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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3年第1期|林晓哲:靠近你的黑夜(节选)
来源:《野草》2023年第1期 | 林晓哲  2023年02月22日08:10

1

会议室里给领导们泡茶的时候,朱白突然产生了与某个女人云雨一番的想法。茶叶,热水瓶,开水快速注入茶杯形成的漩涡,一切均以隐喻的方式进入他的大脑,即使眼前坐着一个散发着烟臭味的男人。在朱白坐下来时,这一想法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他专注地盯着某个男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女人,其中有一个风韵犹存的女领导,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同事,几个女同学和女明星,以及一个尚不知名姓的打字店店员。究竟选择哪一位女性下手颇令朱白犯难。后来他意识到是否为某个具体的女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她们身体共同的本质。至今为止,朱白对女性器官的了解还仅限于网络和图册。他是一个处男,今年二十八岁。无论从哪个角度,相貌,家境,工作,抑或单就身体的质量,朱白都不应沦落至此。作为深受辩证唯物主义影响的男人,他也毫无可能出于宗教的原因守身如玉。朱白为此心急如焚,曾经数度拷问自己是否需要重构生活的逻辑。一个局长正在阐述对本地经济转型发展的思考,其中大多是从网络抄袭的熟悉段落。局长的语速极慢,语调抑扬顿挫,同时伴随着肩部、眉毛、双手乃至隆起的腹部的肢体语言。种种努力收效甚微,朱白发现坐在他边上的女领导径自玩起了手机。这位风韵犹存的女领导就是戴安娜,绰号王妃。戴安娜的手机平铺在桌案上,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着屏幕。据胡祖听说,经过哺乳期的女人的胸部都是骗人的,表面看起来高耸入云,其实都难逃下垂的厄运。不知道戴安娜王妃是否因此做过整形手术。她或许是有这方面的客观需要的。这么想着,朱白不禁哑然失笑。未料戴安娜恰在此时抬起头,朝朱白的方向瞟了一眼。她随之流露的笑容尽管略显职业色彩,还是让朱白羞赧不已。

戴安娜又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朱白的手机随即滴答了两声,是戴安娜发来的微信:会后留一下。戴安娜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局长的发言终于结束,与会者与戴安娜一样,都面无表情地瞥向居中的书记,又在书记目光的一扫而过中变得有些振奋或期待。在机关里混到局长一级的,大抵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表情。朱白以余光观察着戴安娜,揣测她特地嘱咐他会后留下来的原因。作为会务人员,朱白不消说是要留下来。难道戴安娜从自己的失笑中阅读出了其他的意味?而且她之后还保持了一份不再抬头看他的矜持。于是朱白又从他认定的矜持中冥想出去……书记在抿茶的时候呛了一口,连续的咳嗽使他不得不中断了冗长的讲话。一众局长鸦雀无声,因为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书记都不喜欢有人在他讲话的中途插话。他是更习惯于唱独角戏的,就像自慰一样——坦率地说,现在朱白几乎能将任何事情与性产生通感。他感到戴安娜瞥了他一下,他的目光勇敢地追了上去,但还是迟了一拍,戴安娜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书记身上了。

书记的喉咙似乎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嘶哑地打趣说自己老了,而这座城市正在焕发青春。书记大约还想加强一下幽默感,但接连的咳嗽阻止他这么去做。局长们一致报以微笑。这一微笑其实颇有难度,既要表达对幽默的会意,又要加以节制以留出关切的余地。会议在书记的咳嗽声中不得不提前结束。朱白起身,收拾众人留下的纸杯。戴安娜跟着书记也走出去了,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朱白。这一眼让朱白好不纠结,一时难以确定此后是离开会场还是原地待命,索性倚着窗台发了一阵子呆,直至手机微信再次滴答了两声。这一回戴安娜要朱白去趟她的办公室。

朱白推门而入之际看到戴安娜迎上来的笑容。戴安娜眉梢微翘,圆润的颧骨下透出两个极浅的酒窝。朱白哈下腰,坐到她的对面。

戴安娜微斜着头,挠了挠耳垂说:朱白,谈对象了吗?

朱白尴尬地说:还没有。

戴安娜说:那最好,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朱白不明白戴安娜怎么突然关心起他的私事。

戴安娜接着说:先说说你的具体要求吧?不知道小姑娘对不对你的路。

朱白说:戴主任介绍的肯定是对路的。

戴安娜说:那也不一定,不过小姑娘长得挺漂亮,有点像那个谁——哦,蔡依林!

朱白在相亲界摸爬滚打多年,对女人口中女人的“漂亮”早就无甚期待。对他而言,歌手蔡依林至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多少也偏大了些。此次交谈的重点似乎不在于此,因为戴安娜对这个同学的亲戚的女儿也不太了解。她只是姓名颇似蔡依林:叫蔡一琳,身材颀长消瘦,脸蛋以下都让人觉得营养不良——在此后的会面中,朱白被她的脸蛋深深吸引,她的营养不良反倒让人生出一份怜悯。在办公室里,戴安娜从案头取出一本《国家地理》杂志,询问某文中朱白的署名是否即是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朱白。那是应邀在本城一座名山连续攀爬三日的结果,除了光影尚可之外,别无可取之处。朱白无从否认,淡定的神情更让戴安娜多出几分钦羡。看起来戴安娜是一个新生的摄影爱好者,在朱白眼里,她更可能仅仅是一个摄影器材爱好者。不过,朱白还是花了很长时间讲解了摄影的技巧,诸如光圈、快门、对焦的使用等等,尽管他对这些技巧早就嗤之以鼻。戴安娜一直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一样频频点头,目光在朱白紧盯电脑的眼睛和一张一翕的嘴唇之间移动。接着朱白又阐发了一通后期处理对于一张照片的重要性,并在戴安娜的电脑上下载了一款图片处理的中文破解版。很难说清楚是戴安娜领导的身份还是女人的身份让朱白保持了如此绵长的耐心,但自始至终,二人都缺少一段暧昧不清的对话,朱白也没能体会俯冲到肩上的乳房的绵软弹性,而他罪恶的双手更无从伸向向往的地方。来日方长吧,掌握图片处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朱白自我安慰道。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相视而笑。这时朱白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了。

戴安娜说:朱白,好好把握,小姑娘家条件很好。

朱白说:谢谢王主任关心,那我先出去了。

这一口误使朱白在关门之后都没敢把头抬起来。

2

与之前部分相亲经历类似,朱白在与蔡一琳见面之前无甚期待,见面之后内心又澄亮起来。我心光明如此,夫复何言?当天夜里朱白就失眠了。他陷入了难以名状的忐忑之中。从目测推断,蔡一琳的身高应在一米六五上下,而朱白即使算上竖起的发尖也只能勉强够到一米七二。朱白脸型扁平,缺乏立体感,身材虽可谓不胖不瘦,但腹肌绝无一块。从蔡一琳交谈时的眼神看,她或许还注意到他的左上中切牙少了一小片。那是一次意外撞墙的后遗症,朱白一直懒于修补,尽管他的母亲再三告诫他牙齿露缝是包不住财富的。他的眼前浮现着蔡一琳并不真切的面容,她的清澈的眼睛以及平坦的胸部。整体而言,蔡一琳的表现谈不上热情,但也绝不至于冷淡。直到结束两人都不曾流露继续交往的念头,但也没有任何征兆表明已经成为彼此的过眼云烟。判断蔡一琳内心的想法颇费周折,朱白回想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次目光的投向,每一回发呆的瞬间,以及每一次嘴角泛出的浅浅微笑。他的双手在被褥间蠕动,探寻着被褥间一个个凹凸的褶皱,借此想象蔡一琳身上某几处诱人的部位。这就是朱白多年来惨淡的性生活。

平心而论,此前朱白心仪的女人为之带来的荷尔蒙刺激未必就亚于蔡一琳。生活中的朱白是习惯于以礼相待的。他多年来想象的爱情需要从漫长的交谈开始,在屡屡共鸣中自然升华,然后一步步走向牵手、接吻乃至身体的交缠。问题在于当朱白费尽心机与一个心仪的女人达到无所不谈的境界,那个女人却早就把他界定在好朋友的身份上了。因此,朱白和她们终结关系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往往如是:我觉得我们更适合做好朋友。她们说出此话是如此真诚而丝毫没有应付的成分。但朱白在心里只有两个字回应:我肏(这才是他最渴望的)!一切共同语言以及由此带来的激越情绪顷刻化为乌有。

朱白与胡祖听坐在昨晚的茶吧里。此刻,离与蔡一琳首次道别相隔二十二小时,之前独坐等候胡祖听一刻钟,倾诉则耗费半小时。朱白频频查看手机源于对何时再次联系蔡一琳的犹豫。在他看来,这一时间事关君子风范——近之一分则太腻,远之一分又太疏远。整个白天戴安娜都没有找他谈谈昨晚见面的结果,或者反馈一下女方及其家庭的意见,这让他不免有些担忧。谈话间,胡祖听忽然没收了朱白的手机,他翻阅着朱白之前的短信和微信,与蔡一琳相关的居然只有可怜巴巴的两条短信,第一条是朱白告知约会的时间和地点,第二条仅有一个“好”字。“你怎么就不改改你的臭德行!”胡祖听在朱白的手机上按了几下说。朱白夺回去的时候,发现胡祖听已经向蔡一琳发出了一条短信:“丫头,在干嘛呢?想你了。”这一口吻当然与朱白惯常的风格极不相符。胡祖听的意思是,朱白既然没有口臭,说话就没必要遮遮掩掩。多年来,胡祖听对这个不知长进的兄弟可谓仁至义尽,他曾经为之介绍了五个女孩子,结果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造成资源的严重浪费。相比之下,胡祖听对女性的要求就宽泛多了,从高中开始他的身边就不乏女人,两年前结婚,他对妻子唐晓娥的体贴和对其他女人的体贴大致雷同,只是多出了身体接触而已,当然这一界线也不是不可逾越的。这正是朱白常常诟病的。

两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朱白的手机上,直至等到扫兴,蔡一琳的短信才姗姗来迟:“正和我妈聊着你呢,她是个话痨。”回复如此振奋人心多少有些始料未及。胡祖听得意之余又取走朱白的手机。经过两年婚姻的沉淀,看起来胡祖听大有王者归来的架势。他支开朱白伸出来的手和探过来的头是如此坚定,以至于朱白自己都觉得正确的做法是成为一个旁观者。胡祖听甚至阻止了朱白目光的干扰,使得他连旁观一下自己未来的爱情都不能如愿。几乎每一次短信的来回,胡祖听都要凝神静思片刻,以示审慎对待。所幸除了皱过一两次眉,胡祖听都是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朱白早就疲于应付男女关系不可捉摸的前奏,心想只要今后用得到自己的身体,也就无所谓了。

短信频率不快,两条短信之间的空档恰好留给胡祖听教育朱白。胡祖听学有余力时曾研读过几部性史,在古代荤笑话和春宫图上均下过一番功夫。他潜心此道只是为了增加房中之趣,这恰恰是朱白最欠缺的。兄弟啊,切勿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你可以把白天看成是黑夜,但把黑夜看成是白天,那就大错特错了。兄弟啊,别被阳光里风姿绰约的花花草草迷惑了,在黑暗中错综盘绕的根须才是它们存在的本质。兄弟啊,荡妇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荡妇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一个对她放荡的男人。胡祖听在阐述男女关系时,喜欢带上些许哲学意味。个中道理朱白不是不明白。只是胡祖听无法理解的是,如何让思想有效驾驭肢体的动作,才是一门更深奥的学问。

胡祖听说:兄弟,有我在,你放心。

朱白无奈地点了点头。

胡祖听说:临别之际送你一句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朱白问:什么意思?

胡祖听说,医学研究表明,二十八岁之后,人体机能将逐年下降——也就是说,二十八岁,就是青春的尾巴。

朱白心里咯噔了一下。

胡祖听说:青春就像这朝菌和蟪蛄,短暂,脆弱,既容不得我们挥霍,更容不得我们浪费。

朱白说:确实,你的那根是注定成不了大椿的。

胡祖听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不要在今年过去了,你还是个处男。

3

胡祖听告诫朱白,在与异性交谈时,音量以不被第三者听到为准,鼻尖距离不宜超过三十公分,如此方能触到对方的鼻息。问题是一旦触及鼻息,朱白便会不太自在,他通常需要屏住呼吸才行,而这只能是权宜之计,之后便需倒退两步,或者稍稍后倾身子。也就是说,朱白与异性正常交谈所需的距离大约为七八十公分,这离胡祖听的要求尚有四五十公分的差距。即使朱白向前探头稍许,他也难以坚持与异性眼神交流——他通常的做法是,用余光。假如对方正在直视他,那么连余光也将不复存在。朱白低下头,或瞥向两侧,随之展露笑容掩饰尴尬。而在对方看来,这一无来由的尴尬倒真是让人尴尬了。

在前往约会的途中,朱白反复揣摩着胡祖听的微信。他实在难以认同胡祖听屡屡以丫头称呼蔡一琳。姑且不论一个勉强一米七二的男性以丫头称呼一个一米六五的女性是否合适,单就气质而言,蔡一琳也与丫头相去甚远。蔡一琳是一名现代女性。朱白以为,像蔡一琳这样的女性是更适合坐而论道而不是空泛地调情的。当晚二人逛了一回中心公园。秋风萧瑟,行人三三两两,朱白挺着腰杆,对蔡一琳谈到了人生的态度,谈到了对纪实摄影的认识,对风光糖水片的鄙视,还谈到了荒木经惟天才的写真术。朱白侃侃而谈,有一阵子几乎忘记了蔡一琳的存在,直至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荒木经惟是谁时才恍然醒悟。当时二人恰好坐了下来——确切地说是蔡一琳岔了一句什么话,径自坐到邻近的一把木椅上(也许她一直在寻找一把木椅),他才跟了上去。他的屁股落在木椅另一端的边角,使二者身体的距离达到了可能的最大值。对此朱白又懊悔不已。更让他懊悔的是,他猛然意识到荒木经惟这个老不正经拍摄过太多女性生殖器的照片。那个隐晦的地带如同鲜花般绽放,曾经数度让他激动不已。假如蔡一琳有兴致去百度一下荒木经惟,以她对摄影艺术的认知能力,该不会认为我朱白是个低级趣味的男人吧?

朱白言不由衷地说:“不过荒木的照片不太单纯。”问题是朱白一下子冒出单纯这样的词语多少有些突兀。蔡一琳疑惑地注视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收回目光,似乎在等待朱白对究竟何为不太单纯的照片做出解释。见朱白迟迟未予回应,蔡一琳不依不饶地问:“可是什么是单纯呢?”

此时朱白正为自己从女性生殖器的潜在话题中成功突围窃喜,并未觉察蔡一琳言语中的挖苦意味。他接着阐发了一通对单纯的个人看法,还特地搬出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以期更加形象地告诉蔡一琳,所谓单纯,正是一种执着于内心的追求而灭绝一切的态度。蔡一琳说:“这么说,周芷若可是比扭扭捏捏的张无忌单纯多咯?对了,岳不群就更单纯了,把自己的命根子都给灭啦。”蔡一琳扑哧一笑,转了两圈眼珠,以胜利者的姿态站了起来。朱白怔了一下,说:“单纯的利益追求可不是单纯。”他打量着蔡一琳被一条蓝色紧身牛仔裤裹得严实的屁股,它高高撅起,与其前面平坦的胸部形成鲜明的对比。蔡一琳不屑地说:“谁说岳不群不是单纯地要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呢?艺术家,你可别说只有追求艺术才是单纯的。”朱白正色道:“也不能这么说。”但究竟该怎么说,他一时还没有想清楚。

这一回合的较量姑且以蔡一琳胜出为上。蔡一琳走在前面,摇曳的身体让朱白神魂颠倒,又仿佛带他进入一片虚幻。从某些非官方渠道获取的影像观察,女性在抵达高潮时,神情通常会从痛苦转向迷离,不知道是否也是进入了一片虚幻,对此朱白不得而知。他倒是非常受用于蔡一琳屡屡以艺术家来称呼他。艺术家,艺术家——既然是艺术家,那就不妨为你拍一组写真吧。此话朱白曾对多位女性酝酿,真正脱口而出却是头一回,如同挤了一次开塞露,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此后二人的约会逐渐增多,每一次朱白都带着照相机。他们出现在海塘堤坝、裸露岩石的小矿山、中心公园日渐枯萎的草坪。蔡一琳可谓天生的模特儿,面对镜头比端着镜头的朱白还要自然。她的眼神极易天真又极易感伤,完全视造型需求而定,瞬息之间的变幻常常让朱白猝不及防。因此,与其说是朱白主导了摄影,倒不如说是蔡一琳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朱白试图扭转局面,花费了好几个夜晚的时间,重新研读荒木经惟的天才写真术,但收获寥寥。只是对一句话记忆犹新:摄影必须是湿式。即使坐而论道,荒木经惟这个老不正经最惦念的依然是女人的身体。

蔡一琳说:“你可别像荒木经惟那样看着我。”朱白装作没听清楚。蔡一琳噘着嘴,咯咯地笑起来。朱白想,对于摄影艺术的认知能力,蔡一琳确实还有相当广阔的提升空间。

罗伯特·卡帕曾说,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朱白靠近蔡一琳的方法是更换镜头。从二百毫米的长焦镜头,到八十毫米、五十毫米的标准镜头,再到二十四毫米、二十毫米直至十六毫米的广角镜头。他的解释是,广角镜头宽广的视野能够带来更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总而言之,借着几只广角镜头,朱白如愿以偿地靠近了蔡一琳的身体。他闻到了蔡一琳身体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青果味,听到了蔡一琳匀称的缓慢的鼻息。他常常透过镜头端详蔡一琳微微噘起的下唇。他晃荡的思绪就常常停留在蔡一琳的下唇。下唇晶莹剔透,饱满红润,有几次他真的就要够上去了。上一次与一位实体女性接吻已经是七年前的往事。那时朱白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初恋。一天晚上,他和初恋女友在公路上游荡,返校时发现大门紧闭,他们不得不重新上路,后来坐在一座大厦的台阶上。夜深人静,二人干坐许久,一言不发又了无睡意。突然,初恋女友仰起脸,毅然说道:

我们接吻吧!

朱白未曾预料,此后竟再没有一位女性对他说出类似的话。初恋女友很快离开了他,和一个篮球健将走到一起。朱白为此特地去练了一阵子跆拳道。他认真的态度一度感动了教练,教练还特地为他开了一份饮食菜单,以期他能尽快吃得壮实一点。学成归来,朱白无数次想和篮球健将干上一架。最冲动的一次,他确实冲进了篮球场,但只是碰了几下弹过来的篮球就离开了。篮球健将朝他笑了一下,在他心里刻上了一道深深的屈辱的印痕。干架一事就此搁浅,只是偶尔在梦中浮现。后来,连梦也不做了。

4

世间再无柏拉图。胡祖听一边对蔡一琳发着微信,一边对朱白说:“现在,没有床笫之交的男女关系,谁会好意思说那算是一段爱情?”一段时间以来,胡祖听乐此不疲地扮演着朱白以及朱白的导师两个角色。他在成为朱白的时候几乎忘记自己的存在,这正是朱白最忌惮的。他一向对胡祖听观看蔡一琳的照片心存戒备,但终究拗不过再三恳求。使朱白失望的是,胡祖听在看到蔡一琳的照片时没有任何表示,连一句起码的客套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才嘟囔了一句“好像之前见过”,至于在何时何地何种场合见过,又语焉不详。胡祖听岔开话题,指责朱白迟缓的行动严重干扰了他的节奏,他不得不需要小心控制微信的暧昧气息。事实也是如此,二人的交往给人以如下感觉:一个朱白总是会把另一个朱白拽出来,使二人身体的距离始终维持在三十公分至七十公分之间。胡祖听大有亲自上阵方能解恨之慨。他提醒朱白,他可以为蔡一琳捋一捋被风吹乱的发丝,可以随时纠正蔡一琳的错误姿势(姿势理应经常错误),可以在与蔡一琳分享照片时肩并着肩、头碰着头,更有意思的做法,当然是直接牵住蔡一琳的手,而且绝不让其挣脱。情急之下,胡祖听甚至以身作则,将朱白视为蔡一琳示范了几个暧昧动作。就是这个样子,非常简单。胡祖听两只手握住朱白的肩膀,一前一后揉捏着推动,随后一只手托着朱白的下颚,食指和中指将其轻轻挑起。他端详着朱白,嘴唇缓缓凑上来,几乎够到了朱白的腮帮子。一股烟臭味扑鼻而来,朱白整个人抽搐了一下,慌忙躲闪开去,连叫了两声“我肏”。

胡祖听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说:“你要尽快和蔡一琳发生关系,否则又将前功尽弃。”

胡祖听很快为朱白拿定主意,搬出救兵唐晓娥,由他和唐晓娥带领二人展开一次西湖之旅。朱白不置可否,胡祖听却已发微信给蔡一琳了,所幸收到肯定的答复。接着,胡祖听从手机掏出一张颇为自得的个人照发到朱白的手机,又通过朱白的手机传给蔡一琳。

胡祖听说:就是这个人,我的兄弟胡祖听,到时可别认错了。

蔡一琳说:难不成我会把他老婆认成是他?

胡祖听说:难说,他老婆长得跟他很像。

蔡一琳说:你这是夸他们有夫妻相呢,还是咒他老婆长得丑?

朱白日后方知胡祖听此举自有深意。而当时他所期待的却只有周末尽快到来。周末终于到了,四人按约成行。无论是从动车至杭州的三个小时,还是打的至西湖的半个小时,或是从湖滨路至白堤至孤山至苏堤的整个下午,胡祖听与唐晓娥十指紧扣或搂腰并行或深情相拥,卖力地示范着男女身体接触的各种基础动作。看起来唐晓娥也乐于撮合,或许与她早前知道朱白是个处男有关,她向来是把朱白视为这个年代的珍稀动物的。唐晓娥还多次有意与蔡一琳拉家常,以一味数落胡祖听来陪衬朱白的忠诚可靠。蔡一琳不知道,四人的这次西湖之旅可谓机关重重,而算计的正是她的身体。在胡祖听和唐晓娥的要求下,朱白终于得以借合影之机搭住了蔡一琳的肩膀。事情至此貌似正在朝一个美好的方向发展,未料不久便出现了意外情况。当时四人正站在宾馆的收银台前。朱白对胡祖听预定的两个大床房原本心知肚明,但在那一时刻却非要撇清干系不可,还义正词严地向前台提出增加一个房间的要求。这一自取灭亡的行径让胡祖听和唐晓娥面面相觑。所幸前台查询之后的答复是,没有空房。

朱白看到蔡一琳低着头,打量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朱白忍痛说道,要不晓娥你和一琳一个房间吧?胡祖听愤慨地说,你这也太自私了!朱白说,如果你不喜欢和我一个房间,那我就再找家宾馆看看。连朱白自己都难以理解,究竟要为自己挖下多深的一个坑才肯罢休。他感到被另一个让人讨厌的朱白拽出太远,他希望在场的其余人等——尤其是蔡一琳把他拉回来。可是没人接话。他只好沮丧地说,那一琳我先送你回房间吧。这时唐晓娥摆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们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我是嫌麻烦!我们走,胡祖听!胡祖听可怜巴巴地看着朱白,好像是他错失良机一样。临别前,胡祖听真诚地说,兄弟,每个人都会有第一次的。

二人走后,朱白反倒轻松了许多。他突然明白方才的矜持完全是掩人耳目的考虑,因为在他内心里并不希望将他与蔡一琳同房的秘密公之于众——此处的众,首先是指胡祖听与唐晓娥。于是朱白提议,二人是不是先到一楼的咖啡厅里坐一坐。直至一杯咖啡下肚,朱白内心仍在感慨刚才的情况是多么危急,实在不敢想象,假如胡祖听和唐晓娥一味坚持二人同房,将会出现怎样不堪的结果!二人在咖啡厅的交谈时断时续,一度出现了较长时间的冷场。于是朱白又提议是不是再去宾馆的花园小径逛一逛。毫无疑问,在与蔡一琳同床共枕之前,先牵一下手是极有必要的。在花园小径,朱白在意念中多次将右手伸向蔡一琳,与此同时,另一个令人讨厌的朱白却在警告他,蔡一琳早就洞穿了一切。一旦朱白认为蔡一琳已经知道他在盘算着如何与她上床,他的右手便又会在意念中缩回来。最后,只好捏成了一个安分的拳头。

蔡一琳淡淡地说,回去吧,今天也走累了。问题是朱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如何向蔡一琳解释附近没有宾馆。从地理位置来看,附近尚有宾馆的概率更大。显然,胡祖听在宾馆的安排上是有纰漏的,他怎么就不会安排到一个更加僻远的地方?

朱白把蔡一琳送到房间门口。一刹那间,他把头探向里边的沙发,大声喝道:

要不我就睡沙发吧?你看,那张沙发挺大的!

……

节选自《野草》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