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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2期|阿尼苏:寻找黄骠马(节选)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2期 | 阿尼苏  2023年02月24日08:33

当梦境变得极为真实,现实反而显得虚无。今年夏季,我就有这样的感受。我常常从梦中醒来,窗外是无尽的黑夜,西日嘎山地草原的轮廓在星辉下若隐若现。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这时,我会刻意地走到院子里踱步,偶尔无意识地喊出妻子和儿子的名字,而回应我的只有小黑狗。它原来是我儿子乌日根的伙伴,现在整日无精打采地趴在门口,看到陌生人也不再叫唤。马棚里空空的,牛棚里十几头牛在等待着黎明。我不停地在院子里转圈,直到冷汗渗出皮肉,体内没有了力气才回过神来,原来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的梦起初没有画面,只有水声和马鸣声。水声不是溪流清脆的声音,也不是大海波涛翻滚的声音,而是没有风浪的河水发出的没有声音的声音。我能真实地听到这个声音。马鸣声比较明显,声音里带着悲切。后来,我的梦里出现了画面,从模糊到逐渐清晰。一片无垠的原野、一条蜿蜒的河和一匹金色的黄骠马,像一幅流动着的油画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我走在梦境里,脚下是松软的草地,前方是河流和黄骠马。可我怎么走也走不过去,它们总是与我保持着距离。突然,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我便从梦中醒来。快一个月了,我始终走不出这个梦。

一天夜里,我走进了老牧人家的院子。他住在毕勒古泰山脚,他的儿子半身不遂,常年躺在里屋。我经常看到他孤身一人站在山顶的身影。他坐在台阶上抽旱烟,几十只羊在黑暗中发出咩咩声。我说,老人家,我又梦到河流和黄骠马了,这次有画面,与您那天描述的场景一模一样。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接着说,乌日根四岁那年,我受伤了,还是您教他学的骑马,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说话。我继续说,乌日根养出了西日嘎草原上最好的一匹黄骠马,现在人没了,马也不知所踪,而我的妻子因为悲伤过度提前去了德巴占。我的眼睛干涩,泪水向内流淌,与血液融在一起。我起身要离开时,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那天阳光太刺眼了,什么都看不清啊。

那天异常闷热,没有云,没有风,眼前的景物泛着一层白光。乌日根去西日嘎河边给黄骠马洗澡,却再也没回来。三天后,他溺水的身体被南边村子的牧人发现,并报了警。我就这样失去了儿子。尽管我无法接受,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摆在眼前。半个月后的一天,本就心脏不好的妻子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整日沉浸在绝望中,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有一天,我爬上毕勒古泰山顶,往南望去,隐约看到了乌日根的身影。他牵着黄骠马,沿着蜿蜒的河边走去……当我想大声呼唤他时,他突然消失了。

我在山脚碰到了正要上山的老牧人。我说,刚才我看到乌日根了,他还活着。老牧人的脸上露出忧伤的神色。他抱着我哭起来。他说,将来我们都会去德巴占报到。说完,他放开我,慢慢向山上爬去。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梦到水声和马鸣声。我的梦越来越真实了,真实到现实生活反倒像梦一样。我每晚渴望快点入睡,好快点去见乌日根。可每次的入睡都是艰难的过程。即使牧牛一天,我也感觉不到累。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睡。因为妻子似乎就躺在身边,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叹息声也常常回荡在屋子里。我更像是在等待与家人团聚。

日子被无限拉长,白天和黑夜没有了界限。我每天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妻子和儿子离去后,我把剩下的两匹马送给了外村的亲戚。这两匹马和那匹黄骠马是儿子的最爱。每次看到,我悲从中来。后来,我把十几头牛也卖了。我成日沿着河边走,走到筋疲力尽,回家胡乱吃点饭,然后倒在炕上,期待一场梦。

夏末一天,清晨,天气微凉。我碰到了老牧人。他拉着牛车往东走,牛车上躺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比乌日根大十几岁,十年前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本就老来得子,这一下全家垮掉了。他的妻子前年因病走了。此刻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但我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倒是他主动跟我说,儿子最近又严重了,去旗医院看看。我犹豫着说,那羊群谁看管?他说,已经卖了。我站在路边无奈地点头。牛车慢慢爬上坡顶,随即消失。

老牧人走后,我再次爬上了毕勒古泰山顶。乌日根出事那天,一个年轻牧人看到老牧人站在山顶的身影。从山顶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天际,包括乌日根消失的那个河湾。乌日根经常在河湾刷洗黄骠马漂亮的脊背。我问老牧人,看到我儿子了吗?他说,眼前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过几天我再问,您仔细回想一下,那天,在河湾有没有看到人影呢?他沉默了一阵后,摇了摇头。

我和妻子都不敢相信一个小伙子会被浅浅的河水淹死。可人的确是淹死的。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我想到早些年,村里一个小男孩,一个人跑到房后玩耍,头扎进酱缸就没再抬起来。小男孩挣扎时,他的阿爸和额吉就在前院干活。生命无常。乌日根肯定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当时他多么绝望啊!我只能用烈酒来麻痹自己的神经,西日嘎草原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秋天也在摇晃中来临,草原更加荒凉了。我去买酒时,从几十米开外,看到商店门口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辆白色轿车。希日呼坐在驾驶位,夹香烟的手从车窗伸出来,煞有介事地跟大家聊着。有人问,你这车落地多少钱?他吐出一团烟,没有说话,把夹香烟的两根手指举起来。那人惊呼一声。希日呼看到我,喊了一声叔,然后扔掉烟嘴,关上车窗,急匆匆地开走了。留下来的几个年轻人继续谈论希日呼。有人说,这小子这几年真行,倒腾来倒腾去,看起来不务正业,结果却比我们都强。我买完酒,站在商店门口喝了几口。只有烈酒流入体内,我才能感觉到我还活着。几个年轻人还在谈论。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对他们说,你们这都怎么了?让老人去干活,你们在这里晒太阳。几个年轻人没有回应我,勾肩搭背地走远了。

我在村子里找不到存在感。村子正在发生着变化,人们都在这个变化里生活。但于我而言,这个变化无关紧要,我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不需要变化了。谁在乎我这样的人呢?这是我第一次自以为是地批评年轻人。往年,也就是妻子和儿子都在的时候,我对年轻人总是发自肺腑地去赞美,能干、有活力。乌日根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乌日根没了,他们为什么没有丝毫的悲伤呢?一个活生生的伙伴没了,他不是牲畜,他是人,他们怎么就做到这样坦然?一只鸟死去,另一只鸟也会哀鸣几声。老人常说,只有自己经历了才懂。我现在真是深有感触。

我沿着河边继续走,秋季的水位已经下去不少,有的地方露出了河底的石块。我的梦从黑夜串到白天,有时走着走着,恍恍惚惚地就进入了梦境。妻子在河湾哭泣,她向我指了指河水,然后纵身一跃。我也跟着跳了下去。冰凉的河水浸湿我的身体。这里的河水,只到齐腰深,即使在雨季,也就到胸口的位置,乌日根比我还要高出一头,怎么就在这么浅的水里溺死了?我还是不甘心。这时,曾经告诉我看到老牧人的年轻牧人把我拉上了岸。我们坐在晌午的阳光下,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凉意让我清醒。我说,老牧人没有看到。他说,也许吧,那几天真是半块云彩也没有,天气热得瘆人。他接着说,那匹黄骠马再也没回来吗?我说,那是乌日根的另一半生命,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说,哎,乌日根真是爱这匹马啊,他把那匹马照顾得太好了,简直不可思议。去年还有人想高价买他的马,他坚决不同意,说这匹马是长生天赐予这片草原的神骏,说这匹马就是他的命,说得非常真切,以至于我们谁也不敢插嘴。我说,乌日根就是这样的性格。

等我身上的衣服干了,年轻牧人骑马走了。我应该试着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往下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延续妻子和儿子的生命。我要替两个人活下去。而活下去总得有个目标。我决定去寻找那匹黄骠马。

一夜过后,我背上行囊,沿着河边向南走去。黄骠马最熟悉这条河了,它不会离开这条河。阵阵秋风袭来,无边无际的山地草原展现在我眼前。每当我走过一个村庄就会询问有没有看到过黄骠马,我还会加上一句,身上散发着金灿灿的光。可是我走了整整一个秋天,没有人看到过黄骠马,它就这样消失了。而且我的梦也逐渐消失了。回到家,我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和院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妻子和儿子的衣物放在另一间屋里,我从来不敢进去。一闲下来,我再次回到了过去,每天喝酒度日。

初冬的一天,年轻牧人开着拖拉机,带着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来到了我家院门口。他们二话不说地把两吨煤卸在院子里。我掏出钱,他们不要,我请他们进去喝茶,他们不喝。年轻牧人临走时说,叔,据说今年冬天特别冷,您多烧点煤,别冻着。想起商店门口的经历,我感到羞愧。村里人还在惦记着我,几天后,村主任又带头给我送来了米面。我说,我不需要这些了,还是给老牧人吧。村主任说,老牧人已经带孩子转到市医院看病了,今年冬天肯定不回来了。人们走后,我站在院子里,感到迷茫。已经离世的人不可能再回来,而活着的人的悲苦,他们会不会感应到呢?

我开始做一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我打开电视机,看看长调比赛,听听乌力格尔。西伯利亚的寒风在窗外肆虐,时间却像西日嘎河一样冻成了冰。我去买酒时,偶尔能看到希日呼的白色轿车呼啸而过。村里已经有好几个年轻人也跟着希日呼买车了,但他们的轿车不如希日呼的贵,他们掩饰不住对希日呼羡慕的眼神。村子的变化在这些年轻人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亲戚给我送来了几头牛,他们希望我重新振作起来。当我牵着牛车想去镇上时,有年轻人说,叔,现在镇上不让进牛车了。我说,为什么?他说,牛车走到哪里拉到哪里,会弄脏整洁的路面。

我把牛车和小黑狗安置在镇郊的牧民家,然后进镇随便逛。快要过年了,尽管亲戚叫我过去一起过年,可我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我怕把坏情绪带给他们。我还是自己过年吧。我也不知道买些什么好,以往都是一家人来镇上买年货。妻子负责挑选新衣服、食物,儿子负责选春联、烟花。我跟在他们后面。即使再冷的风吹过,我心里也觉得暖暖的。如今,我在热闹的街上走走停停,终是没有买什么,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冬季的西日嘎村比秋季更加荒凉。我偶尔爬上毕勒古泰山顶,望着远处冰冻的河湾想象乌日根牵马的画面。我的幻觉已经没有了,或者,我可能已经完全陷入了幻觉里。我活在梦里,梦吞噬了现实。只是在我的梦里不再出现妻子、儿子和黄骠马。他们是不是对我失望了?一种比西伯利亚的风更寒冷的风吹在心上。天上没有云,阳光刺眼。这时,我看到有个人牵着一匹马在河边走动。我以为自己再次走进了梦里,可这不是梦,我能清晰地看到周围的景象。那人慢慢走到河湾边,向我挥手。我顺风下了山,不久便走到了那人跟前。他是年轻的牧人,他笑着说,叔,你看到我了?我说,你也看到我了?他说,是啊,就像……他没再往下说。

年轻牧人走后,我也慢慢走回了家。我又开始做梦了。炎炎夏日,乌日根骑着黄骠马在我眼前晃动,河水泛着白光,人和马像是镀了一层金似的,发着光晕。这回看清楚了,他的确就是乌日根。我从梦中醒来,感到一阵凉意,起身给铁炉加了煤块。不一会儿,屋里又暖和起来。当我再次进入梦境后,看到妻子无助地走在河边。一切都破碎了。我怎么可能会好起来呢?往下只能自欺欺人地活着。可妻子在我耳边说,死不瞑目。之后,妻子和儿子没再出现。风像是要掀掉房盖似的,肆虐着,呼啸着,不知吹向何处。

转眼到了春天,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为了继续生活下去,我买了十几只羊。我不能辜负对我好的这些人。我收拾好院子和屋子,准备开始新的生活。我是咬牙做这些的。一天夜里,我正在看乌力格尔时,电视机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随即画面消失。我换到省外的一个频道,一个记者正在采访一家马场的经理。他们身后的铁柱上拴着三匹马,两匹灰色的马和一匹黄马。那匹黄马的动作跟我儿子的黄骠马一模一样。我赶紧下炕,站在电视机前仔细地观察。是的,就是我儿子的黄骠马,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黄骠马突然瞅向镜头,我们四目相对。我再次确定,它就是丢失的黄骠马。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我走进派出所说明了情况。派出所有两个警察,一个出去执勤,剩下的那个正是曾给我做过笔录的小伙子。他给我端来了一杯热茶,还详细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我说,孩子啊,你一定要相信叔叔的眼神,绝对错不了,那匹马肯定就是乌日根的黄骠马。他拿出一根香烟递给我,我拒绝了,他想自己点烟,犹豫一下放在桌面上。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作响。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叔,你还记得是哪个频道、什么节目吗?我全然不记得了。他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转换频道,让我仔细看左上角的图标。我终于指出了一个蓝色图标。他反复问,我反复确认。他说,叔,根据您的描述,应该是新闻类节目,我不换台,紧盯着这个频道,等待重播。您先回去休息,我这边有什么消息会去找您。

我没有回家,坐在电视机前,一刻也不敢动。时间过得很慢,出去执勤的警察也已经回来了。两个警察一起陪我看电视。窗外的春风卷起了黄沙。中午,电视上终于重播了昨晚的节目。年轻警察赶紧开始做笔记,另一个用手机拍电视屏幕。当那匹马再次出现时,我惊呼起来,你们快看,就是这匹马,绝对错不了,这就是丢失的黄骠马,是我儿子乌日根的黄骠马啊!新闻很快就播完了。年轻警察跟我说,叔,这回我们了解情况了,您回去吧,我们肯定会联系电视台,进一步核实情况。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屋里进来两个牧民,一个说丢了几头牛,另一个说,家里老人病了,想借警车去旗医院……

我走出了派出所。人们都在忙着各种重要的事情,我却为了一匹快丢失一年的马在为难警察。想到这,我悄悄走回了家。一切都会过去,我也会变老、死去……往下的生活该怎样就怎样吧,不管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时间依旧不会停留,更不会倒流。西日嘎草原上的一切生灵都要遵循这个规则。谁都不能逃出去,在时间以外生活。也许我真的看花眼了,那匹马不是乌日根的马,毕竟这一年来,我几乎每天活得恍恍惚惚的,连去派出所这件事,都觉得不真实。而万一那匹马就是我在找的马呢?有可能它沿着河流走累了,或者受伤了,被人救治,收养了。电视里的黄骠马生活的环境非常好,我又何苦把它接过来呢。接过来后,我每天看到黄骠马,会陷入更大的悲痛中。与其如此,不如放下执念。

黄昏时分,我再次走进派出所。没等我开口,年轻的警察就说,叔,已经通过电视台联系上马场经理了,经理说那匹马的确是从一个生意人手里买的,但是那个生意人暂时联系不上,而且这个生意人也是从另一个生意人手里买的马,手续都很齐全,并不是捡到或被收养的马,您再等等。我说,孩子,我来不是为了询问黄骠马的下落,这不重要了,我也不在乎了。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放下了,你们也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他望望天空,再望望毕勒古泰山,然后说,叔,我知道了,您多保重。一瞬间,我在年轻警察的脸上看到了乌日根的表情。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说点什么,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所有的语言都是空洞的。春天的黄沙令我烦躁,令我空虚。

…………

(全文详见本刊2023年第2期)

【阿尼苏,本名赵文,蒙古族。蒙汉双语创作、翻译。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草原》《作品》《莽原》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出版散文集《寻根草》,短篇小说集《西日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