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2期｜童言：桂林之旅
八月，芒果熟得通透。西南边陲，暑热铺天盖地，万物无处逃遁。蝉也聒噪，总吵得上士心烦意乱。每当这时，他就会暗暗地想，到了月底，就能去桂林看看了。由此，心里感到一些安慰。
桂林，这次一定能去成，也必须要去成。攻略查过十几遍，游记看过几十篇，这次行程他准备了太久，也该算得上是一个“云端桂林通”了。桂林城市不太大，象鼻山、阳朔西街、兴坪漓江、龙脊梯田，宁缺毋滥地打卡几个城市地标，三天足矣。交通、食宿、行程路线，甚至哪个景区需要请导游讲解，他都已经计划周详。这将是一趟完美的旅行，只可惜妻子在老家照顾不足一岁的幼女，此次不能同行了，但他等不及了，只能尽量多拍些照片视频，并打算举着一直贴身携带的妻女合影——那是他遗憾缺席的女儿百天时的照片，在桂林拍上一张“全家福”。等女儿长大些，再带上全家故地“重游”，想来也算一桩美事。
对了，还有一位重要的出镜嘉宾，迷彩底纹绣金的字，方方正正浆得硬挺，那是他的姓名牌。军士衔级制度改革后，他的军衔从三期士官调整为二级上士。这可不仅仅是称谓上的改变，配套法规相继落地，为军士发展成才擘画了新愿景，为军士队伍建设打开了新格局。配发的二一式作训服，最大的变化就是战士也拥有了自己的姓名牌。作训服上的姓名牌设计贴近实战，正面标记着姓名，在战场上便于战友间快速认识，形成集体，增加战斗力。背后标记着个人血型，受伤失血时，利于精准及时实施战场救治。姓名牌和迷彩衣紧密贴合的时候，上士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也和军队发展更加紧密贴合在了一起。
这块小小的姓名牌，上士宝贝得很，佩戴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是他最亲密的战友。它曾无数次被他的汗水浸透，也曾伴随他被领奖台上的聚光灯所照耀。带着姓名牌达成游览漓江的夙愿，对他而言，也是一份珍贵的纪念。
上士是个四川娃娃，弯弯绕绕的山路走过不少，拔地而起的、重峦叠嶂的、云雾缭绕的，也算是见识过山的形态万千。对于桂林的山，他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更令他着迷的是书中描写的漓江水，静得感受不到流动，清得能看见江底的沙石，绿得像一块无瑕的翡翠。若所述不虚，山水相映，那才真真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好多个夜晚，清绿的漓江流淌入梦，他像书中描写的一样，坐着竹筏小舟，一道道水纹荡漾开来，船在前进，岸在后移……
在这样的梦境中长大，高中毕业后他应征入伍，光荣地佩戴着大红花离开家乡；妈妈偷偷抹了几次眼泪，爸爸却很高兴，说部队是培养人才、锻炼人才的好地方，夸他脑子里是有想法的，甚至还放了鞭炮为他送行。接兵的干部说，什么都不用带，部队什么都发，于是，他带着单薄的背囊和满腔的憧憬向梦想出发了。
新兵连的日子刻骨铭心，营院是那么肃穆庄严，鲜红的国旗高高飘扬，灰白的操场空旷方正，纤尘不染的道路，整齐划一的队列，就连路旁的草木都生长得格外规矩。十八岁的他被这种氛围震慑、感染，更被深深吸引着。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的三个月，最难过也最难忘的三个月，脱胎换骨的三个月，值得用一生去回味、去怀念的三个月。那段岁月是不会褪色的，白床单、绿军被、黄脸盆，他们的色调永远那么鲜明、端正、纯粹。
“什么都发”也确实所言非虚，被褥脸盆碗筷，衣帽腰带鞋袜，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所有生活用品全都统一配发。统一是开始，更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床铺上被子的位置、衣柜里服装的顺序、牙缸里牙刷的角度……都要统一。他也从不胜其烦，到渐渐领悟：这些大大小小的统一，叫作纪律。正是因为有这些横平竖直的约束，他和他的战友们不断向军人的标准看齐，行走间是步调和谐的方阵，战斗时是团结有力的集体。
新兵下连被分配到广西边境，守一座小山，距离桂林仅有百余公里。同批的战友有许多被分配到广州、昆明、南宁，周末外出还可以去见识下大城市的繁华。他呢，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娃娃又被组织安排去守另一座山沟沟，驻地距离桂林那么近，像是一场缘分的奔赴。他就安安心心去了，去到八桂大地，去到十万青山深处。报到的路上，列车飞驰，窗外的山和家乡的全然不同，却也许和桂林的山很像。
十月，桂花飘香。经过义务兵两年的摸爬滚打，他通过考核，成功留队，被任命为勤务班副班长。津贴变工资，他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也有了二十天的宝贵假期。
两年多没回家了，思乡情切。他也想回到家乡，把优秀士兵的奖章亲手交给爸妈，让他们放心。他还想见见入伍前的伙伴，和他们讲讲火热的军营，讲新兵训练，讲负重越野，讲靶场射击……他也会骄傲地告诉他们，新发的迷彩服，他的总是最先穿软的——队长说汗水结晶的盐碱就是最好的软化剂，把衣服穿软，才能把骨头磨硬……
五一、端午、中秋、国庆，大小节假日他一次次目送战友回家团圆，却迟迟未打休假报告，起早贪黑、烟熏火燎地坚守在炊事班的岗位上。干一行爱一行，新兵连里他是训练标兵，炊事班里他是烹饪能手。战友们来自东南西北，饮食习惯各不相同，他有时间就捧着菜谱学，围着灶台练，把战友的家乡菜变成拿手菜，换着花样让众口不难调。很快，北方的馒头包子、南方的烧卤粥汤，他都做得有模有样。单位里广西战友多，他的桂林米粉做得尤其地道。匀薄的牛肉片，鲜红的油辣椒，酱润浓香的卤汁，搭配着爽滑劲道的米粉，战友们每每捧着一碗大快朵颐，吸溜得红光满面，直夸“乖乖，你小子有灵气，是块做饭的料”。
哪里是因为天赋，他入伍前连煮面都控制不好火候。但灶台就是炊事员的战场，伙食保障好了，战友们才能吃出精气神，吃出战斗力。苦练刀工直到娴熟，烟熏油溅从不抱怨，一次次试探馒头面团的醒发程度，一点点调整卤牛肉的配方，勤能补拙。他嘿嘿笑着不说话，就像他也曾默默笑着，咽下那些醒发不够或是醒发过了头的馒头，酸的、碱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懂得。
节假日炊事班更加辛苦，身为骨干，兵头将尾，吃苦在前，提到他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直到国庆假期过后，队里安排他休假，填报休假地点时，他说回家之前想去桂林玩儿几天。
司务长是教会他煎炒烹炸的师傅，听说这事儿，给了他一张二十元的纸币，告诉他泛舟漓江的时候，等到眼前的景色和纸币上的景色重合，可以当作道具拍一张画中画。他举起纸币，画中的漓江被阳光照得透亮，水面清透，波光粼粼。这张纸币，让漓江变得那么真实可感，日子在盼望中一天天过去，盼望也一天天变得厚重，到时候要去吃一碗正宗的桂林米粉，比较下到底有没有自己做的好吃。怎料临近休假，他却被母亲的一通紧急电话叫回了家，第一次计划出行也被迫搁置。
他总想着，驻地距离桂林那么近，哪次休假顺路就去了，近水楼台，有的是机会。可是寒来暑往，那张崭新的二十元纸币，始终夹在一本厚厚的菜谱里，纸币背面的漓江图依旧平整得发光。
四月，木棉花红得绚烂。那是他距离成行最近的一次。他甚至都取出了火车票，那张纸片让他感到踏实。那年，他已服役满十年，从新兵蛋子变成了士兵骨干，获得了一枚卫国戍边荣誉纪念章——巍峨绵延的万里长城上，高山、海浪、雪莲花簇拥着军徽的神圣庄严，也纪念着他十年的无悔青春。那年，他要举行婚礼，商量蜜月旅行地点时，未婚妻说想去看三亚的海，他不想让她失望——这个默默在家乡守候他的姑娘，朴素而善良，给他理解支持，代他孝顺父母，独自筹备婚礼，从未道过什么委屈、提过什么要求。于是他想着，回家前短暂途经桂林，将行程压缩到极简，就当去了结一桩心事。
广西的四月天，被子潮湿黏腻、衣服长毛发霉、地面总蒙着一层潮湿的水雾，可这最难熬的梅雨季节也无法影响他晴朗的心情。工作中春风得意，他是队里的金牌驾驶员，刚刚在比武竞赛中拿了奖；感情上修得圆满，他马上要迎娶佳人，成为一名幸福的新郎。当然，也总算要兑现自己那个拖欠了十年之久的桂林之旅了。了解情况的战友们，戏称这是一场苦恋十年的“奔现”，值得纪念，提醒他多练练“剪刀手”，别忘了寄张明信片。
年假一天天临近，他心底生出隐隐的担忧，夜岗时他望着哨所的月亮，默数着休假倒计时。辗转在失眠的夜晚，抚摸着通往桂林的车票，总感觉这假期完美的不太真实。像是要印证他的预感，受台风影响，驻地连日雷雨交加，休假前夕，单位某条重要信号的线路中断了。
信源在山上的一处无人值守阵地，经过测试，断点很可能在距离信源不远的山腰上。盘山路陡峭湿滑，有些路段甚至没有安全护栏，暴雨后泥石滚落挡道，十分考验驾驶技巧，经验不足极易人损车覆。开车带抢修队上山，他是不二人选。分队长也犯了难，留人的话哽在喉咙里，迟迟开不了口。队里的情况他自然清楚，撕掉签批过的假条，收起反复把玩的车票，他主动请缨说，让我去吧。
抢修线路分秒必争，他开着军用越野车全速飞驰，崎岖颠簸数百公里，发动机都累得发烫，接连几个陡坡加急转，颠得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车上有个刚毕业不久的新学员，第一次跟着工程师上山见习，一路上被吓得胆战心惊，频频提醒他不要疲劳驾驶，注意行车安全。经验丰富的工程师笑着安慰徒弟，你是还没有见过金牌司机的真本事，坐他开的车，你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新学员很快见识到了老司机的真本事。行至一处绕不过去的积石堆，最陡处倾角将近七十度，就连工程师都提议大家下车徒步爬过去。可前方还有很远的山路，弃车就会极大延误抢修进度。他眉头紧皱，仔细观察了坡面，告诉大家抓稳把手，说可以试一下。接着他一脚将油门踩到最大，车子咬着石坡艰难上攀了几米就因动力不足停顿了，这时他轻轻松了一点油门，再切准车子下滑的间隙，将油门狠狠踩实，时间和力度都把握得非常精准，如此反复几次，向来沉着的他也大汗淋漓。好在有惊无险，车子平安翻过了最难的关头，载着大家及时寻到了信号线路的断点。新学员吓得脸色惨白，却对他肃然起敬，直呼电影里的赛车场景都没这么刺激。
线路的修理维护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山间云雾缭绕，他常常眺望着云海中隐约可见的国界线。每个岗位都有自己的责任与担当，急难险重任务面前，能顶得上去也是一种幸福。战友的信任比黄金还宝贵，不是吗？想到这里，他心里渐渐豁然。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耽误婚期，虽然没能如愿看到漓江的水，但三亚的海也很美啊。后来又有了可爱的女儿，他的生命被更多美好充盈着，桂林之旅未能成行，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今年是他在部队的最后一个年头了，留下了一段好年华，锻炼出了一身好本事，结识了一群好兄弟，他对部队充满感恩，离开部队他是打心眼里舍不得。可家中还有未尽的责任，妻女和亲人已经等待了他太久。进退走留间，总要有取舍，总归难两全。
就要从部队这所大学校毕业了，就要和院子里的金桂、木棉、芒果树告别了。上士下定决心，想去桂林“毕业旅行”，和魂牵梦绕的桂林说声你好，也说声再见，怎料又遇疫情反复……
还是会有遗憾，就像在没有军号声的清晨醒来，心底还会隐隐浮现出失落。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作风气质形成于部队，告别又谈何容易？许多年后，他家里的被子还是会叠成“豆腐块”，物品摆放得整齐有序，桌子窗户擦拭得干干净净。他会给女儿看他珍藏的军装照，讲他的老战友，讲那些早就讲过百八十遍的老故事。他走起路来，还是那么昂首挺胸，透着一股子精气神，甚至喝醉了酒，有人喊他名字，还会条件反射地弹跳起来，响亮回答一声“到！”逗得亲朋捧腹，妻子也会笑着嗔他“还是那个傻样呢”。
九月，他退伍了，带走了那张崭新的二十元纸币，带走了那枚泛黄的过期火车票，留下了那个没能和桂林山水同框的姓名牌。
关于他的记忆封存在队部书架的某本纪念册里，册子里的某一页上印着他微笑的照片，旁边写着：
一个名叫桂林，在广西服役十二年，却没有去过桂林的士兵。
【作者简介：童言，1993年出生，黑龙江齐齐哈尔人，战略支援部队某部干部，长期驻守祖国边防，从事宣传工作，作品见于《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