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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玉兰,素以为绚
来源:解放日报 | 徐建融  2023年02月28日08:40

“杏花春雨江南”的诗句数百年来脍炙人口,李可染先生曾以此为题,将江南的二月春景画得水灵灵的,一派迷离空蒙。但事实上,杏花种植在江南并不十分普遍。所以,江南民谚排比一年的花事,虽将农历二月归于“杏花”,但现实生活中,在江南尤其是在上海,早春最招摇喧闹的花品并不是杏花,而是玉兰,又称白玉兰、玉堂春等。

每年惊蛰,春寒料峭,公园中、小区里、行道边,一树一树玉兰花突然舒展苞蕾,无数支“木笔”在十几米二十米的高空,争先恐后地生花如玉、凝脂停云,熙熙攘攘地绽放在蓝天的背景上,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春天的温暖也取代了乍暖还寒而遍满人间了。

据我所知,以天幕为背景呈现花容而无须绿叶衬托的花品仅有两种,一种是广东的木棉花,另一种便是江南的玉兰花。如果不是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在前,玉兰花实在是更当得起“白玉枝头春意闹”的一份诗意。所谓白色似雪、玉色如冰,白色所给人的审美感受倾向于高冷、清淡,只有玉兰不然,给人的审美感受竟然是可清淡可热闹的“白富美”。

白玉兰是上海的市花。上海的城市精神可以从“大上海,小市民”窥见之。在全世界,除了上海,少有一座城市可以在市名的前面加一个“大”字,也少有一座城市的市民可以在其前面加一个“小”字。从这一意义上看,白玉兰作为上海的市花,实在再合适不过。群芳谱上,没有任何一种花品能像玉兰这样既有一种冰清玉洁的高冷,又有一份绚烂喧闹的热情。“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城市精神,与显高冷、倾热情的城市花品互为诠释、交相辉映至此!

文徵明《玉兰花》诗云:“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元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诗人把玉兰比作杨贵妃的“霓裳羽衣”,是一个慧眼独具的发现,不仅为玉兰找到了最佳形象代言者,也为杨贵妃找到了又一个花品的比拟。世以杨贵妃为“解语花”中的牡丹,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这当然是不错的,但这只是贵妃醉酒于沉香亭畔的羞花态度;如若拟杨贵妃出浴华清池边的凝脂风韵,则非玉兰莫属。

玉兰玉环,燕瘦环肥,天下竟有如此巧合?在所有的花卉中,玉兰,包括它的同科广玉兰,其花瓣不仅大,而且是最肥厚的,如羊脂玉般丰腴,真所谓“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因为丰肥,所以高濂在《燕闲清赏笺》中认为玉兰花的花瓣可以择洗清洁后拖面、用麻油煎食——想来是秀色可餐,只是我从来没有试过。

玉兰是我国的原产品种,但不知作为观赏花品的栽培始于何时。一说即上古文献中的“木兰”,包括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以为殊不确。因为上古文献中的木兰,如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华枫枰栌,欃檀木兰”,《长门赋并序》“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晋潘安的《西京赋》“门礠石而梁木兰兮,构阿房之屈奇”,都是指“长千仞,大连抱”的直干巨木,所以可以用于建筑大木作的梁榱构材,而不言其花色可爱。显然,它与观赏花木的玉兰非同一物种。《辞源》中“木兰”条以为“木名,又名杜兰、林兰,状如楠树,质似柏而微疏,可造船”,完全正确;但接下来又说“叶大,晚春先叶开花,皮、花可入药”,则是受《本草纲目》的误导,把它当作白玉兰了。其实,古文献中用于建材的木兰,不仅不是赏花的玉兰,也不是“状如楠树”,而应该就是楠树。因为,楠树为樟科常绿大乔木,高可达30余米,树干通直而木质疏松易于加工,所以先民多将它挖作独木舟,即所谓“可造船”。包括“刻为榱”,也是因为汉代筑上林苑,四方进献的树木有不能成活的,所以用它作了梁椽。清曹溶《倦圃莳植记》认为:“且古有木兰舟,为鲁班所造……今之玉兰,能具舟楫泛波涛乎?”也可作为我见的佐证。

目前所知最早开始观赏玉兰花的应在唐代。不过不是白玉兰,而是紫玉兰即辛夷。二者同科,都是落叶小乔木,玉兰花形相似而稍瘦,花期相近而略迟五六天。且玉兰先叶开花,一朵九瓣;辛夷则且叶且花,一朵六瓣。今天的白玉兰有六瓣的,系辛夷的变种;而紫玉兰有九瓣的,则为玉兰的变种。

唐代的诗人对紫玉兰多有歌咏,王维、裴迪、韩愈、白居易、卢肇、元稹等留下了不少篇什,却没有一首咏白玉兰的。图画中,则有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卷传世,最后一位仕女的背景便是嶙峋湖石和花色正艳的辛夷。直到宋代那个文艺鼎盛的花花世界,依然未见诗人与画家对白玉兰加以青眼。或以吴文英的《锁窗寒·玉兰》词为孤例:“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惋。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窃以为除了首句,整阕所写似乎更像是楚骚九畹堪为佩的兰花。姑存疑。

唐代的辛夷是玉兰家属的“有女初长成”,经过改良,进入明代,终于出落得亭亭大方,得到高雅阶层的关注。不仅江南园林中多有栽植,如《长物志》便把它排在“花木”的第二席,仅次于牡丹、芍药,以为“宜种厅事前。对列数株,花时如玉圃琼林,最称绝胜”。《燕闲清赏笺》则排在“牡丹芍药建兰菊花四种”和“瓯兰花三种”之后,居第三席,足见已备受重视了。至于辛夷,则被斥为“不堪与玉兰作婢”。青出于蓝后竟数典忘祖、过河拆桥,把改良所自的母本弃如敝屣。虽不免薄幸,但从此之后,唱玉兰、画玉兰的作品便一天一天多了起来,尽其万千仪态。

玉兰入画,则从文徵明、陈淳、陈洪绶到八大山人、石涛、吴昌硕等,代有高手。但由于大多画的是折枝,所以虽得其清冷高洁,却未得其热闹温润,给人的印象似乎是超尘脱俗,而忘怀了它与海棠、牡丹是合为“玉堂富贵”的。朋友发来图片,说是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有文徵明的《玉兰图》长卷,枝干上满缀着含苞的、欲开的、初绽的、盛放的花朵,但因笔墨平平,实在不能传达出“素以为绚”的高冷热闹。相比之下,还不如原藏朵云轩的文氏《玉兰图》小轴,虽不过一枝三朵,却是笔精墨妙,极其清隽腴润之致,一时如周天球、王谷祥、彭年、文彭、文嘉等纷纷在画心题咏,称得上是玉兰画史上的一件铭心绝品。

近世张大千、贺天健等所画玉兰,也多取折枝而作“逸品”,花简意淡,格在“晕形布色,求物比之,按形得之,似而效之”者之上。尤其是贺天健,他是以山水画名世的,很少画花卉。但偶有所作,必给人以“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惊喜。盖如陆俨少先生所说,山水画的创作,对笔墨把握的要求更高于花鸟,所以,优秀的山水画家跨界花鸟,如握五千兵而赴只需三千兵的战事。但即使如此,于玉兰的光辉之美依然未能满意。

得高华光辉之美的玉兰画,当推于非闇的《玉树临风》图。石青的背景,蓝宝石般的辉煌熠熠生辉;一树玉兰,皎洁似雪,烂漫恣肆地纵情开放;两只黄鹂栖息飞鸣其间,声色并茂,极富丽堂皇之致。只是从中国画气韵生动的要求,总觉得装饰的“匠气”稍重了一些,致使笔墨的风雅有所不逮。

相比之下,我更欣赏齐白石的玉兰画。传世作品既有折枝的,也有全株的、繁枝的。虽皆逸笔草草、超以象外,而玉润雪暖、天真烂漫,洋溢出淳朴的热情。如果说,于非闇笔下的玉兰花是长在禁苑深囿中的,那么齐白石笔下的玉兰花便是长在马路行道边、居民小区里的——借苏轼《和王胜》诗中的“不惜阳春和俚歌”,在白石老人的笔下和纸上,高贵与通俗共沐春风万里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