们还缺一些成功的实证。成功的实证?袁珺珺知道举办训练营后,有不少营员发来了自己的参加训练营的心得,有一个女孩回去后还警告了一直骚扰她的上司,一直被吴靖当作范例。那些确实是实证,只可惜还不够典型。嗐。小猫把外套脱掉,只剩下一件贴身的背心。我当有什么难的呢。她又举起酒杯,对吴靖说,靖姐,要不是你,我早没命了。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放心,我保证给你干一票大的。

11

四月,小猫回了一趟老家。她这次回家有些突然,因为正月里她刚刚回去过。自从进入“姐妹”后,袁珺珺总共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袁发强化疗后不久,还有一次则是袁发强出丧),而吴靖则压根没回去过。按约定,小猫会在半个月左右回来,但直到过了小暑,小猫仍没有回来。给她微信留言,她也不回;打她电话,也没人接。

袁珺珺正担心小猫出事,吴靖告诉她,小猫不会回来了。什么?吴靖挠挠头皮,小猫决定留在家里了。袁珺珺大感意外,她原本以为以小猫的经历和个性断不可能轻易放弃。但也很难说,小猫回了趟家,这里头的可变因素太多。她自己不就是害怕、逃避才拒绝回家的吗?她有些惋惜,但亦无可奈何。

好在新一期的训练营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和吴靖要全力投入到各项准备工作中去。吴靖负责讲稿和内容安排,她则负责小猫原先负责的场地租赁、环境布置和调节音响设备等。一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赶到租用的场地,却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她急忙掉转头,匆匆赶回出租房,打开门,却发现了小猫。我还有事,先走了。小猫显然在和吴靖讨论什么,见了她,慌忙站起身。

靖姐,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我姐的事吗?等小猫离开后,袁珺珺对吴靖说。吴靖愣了下,道,记得。小时候,我曾跟姐姐玩过一种游戏。姐姐把家里做窗帘剩下的白纱布戴到头上,又采了路边的野花做装饰。小小的天蓝色的野花装点在白纱布上,衬得白纱布格外动人。姐姐管自己叫新娘子,我则跟在姐姐后边又追又闹。

后来,就像我告诉你们的那样,姐姐嫁了人,又生了孩子,做了家庭主妇。但有一点我没说,她其实不是我的亲姐姐。她是我妈接生时收养的。我妈是镇上的卫生员。我姐被生下来以后没人要,恰好那时我妈又没孩子,于是就把她抱回了家。你可能无法想象我得知这个真相时有多沮丧,多气愤。我无法相信,这样完美的姐姐竟然不是我的姐姐。但待我再见到她时,先前的一切疑虑、怒气都消散了。我在心里发誓:姐姐永远都是我的姐姐。

大二下学期的一天,我考完试,提前坐公交车去姐姐的出租房。天热得出奇。公交车上没有空调,挤在人群之中,每吸一口空气都能吸出一股子汗味。从公交车上下来,我一路小跑跑到姐姐的出租房外。门开了。姐姐穿件纯白的棉质连衣裙,连衣裙的下摆没拉好,皱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姐姐扯了下下摆。我还想开口,里边传出了一声咳嗽。那是个男人。男人赤着个膊,穿着条大裤衩。他看起来极瘦,留着一个杀马特的头。

等男人走后,我和姐姐一起吃了半个冰镇西瓜,又一起看了整整三个钟头的肥皂剧。那肥皂剧的内容我根本没看进去,我始终在等姐姐和我解释刚才那个男人,但直到天色渐暗,我起身表示要回去,姐姐也没同我吐露有关那男人的半个字。

倘若事情到这里结束也就罢了,但一周以后,我妈突然来学校找我。我妈上一次来美院,还是我刚考上美院那会。她的眼睛直盯着校园内着奇装异服的男生,道,不是妈不支持你谈恋爱。妈是怕你看人不准。你看你姐这回不就是昏了头?人家一个小混混,没钱又没学历。我这才知道,原来姐姐和那个男人分了手,又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妈。

珺珺。吴靖听完袁珺珺的话,道,咱们姐妹一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靖姐。袁珺珺吸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很尊敬你,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我从来没打算瞒你。吴靖正色道,正如你今天才告诉我你姐的另一个故事,很多事它需要时机。

12

走进工作室,庄非照例给袁珺珺泡上一杯白茶。上次袁珺珺来,也是这样。和吴靖的能言善辩不同,庄非称得上相当沉静。她给袁珺珺泡上白茶后,便自顾自开始创作,而袁珺珺则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庄非。袁珺珺后来还来过两次,两人也不说话,但奇怪的是,袁珺珺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再往后,“姐妹”的业务日益繁多,袁珺珺抽身不得。她最近一次还是和吴靖一起来的。

吴靖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邀请庄非合作完成一个女性主题的摄影展。按照吴靖的设想,庄非的展览可以得到推广,“姐妹”则能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女性,增加收入。这是双赢,但庄非却回绝了。不仅如此,她也不肯收吴靖的钱。吴靖碍于庄非的脸面当场没有发火,回去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清鲜的茶香在工作室里弥漫开来,袁珺珺深吸一口。她原本打算像前两次一样在这里安静地坐上两个钟头,再安静地离开,但她临时改了主意。庄老师,假使有一群人失足掉进了一个陷阱里,这时恰好有一个人经过,只要他跳下去便能触动机关将那些人解救出来,那么您觉得他应该跳下去吗?

庄非像是早预料到她会开口似的。在回答你这个问题前,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条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那么,你是否应拉拉杆?

袁珺珺沉思了会,如果单从数量上看,当然应该拉拉杆,杀死一个人而拯救五个人,然而,生命的意义在于它绝不能仅仅用数量来衡量。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五个人的生命并不见得就比一个人的要有价值。如此一来,无论拉或者不拉,都将背负上不道德的声名。

所以,你并没有做出选择。庄非顿了顿,道,第一次听到这个“电车难题”时,我也和你一样没有做出选择,但却被告知,这是一种无作为的不道德。于是,我自作聪明选择拉动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再撞到另一条轨道上。我想,电车既然失控,就完全有可能撞到另一条无人的轨道。可对方却告诉我,假使我能让电车撞到另一条轨道,那么那个疯子也就能让那条轨道上再出现一个人。换言之,不管我怎么选择,都会背负上一条生命。那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袁珺珺问。庄非把视线投向房间中央的那口玻璃棺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抉择。就像你来这里,这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抉择?

13

从庄非工作室出来后,袁珺珺给吴靖打了个电话。

靖姐,你非要那么做吗?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多问?可靖姐,我们完全可以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啊。珺珺,你在“姐妹”也不是一两年了,应该明白有些事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事一旦成功,以“Bad boy学院”为首的这些网站便会受到重创,一大批的女性就不再受到伤害。可那个男人怎么会不知道小猫在“姐妹”,又怎么可能会轻易上钩?

你错了。吴靖不紧不慢地说,恰恰因为他知道小猫在“姐妹”,他才更希望重新征服小猫,好在他那个网站上炫耀。珺珺,你听我说,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生米做成熟饭后,再来揭露他。到时,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可你忘了小猫当初受过那么大的伤害,那是玩火自焚啊。袁珺珺,小猫不单单是你的姐妹,她也是我的姐妹啊。我比你认识她还要早,知道她的事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可你要知道我们做的是为了更多的姐妹,是为了更多姐妹的明天。何况,这不仅仅是我的意思,也是小猫自己的意思。

那也不代表你们做的是正确的。你什么意思?隔着手机,她头一次发现原来吴靖也会紧张。刚刚我们的对话,我录音了。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使我们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你忍心吗?对不起……靖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错下去。我们错下去?袁珺珺,难道背叛曾经患难与共的姐妹,成为一个令人所不齿的告密者,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报复。就像当年你不能接受你姐告诉你妈,你也不能接受我们对你有一丁点的隐瞒?

站台上起了风,人们已经陆续上了车。她的行李还在火车上。她觉得有些冷,将外套裹紧了。她没有告诉吴靖,袁新兰和男友分手后,每隔一阵子,郑英会雷打不动地从长乐镇赶来帮袁新兰相亲。郑英会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整个过程,再根据对方的相貌、谈吐、工作、家庭背景等给对方逐一打分。这个年薪太低,不够沉稳;那个家里没房子,长得不够好……她以为袁新兰会反感、拒绝,然而没有。她也没有告诉吴靖,知道袁新兰把男友的事告诉郑英后,她震惊、难过,不仅仅是因为袁新兰不信任她,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她发现袁新兰不相信的其实是自己。

口袋里还有那条项链。她把项链取出来,小心地擦拭上面的黑渍。那些黑渍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擦净,但她明白自己已然做出了抉择。她这么想着,把拳头捏紧了,在车厢门关闭前跳上了车。 

(刊于《山花》2023年第1期 责编隆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