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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12期|菡萏:站台重影
来源:《草原》2022年第12期 | 菡萏  2023年02月21日08:50

在河南待过几年。小学五年级,因水土不服,后背起了层红疹子,右手大拇指肿得老高,癞嘟嘟,弯不过来,握不成笔。也是春天,万物萌生的季节,在开封看好的。

爸的同事介绍去的,是名老中医。不大的诊所,在一条老巷子里,黑瓦木门,衬着苍灰忧郁的天。满城柳絮在飞,吹得短发乱蓬蓬。室内并不明亮,一些瓶瓶罐罐贴着胶布挤满案台,林立得如同海市蜃楼。他佝偻着背,满头银发,让我把手伸给他,又让掀起衣服,用一圈圈厚瓶底的镜片贴近看。然后坐在椅子上配药,间或在药柜东摸一下,西捣鼓一下。房间里弥漫着说不清的药味,倒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没开喝的药,两三个瓶子,用蓝圆珠笔标着用法、用量。一些白色粉末水剂,用刷子涂上去,很灵验,很快就好了。所以我是信中医的,几十年过去,那名老中医肯定已作古。这便是生命,因惠及于我,而被我记住。

开封多水,有小威尼斯之称,我始终对那个小城怀有浓郁好感。那里的人闲适,像古人。过去搭火车,快进开封时,列车员打扫卫生,广播播报介绍它的人文历史及景观,现在的动车好像一切从简了。

那次,还去了“第一楼”,那种薄如蝉翼透明的灌汤灯笼包,可谓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包。宋的审美考究,全体现在那行云流水的细褶里,像古装仕女穿越千年。多年后方明白,馅子用猪后腿精肉加生姜剁绒,放蛋清,兑水,顺时针抽打而成。

陇海复线是爸他们修的,包括开封段,所以我对沿途大大小小的车站,都很熟。开封、商丘、兰考、夏邑、虞城,包括安徽的徐州、砀山,每个地方都有铁路人。那时住铁道边,火车轰隆隆,在铁轨上哐哐运行;或“呜”的一声长啸,似怒吼,直上云霄,又余音袅袅,有划破青天白日之感。刹车时,“哐当”“扑哧”一声,一条黑黑的巨龙便停歇了。铁轨旁有扳道房,孤零零的红砖小屋,也有巡道工,提着信号灯,叮叮当当敲着路基。大雾或黑夜时分,灯光在一条条磨光了的银白交叉的铁轨上晃动,恍若黑白大片,让人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保尔。

每天顺着铁轨去学校,黑黑的货车,旋风般从身边掠过。气流扑过来,欲把人卷进去。风吹着头发,呼啦啦扫着脸。一节节数着车皮,货车通常51节或52节。每节装着煤炭、沙子、矿石或看不见的货物,苫盖着泛黄的厚油布,用绳子系在厢帮。两侧的门“哐啷”一声打开,像解放车的侧门。

绿皮车厢里塞满乘客,窗口掀开,一个个脑袋探出来。方桌上,堆放着茶杯、苹果与其他吃食。火车呼呼而过,我站在道边,迷茫地望着。隔几节车厢,写着:“徐州至北京”“济南至郑州”的字样。

火车,我常坐,并不稀奇。

那是一个小站,坡下是所临时小学。五个班,一个年级一个班。教我们的老师姓凌,语文、数学一起带。她很白,戴副金丝边眼镜,烫着短发,宽脸,风度很好,一望便有别于普通家庭妇女。尽管和气,见人热情,但始终保持距离,能隐约感知她语调里对工人和家属的不屑,待当官的倒极尽敷衍。她对我不错,我写过一篇作文《我们的学校》。那时,不大会写作文,第一句便是,清晨,伴着火车的长鸣来到学校,学校坐落在哪儿云云,无非拿腔作调,要写作文的来派。1979年,我刚从老家回到父母身边。

凌老师说写得好,提来录音机,放在课桌上,让我读。录好后,一遍遍放,再把磁带送到其他铁路子弟学校播放。

凌老师才调来不久,原是长春一所小学的语文教师,与丈夫分居两地。她先生是个跛子,会拉小提琴。我出生那年,或稍晚被打瘸的。当时,她先生和爸在一个工班,刚入路没两年,都是一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干这事的是平日极好的同事,用九节钢鞭蘸水抽的。那年我一岁,妈去爸单位探亲,晚饭后,常抱我去工班。

爸单位当时在风陵渡,修黄河渡桥。三不管地界。河对岸是集市,用技术室的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几根铁索连着两岸,上面稀稀拉拉铺排些竹条,没扶手,起风时,桥在水上晃悠,像秋千。河雾茫茫,人走在上面也跟着摇摆,底下是滔滔奔腾、泥沙俱下的黄河水。那里的苹果好吃,妈想去对岸赶集,不敢过,得爸牵着手,也不敢往下看。走到一半,两腿发软,常打退堂鼓。桥是爸单位临时搭建的,便于工作,为修更大的桥。

那个班叫潜水班,戴着带氧气管的巨大头盔,穿着鸭蹼样水裤在水下施工,衣服是橡胶的,充了气,鼓鼓的。家里有张照片,清一色小伙子,背着氧气瓶,肩上挎着钢丝,地上摆着工具、机器。就地盘腿一坐,后面站一排。据说刚入路时很苦,挑土篮子,厨师抬筐送饭,有的工人一餐能吃十几个馒头。

我出生那两年,爸单位已不大上班,分成两大阵营。凌老师的先生是另一方的头头,后来失势。爸没参加任何派别,同事们来自五湖四海,也有同乡,爸帮助过。母亲来后,让爸和她一起回老家。两个人收拾收拾,带上一军用水壶水,抱着我,雇辆牛车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离工地有点远,一个不起眼的小站,一条铁轨,一个站牌。站前有个烤红薯摊,北风猎猎,爸妈买了票,又买了两个烤红薯,一人一个,拿着蹲在地上吃。远远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凌老师的先生。那时他腿瘸没,妈已记不清。他们说饿了,后面有人追,也想吃烤红薯。妈掏出毛角子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他们又说想回家,能不能再借点车费。妈留下零用钱,掏出一张5元整票,嘱咐他们扒货车走,千万别坐客车。只要离开此地,不管到哪儿,再坐客车回原籍。他们拿着钱往西边去了。20分钟后,棒子队赶来,歪戴着小帽,问爸妈看见没有。爸妈说20分钟前见了,往东去了。他们便往东追。没追到,又折回来,见到客车,便上去搜。这个故事,妈近些年絮叨过几次。也许老了,爱回忆。爸在老家待了8个月,电报追回。单位复工后,历时两年,风陵渡至潼关的黄河大桥竣工,是他们一点一点干出来的。

我小学五年级时,凌老师的女儿和我同班,也同岁。她叫晓蓉,细长的眼睛,文弱秀气,与她妈一样白。皮肤像蛋清,看得到血管。那年,凌老师的先生好像已平反,即便没有,也已扬眉吐气。

没上小学前,我见过晓蓉。她随她妈来铁路探亲,他爸从农村刚接受锻炼回来,还在关黑屋,住在一处洼地,单独一户。屋里黑乎乎,没阳光。凌老师从大城市来,又是问题职工的家属,终日不出门。她带来的小女孩晓蓉也是孤单落寞的,尽管穿着漂亮的布拉吉。我那时很淘,像男孩,爬树上墙,顺着土坡往下滑,或拿着树枝骑在墙头上摇。裤子常开裆,妈每每在灯下缝补至深夜。

初春,空气里悬挂着奶粉的香气。一排排新叶似孩童的睫毛,弯着一湖碧水,清荡荡的绿。我们吹柳笛,折花环。我和晓蓉玩,把她带回家,也去她家。不敢进屋,几个小伙伴躲在门缝后或窗根偷偷往里瞧。知道里面住着所谓的“坏人”,也觉神秘。一个女人坐在钢管床床沿织毛衣,低着头,看不真切,满头白发,穿件蓝布工装。几个小伙伴捂嘴窃窃私语,说晓蓉妈好老,像个小老太太。后来她教我们,头发漆黑,人白净细致,神采奕奕,似换了个人,倒似我们记忆错乱一般。

那个位置属于河北涉县,爸单位已搬离潼关,又辗转几个地方,还没到河南。现在想想,很多记忆是漫漶的,无非一个个地名的罗列。妈说起,也是凌乱的。1976年的光景,住的地方叫下弯,也有上弯。地势高低不平,有山。爸单位在那儿施工。有段时间,弯路上有十几岁的孩子拿着红缨枪站岗,也有大人。过路凭路条,来去需打开包裹检查。妈带着我到段部开过介绍信。

方圆几里种了许多柿子树,走也走不到头,一眼的青柿子挂满枝头。看园人是个老头,养了一条皮色暗淡精瘦的狗。小伙伴们背着他,用棍子打柿子,或骑在树杈上往下扔。我们脱下小褂,在下面仰脸接,然后偷偷包回家,埋在米袋子底部,捂熟再吃。妈并不知晓,有时忘了,长了毛,反把米带累坏了,会被妈训斥。妈提起总说是大弟干的。

唐山大地震时,段部搭了许多帐篷,黄绿帆布,房子那么大,还可以更大。帆布边缘有一个个白铁皮圆孔,一块块系起来。里面牵上照明灯,晚上灯火通明。大喇叭号召职工家属带着孩子,集中到帐篷睡,不能在自家砖房过夜。小孩自是欢天喜地,过节一般疯闹。爸不愿意去,一个人躲在家里看书。一地震,帐篷挂着的灯泡来回晃悠,我们赶紧往外跑。满天星斗,夜风徐徐,兴奋得一夜夜不睡,并没多少忧虑。妈带着我和俩弟,折腾了有些时日。后来,帐篷撤了,恢复了平静。

那里满是山坡,黄土,满眼的黄土,地势崎岖。山坡上长着酸溜溜,还有悠悠。悠悠能吃,紫黑色,珍珠般大小,是甜的。学名龙葵,不高,匍匐坡上。有的植物秆生刺。长夏孤独,白腾腾的日光,像奥勃罗摩夫卡村庄的正午,蒸着热气。很多孩子采悠悠,我也跟着下去摘,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新裙子划成几条,身上到处是口子,不敢回家,在外游荡。能记住的不多,长大后,爸的同事说:“哎哟哟!你小时候可不这样,比男孩子还淘。”

跟着大孩子进过山,密密层层的丛林。下雨后,蘑菇雨后春笋般冒出。妈采过。越漂亮越有毒。生蘑菇时节,家家门口支个摊,那些白色、金色的蘑菇,摊晾在细细碎碎的阳光下。也会生蛆,多半集中在凹处。当时不懂,觉得这么美的东西,为何如此不堪。太阳一晒,便爬出来,所以坚决不吃蘑菇,无论妈如何劝。

山里溪水极净,从长着长长绿毛的藓石上,泠泠流过。水中飘着成团成团、絮状透明的青蛙卵,似蛋清,中间一个个小黑籽,尚没发育成蝌蚪。那种清凉感,比白石老人的《蛙声十里出山泉》更有意境。很多小伙伴蹲在水边,捞蝌蚪,用罐头瓶装回家。太阳大时,林间光影闪动,似多棱镜,又似一所彩光的大房子。走的最远处,发现一块陈腐木牌,上面写着“红军”。

在涉县时,妈除了工作,下班后,常到农民的田里拾麦穗、溜土豆。土豆能溜一筐,麦穗是干枯自然折断或农民掉落的。妈拾回来,搓出粒,用大盆洗干净,太阳好时,摊在芦席上晒。晒好后,再去磨。妈还养了20多只鸽子大小的鸡。

午饭后,妈把麦子铺好,嘱咐大弟好生看着,别让鸡叨了。她躺一会,下午好上班。刚迷糊着,便听到外面有小孩的说笑喊叫声,一个说,我扬得高;另一个说,我扬得比你扬得高,夹杂着大弟的欢呼雀跃声。妈爬起来,赶出屋。大弟机灵,撒腿就跑。麦粒扬得到处都是,没在土里。妈气不打一处来,大弟跑,她就追。妈瘦,80多斤,风都能吹倒,追也追不上,心突突突地跳。大弟往山里跑,跑到一处山涧没了路,惊慌回头,傻了眼。妈上去抓住他,气得直哆嗦,打也打不动,照着大弟腮帮子咬了一口。几十年后,大弟一提,就说妈咬了他。对这些,我毫无记忆。问妈,咬得重吗?妈说,重啥重,能真咬吗?你大弟不把家,净祸害东西,好好的闹钟拆了,还原不上,藏在被垛里。晚上拉被,哗啦啦散一床。把柿子藏在棉衣服里,棉衣服跟着长毛。

有段时间,家属院鸡走瘟。早晨妈上班走时,两只鸡已打蔫。我们住的那排房,有个厨师,年龄比爸妈小,才结婚,人英俊,妻子也好看,我们称周叔陈姨。他夫人是从哈尔滨来的,不会做饭、缝纫衣服。妈常帮他们做棉衣,包括生小孩的小衣服、小被子。他们家吃食堂,不开火。男的炸溜爆炒都会,轮到休班,便大显身手。在院里砌个炉子,垛口大锅,支个案板,经常给大家包包子、包饺子、烙葱油饼。

他把那20多只鸡都杀了,放上生姜、桂皮炖了一大锅。我放学一进院,便闻到香味。场面壮观,火熊熊燃烧,锅旁围了不少人。他做这些,妈并不知晓,也无须言语。

小弟是个把家虎,天天在家看家,那年也就四岁,不喜欢周叔。周叔若是来了兴致,想做饭就会挨家兑米。我刚入学,大弟不管事。妈下班,小弟提名道姓气鼓鼓向妈汇报:“周明海又来咱家兑米,他挨家兑,就他家不出。”妈说:“人家兑米是对的,给大伙做饭,咱家人口最多,我和你爸下班能吃上现成的热乎饭,有啥不好。”小弟便不语。

邻里相帮,在那个时代很正常,关系比亲姊妹还亲。家里困难,邻居送米送面,往褥下塞钱,屡有发生。后来的几十年,爸妈也尽量回报。之后我回老家读书,回来时,妈回去接我,20多天时间,把两个弟弟托付给邻居照顾。

多年后,天南地北,星离雨散了。

爸在山西境内工作十年,辗转七八个地方。我最早能记住的叫牛筋坪,归太谷管,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据妈讲,那里人过得不错,炊烟,老牛,种点菜,养点鸡。

离太原近,局总部设在太原。

那时是手摇电话,黑把手,黑胶话筒。爸打电话,先骨碌碌摇几下,再拿起来,说要哪儿。里面有个女的,后来知道是总机。电话接通后,谈工作上的事;接不通,撂下;通了,总机再要过来。妈上班,我常带俩弟在爸办公室玩。爸有件灰大衣,终日披在椅背上,毛领磨得光秃秃。我们在外间的椅子上,爬上爬下。爸在里间拿着话筒,按理说如何如何,按理说该咋办。“按理”两个字,困扰我许多年。“按理”是谁,为什么每次电话,都会提到“按理”,貌似可以指挥一切。所以一直想知道“按理”长啥样。

遇到暴雨,狂风大作,地动天摇。树枝抽打着玻璃,雨水似溪流蜿蜒而下。穿军绿雨衣的人,走马灯似的,水淋淋出入。爸在里间,摇着电话喊,这塌方了,那塌方了,请求指挥部火速支援,牛毛毡多少,木料多少。我们在外面唱: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那时,觉得当兵是件了不起的事,最大的理想便是长大能当兵。

那里是山路,妈总说住山沟里。段部有几台解放车,供应站的东西全是解放车拉回来的,带鱼、白条鸡、燕鱼、针头线脑、牙膏牙刷等。车一回来,大喇叭就喊,到了什么什么东西,职工家属同志们赶快来买。爸也出差,到很远的地方购料,几个省会跑,或开会,太原、太谷是常去之地。

别人说车回来了,你爸回来了。听到时,我正在山路上玩,便拼命地往段部跑。鞋子跑掉,停下来,回头去捡,后面跟着俩弟。爸答应给我们带凉鞋。跑到段部,果真看到爸站那儿和别人比比画画说着什么。忙完,我们跟着他回办公室,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凉鞋,浅紫色透明的,像水晶。我套在脚上,再往家里跑,给妈看。

出差,路途远得半个月,爸也会带糖回来。一次放学回家,他坐在地中间的小凳,递给我们一人一块糖,说是从北京带回来的。我们剥开花花绿绿的糖纸,糖是半透明的,像蒙了层雾,排列着一条条整齐的细纹。很硬,不像吃过的奶糖或高粱饴。我拿着翻来覆去有点纳闷,小弟迫不及待,放在嘴里就咬,又“呸”的一声,吐出来。我也试着咬了一口,发现是蜡。爸单位料库有很多方蜡,一块块很大,施工用。若停电,放在火上融化,盛在碟子或碗里,放一根绳子当芯,就可以照明。真糖肯定是有的,也会掏出来。爸笑称,先苦后甜。现在想想,倒难为他,把蜡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刻上花纹。

爸单位没幼儿园,妈上班,把我们仨锁家。那里荒芜,有沟有水,外面天寒地冻,飘着雪花。三个小脑袋挨挨擦擦,挤在玻璃窗前往外瞅,白茫茫一片。在屋里待得无聊,火墙上有个玩意,具体是什么已忘记。火墙用红砖砌的,里面空心,取暖用。从床的一边可以爬过去,我们排着队往上爬。大弟打头,拿了东西,想退回来,转身时,从墙上掉了下去。下面是烧得通红通红的一圈圈炉盘,大弟眉骨磕在水泥炉角上,鲜血直冒。我大呼救命,幸好隔壁赵婶听见,“嘭嘭嘭”拍门摇锁问咋回事,屋内乱作一团。她跑到爸办公室把爸喊回来。其间,我打了一盆水,给大弟洗伤口,水越洗越红,和小弟没命地哭。

炉子很大,外面零下十几度,不烧又冷,妈平日嘱咐我们不要靠近。炉盘是铁质的,一圈圈,中间一个圆巴巴,带个鼻子,可以用炉钩子钩起来。炉盘也可以一圈圈钩下来,做饭时,看锅的大小决定炉盘数。上面可以放铁丝弯的盖帘,烤馒头片和红薯片。

爸慌张赶回来,背着大弟往卫生所跑,缝了三针,打了巴子。背回来时,大弟癞巴巴趴在爸后背,披着爸的灰大衣,像个受伤的将军,看见我俩会心一笑。大弟漂亮,有两个酒窝,大眼睛,人长得好看。那个疤现在还有,眉毛从中断开。

大弟生在闻喜,脐带绕颈七扣,小脸憋得黢紫,妈以为活不成。爸去请大夫,妈手忙脚乱,用剪刀剪断脐带,扒拉扒拉,提起来拍拍,没承想大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等医生背着药箱赶来,妈早用小被把大弟包好了。

大弟两岁时还不会走,鸡胸脯,患有软骨症。生大弟时,家里拮据,妈怀孕时身体差。爸心里只有工作,不太管家。妈坐月子是房东奶奶照顾的,自己也得干活。闻喜,也属山西地界。那个地方闭塞,穷,他们不吃鸡,也不吃鱼。鸡的作用是生蛋,只吃鸡蛋。鸡一般是老死的,死了便扔,说带毛带鳞的东西如何能吃。主要是不会做,也一辈子没见过火车。

妈找他们买过鸡,杀了褪毛煲汤,端给他们;煎煮鱼,也送去一碗。他们说好吃,常说你们官家人真会吃。他们会煮粥,南瓜、红薯、土豆切成块,添上水,倒一碗小米,加七八颗红枣,咕嘟嘟,一煮五六个小时。黏稠透明,诱人。房东的炉子放在窑洞口,一天到晚咕嘟着粥,满院飘香。大弟会走后,拿着他的小碗站在炉边等粥,说,奶奶粥、奶奶粥,奶奶就给他盛碗粥。

爸那时不做家务,即便妈坐月子。家里的脏衣服,他装一包提到办公室。一个星期后,妈问起,他又提回来,依旧是脏的。妈没法,只得自己洗。

大弟刚会说话时,吐字不清。妈上班,把他托给房东奶奶照顾。大弟嘴里念叨着:“倒、倒!”房东奶奶不明白,以为他要睡,便把他弄上床,拍着:“倒,倒!”大弟翻身爬起,指着窗外依旧:“倒,倒,倒!”房东奶奶愈发莫名其妙。妈回来后,房东奶奶讲给妈听,妈也不解。后来,大弟拽着妈的裤管,指着院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枣树说:“倒,倒!”妈恍然大悟,是“枣”。房东奶奶,用棍子一捎,哗啦啦掉下许多。是一棵上百年的枣树,我在场没,妈从未说起。我比大弟大一岁半,因身体好,可以忽略不计。我吃没吃过房东奶奶的枣和粥真不知道。爸把房东奶奶的两个儿子弄到铁路干临时工;回老家带的土特产、供应站到的新鲜玩意也会送他们,总之关系处得极好。

大弟被炉子磕的那次,已离开闻喜,也已有了小弟。小弟生在台曲,归榆社县管,依旧是山西。妈忙着赚钱,无法顾及我们。家里不宽裕,爸结婚就还公债。奶在长春铁路医院住了六年院,爸是铁路职工,给奶办了铁路家属证,看病有了保障,没钱不打紧,先欠着。

奶是肝腹水,一只眼睛失明。照顾奶的事,由几个未出阁的姑妈做。她们天不亮,坐“小晃荡”去长春给奶送饭,或留陪在那儿。“小晃荡”是一种短途绿皮火车,供铁路职工上下班用,凌晨五点发车。医药费归爸,在每月工资里扣,转了两次,近千元。爸还没结婚,基本工资36元,加流动津贴,每月50多元。尽管比地方工资高,但这笔医药费,在当时还算天文数字。爸结婚时,奶已去世,走时,想吃西瓜,东北天寒地冻,并没那东西。大姑托跑广州的列车员带回来一个,辗转送至奶枕边。奶死在长春的铁路医院,20世纪60年代,才42岁。

那笔医药费,每月扣10元,扣了许多年。若紧张,知会会计一声,当月就不扣了。爸背着这笔债结的婚,婚礼时,借了他表哥一条毛料裤。第二天妈收拾东西,问要不要洗。他不答,再问,支支吾吾说还人家了。家里有了我和俩弟,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我12岁,这笔账还没还清。最后的200元钱,单位给免了,爸年年是标兵,常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做报表,整理材料。进入80年代初,工资上涨,一个月能拿100多元钱,外带其他福利,有200多。大干时,一直有奖金陪着。

有年,爸的调令来了,调回长春乘务段工作。为这一纸调令,老家的大姑,没少跑路。爸单位已搬至河南,我刚读初中。爸拿着公函立在大屋,妈一脸阴云,说,咱家仨孩子,回去没流贴,很多待遇取消了。大城市生活水平高,一个个要读书,长春又没房子等着,肯定困难,没得让人笑。无法说妈当年的决策对否,若以教育的角度考虑,回去是对的。安定,教学质量高。大弟上了三个小学二年级,三年搬了三次家。跨省课本不同,一天净忙着转学,买新书了。

在牛筋坪,我偷过一元钱。爸妈上班,我在家带俩弟。小弟不好带,一天到晚哭咧咧。他比我小三岁,那年也就两岁多。有天,怎么也哄不好,冬天,外面寒风呼啸,我们躲在屋里,具体情节,已无法还原。总之,我看到妈挂在木架上的灰上衣,便直直地走过去,掏出一张一元的票子。三人研究了半天,准备买一瓶罐头。我一个人去的供应站,他俩在家等。罐头恍若是梨还是黄桃,妈坚称是山楂,爸说是橘子。我极不喜欢梨。

供应站冷冷清清,两个女营业员在嗑瓜子。室内昏暗,挡着厚棉帘,外面雪花纷飞。九毛六,我把钱举得高高的,营业员想都没想就拿给了我。余下的四分钱,我买了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我们仨都没上学,但很向往。我抱着罐头跑回家,遇到一个极大的难题,三个人围坐着盯着看罐头,就是打不开。

当时的罐头封闭好,用铁皮冲压,没丝扣。我找出螺丝刀,叮叮当当捣鼓半天没打开,只好抱着罐头,去找爸。爸的办公室在坡上,抬头就能望见。我顺着土坡凿出的台阶,期期艾艾走上去。他问都没问,便把罐头用刀划成十字,再把四块扇形铁皮翻过来。

我开心地抱着跑回家,自己吃没,已忘记,反正还剩了大半瓶。三个人竟没吃完,所以无法毁尸灭迹。现在想来,是没敢吃。爸下班早,也许故意早点回来。我们把罐头交给他,他在不大的房间转悠了一圈,举头看了看,便搭凳把罐头放到横梁的木板上。然后两手拍着灰道,一会你妈回来,都别吱声,又对小弟说,你装病。小弟连忙躺下,我给小弟盖了床小被,他啃着铅笔头装睡。

中午,妈下班后,觉得气氛不对。一个躺床上,两个坐着一动不动,爸也不言语。便问,咋的了。没人应。她又说,不对呀!咋都这么蔫?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小弟的额头,又放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疑惑道,不烧呀!我们愣愣地看着她,把眼皮耷拉下来,又去偷瞟那瓶罐头。母亲完全可以顺着我们的视线发现那瓶罐头,但没有,她脱下外套,紧接着做饭。吃完,她搂着小弟躺在床上午休,一抬眼,瞥见房梁横板上的罐头,心里纳闷,哪来的罐头,还放得这么高?爸让她不作声,说我偷拿了一元钱。小弟一直假寐,看穿帮了,一骨碌坐起。妈并没训斥我们,我们所担心的暴风骤雨并不曾发生。

但这事在家里,很多年被当成教材。搬到河南后,妈还向邻居提及。我放学后,在外屋听见,涨红了脸,转头跑掉,心里是怨妈的。有次家来客,爸陪着吃饭,酒后落泪,说亏待了孩子们,提到我背着大人给弟弟们买罐头。说不怨我,怨大人没把生活过好。

其实,妈很勤劳,干的活比爸苦。在山西,天天背着铁锹、洋镐去工地。家里有好吃的,她不吃,紧着我们和爸。东北有很强的大男子主义观念,来客,女人不上桌,这在家里保持了许多年;孩子也不上桌,客人走了再吃,或在厨房扒拉两口赶着去上学。南方好些,张爱玲的《半生缘》和钱钟书的《围城》,描绘吃饭场景,即便来客,也是男女老少挤得满满当当,杯箸乱响。

施工人员在山里放炮,把山炸开,再用水泥一点点往前推。妈干的就是这活,修山洞,通火车。他们埋下炸药,点燃导火索,跑下山,匍匐在地。炮响后,过一会再上去施工。两个女同志着急,刚上去,山体瞬间下沉,人不见了,只露两顶小红帽。后面的人,哭喊着往上赶,又喊来救援队。两个人的脑袋还在外面,土石已没肩膀,还能说话,告诉大家,腿让石头压住了,别拉,先把土石弄走。

有个男职工,放炮时,看到好久没燃,便跑过去。结果“呼咚,轰隆隆”烟尘四起,两只胳膊被炸飞了。在有高铁的今天,不知道那些荒山野岭的山洞还在不在,那是最早的铁路人,一镐一镐艰难修出来的。

我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小城,祖辈是山东人。闯关东时到的东北。儿时,很多人说爷是山东老坦。东北历史短,也就两百多年,属一次大的迁徙移民运动。爷的父亲从小过继给他姑妈家。太爷爷开过粮行,阔绰过一段时间。爷做事也就有了那么点来派,比如抽大烟、提笼架鸟、挥霍金钱,散漫,无正事。他的天真曾影响过我许多年。爸也有儿时戴瓜皮帽的照片,人称二少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划成分,爷把家里包金角的家具全劈了,一清二白,划成贫农。到我们上学填成分时,都能理直气壮填上贫农。哪个同学若是富农,会趴在课桌上受气,被孤立,同学们起哄。

爸妈结婚时,奶已去世。奶走后,爷家经济状况稍稍好转,吃的是有的,所以妈怀我时很健康,我也很健康,至今没住过院。我生在那个小城的县医院,后来改成市。妈并没待产经验,小腹小坠,一趟趟往厕所跑。大姑还没出阁,比妈小,在街道帮忙,见多识广。说嫂子,只怕快生了,咱得上医院,便雇了一辆黄包车。

爸当时在外地,回家要几天几夜。妈生完我,三个姑轮流在走廊抢着抱,一个说,这孩子头发真黑,像咱嫂子,一个说得了吧,像咱哥,老崔家的种。医生跑出来问,你们还要不要大人,产妇还躺在冰冷的产床上呢。

妈怀孕时,大伯曾回家探亲。他在部队工作,给爸妈补送了一套《毛泽东选集》做结婚礼物。那套选集,我上小学时翻过。妈说,当时买不到,几个姑抢着看。

大伯回来后,每天上午,组织家里人跳舞。妈不愿意,常撇嘴,大伯宣布,鉴于杨振芬同志有孕在身,免除跳舞,但学习照做。晚上,家里展开大辩论,爷、二姑一伙;大伯、大姑一伙,一直辩论到深夜。熄灯后,院内方安静。

我出生后,大伯再次回爷家探亲,问起我的名字。爷说,叫平,平安的意思。大伯说什么瓶呀罐的,叫迎春。当时流行《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很多年,我嫌这个名字土气,现在想想,挺好,有人间烟火的味道,也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我生在阴历五月,阳历已进入六月,尽管东北还很冷,也不至于迎春,所以是咏梅。

爸妈修铁路进入河南,已是中原,修复线,条件自然好一些。处机关设在商丘市,底下是段部、队部。常搬家,我们的户口从最初的吉林、山西、陕西、河北、河南,绵延至湖北,一路迁移,上面属上不同省份,具体地名就更多。爸单位,有专管户籍的,走到哪儿迁到哪儿,在河南就迁过诸多位置。除开封、兰考、兴隆,还有新乡、长垣、塔铺,后来安定在商丘。

什么样的房子都住过,最短的只有几个月。但不管走到哪儿,爸妈都精心布置房间,刷涂料,用红砖铺地,或抹地坪,刷红漆。艰苦时,用报纸、白纸糊棚。对家有着极端的热情与向往,大有百年常住的架势。且干干净净,柜上摆着果碟,墙上挂着卷轴。打沙发,做柜子,日子红红火火,长久不熄。

爸妈间也有矛盾。在山西时,妈一生气,就哭着把箱底一套崭新、叠得板板正正的灰哔叽衣服拿出来,穿上要走。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她拿着手电,穿着套鞋。我们太小,站那儿干看着,并不晓得挽留。外面漆黑一片,都是弯曲的山路,估计即便走到太谷也得一夜。那场景,我始终记得,家里静悄悄。妈几个小时后,在黑黑的夜色里,又折转回来。现在想来,她内心的挣扎,我们并不知晓。日子还得照过,其实,一个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也就泥足了。妈那时也就30出头,短发,长得好看,人也好。

现在,妈快80了,老两口特别恩爱。妈总说,那是在哪儿啦,你看,我这记性,你多大?那些地方于我也只是些碎片式记忆。但对当初的建设者来说,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深深爱过。

前几年,参加省里的春秋讲坛,听阎连科老师讲座,他说当兵提干,一直生活工作在商丘的军分区院里。那个地方我熟悉,曾住过军分区院里的老陈列馆,很漂亮的房子,有个小门,可以通往陈列室。我常一个人进去,里面陈列着战争年代留下的枪、资料、报话机、军功章、水壶等。那个军区院特别大,往外走,路两旁种着浓荫蔽日的法桐。一次听刘震云先生讲课,说在塔铺中学当过老师,那个中学,大弟小弟就读过。世界很小。有次,在外地客栈,一个文友靠着床头,就着黄幽幽的灯,看一本当红作家的散文集。说,菡萏姐,建议你也写系列的,像他那样写儿时村庄。

我伤感道,我只有站台上一晃而过的故乡。

的确如此,很羡慕那些写故乡或攀老乡之人。面对这些很茫然,尤其大弟小弟的出生地,他们自己都混淆。我们的命运,在最需要故乡时,是漂泊的,也尽力去爱所在之地,且把每个经过之地都当作故乡。

我甚至连乡音都不地道,记得刚从东北回来时,喜欢说清代满语口语“嗯哪”,爸叮嘱道,是“是的”,别嗯哪嗯哪的。

有晚,与朋友散步,望见一轮明月。我说这月亮真好,全世界都能看见,只此一枚。朋友说,当然,太阳也是。我说太阳太刺眼,所以月亮最能代表乡愁。

可见乡愁是柔软的,属于暗光阴。怎奈我没有刻骨的乡愁、纯粹浓郁的地方风。那些拥有泥土属性,稔熟生养之地及土地上的人与事的人,是幸福的。

前几天,洛阳文友晒牡丹,我赞漂亮。她便快递来一箱。我抱着一捧捧层层叠叠、玉质流风的牡丹很感动。进入四月,春有点深了,像洗旧的蓝布罩袍上绒嘟嘟的白,老旧,惆怅,温暖。初次去洛阳,18岁,也是四月,牡丹极盛时。一座幽深清寂的小城,似古罗马。晚饭后,几个人顺着一条普通街巷往外走。洒水车洗了街,间或有吹糖人、卖冰糖葫芦、皮影杂耍的。但并不热闹,像走在喑哑的古琴上,得体朴素,却分明遗有盛唐风花雪月后的清宁。

这个春天,妈把胳膊摔坏了,说老了,想回老家都回不去了。那儿是他们的故乡,而月亮是我们的故乡。一些常念之地,都被它普照过,在记忆深处一次次回去,亲切又模糊着,又似车窗外的地名,重叠着。

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文艺报》《作品》《清明》《散文》《散文海外版》《草原》《四川文学》等刊。出版有《空翅》《红楼漫谈》《菡萏说红楼》《养一朵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