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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1期|赵瑜:他以为的,以及他正在做的
来源:《草原》2023年第1期 | 赵瑜  2023年03月02日07:40

安小惠的麻烦还是来了。

和队长老魏争吵过后,她开车离开侧面宾馆。正是白露时节,城北黄河边的芦苇飘荡着,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这次激烈地争吵过后,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老魏了。老魏醉了酒,借着酒气,发誓说,回家离婚也要娶了她。在微信里语音说过了,安小惠没有理会。这让老魏的想象空间更大了。觉得,小惠这次可能相信了他说的离婚。就来敲门了。

老魏敲门的理由倒还端庄,说是喝醉了酒,头脑还算清醒,就是胃不舒服,听工作队里的小芸说她这里有红茶,可以解酒,就来借上一点。

哪知,小惠一开门,老魏就扑上来了。怎么说呢,成年人的感情比年轻人要复杂得多,不止包括喜欢,还包括各自的生活趣味,对万事万物的观念以及个人的家庭幸福程度。老魏显然不是那个可以交流的人。所以,小惠对他是疏远的。

老魏刚开始给小惠的印象是不坏的,他刚到工作组报到的那天,拎着一摞书去的。有一套汪曾祺的集子吸引了小惠。在电梯里,小惠对老魏说,汪先生的文字好。老魏便背诵了一段汪曾祺的文字。俗套是俗套了些,到底不让人讨厌。背完了,老魏非说明出处,说这一段是《大桌记事》中的,小惠便笑。老魏说,汪老的名篇,大桌记事。小惠便纠正他,说,这个字应该读淖。老魏略略不信,在手机里扒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一直到晚上的时候,打了个房间的电话,告诉小惠,说,他问了,问了一个权威,权威是谁呢,是他的中学老师。确定是读淖。小惠便又笑他,你不信任我这个大学的老师,却来问你中学的老师,这逻辑十分迷惑人啊。老魏便笑了。

这是他们熟悉的开始。

老魏在小惠眼里略有些可笑,可笑的地方是,他在装平易近人。比如,他说话的时候,会说一句,你们不要把我当干部来看。小惠就想,谁把你当干部了?但又不好说破,只好夸老魏的确不像干部,很随和。可是,他又很矛盾,又仿佛担心所有人不把他当干部看,有时候,说话的时候,常常会说到他和某某领导一起吃饭的时候,如何如何长见识。这些见识,对于小惠来说,都是荒诞又世俗的。

在一起的人,有羡慕的,有嘲讽的。还好,老魏并不在意,只贪图他说话的时候,小惠是不是听进去了。

小惠不年轻了,好在这些年一直在报社工作,青春而有激情。因为几年前给自己的村庄写了一篇长篇散文,正赶上非虚构写作的潮流,一时间,她的那篇《乡村的前世今生》成为文学界谈论的话题。小惠也因为这一篇文字,被调入了古城大学的文学院教写作。

吸引老魏的,是小惠的衣着,她这些年来常喜欢一个人四处旅行,每到一处,都置办几套当地少数民族风格的衣服。这让小惠与中原古城的姑娘有了区分。

自然,小惠是好看的,好看可能对于一个中年女人来说,有些太表面了。小惠的好看背后,还有着一股知识女性的独立判断。这些,老魏说不好,但就是觉得她别有味道。老魏在古城的城北区做电业局局长,现在驻扎的村庄,离他的单位最近。所以,调研团第一天驻村的见面会,他就大方地请所有队员吃了大餐。借着酒劲儿,他提高了音量说,我就是朋友身边买单的那个人。你们不信是吧,我这个人擅长对人好。哈哈,这话不应该我自己说。我知道。反正啊,我经常被一些狐朋狗友在深夜从家里揪出来,去给他们买单。

老魏说话有个习惯,大概是怕别人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会无意地插一句,你们别不信啊。那天他的酒喝得略多,他说,我不是在吹牛啊,是我想开了。我们单位收入好一些,身边的朋友们大都眼气我,一开始就是这个心理,让我去买单。我一开始还有些生气,觉得这帮家伙,让我买单怎么着也得让我去点菜是不是,都是他们点好菜了,结果想起我来了,让我过去买单。后来有一件事情震惊了我,就是我的一个要好的哥们儿,该怎么说他呢,就是那钱多得花不完,可是这哥们儿,节俭到不行。节俭我也是节俭的,但是,他对别人也和对自己一样节俭,那么,别人就会觉得他很小气是不是。其实大家误会他了,他对自己更小气。那么,这样一个有钱的哥们儿,突然有一天开车时出了事故,人没了。你知道吗,他比我还小两岁。当时我就觉得,活着这么无常,我们干吗这样拘束这样窝囊地活着,所以,我就想开了。不就是买个单嘛。我来买,反正我比他们富裕一些。

别说,这些酒话为老魏赢得了不少的人缘,那天晚上,大家都对他充满了羡慕,觉得他大方,又通透。小惠也觉得老魏的观点不错。

这个工作组是分期驻村的。老魏和小惠他们这一组有八人。之前还有两组各八人。因为抵达的时间不同,所以,他们返回城里的时间也不同。每一个小组的工作分工也略有不同。比如老魏这一组主要是负责乡村振兴的调研工作。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但要将黄河边上的村庄全都梳理统计一遍,等到工作组离开的时候,要写一个调研报告给市里,报告必须有现状描述,未来规划,以及可行性分析报告等内容。然而,老工作组给老魏他们这一组开迎新会的那天,老魏说了一句玩笑话,一下子冒犯到了不少人。老魏说,我给领导们保证,工作要做好,感情也要处好。保证不少一个人,也不增加一个人。

这些酒桌上的玩笑话,在一个人多嘴杂的欢迎仪式上,显得下作了。可是他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是不妥的,还要继续往下说,被老队员们打断了。前期驻村的组长姓韩,是市区某个单位的工会主席,很严肃,对老魏说了一句,魏局长,我们还是说工作。

老魏工作能力还是有的。他很会讨好人,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只要他安排工作,都会先拍拍那个人的马屁。老魏第一次给小惠安排工作,让小惠做工作队的联络员。原因是队里八个人只有两位女士,可是,另一个小芸是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沉默,而又缺少沟通能力。老魏说,安大教授,你可是咱们这次下乡的名人,是市里领导点了名要出成绩的,所以,你不做这个联络员,其他人也不敢做啊。

做联络员,挺浪费手机话费的,要不停地通知其他组员,还要和黄河边上的村庄里的支书啊主任啊联系。老魏会做人,说,工作队有电话补助,先给小惠的手机充值了三百元钱。做联络员,还要不停地给人解释和介绍调研组的下一步的行动。所以,老魏又给小惠一下子买了十盒枇杷糖。还别说,这些小动作,小惠在大学里和报社里,从未被如此细微地照顾过,还挺受用。

老魏对于女人,充满了自信。比如对于小惠来说,他不像工作队里的老刘那样猴急地给小惠送茶叶。

老刘是山东人,家乡有茶园,说起茶叶来与小惠颇投缘。小惠这些年来,每年都去云南一趟,每一次都会去茶山走一下,普洱,红茶,发酵,生晒,茶叶的事情,与老刘说个不停。老刘便在一天晚上去敲小惠的门。

敲门送了茶叶,本应该走的。可是老刘说,这个茶叶的芽头嫩,不能用一百度的开水来泡,要用85度左右的水泡。说着,举起来手里的玻璃茶壶,说,我可以示范一下。

小惠和老刘住在侧面宾馆的同一层,老魏他们就在楼上。宾馆的名字叫侧面,小惠觉得很好听,一打探才知道,原来是旧村庄的名字。古城毕竟是多年的皇城,一些村庄啊池塘啊,名字都有着深厚的来历。

且说这老刘给小惠泡茶,说话间老是拿眼看小惠的装束。晚饭后,小惠刚好换了一身居家的服饰,可能更活泼一些。老刘说,你长得像那个演员,你发现了吗?

小惠便笑,说,有人说我像宁静。

老刘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一时无语。不知怎的,老刘的脸突然红红的,呼吸也有些粗重,那么直直地盯着小惠看着。

小惠起身,将房门打开。小惠知道他的心思。对老刘说,刘哥,刚才我在微信群里叫老魏和小芸都来喝茶了,所以怕他们来的时候,关着门,让他们误会。

老刘有些失落,似乎生出一种怨恨,脸上依旧是红的。一个老实人生出的念头,不会那么快消失。等老魏到了小惠的房间,一看便知道老刘的心思了。于是趁着喝茶,将老刘的老婆夸了一通。老魏甚是会做这样的工作,只一会儿,把老刘说得无语,茶汤再也无味,便散了。

老魏算是救了小惠一次,可是老魏趁机也在其他人面前获得了一种身份认同,队里的几个小伙伴都知道了,小惠有事情找了老魏。老魏呢,偏巧又是一个爱张扬的人,第二天便开始在餐厅里给小惠打饭。小惠的饭量不大,打得少。老魏给她拿了两只鸡腿。小惠知道,这里的自助餐,有些食物是只允许拿一个人的量,比如这鸡腿便是如此。老魏的这种举动,让小惠觉得,他还活在一种利己的生活氛围中。

这种群体性的生活,人会变得格外地关心别人的隐私,所以,小惠对于老魏或者其他男性的殷勤,既享受,又警惕。她不是一个喜欢暧昧的人。

然而,问题是,现在,所有人不在意小惠的想法,而只是喜欢看老魏的表演。那些人一边给老魏打气,一边又在心里嘲笑老魏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多情。

老魏果然上了当,开始早上和晚上给小惠发一些天气预报,或者是笑话。有时候,也会用语音说一些他自己的私事,小惠并不怎么回复。

直到有一天,两个人因为工作队里的一件事争吵了起来。

是很小的事,因为疫情,他们暂时停下了去黄河边的乡村做调研的活动,但是,工作组还是有一些表面工作要做,比如,他们抽查乡村里的人做核酸的人数。

一开始,乡镇很重视工作组,但是做了几次之后,发现,工作组既不能给他们带来项目,又没有上达更重要的领导。所以,乡镇开始懈怠起来。上面的人要求不严,下面必然会造假。

他们抽查的结果发现,那些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大都没有做核酸,因为乡村还没有普及核酸点,都是两三个村庄只有一个核酸检测点,排队很长不说,天气正热,有老人都中暑了,差点出事故。村子里的人便开始应付上面的检查。

工作队的调研本来只是产业方向,农民生存的现状,以及土地经济作物的品类等等,也顺便会调研,农民的娱乐生活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乡村的传播等。

核酸检测这件事,本来和他们这个工作队没有关系的,只是临时增添的一项内容。所以,工作队上的其他几位组员都觉得,这事吧,只要是没有外来的输入人员,不一定要求村子里的人全员做核酸。

这个时候老魏体现出了一个领导的独断,说,这不行,如果不让我们来抽查,他们爱做不做,如果让我们抽查,这就不能抱着侥幸心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说,上面的人才不会这么计较这些小事。可是,万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然是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我们就不能打折扣。这可是我工作几十年来的心得。

老魏和小惠掏心掏肺,本以为小惠会领情。哪知小惠觉得老魏只听上级的话,却不管实际情况。这些在乡村里的人,正在农忙的时候,天气不等地里的玉米和花生,这个时候,你一声令下,让人家排一上午的队去做核酸。这根本没有必要。

可是老魏不管,不再和小惠争论。只管强力地要求大家抽查。

事实很快教育了小惠,因为老魏的认真抽查,并反复和河岸的村庄联系,他们连续一周的表格,都经过了古城卫健委的电话核实。而邻村的工作队,因为没有按要求去做,被点名批评。不但批评,还要重新折腾村民一次,不管之前做没做,都要连续七天的核酸阴性档案。

老魏获得表扬以后,立即要求工作队的成员不要那么认真了,说,再认真下面的人该骂娘了。

小惠就想,早骂你八百遍了。

老魏说,从明天开始,我们提前通知村子里,只抽查某一组,这样,村庄里的人就可以解放了。他们一周轮着做一次,也就不会有怨言了。

小惠虽然觉得老魏之前过于媚上,但是,从结果上看,老魏的做法竟然是对村民们最好的。所以,暗暗对老魏多了一些佩服,这种佩服并不纯净。怎么说呢,这种佩服里,暗藏着一种鄙视。你看看老魏那得意的样子,明明折腾了老百姓几天,等到其他组被通报批评的时候,他仿佛成为一个为民做主的好人。

老魏在工作的时候称小惠为安老师,私底下,他叫她小惠。叫小惠也正常的,小惠这个名字像个小名,有亲昵感。可是老魏叫小惠的时候用的是普通话。一个平时不说普通话的人,猛地说普通话,就像戏台上的念白,很怪异。

老魏叫小惠,小惠就笑着答应,说,魏局长好。

老魏就说,都是同事,别叫那么生分,叫我魏兄就好。

小惠就礼貌地说,好的魏局长。

老魏又说,古城的菊花花卉展快要开始了,布展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小惠说,布展就是还没有完成,还是等菊花展开幕了再去看吧。

老魏说,看来你不懂了,布展才是最好看的。你知道吗,布展的时候,他们会在电脑上模拟出效果图,然后指挥工人来做这些具体的事情。工人们摆放完了以后,专家们再来让工人做细微的移动,就在这一拍上好看,专家们为什么要将两种菊花更换位置,为什么有的菊花要在玻璃房里,有的菊花要在户外,等等吧,这些都是专业知识。你听着就像听了一节菊花课。

老魏平时除了看书,也喜欢花花草草,他甚至还写过多篇养花的日记,算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小惠被说动了,和老魏一起去市区的龙亭公园看布展。

过马路的时候,老魏拉了一下小惠的胳膊。进到公园以后,老魏走路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靠近一下小惠。小惠不悦,但不好当场翻脸。等到进入了公园的湖中岛时,工作人员正在布置一些珍贵的菊花品种,老魏趁着小惠不注意,牵了一下小惠的手,说,我来给你讲一下这些品种吧。

小惠立即甩开了老魏的手,小惠觉得,是时候说得更明白一些了。她停下来,摆了一下手,对老魏说,魏局长——小惠看到老魏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她顾不上照顾他的颜面了——老魏,你也不年轻了,我也是,我们都有家庭,有孩子。咱们一定年龄做一定的事情。我希望我们是干净而友好的同事关系,你要懂得尊重才是。

老魏红着脸,叫了一声“安老师”,不知是不是为自己找台阶下,说了一句,你生气的样子更好看。

真要命。

看完菊花展,老魏给小惠讲今年的菊花展有一个大的变化,是引进了欧洲的各种名品的菊花做专题展览,这样,古城的菊展更有了国际意味。

小惠见他滔滔不绝,应了他一声说,那说明古城也在向世界开放。

老魏说,是啊,所以,我想说的是,你太不开放了。

小惠嘴巴都惊掉,这老魏,三句不离其宗。

老魏又道歉。

他们站在公园的湖边,有孩子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吹泡泡。

龙亭公园里有两个湖,一个叫潘家湖,一个叫杨家湖。在传统评书《杨家将》的故事中,杨家一门忠烈,是良善的,而潘家则是奸臣。所以,龙亭公园里的两个湖里的水不一样,杨家湖里的水是清澈的,而潘家湖里的水是混浊的。

潘家湖和杨家湖里都种了一些荷花,已经是秋天,荷叶凋零,湖面上的残荷甚是好看。小惠喜欢看,拍了数张照片。

老魏在她身边给他讲这湖里的鬼怪故事,说,你别看这杨家湖湖水清澈,可是,每一年都有学生在这里游泳淹死。而潘家湖里因为水不太清澈,反而多年没有出过事故。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如此的祸福相依。

说完了,就又扯到他对小惠的喜欢。老魏说,小惠啊,我在一个寺庙里算过命,说我四十岁以后有一劫,是情人劫。我一直很怀疑,我这个人吧,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并不乱来。可是,现在看来,这一劫应该是你。

小惠简直要疯掉了,说,这些话,你都一稿多投过好多女人了是吧。但是我告诉你老魏,我对这些话早就脱敏了。

老魏说,话不要说得这么“死”。

在古城的方言里,常用“说死”这样的词,来表示确定了,不变了。

老魏说,凡事,要两面看。你喜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对不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我每天都想和你说说话,聊聊天,什么主题都没有,其实就是讨好你,讨你一笑。你说说,哪怕你不喜欢我,哪怕你过多少年以后,也不会喜欢我。但是,我就是想对你好而已,没有恶意,这总不能算是一种罪行吧。

老魏又说,你知道那部电影吧,就是好早之前,姜文和徐静蕾拍的那部,名字我忘记了,但大概就是那一句,我爱你,但与你无关。所以,我今天专门把你叫出来,其实就是想把这一肚子的话掏出来给你。

小惠被老魏的这一番表白惊呆了。但她很快厘清了思绪,觉得,这种甜言蜜语的背后,依然是一种可笑的男权逻辑。如果要翻译一下,老魏大概的意思是,我不是没有女人,可是我之前的女人,我都没有费劲。现在,遇到一个费劲的女人,我好兴奋啊。所以,我要追你了,这是你的荣幸。

小惠叹息了一声,说,老魏,我只能告诉你的是,我们要保持距离。

老魏应下了,说,距离,我懂。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亲密,不舒服。

“天啊!这人。”

小惠决定不理他了,她没有想到,一个男人到了五十岁,还可以如此的偏执,且愚蠢。几乎没有沟通能力。

这只是小惠的想法,而老魏并不觉得,他觉得小惠听懂了他的话,不然的话,为什么不说话了呢,不但不说话,当老魏对她说,要替她拿挎包的时候,小惠也是给了他的。这难道不是接受他的表现吗?

他们到古城半个月的时候,新老工作组开了一个交流会。准备交接,因为再有半个月,老工作组的八个人便到期,要回原单位了。老魏和小惠这一组便成了老工作组,同时,还要再来八个新的工作组员。新老交替,一直这样进行下去。

小惠被安排成总联络员,不仅要联络他们八个人,包括老工作组,也包括即将到来的新工作组。

成为总联络员以后,每天早上,小惠都要将前一天三个工作组的汇报统计一下,删掉重复的信息,发给老魏,老魏好统一协调三个工作组的进度。

小惠早上给老魏发微信的时候,老魏常会来一句:怎么了,这么早就想我了?

这人可真是。

小惠懒得和他计较,不理会他,继续说事情。原来是新报到的工作组中,有一个年轻的组员,龙有云,刚给他分配了任务,让他去调查整个一河镇和二河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现状,以及未来的诉求。结果,龙有云的母亲突发疾病,他便又赶回了洛城。工作没有交接不说,电话也联系不上。

老魏非常恼火,发誓要让这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付出代价。

小惠听说是他母亲突发疾病,劝老魏能宽容一些,毕竟他们的工作又不是十分紧急的,龙有云有事,可以安排给张有云或李有云吗。小惠开玩笑,以为能说得动老魏,哪知老魏很擅长上纲上线,说,母亲有病这事儿得两说,一是不是属实,二如果属实,那么,也要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并安排好工作上的交接。小惠说,那的确是应该和队长说一声,说一声又不费事。但是,也许就是十万火急,人家想着先回家见母亲一面呢?

老魏的脸,怎么说呢,有些装腔作势的,但是显然不是在和小惠开玩笑。他越是这样认真,越暴露出他的观念的陈旧。人首先要是一个有着世俗感情的人,然后才能说到工作吧。这是小惠和更多的人的观念,然而,老魏显然不这样认为,他敌视这样的观念。老魏说,我之所以接下来要严肃地处理龙有云,是因为,大家原来并不是一个单位的人,如果都不守规矩,那么,接下来很多事情,我们无法完成。完成不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面子。所以,我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工作就是要放下生活中的琐碎事。我们现在虽然不是在做什么大的工程,可是,我们调研出来的每一份报告,都有可能是上面的领导借鉴的样本,也许明年的某个大的方针政策,就因为我们提供的一组数据而发生大的变化。这样想想,我们的工作便很重要,重要得很,不是十分重要,是百分重要,千分重要,万分重要。

小惠听够了他的逻辑,说,好吧,十万分重要,不能再多了。

老魏听不出小惠话中的讽刺,笑了,说,还是小惠理解我啊。个人和集体的位置如果都摆不正,那怎么行。

小惠说,个人和集体也——她本来想说,个人和集体也要分不同的场合。有时候个人就是比集体还要重要的。不然的话,我们为了救一个人牺牲一群人。这个时候,不就是突出个人的重要吗。可是,这样的话,说出来,老魏也理解不了。

小惠想到前几天在朋友圈里,一个朋友发牢骚说,中年人与年轻人的最大的区别在于,很多事在中年人这里“想想,还是算了”,小惠这一刻倒是真的感同身受了。

然而,老魏属于那种,只要你的话没有说明白,他便会有自己独特的理解。

小惠有一天面临两个小组的分配,一个小组是去考城县一趟,因为考城近日承办了全国的农民画展览,小惠一直关注的古城的农民画家村有几个人的作品要参展。小惠想去看一看。然而,去考城要和老魏一起。还有一组是韩仪明邀请小惠和他一起去采访古城制笔名家。早些年,古城的书店街有很多家制毛笔的店铺,然而时光轮回中,毛笔成为一种小众的手工制品,大多数作坊都停业了,唯有这位九十岁高龄的毛家作坊主毛行楷还在制作。韩仪明的邀请比老魏要早,本来小惠都答应了韩仪明,但是,小惠更想看看考城的全国农民画展,她觉得古城的毛老爷子还可以再约时间。而农民画展只有一周的时间。所以,她选择了和老魏一起。

老魏一路上欢喜极了,他的车子提前洗好了。说是,本来有公车的,但是他返程的时候要带小惠去吃农家饭,用公车去吃饭不合适,所以就开了自己的车子。

又说,他知道小惠喜欢青柠,所以,车上的香熏换成了青柠味道的。

他还给小惠放林忆莲的歌曲,说,他最喜欢林忆莲的声音了,有女人味。

考城县也有一个工作队,队里恰好有安小惠的同学,农民画展的开幕式一结束,那人便叫住了小惠。他在考城已经待了两个月,所以,很熟悉。给小惠介绍农民画展的场地和外围的建筑。两个人因为是同学,所以格外地亲昵了一些。小惠和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笑吟吟的,这惹得老魏很不高兴。不高兴却并不离开安小惠,一直在她身边待着。直到小惠想起来老魏,向她的同学介绍了老魏。那同学却并不大理会老魏,一个劲儿地对小惠说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并邀请小惠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小惠还没有应下,老魏便出来答话说,小惠现在还不自由,她的行动,我说了算。今天恐怕不行了,因为晚上还要赶回古城去交总结呢。

那同学有些过于热情,说,保证将小惠晚上送回古城,请领导放心。

那人只是将老魏当成领导。老魏哪能接受,对着小惠的同学说,晚上让你们送小惠,我不放心的。

那男同学说,要是老解在这里,是挺不放心的。因为今天到场的,可都是当年暗恋小惠的熊孩子。

老魏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就直说了。我现在就是备用老解。就是跟着小惠后面——小惠怕了老魏,向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胡说。哪知老魏借坡又逗笑说,看看,我们家小惠不让我多说了。

那男同学自然不信,说,小惠上学的时候,我们都了解她,领导啊,你不是她的菜。怕老魏不信,那男同学放低声音在老魏耳边咬了一嘴耳朵。那同学说的是,小惠喜欢单眼皮男生。

老魏听得哈哈笑了,说,那都是旧皇历了。现在小惠就喜欢胖子。

那同学大概觉得老魏真的不是小惠的菜,所以故意想要激怒老魏,又说了一句,小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会和人翻脸。所以,上学的时候,都是我们几个给她出气的。领导你要注意分寸啊。

老魏得寸进尺,说,分寸我自然不懂,但是小惠可是一天和我翻脸一次。我们两个是工作队有名的翻脸鸳鸯。

那同学觉得既然不能单独留下小惠,就让老魏一起参与。或者可以在酒桌上借机羞辱一下老魏。哪知,晚上老魏到了酒店以后,看了一下菜单,将酒店里最好的菜品全点了一份。怎么说呢,又从自己的后备厢里取了几瓶好酒过来。说,今天在座的都是小惠的同学,我当然要表现一下,大家不用争,我的绰号就叫买单。

那几个同学一看来了一位冤大头,开始改变策略,从一开始挑衅老魏,到了在酒桌上拼命地吹捧老魏。小惠受不了他们狼狈为奸的样子。觉得人的变化真大,当年那几个青涩而不合群的追风少年,一转眼便被老魏这种人收买。老魏不喝酒,只喝玉米汁。

那几个人酒过五巡,早已经舌头发软。说,魏哥,你为什么只喝玉米汁?老魏摆手说,我血糖低,医生建议多吃玉米粥。玉米糖分高。结果,血糖并没有高上来,我吃玉米上瘾了。你不信,我的车子后备厢里都随时带着嫩玉米,有时候就是为了到饭店让人加工成玉米汁。

那几个人便赞美老魏讲究。

老魏又开始借坡吹牛说,我这个人,这一辈子,没有特殊的爱好,就喜欢交朋友。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比如说女人,我不动朋友的女人,这是原则。当然,我也不喜欢我的朋友动我的女人。

小惠现在就是我的女人。我是说,她是我喜欢的女人,别人也不能动。这是原则问题。

老魏说方言,原则问题这几个字说出来,充满了端庄。可是呢,他接下来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老魏说,原则问题,必须达成共识。什么是原则问题,有很多啊。今天,这个酒桌上,兄弟喝好这就是原则问题。那几个人拍着桌子叫好。老魏又说,在小惠的问题上,我们必须要尊重她,这就是原则问题。那几个人看向小惠,说,我们都是老同学了,都尊重尊重。

老魏又说,但是,给小惠拎包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这就是原则问题。

那几个人被老魏逗笑了,哈哈哈哈,笑成一团。说,的确,这的确是原则问题。

小惠不语,知道,在这样的酒桌上,老魏比她情商高多了。

老魏又说,还有一个原则性的问题,必须和各位兄弟说清楚了。那就是,我喜欢小惠这件事情,已经有十九个人知道了。到今天晚上为止,加上你们三个,已经有二十二个知道了。我不怕别人知道。但是,我也要说清楚,我喜欢小惠,是出于文学上的爱好,大家都知道,小惠老师呢,是一个著名的作家,我呢,业余爱好,想要小惠老师多教教我。我也没有想到竟然越读小惠老师的作品,越喜欢她。这种喜欢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崇拜,崇拜懂吗。所以,我喜欢她,但并不表示,小惠老师一定要喜欢我。这是原则问题。知道吗。你看,小惠老师笑了吧。小惠老师本人也没有权力限制我喜欢她,你说是吧。谁都没有权力限制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全世界最无私最高尚的事情了。如果不是喜欢小惠老师,我大小也是一个局长吧,能屁颠屁颠地开着车赔着笑给她当司机。可是因为喜欢,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给小惠当司机更美好的差事了。

这种喜欢是一种公益精神的喜欢,你们想想是不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那么被喜欢的人,其实就是被上天发了福利。我做梦都羡慕小惠啊。

老魏说着说着自己笑了。

他拿错了杯子,将小惠的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说,你们说说,小惠是不是也应该礼貌性地回馈我一些什么啊。

小惠拍了一下老魏,说,你没有喝酒,怎么尽说酒话啊。而且,我的同学都喝醉了酒,待会儿你怎么安排他们回家啊。

老魏说,安排,安排,这是原则问题。只要和我喝酒的兄弟,都要安排住宿。要不,小惠,我们今天晚上也住在这里得了。你放心,给你安排一个大房间,我住在沙发上保护你。

那几个醉酒的同学,突然清醒了一般,抬起头来说,睡一个房间?另外一个补充说,我们那时候也和小惠睡过一个房间,你们忘记了,高中毕业那一年。

老魏说,我今天就是刚高中毕业啊。他哈哈地笑。去柜台给小惠的几个同学开了房间。然后又给小惠送来了一把钥匙,色眯眯地说,你看看我手机上的万年历。

小惠不解,说,什么万年历。

老魏说,万年历上说,今天忌开垦荒地,宜同房。

小惠被老魏说得脸都红了,她自然不同意在这里住。催着老魏开车回古城。老魏说,你的几个同学都同意了。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也不懂风情。

小惠将挎包扔向了老魏,你不走,我就自己打车回去。

这个时间,小县城哪还有车啊。再说啦,你打个滴滴,有我安全吗?

是个男人都比你安全。小惠生气地往酒店外面走。老魏在后面追着她。

小惠自然是不住的,因为住在这里一晚上,明天回到古城就说不清楚他们两个的关系了。大家只会往床上的关系猜测。小惠心里有些烦,觉得自己被老魏的这种殷勤给囿住了。她不是那种喜欢凡事都辩白的人,但又觉得老魏故意让自己的老同学误解,既拙劣又低级。小惠返程时赤白着一张脸,老魏便笑,逗她说,你还真——生气了——可是,这次我是替你解围啊。要不然,你以后只要是和他们这一群暗恋你的男人见面,就免不了要被骚扰一场。这一下,有了我这个挡箭牌,至少,他们都懂了。

懂什么啦?我怎么就不懂?

你当然不懂。

我也不想懂。

你最好不懂。

那到底是懂好,还是不懂的好呢。小惠冷嘲着说。

老魏说,不懂得好。你不懂,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如果你什么都懂,那么,和我们见过的风尘女人有什么区别呢。

小惠不语了。是突然发现,和老魏的确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他活在世俗道德滋润的地方。他将一切女人都标注了价格,物化。如果有一个女人像小惠这样,不接受老魏的价格,那么好了,老魏会将这样的个案当作精神追求,直至能彻底地追到手,再变成另外一种价格。

最让小惠接受不了的,是老魏这样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别人好,可是,他从不管对方是不是接受。我是为了你好啊,所以,他便以为,向小惠的同学展示一种暧昧而亲密的关系是为了打消他们追求小惠的念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并不是十分喜欢这些老同学的纠缠。这就是老魏的动力。老魏才不管,小惠的内心真相究竟是什么?又或者说,老魏只相信自己猜测的真相。而除了他所猜测的真相以外,小惠究竟需要什么,小惠自己说了都不算。因为,老魏可以不相信小惠的真实想法。

小惠觉得,老魏这样的人,可能没有救了。

古城的工作进入了交接阶段,老队员们陆续收拾东西返回省城或者地市了,老魏成了工作队的队长。他成为队长的第一件事,竟然宣布——三不准: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准请假;没有工作上的事情,不允许在晚上的时候敲女同事的门;没有完成的工作,要说明原因,不准烂尾。

他说完大家就笑。谁不知道,他天天借着工作的名义敲安小惠的门。

三不准的第二项,当天晚上,他就违反了。他又去敲小惠的门,说试新茶。小惠洗了头发,头昏昏的,不大舒服,不想喝茶了。就借口怕失眠回绝了他。他呢,格外深情地说,这款茶是他托了熟人才买到的高端茶,乌龙茶,半发酵的,名字也好听,叫鸭屎香。

小惠不开门,他便在外面大声地讲乌龙茶的好处,说是开胃,助消化,美容,还有呢,能帮助女性减缓衰老,增加雌激素的分泌。其他房间里的人都听到了,在房间里偷笑。

老魏却始终不知自己是个笑话,还在第二天向大家解释他为什么去敲小惠的门,为什么呢?他说,因为,我发现,最近我每天晚上和小惠说说工作,睡得才安稳,我是去小惠那里找安眠药去了。

他自以为幽默,大家便开他的玩笑,说,你的安眠药没有给你开门,却给老韩开了门。

原来韩仪明给小惠带了毛笔,小惠请老韩进去喝茶,又听老韩说了说制毛笔的过程。

下午,给一个村庄的村支书介绍如何建立微信工作群的时候,小惠被同组的小芸叫出来了,小芸喘息不止,脆脆地说,姐姐,了不得了。老魏正在和韩仪明决斗呢!

老魏?韩仪明?愣了三秒钟,小惠大概明白是因为昨天晚上,他没有给老魏开门的事。

小惠便去了现场,两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指责着对方。

现场有撕打的痕迹,两只玻璃杯子摔碎在地上,还有一摞台账簿也在地上,杯子里的水湿了一部账簿,一片狼藉。

韩仪明看到小惠以后,直接咆哮着离去,只剩下老魏一个人。老魏当着大家的面,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误会老韩了。误以为他和上次的老刘一样,对小惠有什么歪心思。我们是吵了架,但也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是我的错。

众人见了小惠,私语着散去。老魏向小惠道歉,说,谢谢你啊小惠,我这是人生第一次学会向别人道歉。我觉得我真是进步了。这不是一句玩笑话,是想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因为喜欢上你,而领悟到了一些东西。当然,我知道,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们没有关系。我懂,但是,现在,这一会儿,我就想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有了这样一种觉悟上的变化。如果不是喜欢你,今天,我不会向韩仪明发脾气,也不会和他掏心掏肺地说话,更不会向大家伙道歉。

小惠本来气愤难平,正挖空心思琢磨该如何与这位老兄绝交。但听了老魏的这一番话,倒是平静了。她有那么一刻,甚至有些感动。虽然老魏最近让她头疼,但是一个人,能在四十岁以后还可以改变自己,也是一桩有难度的事情。小惠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样一说,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绝交了。我本来想好了一肚子骂你的话,现在觉得不用了。

她说,我其实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不感性,总觉得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我不喜欢那种暧昧两可的关系。当然,这也和我对你没有感觉有关。我,我现在觉得可以和你直接说我的感受了,因为我发现,你最近一段时间应该越来越了解我的脾气禀性了。

老魏说,我也决定了。不再纠缠你了。我也是一个有自尊的人。其实之前,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像现在这样喜欢一个女人。我都对自己有了好奇心。不过,这一回我决定彻底放手。

老魏果真安静了两天。每天例会的时候,也不大看小惠。只是第三天晚上,喝了酒,便又打电话到小惠这里。

电话里,老魏竟然哭了。小惠以为老魏家里出了什么事?关心地问他,老魏,你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说。

女人到底心软。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声便将她的圣母心唤醒。

老魏说,我没有事,就是特别特别想你。

小惠紧绷的心一下松了下来,她仿佛听到一根丝弦触碰到了木棍的声音,喑哑而又空洞。

夜晚让人孤单。小惠觉得,老魏可能有什么心事。尽管不喜欢老魏如此暧昧地诉说想念,但她没有硬下心来挂断电话。而是安慰他说,你喝酒了吗?

老魏下午外出有酒局,她是知道的。扶贫组和调研组有人员是重合的,扶贫组的工作有成绩,获得了一项国家级的奖项,所以,他们外出喝酒庆祝。

老魏说了很多句“我特别特别想你”以后沉默了。小惠知他是说酒话,挂了电话。

老魏又打来了,说,洗了一把脸,酒醒了一半。还有一半,想到你那里喝点红茶。

时间已经不早了。小惠在电话里拒绝了老魏,说,改天我再请你们一起来喝茶吧。今天不合适,我今天想早睡。

照理说,小惠这样拒绝了,老魏应该说声晚安,并挂电话。

哪知,老魏还是晃着身子来敲门了。老魏这人,并不是真的醉了酒,只是借着酒气来延长自己的欲望。对于男人喝酒之后的那点小心思,小惠也略懂一点。小惠怕老魏一直敲门,影响到调研组的其他同事。她打开了房门,还没有说话,便被一股酒气熏到了。

她让老魏进来,转身给老魏烧水泡茶,老魏从后面抱住了小惠,两只手像两根金属。小惠娇柔,哪经得起如此用力。叫了起来,说老魏,你松开。

就在老魏抱住小惠的那一瞬间,小惠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女人如果在认识上不能接受一个男人,那么,身体是不会接受这个男人的。现在,老魏就是那个侵犯了自己的人。小惠本能地觉得恶心,身体颤抖着,有强烈的被污辱感。而这一感觉在此前是模糊的,不清晰的。小惠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地拒绝老魏,她的身体里有强烈的压迫感,不是欲望,不是欢悦,而是煎熬,是磁场被破坏以后的身体的扭曲,是在深渊里抓到了一根树藤必须要逃出来的一种爆发……小惠从身体被老魏抱住的那一瞬间明白,自己不是一个荡妇。她没有能力向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打开身体,她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

小惠咬了一口老魏的手,老魏本能地松开了手,小惠挣脱着跑了出来。

小惠开车到了黄河边上。临近重阳,月亮是凉的。鸟叫声渐稀少,一些鸟类已经向南飞走。仿佛因为鸟类的迁移,黄河变得更加的辽阔。黄河滩边的芦苇荡里,虫鸣声大作。人类世界的单调,在自然界的丰富面前,显得苍白而又浅薄。

老魏大概酒已经醒了大半,见小惠开车外出。一边道歉,一边痛骂自己。说自己不对,以后保证不会再这样了。

小惠觉得老魏真是可怜,或者可笑。他的道歉已经毫无新意。他将自己的内心倒是一次次晾晒在小惠面前,卑微又缺少营养。让小惠觉得无趣的是,隔不了几天,老魏便又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一个中年人,如果不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小惠就觉得可耻,甚至觉得他的感情的廉价。小惠尤其不能接受的是,老魏竟然是一个热爱读书的人,他的阅读自然也是可疑的。他读完了那些文字以后,究竟理解了什么。那些文字中美好而善意的人性在他的阅读中显然没有作用。想到这里,小惠便觉得无助。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真的是不能相通的。

小惠想过给老公打个电话,但是又觉得自己的情绪可能会被对方察觉。而且,她的老公只喜欢旅行,钓鱼,并不关注她内心的河流。小惠觉得伤怀,人到中年,孤独是一种宿命,真正能说话的人真是少而又少。

小惠在房间里的叫声遥远而又陌生。她觉得,同楼层的人一定是听到了。第二天,她又该如何面对他们呢。

或者是,这些人早已经习惯了成年男女之间的这种灰色感情,而相互默认。但是,对于小惠来说,这一切都侵犯了她的边界了。她不能容忍自己接下来还要面对老魏。她知道,只要过了今晚,老魏又会重复之前的那套,道歉,并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喜欢她。老魏这样的人,最让小惠不能接受的是,他缺少深度沟通的能力。他以为自己以往的经验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则。他觉得,只要一个男人拼命地对一个女人好,就能拿下那个女人。这就是他骨子里的认知。他不懂,人与人之间有精神的对等,有思想的碰撞,有对万物的共情,以及人之所以为人的孤独感。这些,他统统都没有触及。他有的,只是权力支配下的世俗的欲望。

黄河就在不远处,芦苇在月光下晃动着,抒情而陌生。那些在车灯里飞舞的蝶,撞在了车身上,发出梆梆的响声。这样的虫子和从背后抱住了自己的老魏一样,都在被身体里的欲望支配。

夜已经很深了,小惠本想在车子上迁就一夜,就着黄河的流水声,听着风声和虫鸣,让灵魂安静一个晚上。但秋夜的凉已经不适合开窗入睡。而且,一个人在黄河滩边上,不安全。

她拉黑了老魏的微信和电话号码,怕他没完没了地联系。

小惠想好了,天一亮,她就去申请更换城市。她决定去洛城。尽管她知道,这样更换调研城市,会延长她在工作队的时间。但是,至少可以摆脱老魏的纠缠。因为,她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解释和原谅这样的人际成本里。

而老魏以为的小惠,其实并不存在。他正在做的事情,是将小惠逼到一个陌生人的位置。男人和女人,有时候就是如此的无法融洽。

小惠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自以为是的人,会好很多。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发动了车子,决定就近找个旅馆歇息。

那芦苇荡里的鸟鸣多像她年轻时听到的那样,如今,时间磨损了她的感官,在这样一个沮丧又失望的夜晚,小惠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她甚至渴望能找到一个在深夜里可以打电话倾诉的人。这感觉无比突然,又无比奇妙。小惠觉得,她发现了一个孤独的自己。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河水清凉,月光清凉,她觉得,这真不应该啊。

赵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一碗面里的乡愁》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