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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3年第2期|曹淑风:流动的墙
来源:《福建文学》2023年第2期 | 曹淑风  2023年02月28日07:02

1

那棵榕树的高度超过窗户,刮风时,近处的枝叶摩擦到窗玻璃,刷啦啦的响。若同时有雨,这些枝叶便如雨刮器,把斜落到玻璃上的雨滴打乱,横一道竖一道歪一道,胡乱聚成绺流下去。无风无雨时,榕树是安静的,跟窗玻璃若即若离,浓密的叶子无所事事,恶作剧似的挡住阳光,让房间内呈现出黄昏状态,人在屋内不开灯,便觉憋闷喘不过气。

屋内陈设简单,浅色瓷砖地面,四面白墙,无张贴。靠窗一个旧床垫,弹簧力竭,中间总是凹陷的,起伏不定的那种凹陷。垫子上一张旧毛毯,老式的,粗糙,布满繁复的花纹。一张薄被,浅紫的大花被面,布面有些稀松,有些起球,内里的棉絮疙里疙瘩分帮派聚拢,有的地方只剩下两层布,可以清晰地透过灯光,甚至能看清榕树叶子。枕头跟被面是一套,枕芯也是疙里疙瘩了,好歹能托住脑袋。靠近头部的垫子旁边有个小小的黑铁丝置物架,放了几本书,还有别的一些小物件儿。架子旁边的地上有时放水果,装在塑料袋里。垫子那头,靠墙有一张老式木质方桌,桌上放着电炉子,饭锅,炒锅,饭碗筷子,菜刀,油盐,几样青菜偶尔有鱼和肉,一个电吹风,装雕塑工具的铁盒子……两张同样质地和颜色的椅子放在桌旁,可以坐下来吃饭,或者雕塑。一个寻常的卫生间,在离桌椅不远的地方,没什么可描述的。

就是这样了,这是我和先生在泉州租住的第一个窝,桂檀巷一户人家的三楼。不能算租,只能算住,因为租金是老板出的。先生雕塑功底扎实,雕的样品十有八九能下单,给厂里带来不薄的收益,也就有了这样的待遇。再加上我和先生新婚,算是老板送的礼物。

我也下决心雕出好样品,和先生一起在异乡大干一番事业——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还没雕出个子丑寅卯,孩子早早来了,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来,不让我吃不让我喝,食物和水的气味也不让闻,吐到胆汁都快没了,因为昏厥去医院抢救两次……他以这样疯狂的方式刷存在感,刷得我什么远大理想都没有了,每天把自己扔在床垫上,在被子里,不断寻找最舒服的姿势,盼着能睡着,睡着了就能忘记饥饿口渴呕吐,破了皮的嗓子吞咽口水都恶心……我觉得自己是床垫的一部分了。有一张照片,是先生拍的,我裹着被子侧躺在垫子上,长发散乱,苍白的脸,无力的笑,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和胳膊是皮包骨的状态,窗外的榕树叶子安静地绿着。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就是整个春天,我足不出门,日夜与床垫纠缠,昏睡,强迫自己吃东西喝水,呕吐,看先生带着担忧匆匆去上班又匆匆下班,变花样给我做吃的,想着法儿逗我笑,在灯光下加班做私活儿多挣钱,觉得日子漫长得没有尽头。

实在睡不着,会看书,看不动了,就打量这个没什么可看的以白为主的房间,像房间自己在打量自己,是一种深邃的带着甜蜜的虚空,思想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目光会落在榕树叶子上,叶子是肥厚的,圆润,老叶子深绿,新叶子浅绿,向阳的地方反着光,一闪一闪的,像模棱两可的笑容,不知道是在显摆自己的强壮,还是笑话我的虚弱。我也冲它们笑一下,又慢慢陷入似睡非睡的混沌中。

房东提意见,说电表走得太快,白天别开灯。我们说榕树挡光,白天不开灯太暗。这好比给榕树告了状,某一天,房东叫人来锯榕树的枝丫,靠近窗户的都锯了,树枝断开的时候,枝叶打了窗玻璃一下,像是个匆促的告别,就此再无相见之日。房间里一下亮堂了,比以往更白,蓝天在窗外招摇,白云飘过,鸟飞过,飞机掠过,风吹过,雨下过,再没有枝叶挡住这一切。我一时很难适应,目光看向窗户时没着没落的,觉得被掀走了某种庇护,就像一个极其隐秘的窝突然遭到暴露,失去安全感。

一日,复一日。

有一天,孩子居然不闹腾了,他恐怕也知道,再闹下去自己就不能好好长大。作为他初始的居所及供养者,我可以好好吃东西,渐渐有了力气,先可以离开床垫,再可以离开屋子去外面散步。等到我像个正常人的健康模样,收拾东西离开回老家养胎,静等孩子降生。

从榕树底下走过,抬头,看见毫无遮挡的玻璃窗,窗内藏着一个平淡的又是轰轰烈烈的带着甜蜜的故事。

2

老板离开原先租在市区的旧而小的厂房,搬到江南郊区自己盖的新而大的厂房。作为树脂工艺厂,他算发展快速的其中一个。他请了更多的雕塑工,各个车间的工人也更多了。他的工厂升级了,我和先生也升级了,我们是别人的父母了,有了更多需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那个在老家走路初稳,蹒跚着脚步在每个屋子里寻找,忽闪着充满疑惑的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用有限的词语发着奶音打听妈妈去哪里了的小男孩儿,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见了,也不明白泉州和他之间的遥远距离是什么概念。

我是数个雕塑工中的一员了,从简单的再到复杂的,具有美术功底的我很快就适应了。我和先生的月工资加起来一万有余,这在当时非常可观,能引来酸溜溜的目光。

某个机缘之下接触到安利,先是无所谓,再慢慢融入,最后是痴迷状态,以为寻到致富宝典,辞去报酬丰厚的雕塑工作,离开泉州去江西和湖北发展,且相信此去必然飞黄腾达进入富翁行列。

拖着行李从住了几个月的出租房出来,我俩回头对空无长物的石头屋说:再见啦,等下次来,就是有钱的故地重游的旅行者了!

然而……

好吧,泉州,我们很快就回来了,不是旅行者。

理想与现实的差别,是等你撞了南墙才回头的反省。被洗脑洗到无比虚幻的安利事业,像多彩绚烂到极致的肥皂泡,不久就被现实碰破了。又像一场惊天动地的倾心初恋,受到巨大伤害之后再不相信爱情,以后也不再相信类似的事业,所有的成功都得一步一个脚印,才是扎实安稳。

到新车站,下了大巴车,凉风吹面,四顾茫然。又回到起点,积蓄所剩无几,哪里可暂住?打了几通电话,万幸,联系到一个独居下线有房间出租,友情价,可以先欠着。做安利以来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一些能相交一生的暖心朋友。

这是五保街煤炭宿舍里的一套房子,二楼,旧,小,暗,进门是厨房,再是客厅,再是两间四壁空落落的卧室。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近,只有中午才有一束阳光照到大门口,且转瞬即逝。我们房间唯一的窗户跟对面人家的窗户,相隔两三米,彼此的举动清晰可见,说话声清晰可闻,挂上朋友闲置的花棉布遮挡尴尬后,室内便处于永夜状态,只要人在,就得开灯。床是用长板凳和木板搭成,铺盖单薄,在将近年关的寒夜里相拥取暖,还是颇有凉意。

住处有了,接下来是找工作。

并不容易,之前的厂不好意思去了,别的厂有的不需要招工,有的不相信陌生者的技术……数日之后,权衡再三,决定自己开雕塑室。旧床单把房间一隔为二,闲置餐桌当雕塑台,买来黑泥巴,雕了几个样品。之后的每天,先生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别的地方都响的自行车,载着样品去寻找合作厂家。照样不容易啊,有的不需要外援,有的已经有合作的雕塑室,有的说风格不匹配……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朋友去父母家团年。我和先生的年夜饭是白米饭配素炒小白菜。朋友家的哑巴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开满雪花,隔墙听着邻居家的声音,能勉强明白雪花里磕磕绊绊的影子在说什么唱什么,碰到小品相声,还能跟着哈哈大笑。

年初一,朋友说晚上家人来祭祖聚餐,请我们参加,觉得不妥,婉拒,下午四点匆匆吃了点儿东西,上街闲逛。街上人不多,洋紫荆花开得正好,相衬着红灯笼和红对联,和着商家播放的节奏欢快的过年歌,很喜庆很喜悦。我们在这样的氛围里牵着手走啊走,从这条街到那条街,那条街再到另一条街,从斜阳走到日落,再走到路灯亮星星升起……悄悄回去看一下,客人还在,又出来继续走,直到半夜十一点多。胡乱吃点儿剩饭打发了肠胃,摊开四肢舒展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刹那间入睡。

年味儿还浓着,工厂渐次开工,先生继续载着样品寻找合作厂家,数日未果,如此下去,连吃到胃酸的小白菜也吃不起了。他突然想起初来泉州认识的江先生经营树脂厂,打了个电话,江先生叫他去拿了几根卡通圆珠笔的图纸。我们的雕塑室,开张了!

三日后,先生拿着用油泥雕好的几只圆珠笔,换回一千二百元钱。我捧着这叠钱嘿嘿笑,和先生抱着转圈儿,眼泪滑过脸庞落在他肩头。

配合的厂家慢慢多起来,订单也慢慢多起来,大都是春交会的参展样品,需要日夜赶工,时常通宵,或轮流休息。除了外出上公厕,我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几平方米的房间里。半夜轮到先生睡觉,四周一片寂静,老鼠出来觅食,窸窸窣窣爬过脚面,吓得惊跳起来,灯光打到白墙上的影子也惊跳起来,再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有时会出现幻觉,觉得这个房间在呼吸,跟我的呼吸同频,我是它的梦,或者它是我的梦。

二月将尽,朋友同母异父的弟弟生病,需要在他这里休养,他妈妈来照顾,我们得腾地方。

3

新租的房子在花巷,类似四合院的老厝里的套间,坐北朝南,斑驳的土皮墙根儿下开着黄色的小野花儿,厥草在墙缝中摇曳,旧年的狗尾草在瓦片间舞蹈,暖融融的阳光照着这一切,古老而欢欣,岁月静好的氛围。

房屋低矮,没有吊顶,裸露的房梁椽木撑起A字。室内很久没有人气滋养,陈旧的白墙皮成片脱落,地面攒了厚厚的浮尘,杂物散乱,空气沉重黏稠,带着甜腻腻的霉味儿。

几番清理打扫,摆上从旧家具市场淘来的实木雕花老眠床,老式写字台,简约八仙桌(既是饭桌也是工作桌),高背椅,整体是复古气息,颇有穿越境界。

继续不分昼夜地干活儿啊!一个朋友跟着学雕塑,可以打打下手,出品速度快了些。

雨季到了,才知道屋顶漏雨严重,锅碗瓢盆桶茶缸子齐上阵,屋外淅沥沥或哗啦啦,屋内叮咚咚混着砰砰啪,很有催眠作用,干着活儿直打瞌睡。等到晚上又睡不踏实,怕搁置在床架顶上接雨的大澡盆翻倒,劈头盖脸把我们扣住。

到处都是潮湿的,人也是潮湿的,且沾染了屋子的霉味儿,原本想用人气滋养它,结果被它滋养了。

某一天,雕塑累了,转头看向墙角,发现那里生出几朵蘑菇,细长的白茎顶着小巧的褐黄色小伞,好奇地打量这个潮湿的世界。我认出它们是狗尿苔,是否有毒不知道,在家乡是没人吃的,凭这个名字,也是讨人嫌。此时,我倒是很喜欢它们,像是一处微小的风景,可以安放我疲惫的目光。

雨止,阳光肆意奔跑着驱散连日积攒的潮湿气息。春天迟暮,广交会开始。对于雕塑者来说,意味着有半个月假期可以享受。

房东说,这房子他要收回另作他用。

4

搬家,最能呈现所有家当的多少,从一个皮箱,两个皮箱,一辆三轮车,三辆三轮车,直至用货车装载。

老旧小的出租屋里有故事讲,就像有年头的残破景物拍出照来更有看头,宽敞明亮的三室两厅住了几年,顺境丝滑,诸多细节却没什么拿出来说的。

二十几个雕塑员工,很快就收拾好东西搬到厂房那边同样宽敞明亮的出租房,孩子也提溜着自己的书包和玩具跟爸爸过去了,我留下来查看有什么遗漏。不要的杂物这里一丢那里一丢,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碎纸片像蝴蝶一样飞起又落下。两个来接手房子的中年男人躲着纸蝴蝶逐屋巡视一圈儿,问我为什么不装修一下,那样才体面,住着也舒服。我看看空旷单调的四壁,说租的房子不需要那么讲究啊,搬家时又带不走,白花钱。他俩并不认可这样的说辞,谈论起这个朋友那个朋友,有的把出租房装修得豪华大气,有的格调高雅,有的温馨可人……如此生活质量才高嘛!说得很大声,明显是说给我听的,他们看不惯房子里展现的混乱与凄凉,忽略了这是搬离后的场景,之前的样子他们没看见。

我身着新置的夏装,纯白的棉质长连衣裙,乳白的皮质凉鞋,高昂着头走来走去,长发在肩头跳跃。心里嘀咕着才不告诉你们我家刚开了厂,我们不装修租来的房子也没买新房子,攒住钱就是为了抓住机会开工厂,工厂的效益好了,经济根基扎实了,自然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愿买更好的房子,比如别墅什么的并高级装修一条龙……这样嘀咕着,眼里却泛起泪花,自卫似的高傲瞒不住受打击的自尊心,小我缩成轻飘飘的薄片,纸蝴蝶似的翻卷起落。

新朋旧友或同学聚会,免不了说到房子的事,有的不止一套,在哪个城市哪个地段,价格多少面积多少升值多少,在哪里投资房产更合适……我在这方面的知识是零,几乎没关心过房价的事,也没了解过哪家房地产的情况,一个个新楼盘此生彼起,只当是路边风景,从未去想跟自己有什么联结。他们知道我一直租房子住,很吃惊。我说了攒钱开厂的事,有的理解,有的不置可否。一个在报社工作的文友觉得我是怪物,她说我们这样的工薪家庭都知道想办法买房安身立命,你们做生意,怎么会不考虑这个?就算自己不住,也是很好的投资方式啊!一向得意于自己只在乎爱情与精神不在意物质的清高模式,跟人说起来非常理直气壮,和爱的人在一起,不在乎住什么房子的!此时面对文友质疑的口气与目光,稳稳盘踞心头的执念突然摇晃了一下。

事情的走向不是想象的样子,金融危机切断了工厂原本良好的发展势头,从高处跌落,一度几乎破产,所有精力都花在如何将它救活,不必说别墅,买普通的套房都成了奢望,暂时租住被无限期延长。

在岁月河流的裹挟与淘洗中,慢慢发现,我的内心脱不开公序良俗,我的不在乎里潜藏着在乎,所谓的清高自傲只是漂泊中没有底气的花里胡哨的伪装,我藐视世俗的时候,世俗也在藐视我,并在不知不觉中将我吞噬。

不知从哪一次开始,跟人谈论房子时,我不再坚持以往的说辞,那些说辞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了。我诉说过往,是对过去不珍惜机会的控诉与惋惜,同时也抱怨和自嘲不会理财的心智与眼光。如果时光倒流……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真的有时光机回到过去,就能抓住机会吗?每个人该走的既定成长路线,曲里拐弯沟沟坎坎悬崖百丈冰,都得自己攀爬跨越过去,没有修正液。

我开始害怕家里来客人,担忧简陋的家不足以支撑他们探究的目光。卧室虽然配了松木家具,客厅却没有置沙发茶几,用的是原来样品室里谈生意的桌椅,商业风,正式冷静,墙角有商业用途的杂物堆叠,目及散碎,聚不起居家的温馨情调,一家人坐着说话的氛围都有些生硬与游离,更不用说外人。

福建海峡卫视艺术名家栏目要采访几位生活在泉州的艺术方面的外来人士,我以写作和插画者的身份在其中。编导说需要拍摄居家写作画画的镜头,我转圈儿看看家里的状况,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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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色的房产本打开,上面有先生和我的名字,证明四壁之内的空间属于我俩,再没有谁有权利突然告诉我们必须于几日内搬走,这是我一直秉持的执念的终极意义,去除更好,是刚刚好。这个空间是盛放我们身体和灵魂的容器,也是盛放爱情的容器,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种种的容器。

刺猬紫檀材质的中式家具颇有分量,沙发垫厚重喧腾坐卧皆宜,茶几上有各样零食,酒架上摆着红酒。墙面依然通身雪白,没有给它们定义任何画面。双层的落地窗帘,缎的在外纱的在内,窗外的假槟榔树自由铺散开的叶子在风中荡漾。

我躺在沙发上看书,倦了,小睡片刻,再睁开眼,迷蒙的目光落在白墙上,心里一慌身体一紧,这是什么时候的哪面墙?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并确认这是如今我和先生的墙,有生之年有证可查。紧绷的身体复又放松,慵懒地舒展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