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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3年第2期|黄风:马灯,马灯
来源:《满族文学》2023年第2期 | 黄风  2023年02月20日08:38

那个夏日,天狗吃了太阳。

石磙和发小马灯醒来,太阳仅剩下个滚圈似的光环,中间黑洞洞的,大概那就是狗嘴,正吞咽得天昏地暗。满村呼喊声敲击声,还有家狗的咬天声,最响亮的是铜锣,咣咣地追赶着天狗,让它把太阳吐出来。

两个人是逃课跑出来的,跑到村东的嘶云河大桥上,骑在水泥栏杆上玩耍,一直玩到栏杆蚂蟥一样吸饱阳光,烫屁股了才作罢。但离中午放学还早,他们便躲到大桥南面路侧的杨树下,揪一片浓荫盖在身上,枕着路边维修公路备用的沙堆睡觉,就在他们入睡的时候,天狗扑出来吃了太阳。

太阳被吐出来后,村庄也星火四散地平静,天地万物像做了个噩梦。河上的大桥又白光光的,路边的杨树却有些发呆,等找回自己的影子才缓过神来。四下里不闻一声鸟语,风也跟着鸟跑了,只有游手好闲的广漠,穿着府绸衫子,在田野上无所事事地晃荡。

马灯吓尿了,哭蹲在沟梁上,撇下石磙要回家。他不怕不到放学时间,早回去露了馅挨他娘的揍。说挨揍也能见到他娘,可要是不回去,万一天真塌下来,就再见不着他娘了。马灯扎下公路,探起手抓住沟上面一根电杆的脚跟,翻过公路下面一人深的沟,钻进绿汪汪的玉米地,抄近路回家去了。

望着马灯的头一晃一晃飘远了,石磙折一枝杨树叶,又枕着路边的沙堆躺下,把脸埋在树叶里。透过拥挤的叶隙,他眺望着直趟趟的已晒出柏油味的公路尽头。中午的火车,到时会从西到东驶过,在一带灰蓝的山脉的背景下,瞭不到火车被田野与村庄遮挡的身影,只见一股浓白的烟奔腾。火车吼叫的时候,放学的铃声也会从村中传来。

也就在此时,石磙听到了一种嗡嗡声,恍恍惚惚的,像来自四面八方,幻觉似的捉摸不定。慢慢才清晰起来,耳朵有了方向感……

天狗被赶跑的那日,听到嗡嗡的响声后,石磙就再没有睡着,眼睛跟着耳朵寻找,一直找到那嗡嗡声来自何处。下午到了学校,他便告诉了马灯,问马灯以前听到过没有?马灯摇头道,你以前还没听到过,我能听到过吗?于是两人约定,他隔天带马灯来听。

隔天是一个礼拜天,一早石磙和马灯就跑出来。每逢礼拜天,他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玩耍,想到哪玩就到哪玩,不必为逃学跟老师装病撒谎,不必担心逃学回到家被识破后遭受皮肉之苦。尤其是马灯,两片屁股被笤帚抽着,抽得他一蹦一跳,娘呀娘呀,我再不逃学了。他娘却不相信他,抽得更狠了,牙咬了骂他,狗还能改了吃屎?

他们先来到嘶云河大桥北边紧挨河堤的电杆下,仰望着电线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抱住电杆听了一会儿。因河床跨度大,河两边的电杆都是双的,就像个“开”字,他们一人抱一根电杆听着。仰望电线的时候他们没有听到,把耳朵贴在电杆上听到了。起初杳杳渺渺,漆黑中生出一个光点,像来自夜深处的箭头。先看到的是箭头尖儿,光芒凝聚在箭头尖儿上,穿越黑暗愈来愈近了,光芒才开始释放,直到眼前变成星。变成星的一刻,不再是一颗,成群结队的,像阳光下的蜂群。

石磙问马灯,我没骗你吧?

马灯说,谁说你骗来?

两个人从电杆一侧探出多半张脸来,相互嘻嘻一笑。确信无疑后,他们又换一根电杆去听,看是否还能听到,听到的声音一样不一样。除了河两边的电杆是双的,其余电杆都是单的,石磙抱着前一根听,马灯抱着后一根听,相距几十米远。

听到没有?一个把叫喊扔过来。

听到啦。一个把回应抛过去。

听过几根以后,像月光下捕捉蛐蛐,他们已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嗡嗡声,不必抱着电杆去听也能听到,可他们还是愿意抱着电杆去听,仿佛在做一场美妙的游戏。

早晨的阳光,将杨树影子长衫一样脱下,把公路东侧的树影,越过路面搭到公路西侧,把公路西侧的树影,越过路下面的沟搭到庄稼地里。偶有汽车驶过,躺在路上的树影被碾飞,呼啦啦翻卷着,树叶一样抛得七零八落。

沿着公路下面电杆的路线,石磙和马灯一根接一根地听着。电杆都栽在公路西侧路下面与路相隔的沟上头,只要公路不蛇似的走,沿途的电杆就排在一条直线上,与路保持平行。站在一根电杆后面朝前望去,就会“一杆障目”。

嗡嗡声从电线传到电杆上,又从电杆传进他们耳朵里。电杆隐隐摸摸地震颤着,震得耳根痒酥酥的,传达到耳尖上,多少带点发麻。电杆都是松木的,都用沥青煮过,听到嗡嗡声的同时,会闻到一丝松木味,一丝沥青味。或者纠缠在一起,线头一样扭结了,说不清什么味。太阳毒起来,有的电杆变得油津津的,耳朵贴上去会留下几根寒毛。

两个人乐此不疲地听着,不知不觉离开大桥远了,走出他们村庄的地界,到了一个邻村的村口。如果不是一只一团漆黑,口似血盆的恶犬蹲在路边挡道,他们会继续听下去。再经过一个村庄就进山了,顺着公路盘爬到群山最高处,就是雁衔芦管才能飞越的雁门关。

在恶犬的目送下,石磙和马灯返回大桥上,马灯用指头掏着耳道里残余的让耳朵发痒的嗡嗡声,突然问石磙,咱们一路上抱着电杆听的样子,你说像啥了?

石磙想了想坏笑道,你说呢?马灯悄悄说,像我娘怀上我妹妹时,我爹把耳朵贴到我娘肚皮上,听我妹妹在我娘肚子里动。石磙想象的却是男人抱住女人吃舌头,当他把自己的想象说出后,两张脸灿烂了,脖子把头弹得一跳一跳。

在一噎一噎的笑声中,他们面对面地骑到大桥栏杆上,一条腿搭在桥外面,一条腿拿脚钩在桥里面。栏杆还没到烫屁股的时候,他们捉住栏杆上的一只蜥蜴,掐下一段蜥蜴灰色的尾巴,边玩那不甘心死去的挣扎的尾巴,边争论电杆上那电线的两头,究竟绵延无尽地通到了什么地方?那电线传出的嗡嗡声,是否就是打电话的人在说话?

当然,他们从大人口中早就知道那是电话线,也从巡线工口中得到了证实。在公路上玩耍,他们隔段时间就会碰到巡查线路的巡线工,肩膀上搭着两只比牛角还要弯曲的脚扣,像他们的样子在公路下面走着,戴着安全帽,穿着劳动布工作服,屁股上别着一个类似手枪套的皮套。和村里的电工一样,皮套里装着改锥钳子扳手什么的,吊儿郎当地响着。

装束很牛的巡线工,并不像他们每根电杆都想停下来听听,而是有选择的。他们边走边听,耳朵发现有什么异常了,再交给眼睛看,只有耳眼取得一致,才会爬杆检查。双手抱住电杆,登着脚扣攀上去,用腰里的安全带把电杆摽住,检查线路时的姿势,颇像他们教室里贴的油画《我是海燕》中的女兵。

两人争论的结果是,那电线的两头究竟通到了哪里,他们一时无法搞清楚,恐怕大人们也未必知晓,还得等到再碰上巡线工的时候问巡线工。但那嗡嗡声,肯定是打电话的人在说话,用电话一接听就知道说什么了。他们见过巡线工接听,也曾在画和电影里看到过。《我是海燕》中的女兵就是冒着大雨,英姿飒爽地在电杆上接听。八路军破坏鬼子电线的时候,总要先拿电话偷听一番。

他们尽情地想象着,因为说话的人太多,“话”在电线里面排着队,必须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进行,否则用电话接听时就乱套了。但“话”吵闹是管不住的,那么多的“话”都想叫快一点接听,所以电线就发出嗡嗡声。这也是与村里电线的不同之处,村里沿街架设的电线通的是电,而电是不会说话吵闹的,只管点灯呀磨面呀抽水呀,所以就没有嗡嗡声。只有刮风的时候,特别是冬天,才会把风撕得条条缕缕地叫。

从那个礼拜天起,石磙和马灯到公路上玩耍,不管玩什么,有意无意或长或短,总少不了那嗡嗡声带来的话题。嗡嗡声钻进他们耳朵,就像蜜蜂从葵花地归来,钻进繁忙的蜂箱。两个人骑在大桥栏杆上,顺着嗡嗡声的来路,把目光转向河上空的电线。

一根根被“话”压得中间有些下坠的电线,颇像他们多年后熟识的、啪啪啪甩筋道了、架在两手间的兰州拉面。为防止混线,将电线彼此隔开的导线间隔棒,黑蝴蝶一样落在电线上。电杆无论单双,都用加固电杆的拉线斜拉着。单杆的颇似“末”字,那“八”便是电杆的拉线,那上长下短的“二”,便是承设电线的支架。一只只瓷电瓶蹲在支架上,像两排栖息的白色鸟,羽毛亮闪闪的。

电线上跳跃的光朵,比黄皮子还狐媚,有时会把他们的魂勾走,人骑在大桥栏杆上,魂却跑到了电线里面。正如他们想象的,一个个“话”在电线里排着队,像站立的蚂蚁,后面的望着前面的,最前面的瞅着电话出口,急切地等待被人接听。由于走神,有次马灯差点从大桥上栽下去,看着翻了几个跟斗,带着从鞋窠里翻出的一线尘土,啪地掉到桥下面的一只鞋里,眼泪又蹲到他鼻梁上,说真要是栽下去,就见不着他娘了。

还有一次是,两人忘记中午回家的时间,为大桥身影的变幻着迷,大桥的身影从桥西面钻到了桥下,他们的魂也从电线里面跑出来,跑到了桥下。如果等到下午,桥身影又会钻出桥洞,钻到大桥东面来。当太阳正对大桥西侧时,五孔宽阔的桥洞,便随着太阳西沉,在桥东面越抻越长。每孔都表演着变形记,由月牙形变成∩形,又由∩形变成∧形,最后变成两条腿奇长的巨人裤。

直到家人在街口吆喝吃饭,他们才发觉太阳已过当头顶,放学的铃声早跟着东去的火车跑了。阳光像挥舞的马镰刀,将满河乱石剃成白花花的光头。沙滩上的三春柳风一摇,就像风滚草在打转。那天回到家中,都经不住拷问,稀里哗啦地露馅了,吃了半肚子饭,挨了一顿饱揍。

可两个人皮厚肉糙,过段日子就又逃学了。这天逃学出来,找个树上的鸟巢藏好书包,他们便按事先商量好的,从大桥开始,顺着公路往南走。但不像上次往北走,到公路下面抱着一根根电杆去听,而是在路上边走边听。往南的路比往北的路,他们熟悉多了,走十多里就到了镇上。但他们这次不是去逛镇子,而是看沿路的电线会在哪里分岔。

他们沿着公路边,走过公路穿越的一截截被荒草埋成坟、黑老鸹在盘旋的古城垣,走过离公路不远的墙上架着铁丝网、有狗叫声翻墙出来的县粮库,走到了两条公路交汇的三岔口。每个路口都明晃晃的,阳光泼在柏油路上,朝西南面的路口,已望见镇上稠密的房舍。

这时,石磙说,不能再走了。

马灯问,为啥?

石磙指指太阳,说咱们没有把时间掐好,返回去就不早了。在返回村的路上,两个人商量下次来,一定还要选择个礼拜天。

与恶犬挡道的那个礼拜天没什么不同,只是地里的庄稼老绿了,抛块石头会击起三尺高的嘭嗵声,把沉底的日子翻上来。石磙和马灯一面走一面看,经过明晃晃的三岔口,拐向西南面的路口,他们顺着线路正看得眼困了,发现电线分岔了。

马灯手指着叫道,快看,快看。

石磙也看到了,是呢,是呢。

从一根电杆上接下两股电线,跨过公路架到对面的电杆上,然后一根一根承接着远去。电线分岔之处,公路也分岔了,像木匠的丁字尺,一条沙土路通向南面的镇上。那坑坑洼洼的,车经过时像醉鬼一样的沙土路,石磙和马灯自然熟悉,而沿路的电杆却陌生,他们以前来镇上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两个人便循着那线路,怕被人看出来似的,小心地走进镇里。他们跟在一头哼哼唧唧、发红的屁股左摇右摆着、来往行人慌忙避开的母猪后面,天上地下看着。最终电线通向之处,不出他们忽然间生出的预料,那就是邮电所。

他们之前也来邮电所给家里寄过信,绿色的窗户,绿色的大把手门,门前守候着一个绿色的投信箱。屋内是一道绿色的水泥柜台,和中药铺的柜台一样高。光亮的柜台上,放着大半罐头瓶糨糊,瓶口插着一根涂抹糨糊的筷子,酸馊味顺着那筷子蠕蠕不断地爬出来。他们装模作样地混在几个顾客中间看着,比以前来多了许多仔细。

三间屋子分里外间,外面的两间办理邮寄业务,给信叭叭盖邮戳的声音很响,里面的一间是机房,打电话拍电报的。里外相间的墙上,紧挨外面的柜台开着个窗户,话务员耳根白净地在里边挨窗坐着,一部黑色的电话机蹲在窗前的柜台上。要拍电报的,把写好的纸从窗户下面的小口递进去,要打电话的等话务员戴上耳机,在一个满是插孔的电话交换机上,拔拔插插地把线接通了,便从窗户示意你,拿起话筒说话吧。

从邮电所出来,石磙和马灯又围着门口的铁皮投信箱,像围着个绿衣小男孩转了半晌,留下几片被已晒灼的投信箱烫卷了的目光才离开。走出镇子的一刻,街口的公社饭店里,飘出五彩线似的饭香,他们的鼻子不亚于狗的,将其中最馋的香味挑出来。

一个说,我想吃大白馍。

一个说,我要吃肉。

那个礼拜天之后,石磙和马灯又去了一趟镇上,跟着那线路到了邮电所,证实上次他们没有看错。电线里面排队的“话”,谁接听的跟谁走了,像中午从镇上小站下了火车的人一样。

后来遇上巡线工,两人又将心存已久的疑问告诉巡线工,知道了途经他们村的公路叫208国道,在三岔口与其交汇的公路叫108国道,两条国道通向不同的地方。沿途的电线跟着国道走,国道有多长,电线就有多长。但每条国道起止何处,好像是个大问题,巡线工也挠头说不清,他们只负责本县境内一段线路的巡查。

当然,石磙和马灯后来搞清楚了,两条公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尤其是经过他们村的公路。他们搞清楚的时候,沿途架设的电线已被拆除。可当时不行啊,两人对巡线工的回答颇有些失望,曾站在三岔口朝三个方向遥望,生出的想象像只丧家狗,跟着绵延的公路,跟着路边的电线,直至他们想象不到的远方。

马灯为之入迷,不料有一天走失了。那天石磙没有逃学,但是也没去上学,他左脚上生出个鸡眼,医生给割了在家待着。半下午的时候,他爹从地里跑回来问他,知不知道马灯去哪儿了?他说他待在家,咋会知道呢?他爹说坏事了,那小子丢啦。

石磙扑哧一笑,他还能丢了?

他爹说,咋丢不了?

谁要他呢?

狼呀。

石磙扑哧又笑了,鼻孔里喷着鼻涕泡,说狼也不会吃他的。他爹眼瞪了,你少跟我耍嘴皮子,你要是再逃学,也像马灯丢了,就是狼不吃你,我也会把你喂了狼。

那几日狼“拐”,传说有狼在庄稼地里出没,住在村边的人家的院墙上,都用白灰画了一个个唬狼的圈。狼要翻越墙头时,看到墙上布满圈套。但石磙相信马灯不会丢,更不会被狼叼走,真那样就见不着他娘了。他并不为马灯着急,反倒觉得这家伙好玩,这次逃学逃大了,两片屁股又有好果子吃了。

可是石磙挂记着马灯,第二天就跟家里叫嚷脚好了,拎起书包去上学,在街头一遇见马灯就问,昨天你娘又揍你了吧?马灯鼻翘了回答,我娘才没揍我呢,是我爹揍的。两个人顿时肉颤,笑得嗝儿嗝儿的,像街上冒出两株向日葵,花瓣抖落了一地。

马灯把屁股掉给石磙看,说他爹把他按在炕沿上,他原以为活不成了,结果他爹脱下鞋只抽了两下,就丢掉鞋哭了。蹲在那里,嘴歪眼斜地说,你不知道你娘被劁(绝育)了?你要是丢了,我就断子绝孙啦。

马灯收起笑说,没想到我爹还会哭,你爹会不会?

石磙摇头道,他眼睛跟牛卵一样,哭也没泪。

两个人勾肩搭背,马灯边走边告诉石磙,他脑袋瓜大概有病了,昨天走着走着就溏了,把去的路当成了回的路。早在前天晚上,他脑子就开始钻牛角,很想知道过了三岔口,那路继续往西走,还会经过些啥地方,电线又会在哪里分岔。等到天明,他本想叫上石磙,可知道他割鸡眼了,就一个人逃学去了。

在脑溏之前,他其实并没有走多远,走过三岔口,走过几个村庄,就发现太阳快当顶了,他该往回返了。但原地打了几个转,太阳也跟着打了几个转,把天空旋转成一个洞,他像钻进了那洞里,一下就稀里糊涂了。他也曾听到火车的叫声,想自己回家的方向,与火车过去的方向一致才对。也曾感到公路两旁的树呀田呀,尤其是村庄越来越不对劲,但到后来那种陌生的不对劲就消失了,只觉得自己村就在前边,可就是走不到。

马灯说他爹找到他的时候,太阳正给远山吞掉半疙瘩,照得他红彤彤的,好像他落水后把头挣扎出水面,朝太阳最后一眼。这时,有人在身后呼喊起来,马灯——!马灯——!就像扔石块,扔到他脚后跟下,扔在他左右两侧,扔过他头顶落在前面的路上。

他听出是他爹来。撵近了,搭上他娘骂他:

日你娘的,就是你个灰小子呀!

一个来村里走亲戚的人,听了寻找他的描述,说路上遇见个孩子大概像他,他爹便叫了两个本家叔赶来。三个人骑着两辆自行车,一个本家叔带着他爹。远远瞭见背着书包,好像是他的时候,他爹就开始吆喝,撵上来跳下自行车,一把抱住他。你个灰小子,一天不回家,你要到哪儿去呀?

两个本家叔带着他们回家时,刚走出十几步远,他爹就跳下车子,叫带他的本家叔也停下,把他从后座上抱下来,对两个本家叔说,你们先回吧,回去跟他娘说,灰小子找见了。两个本家叔莫名其妙,眼看就天黑了,不坐自行车回家,不知他老子要干啥。可他老子不由分说,你们回吧,快回吧,回去告给他娘,找见这个灰小子了。

他爹不会骑自行车,他家也没有自行车。赶走两个本家叔后,他爹从他脖子上摘下书包,挂到自己脖子里,然后在他面前蹲下,来,爹背上你回吧。两手朝后抱住他的腿,把他背起来说,他俩骑车风风火火的,我觉得不毬行,万一路上栽沟里去,我就真把你丢了。

马灯告诉石磙,他搂着他爹的脖子,这时才觉得又累又饿,头一晃一晃地沉。对他爹说,我要吃饭。他爹又开始骂他,你个狼不吃的灰小子,要吃饭也得回了家,这夜都淹过头顶了,我到哪儿给你找饭去?可他不管他爹骂,只说肚里饿,要吃饭。

骂了一会儿,他爹突然停下来,放下他说别乱动。摸黑下了公路,哗哗地钻进一片玉米地,像游泳一样游远了。过了一会儿,玉米地又响起来,他爹钻出来爬上公路,把几个萝卜丢到地上,说他刚才闻见萝卜味了,钻到玉米地那头,果不其然是一片胡萝卜地。他爹拿一个用衣襟擦干净了,嚓地咬了一口说,这么好的萝卜呀。递给他骂道,饿死你个灰小子,回去你娘也不给你吃饭。

他吃了两个胡萝卜,他爹好像也吃了一个,把剩下的拧掉萝卜缨子,塞到他书包里。他吃得有点生湿肚胀,放了两三个屁,就趴在他爹背上睡着了,回到家,他爹的背湿透了,把他衣服的前胸都洇湿了。他娘早做好了饭,抱着他妹妹守候在灯下。他爹没有吃饭,就着水瓮驴似的喝了一瓢水,然后看着他把饭吃完,脸上开始乌云翻滚。

让他掉转身,把他按在炕沿上,用鞋底抽起来:

日你娘的,你这个灰小子!

那天老师的表现,也像他爹一样出乎意料,让他捉摸不定。他和石磙到了学校,老师从窗玻璃上瞭见他们,就推开办公室门,朝他温柔地勾勾手,像小时候他娘叫他回家吃奶。他把书包交给石磙时说,来之前他爹说了,他爹打了他,老师就不会打他了。说着牙龇了笑,但笑得明显勉强。石磙便明白,这半天跟他谈笑自如,不担心到了学校老师收拾他,原来是有他爹这句话支撑着。可他到底是怕的,石磙看到他笑后面站着哭,相信一进办公室,哭就会蹲到他鼻梁上。

老师的揍不亚于马灯他娘,只是用的家什与揍法不一样。平时老师揍他们,用的是一条光溜溜的长竹片,带斑点的竹皮和蛇皮一样,抽起来像揪面片儿,啪啪地汤水四溅。惩罚他们的时候先抽手,如果掌心被抽红了也不告饶,就扳转身抽他们屁股,如果抽屁股还不起作用,就抽他们脚腕子。那里不经打,他们立马跳起来,一边用手护着,有时就打在了手上,最后支持不住,嘴哇地决堤了。

老师,老师,我再不起哄了!

老师,老师,我再不逃学了!

看着他们满地弹拐拐,老师始终笑眯眯的,暖意汇聚到眼角,顺着鱼尾纹细细地流,像只卧在炕头的老猫一样慈祥。老师手中的竹片,和老师一样好脾气,和老师一样亲切。如果它揍了你,那也是老师揍你,不是它要揍你,你硬要责怪它,它会一脸无辜。说它是一条竹片,更像一柄竹如意。

石磙和同学们聚在教室门口偷听着,都想听到马灯被揍的哭声,可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马灯从办公室出来,用袖头抹着鬓角的黑汗,石磙与同学们一哄而散。马灯进了教室,大家见他没事人一般,又轰地一下围上来。马灯对他们说,老师没有打我,只轻轻地敲了九下。九下,他笑嘻嘻地解释:

先敲了我三下右手,说教不严,师之过。

又敲了我三下左手,问我,毛主席教导你啥来?

我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那为何明知故犯?说着又敲了我三下屁股。

老师最后说,你这次逃学不全是贪玩,情有可原,竹揪片儿就不给你多吃了,但下不为例。那路呀电线呀,藏着大学问呢,比如大桥怎么修,比如电线怎么架,这些你知道吗?你想知道的那点点,连皮毛也算不上。你要想知道,而且知道得更多,就再不能逃学了,要好好念书,将来书会告诉你。

这次逃学,成了马灯长时间的荣耀,一有机会就跟石磙吹牛,牛皮吹破的时候就眼吊了看天,仿佛眼珠被吹到了天上,正流星一样落下去。然后捡回眼珠来,看着石磙干笑,我说的是真的呀。

石磙说,谁说你假的来?

那你嘴歪啥?

屁话!

马灯的屁话,石磙倒是大多相信,尤其是他讲的三件事。一件是过了三岔口,就像他们去镇上见的,两条公路合并成一条了。沿路继续往西走,经过几个村庄就到外县了。但他不知道是外县,以前他们根本不去那么远,是他爹打完他说的,骂他村里都玩不下了,跑到外县去玩。这次没碰上狼吃了他,下次也得碰上狼吃了他。

再一件是两条公路合并后,他发现沿途的电线,一趟变成了两趟。他没发现电线在哪里分岔,却发现公路像尺子,而且越笔直越像,那一根接一根的电杆,就是尺子上一寸一寸的刻度。大概修路就是修尺子,丈量人能走多远,丈量地球有多么大。

最后一件是,阳光下的柏油路,特别是中午时候,有一层水样的东西,仿佛路蒸发出来的,贴着路面飘飘的。他由此断定,柏油路会生水,生多了流淌着,能听到泠泠的水声。那天中午,他就是踏着水走的,身影漂在水中。

但石磙对马灯所讲的并不满足,他想和马灯再走一次,并且走得越远越好,比马灯走得还要远,把他的“不满足”满足了。比如两条合并了的路,又会在哪里分开。巡线工曾跟他们说过,两条路通向不同的地方,不分开是不行的。再比如,沿途的电线除了到镇上分岔,在别处也一定分岔,马灯走那么远没有发现,是他脑溏了没看到。

可他的想法已无法实现,自从马灯的事发生后,他们逃学的路就断了。每次请假老师都叫家人去请,或者老师亲自到家里,或者打发同学到家里,证实他们没有撒谎才准假。再就是礼拜天或放假的时候,家里也不像以往允许他们在外面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到了中午就得回家吃饭,所以他们想走远也走不远了。

石磙和马灯的贪玩被拴住,那“贪玩”他们能看到,起初不服拴,猴似的上蹿下跳,渐渐地才服帖下来。他们的心不再撒野,学习都比以前用功了。尤其是马灯,尝到了用功的甜头,越学越信心十足,石磙骂他吃了唐僧肉。小学毕业后,他俩都考上了初中。

两人在初中也学得不错,马灯比石磙学得还要好。可奇怪的是,马灯一般考试都行,一到正经考试就怂了,而石磙正好相反,平时一般考试不起眼,可一到期中、期末或比赛考试,成绩就在全班冒出来。那时考试制度已恢复几年,师范第一次从初中招生,石磙就以优异的中考成绩考上了,马灯却离高中达线还差几分。

石磙走时,马灯往镇上火车站去送,路过邮电所的时候,在邮电所门口停留了半晌。两个人顺着电话线路,从大街的远处看过来,一直看到电话线从墙孔钻进邮电所,然后把目光落在门前的投信箱上。马灯抚摸着投信箱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

石磙问,干啥?

马灯说,给你寄信呀。

在最初的通信中,他们都谈到了公路和铁路,说铁路边也有电线,以往却没有注意到。曾经关心的问题,不管弄明白与否,都觉得已不是问题,甚至有点好笑。但好笑归好笑,两人在信中仍谈得饶有兴致,比如公路就像尺子,沿途的电杆像尺子上的刻度,比如铁路就像梯子,沿途的电杆像守卫梯子的哨兵。前一个是老话题了,是马灯走失途中发现的,后一个是石磙去上学的时候,坐在火车上才发现的。

马灯在信中说,那天送走他以后,他在火车站的站台上坐了许久,他不能躺倒不干了,还得一如既往地努力,有天也坐上火车去上学。在信中跟石磙这样说的时候,他已经回学校补习了。他连续补习了两年,但两年中考依旧失败,便在最后一次失败的秋天,跟了个亲戚到南方打工去了。打了几年工又返回村里,开始一门心思地种地。

马灯上学没有上成,种地却成了大把式,光农机就养着五六台,是村里屁股上带钥匙最多的人,走起来欻拉欻拉的。除了屁股上带的钥匙最多,也是村里第一个安电话、第一个玩手机、第一个开网店的人。每次拿到“第一”,他都要告诉石磙:

靠,我安上电话了!

靠,我买下手机了!

靠,我开网店了!

当然,他最早告诉石磙的,是“靠,我爹给我找下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