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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2年第6期|许春樵:紫色口罩
来源:《芙蓉》2022年第6期 | 许春樵  2023年02月21日08:37

戴上口罩,脸只剩下了三分之一。

门卫戴着口罩,白色防护服将身体打包成一团气囊,看上去像个假人,不过,声音是真的:“不戴口罩,不许进!”

可馨见门卫三分之一的脸似是而非,转身离开了。黄昏里晦暗的天空憋了一整天,下雨了,雨中夹着细碎的雪,可馨站在医院外马路边,小心地向过路行人求助:“您还有口罩吗?”

路过的行人像动画片一样在眼前滑过,没人停下,口罩罩住了他们大部分表情和全部心思。风裹着雨雪密集飞舞,可馨的口气变得哀求:“您有口罩吗?卖一个给我吧!”

天彻底暗了下来,路灯一下子全亮了,细碎的雨雪打在脸上,又麻又辣,可馨感觉自己像一个废弃的塑料袋被扔在路边,沮丧的情绪里应外合,就在她抬腿准备回撤时,一辆摩托车在她脚边疾速刹车,骑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密封口罩,直接塞给可馨:“不戴口罩上不了公交的!”可馨一时语无伦次:“口罩丢了。我来医院给同事送电脑。谢谢您!多少钱?”骑手说了声:“我不卖口罩!”

电动摩托像一条鱼,滑进了源源不断的人流中。

设计师如月从办公桌边被120直接拉到手术台上,急性阑尾炎发作。还没到下班时间,病床上的如月来电话,说电脑里儿童乐园的设计方案要修改,不按期交稿就得按合同交罚金,于是,可馨抱着电脑过来了。从密不透风的公交车下来,可馨摘下口罩,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喘气的自由,就被拥挤的乘客挤到站牌下的垃圾桶边,她不由自主地夹紧了怀里的电脑包,直到抵达医院门卫面前,才发现单挂耳边的口罩不见了。

可馨没看清骑手头盔和口罩里面的真实面目,但看清了骑手脚上的耐克运动鞋,黑色鞋帮镶了蓝白腰线,像是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也许是结过婚的男人,肯定不是大叔。望着被雨雪、灯光和风声打碎的天空,可馨执拗地认定“应该是个男孩”!

拆开塑封,抽出的是一只紫色口罩,紫色偏清淡,流露粉红底蕴。粉紫色是可馨喜欢的颜色,她想起了房间窗台上那盆四季盛开的蝴蝶兰。骑手身上揣了一只粉紫色口罩,难道是个女孩?口罩已将整个城市篡改,男女在这个季节似是而非。可馨刚戴上紫色口罩,如月电话进来了:“进门往左转,二病区三楼306!”

雨雪一停,天就暖和了,口罩捂住了呼吸,没捂住春天。

这个春天,可馨最费心的是到哪儿能买到紫色口罩,满大街都是蓝色和白色,那个雨雪霏霏的黄昏过后,可馨认定只有紫色口罩才是口罩,尤其是那种粉紫色的。公司办公室里,一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用干燥的手指敲着可馨的办公桌:“你怎么能不戴口罩呢?”可馨没说话,默默地将挂在耳边的蓝色口罩戴好,像犯了错误似的。戴上蓝色口罩,呼吸至少打了六折,可馨看不到自己憋得通红的脸,却感受到了变本加厉的窒息。

“药店没有紫色口罩,网上也没有!”可馨对如月说。如月搂着可馨虚软的肩:“紫色口罩,地下工厂生产的,都没消过毒。走,我请你去吃火锅!”

可馨买到一整箱紫色口罩的时候,护城河边的柳树绽开了绿色苞蕊,城墙根的迎春花贴着古旧的墙砖怒放金黄,有那么一个瞬间,可馨看到窗台上的蝴蝶兰花就是盛开的紫色口罩。“遥望春天”灌水论坛里彻夜讨论和争论口罩是不是今年过年最抢手的年货,后半夜一个帖子说春节期间口罩原料紧缺,义乌好几家工厂用女性服装内衬的粉红面料顶上,剑走偏锋,每只加价两毛五。可馨沿着帖子指引的方向,直接从厂家订购300只。办公室六个大龄女生,五个未婚,可馨每天戴着紫色口罩上班,那位常年拒绝化妆的女生说,靠口罩妖艳的颜色诱惑男人的目光,难度较大。如月说:“可馨要想嫁人,不靠口罩!”

工艺美术系毕业的可馨,一米六五,皮肤白净细腻,一双丹凤眼迷离中混搭着妩媚。“江浙人北京话,新思维旧传统”,网上流行的极品女人,像是专为可馨定制的。可馨的记忆中一半以上时间用来逃避围追堵截的男人,剩下的才是学习、工作、逛街和吃火锅。她对闺密如月说:“我对男人一百个不放心,尤其像我爸那样的男人。”厨师父亲十九岁追母亲写血书,三十岁开餐馆,四十岁餐馆开到了墨尔本,在澳大利亚当老板没两年,跟一位端盘子的姑娘滚到了一张床上,一起漂洋过海的母亲伤心地哭了整整一个冬天,还是被抛弃了。父亲在墨尔本海边给母亲买了套带露台的公寓,还给了一大笔钱,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父亲背朝大海,跪在母亲脚下说“我是畜生”。可馨不觉得父亲是畜生,因为父亲身后,忘恩负义的男人成群结队。墨尔本海边孤独而寂寞的母亲每天跟可馨视频:要么移民澳大利亚,要么三十岁前把自己嫁出去。可馨说受不了墨尔本湿漉漉的海风和比狼狗还要大的袋鼠,也闻不了澳大利亚人全身上下牛肉和奶粉的味道。这天跟如月吃火锅刚开了个头,可馨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话音里是挥之不去的麻辣味:“我妈说女孩到了三十岁,再漂亮都要打折降价,明年我就三十了,怎么面对?除非我在二十九岁死去!”比可馨小两岁的如月给可馨夹了一块毛肚:“你等的那个人,肯定也正在四处找你,但不会是送口罩的那位,男人用粉紫口罩,除非是gay!”如月说这个春天,医院门前的那只紫色口罩如病毒入侵了可馨,可馨说没有,“我窗台上蝴蝶兰就是紫色的。”

所有的脸剩下三分之一,认对一个人比认错一个人要难得多,眼睛、声音、服饰以及走路的姿势不足为据,口罩混淆了迎面走来的亲人和仇人的真相。如月说认人靠感觉,可馨说有时候用鼻子能闻出人的身份和气息。

春天暖风一吹,雨无休无止,可馨在雨天喜欢听纯音乐《下雨的时候》,一支能抵达灵魂的曲子。这个雨天的早晨,高峰期地铁里太挤,抢到座位的可馨没有听音乐,她听到了铁轨正在生锈的声音。停靠换乘站,人更多了,一个理了寸头穿着米灰色风衣的年轻人被乘客卷进了车厢,他两手死死攥住了车厢里的扶杆,额头上冒出了细微的汗,列车开动后,坐在椅子上的可馨站起身对寸头说:“你坐下吧!”寸头年轻人戴着蓝色口罩,看不出脸上表情,眼睛里满是惊愕和疑惑, 寸头正犹豫着,一个身材肥胖的女人乘虚而入,一屁股坐了下去。可馨抓住手机的手指向寸头,她跟肥胖女人急了:“我让座给他的!”肥胖女人理直气壮:“我比他大多了,你当然要给我让座了!”

车厢里密集的脑袋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个年轻女孩给一个年轻男孩让座,类似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可馨继续跟肥胖女人争辩:“他受伤了!”周围一圈脑袋都在口罩后面笑了,他们看到寸头男孩站得跟车厢里扶杆一样笔直,年轻男孩没笑,他对戴着紫色口罩的可馨说了句:“谢谢你!”可馨看到年轻人眼神温和而诚恳, 丝毫没有父亲眼中的油腻和世俗。此时成功霸座的肥胖女人闭上了眼睛,谁也看不到她的眼神,她纹丝不动地坐在别人的目光里。

可馨在“溪月”站下车,乘电梯升到地面,寸头男孩站在扶梯口,正面迎着可馨,四目相视,眼神短兵相接,一问一答像是早就排练过的。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的?”

可馨:“我闻到的!你骑摩托摔伤的。”

寸头男孩的眼神紧张到痉挛:“你怎么知道的?我每天要骑车跑一二十处,顾客总是……”

可馨向下打了一个手势:“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你的职业。”

这些日子,天漏了,总是下雨,可馨脑海里没出现男孩摔倒在雨中的画面,有一个镜头却很清晰,男孩摔倒在地的目光中,路边的楼房全都是歪的,像是危房。地铁口人来人往,可馨应付了几句,正要离开,寸头男孩挪了半步,半个身子侧横在可馨前面,他对着可馨的紫色口罩说:“谢谢你给我让座!能加您一个微信吗?”

可馨态度很坚决:“不用了!”

可馨从坤包里抽出折叠伞,迅速撑开,然后一头扎进茫茫春雨中。

被病毒污染了的春天,空气形迹可疑。五四青年节,活动放在露天,市里叫“青年联谊会”,来的人都知道是“大龄青年相亲会”,地点在桃花已经凋谢的桃花公园。公司一个名额给了如月,如月说跟网约的剧本杀冲突了。可馨是代如月来打卡的,打完卡就回房间打游戏,相亲也是游戏,一天假,两场游戏,值!是个半阴半阳的天气,桃花公园门口,可馨看到一缕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来,锋芒毕露,徽派门楼上方,巨大气球下飘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条幅,颜色鲜艳,意思陈旧,感觉是飘扬着一条旧裤子。可馨来得迟,公园入口处人烟稀少,偶尔有进去的,三分之一的脸上漫不经心,还有被母亲拽着的,像是被抓来的壮丁。可馨手里攥着门票,在检票口停住了,检票员态度友好得有些轻浮:“怎么,白马王子不想要了?”话音未落,一个戴蓝口罩的男孩逃难似的从公园里面冲了出来,检票员三分之一的脸变形了,被损耗了三分之一的声音冒着烟:“长没长眼,出口在那边!”

冲出来的男孩差点儿跟可馨撞了个满怀。

可馨躲闪中一个踉跄 ,男孩对立足未稳的可馨连连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

桃花公园外公交电子站牌显示,28路车还有三站,可馨见站台边槐树上开满了槐花,准备拍一张照片,刚掏出手机,那个把进口当出口的男孩追了过来,他抹着头上的虚汗,气喘吁吁地对着可馨的紫色口罩说:“你的钥匙丢了,溪月站台那天!”

可馨摇了摇头。

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有磨损划痕的门禁卡,卡上印有字迹已模糊的“宏达大厦”四个字。男孩神情焦急,语速加快:“你从包里抽出伞,带出了钥匙,不,是门禁卡。我捡起来喊你,你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雨里。”

可馨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我闻出来的!不会错的,戴的也是紫色口罩!”

可馨沉默了,她将目光转向天空,天空凌乱,滚动的云和尖锐的阳光纠缠不休。

公交车来了。男孩对可馨说:“还上车吗?请你喝杯咖啡行吗?”

可馨说:“除非你口袋里揣过一只紫色口罩。”

护城河岸,古老城墙下新潮的咖啡馆叫“雨中即景”。临水卡座,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上来后,两个年轻人摘下口罩,他们相视一笑,目光同时落在玻璃窗外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树垂下的枝条倾向水面,水面上掠过一只白色水鸟。

咖啡馆总是安静,背景音乐是一支克莱德曼的曲子,沉默了一会儿,可馨从水面上收回目光,男孩将一杯咖啡推到可馨面前:“你跟戴口罩时一模一样。”

这是可馨想说的第一句话。于是,她对留着谢霆锋发型的男孩说了第二句:“两个月前,你应该是平头。”

男孩没正面回答,目光依旧温和诚恳:“我总觉得,我们在哪儿见过。”

可馨说:“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也是这么说的!”

男孩叫路东,自报家门后问:“你怎么不进去相亲?”

可馨放下手中的咖啡,目光直击叫路东的男孩:“因为你出来了!”

临近中午,咖啡馆收银台前。路东对可馨说:“我可以加你微信吗?”

可馨说:“如果你同意我买单,加微信没问题。”

路东用身体挡住了可馨伸向收银台的手机:“说好了是我请你的。”

可馨笑了:“你请客,我买单!”

可馨迷离而妩媚的笑像一把刀子,如月也这么说过的。

微信加上了。相互通过确认的那一刻,他们愣了不到一秒钟,都笑了,“可亲可馨”,“路西路东”,两个微信名,遥相呼应,不约而同。

微信是没有咖啡的咖啡馆,隔空对面,更为自由,当面不好说的话,微信里轻松自如。那天离开咖啡馆回到房间,可馨发了第一条信息:“一个大男孩口袋里揣了一只粉紫色口罩?”路东秒回:“早上出门,公司蓝白口罩被抢光了,只剩下紫色的,我一天要跑一二十个地方,随手拿了一只备用。”可馨回了一条:“口罩元年。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小口罩。”路东按照原先思路回过来:“外地捐赠,分给公司的,都不喜欢紫色口罩,同事说戴上去像妇产科的女护士。”可馨敲过来三个字:“我喜欢。”

微信来去,轻松随意,当这种随意持续到后半夜两点的时候,一些严肃的话题就会冒出来,路东试探着问可馨:“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知道你在宏达大厦上班。”可馨一句话封死:“这是桃花公园相亲需要问答的问题,我是宏达大厦保洁员、炊事员、打字员,或者是业务主管、值班经理、公司CEO,与我们交往没有关系。你说是吧?”路东立即打住,继续他们关于躺平、内卷、妈宝男、外围女、小鲜肉、大杠杆的话题,还有音乐、电影、抖音、王者荣耀、流浪地球、玄幻与穿越的网络文学,一直聊到路东说:“楼下卖早点的出摊吆喝了,我该起床上班了!”可馨回复说:“今天是礼拜天!”

朋友圈是一个叛徒,圈里的蛛丝马迹会不动声色地出卖你的身份、职业、喜好和趣味,可馨有一次忍不住问路东:“为什么不让我看你朋友圈?”路东回复说:“你先对我关闭的!”

后来知道了,他俩都不发朋友圈,路东说没时间发朋友圈,可馨说自己没什么朋友。路东说:“反正我不是贩毒的,一天跑一二十个地方,也不是收保护费的黑老大。”可馨回过去:“贩毒的和做黑老大的是不会去桃花公园的,你说你跑到北京去追星雅尼,那一年雅尼在紫禁城开音乐会,我才上小学二年级。”路东接过话题:“你是说我年龄比你大很多。”可馨立即接茬:“我不想知道你年龄,还有你父母的职业和掏钱的姿势。”路东回答:“你像是一个算命的,可能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可馨和路东聊着聊着就聊到桃花公园里去了,路东说我是从桃花公园逃出来的,可馨说她闻到了那天桃花公园相亲很失败,是路东失败,还是对方失败,没闻出来,路东说女方先是不愿摘下口罩,摘下口罩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没有房子、车子就不要浪费时间了,第二句是你父母有多少家产,将来愿不愿给我们带孩子,路东只回答一句:“你还没问我愿不愿意跟你生孩子呢?”最后一个字没说完拂袖而去。可馨秒回“你胜利了”,后面敲了六朵小红花。

可馨和路东微信往来,从一两句,到一两个小时;从大半夜,到一整夜;从一两天,到一两个月。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4点,路东发过来一句:“我想看到你戴着紫色口罩的样子,能不能视频?”可馨说:“为什么要视频?现在就去‘雨中即景’!”路东说天还没亮,可馨果真听到洒水车正在凌晨寂静的马路上作业,喧哗的泼水声惊心动魄。

他们恋爱了,但没说一个“爱”字。可馨说,爱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说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可馨把十九岁父亲写给母亲的血书视为情感绑架,或勒索,母亲在十八岁的某个黄昏面对血书,没有感动,只有持续不断的手脚痉挛和恐惧,她看到窗外的黄昏里残阳如血,血腥之气四处弥漫。可馨和路东惊人一致的共识是“我爱你”和“小姐”两个词,在紫色口罩之前就已沦为贬义词,赌咒发誓的表白注定了加速爱情的破产。可馨说两个人能不能走到一起,靠感觉和默契,一秒钟就够了;路东说,两个人之间,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你做了什么,这需要一辈子。

微信就像刷牙,每天必不可少,恋爱中每礼拜至少一次相约“雨中即景”固定卡座,落地玻璃窗外的歪脖子柳树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证人,要是卡座先上了客,就去餐馆,路东说还是吃火锅好,可馨说鸳鸯火锅里的麻辣和清汤,看起来势不两立,其实给食客提供了口味的自由,“有自由才有轻松、快乐,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为吃火锅才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次进“水底捞”那天,路东点了个鸳鸯火锅,火锅开了,窗外的夏天也来了。

7月炎热的中午,烈日当空,路边梧桐树叶被阳光暴烤至卷曲变形,可馨和如月走出宏达大厦玻璃门,见门前熄火了的摩托车上,一个男孩戴着口罩对着手机屏幕点头哈腰:“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后面的声音像是哀求,听不清。男孩是路东,可馨收起撑开的遮阳伞,在摩托车右侧停住不走了,如月很迷茫地看着可馨。

路东结束通话,看到了可馨,他对戴着紫色口罩的可馨解释:“宏达大厦客户都是有钱人,真难缠……”可馨说:“一起去吃火锅吧,中午工作餐真难吃,像是解放前的伙食。”路东说要等客人下楼,改天我请你们吃火锅。

火锅吃得很马虎,如月手中的筷子大部分时间在半空中比画着,她对可馨认真分析推敲着路东,戴着口罩看不出长相,好在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那两扇窗户里能看出是个暖男,想宠爱你,但不知道怎么宠,白T恤牛仔裤没有品牌,脚上的鞋子倒是蛮好,耐克的,“运河”摩托太low了,打工仔的标配,听口气,是送外卖的,可摩托车后面没有外卖箱,“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可馨说:“不知道。这很重要吗?”聪明的设计师如月说了一句毫无新意的名言:“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可馨在火锅沸腾的雾气中回答得极度平静:“不打听,不介意,不算计,恋爱前就定下的。记得我跟你说过的。”

用“剩女”贬损大龄未婚女,嘲讽中掺杂着羞辱,剩下来的可馨负隅抵抗,她只设计图纸,不设计婚姻,她对母亲说,菜市场才需要公平交易对等交换,桃花公园就是菜市场,争执不下时,视频里的母亲痛不欲生:“如今有剩儿剩女,没有剩饭剩菜,跟从前不一样了!明年就三十了,到现在都不晓得男方是做什么的,坐过牢没有?他爸是卖鱼的还是杀猪的!”

设计公司里的可馨是另类存在,不发朋友圈,不跟办公室里剩女们讨论未来男友的长相、学历、家产,也不讨论服装、口红、唇膏和这一年流行的沉浸式剧本杀,只有如月理解可馨不是行为孤傲,而是内心孤独。闺密也有出现分歧的时候,读过托马斯·莫尔《乌托邦》一书的如月说,合上书本,面前就是房租、水电和糟糕的工作餐,可馨说我不喜欢读高深的书,我喜欢一支曲子就能抵达灵魂,比如勒夫兰《下雨的时候》,如月说所以一只口罩就能让你魂不守舍。可馨说不是。

秋天雨水少,北方来的风一次比一次凉,“雨中即景”落地玻璃窗外歪脖子树上的柳叶青黄不接,河面上最先落下的几片黄叶在秋风中随波逐流。路东仰起脖子,喝光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对可馨说:“我妈说你要是还不愿见她,就要我去见璐璐。”可馨手中银色长柄勺轻轻搅动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语气出奇平静:“听你妈的没错。”

可馨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卡座上的路东像一只被扔下的空杯子。

这个秋天的夜晚,“可亲可馨”和“路西路东”第一次失联。

可馨从“王者荣耀”走下键盘,是后半夜两点十分,躺到床上,熄了灯,困意汹涌澎湃,正要合眼,手不听指挥地抓起枕边的手机,打开微信,路东无声无息,窗外路灯漏进来零碎的光,窗台上的蝴蝶兰花若隐若现,像是被雨水淋湿的紫色口罩。屋外的风声将迷迷糊糊的可馨带进梦里,梦里她走了许多路,喝了许多水,路上没有标牌,两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站在十字路口指手画脚,这边是路东,那边是路西,她们戴着口罩激烈争吵……

中午时分,天空下起了秋天的第一场雨。如月约可馨去楼下必胜客吃比萨,可馨不想去,她坐在办公桌边,打开手机,依旧没有路东的微信。路东自打第一次主动约可馨去“雨中即景”后,一直被动地跟着可馨的节奏走,可馨在夜深人静时说“再聊一会儿”,聊到天亮,路东也当作是“一会儿”,步调一致到迎合甚至是讨好。这个中午可馨嗅觉失灵了,她闻不到路东的下落,于是主动给路东写信息:秋风秋雨愁煞人。她想后面再加一句,路东微信跳了出来。

“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昨天离开“雨中即景”,摩托车一路疯癫,人没摔倒,手机却丢了,晚上6点还能打通,后来就关机了。今天上午重新买手机,去移动公司办卡,一开机立即报告,漫长信息的最后一行是:“耽误了四单客户,罚了600块钱。”

可馨回复:“没耽误见璐璐?”

路东秒回:“我妈说,璐璐不戴紫色口罩。”

晚上“水底捞”火锅店,路东点了大份鸳鸯火锅,锅里的红白两汤步调一致地翻滚,麻辣与鲜香在袅袅如烟的气息中难舍难分,可馨说:“我要喝酒!”路东点了两瓶“嘉士伯”,买单提示喝了六瓶。

雨还在下,路东打车送可馨到“蓝梦公寓”楼下,他搂着可馨纤细柔软的腰,贴着她耳朵,轻轻地说:“你喝多了,我送你上楼,好不好?”

可馨一半身子依偎在路东的怀里,声音比腰更加柔软:“不好!”

路东进一步搂紧可馨,他的手指在她的腰上似无若有地掐了一下:“你已经拒绝六次了,我送你进房间不好吗?”

半醉半醒的可馨一把推开路东:“进了房间,你还能出得来吗?”她摘下紫色口罩,表情和声音完整而清晰:“进了我的房间就是我的人。我要跟你结婚!”

路东站在冷雨中,像一根僵硬的水泥柱子,可馨的脸上挂满了雨水和泪水。

风停雨歇的清晨,秋高气爽,窗外的天空一览无余,可馨不想起床,回忆昨晚雨中即景,路东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跟闺密如月说一下昨晚酒后的故事,路东微信过来了:“亲爱的,昨晚说的话算数吗?”

路东第一次改了亲昵的称呼。可馨没拒绝。此前微信里他称可馨“可亲”,可馨称路东叫“路西”。可馨回过去信息:“算数怎么说,不算数又怎么说?”

路东快速抢答:“算数你跟我结婚,不算数我跟你结婚。”

可馨问:“跟你妈说了吗?”

路东:“我在路东,还是在路西,这跟我妈有关系吗?”

可馨的后悔是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脑袋,她赶紧回复:“不是妈宝男真好!”

路东:“谢谢亲爱的!既然要结婚,我必须老实交代,我是一个打工仔,房产中介公司卖房子的,不是送外卖的,每天带客户四处看房,而我自己没房、没车,摩托车是跳蚤市场淘来的,560块。”

可馨愣了一会儿,果断回复:“送外卖又怎样?可以租房子,结婚与你妈无关,与房子无关,你说是吧?”

恋爱是坐船看风景,结婚是划船拉大车,恋爱是琴棋书画,结婚是柴米油盐,可馨整理出这些感受时,胃里像是塞进了剩饭剩菜,咕咕地泛酸水。路东约可馨来“雨中即景”面谈,说结婚的事在微信里说不清。可馨说不想把结婚弄得跟离婚一样麻烦,有事微信聊。路东微信里说事了:“租房子结婚,我妈说宏达大厦上班的女孩,除了你,找不到第二个,千万不能辜负你一片真心,婚房我们家买。礼拜天一起去看房,我知道哪儿有现房。”路东还问买多大的,挑新区南雁湖边的,还是老区东城门内的。可馨匆匆回复:“怎么挑,你说了算!我不用看了,嫁给你,不嫁给房子。”她打开电脑,准备打闯关游戏。

西伯利亚来的第一场寒流来势凶猛,天亮出门,马路上落叶在寒风中漫天飞舞,一夜之间,气温降了22摄氏度,“即时头条”说百年不遇。90后可馨没心没肺地活了二十九年,读书、考学、上班、听音乐、打游戏、吃火锅,一路风调雨顺,父母离婚算是一次重创,难受也就一个礼拜,一个礼拜悟出的道理是,结婚还不如打游戏,真想结婚,不是到处去找,而是靠鼻子去闻,如月说她浪漫得幼稚,幼稚得荒诞,说这话的时候,可馨正要跟路东去拿结婚证。

路东说先等我把婚房的房产证办下来,再去拿结婚证,可馨说谁先谁后,这不一样吗?如月说:“不一样。结婚前办房产证,是路东婚前个人财产,你一厘米产权都没有,拿了结婚证后办房产证,是两人共同财产,一人一半。”准备做一辈子“单身狗”的如月愤愤不平:“这不是欺负人吗!”可馨说:“我又不打算离婚,要那一半干吗?”

视频里母亲的声音里灌满了澳大利亚潮湿的海风和盐:“没有人结婚是为了离婚的,可你爸跟我离婚都八年零六个月了。房产证写上你和路东两个人名字!”

如月和母亲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房产证上加一个名字,键盘多敲两下不就成了。可馨怕烦,她要腾点儿时间打“缘起仙侠游”,晚上打开电脑前先给路东发了一条微信:“你去办房产证,别忘了加上我的名字!”

可馨觉得这就像咖啡里多加点儿糖一样简单。

几次闯关受挫,可馨陷落深渊不能自拔,两个多小时没看手机。累了,她按下暂停键,起身喝了一口炭烧冰沙奶茶,打开微信,路东40分钟前回过来一条:“亲爱的,为什么要加上你的名字?”

可馨已经习惯了“亲爱的”称呼,听起来入心润肺,但此刻感觉却像是奶茶桶上印着的“炭烧冰沙”标签,她手指僵硬地敲回去:“路西,为什么不能加上我名字?”

路东秒回:“你不信任我?”

可馨:“我信任你。”

路东:“信任我,就不用加你的名字。”

可馨:“你不信任我?”

路东:“信任。”

可馨:“信任我,我不说,你也该加上我的名字!”

…………

一晚上微信,面红耳赤。可馨将喝了两口的奶茶扔到垃圾桶里,口罩捂了呼吸,喘不过气来,她抬手去摘,空的,在房间里没戴口罩。

又是黄昏,阳光稀薄,老旧的巷子里风声川流不息,如月请可馨去吃冰糖葫芦,她挽着可馨有气无力的胳膊:“你要想得到一个人,就走近他;你要想失去一个人,就完全彻底地走近他。”可馨的声音被风卷走了一大半:“所以,人就不该结婚。”晚上母亲主动视频过来,母亲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屏幕里说:“不加就不加,结婚先生个孩子,将来有个依靠,真要是分了,不要那一半房产。”

可馨约路东去“雨中即景”,路东说最近房价涨得凶,晚上都要带客户去看房子,还是在微信里商量,两天后路东约可馨去“水底捞”吃火锅,可馨在房间里告诉他,正在外地出差。后来路东发过来的微信里变了风向:“我妈年龄大了,死脑筋。”可馨敲了一行字:“听你妈的,没错!”

连续刮了几天风,阳光被风卷走,天暗了下来,窗外飘起了雪。可馨坐在灯下,打开电脑,游戏页面死机。快两个礼拜了,可馨和路东没去“雨中即景”,也没去火锅店,微信里弥漫着火锅的麻辣。

路东:“还没结婚,非要锁定离婚后的收益?”

可馨:“还没结婚,你就预设好了离婚方案。”

路东:“你要是信任我,就不会要在房产证上写两个人名字。”

可馨:“你要是信任我,就不该坚持房产证上只写一个人名字。”

路东:“我可以把房产全部给你,但不接受你对我的怀疑。”

可馨:“是你已经怀疑,离婚我要分你一半房产。”

…………

“水底捞”鸳鸯火锅在可馨眼前沸腾,红白两汤各自翻滚,互不买账,可馨发了最后一条微信:“本来要商量结婚,可我们却在讨论离婚。无聊透顶!”发完迅速拉黑路东。

“可亲可馨”与“路西路东”,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夜里,双双沉入水底。

元旦前,可馨辞了职,去澳大利亚。如月送可馨去机场,出发前,如月对拖着箱子的可馨说:“这么急着走?”可馨说:“二十九岁剩下没几天了。”如月的目光在可馨脸上打住,问:“你戴了蓝色口罩?”可馨说:“紫色的用完了。”

过了年,澳大利亚的秋天来了,万里之外,“雨中即景”咖啡馆外歪脖子树上的柳叶正悄悄发芽,可馨想起咖啡馆固定卡座和紫色口罩,望着墨尔本窗外的大海,一整天沉默不语。母亲很兴奋地告诉可馨,移民手续办好了,下礼拜三跟父亲一起去大使馆办签证。可馨说我不想移民,母亲很伤心,问为什么,可馨说她受不了墨尔本湿漉漉的海风和澳大利亚人全身上下牛肉和奶粉的味道。

可馨回到国内,已是春暖花开的3月。蓝梦公寓的房间里,可馨将拉黑了的路东微信拉回来,微信里一无所有,“百度”告诉她拉黑微信发出的信息无法收到。可馨又将拉黑的手机号码恢复,耐心且去翻看之前被拦截的信息,发现屏幕里跳出一大串路东的短信,其中一条是:“亲爱的,找不到你,我才知道我错了,房产证一事纯属无中生有,我爸是宏达地产老板,家里房子比口罩多,宏达大厦也是我家的,我不该试探你。做房产中介是我爸锻炼我打工吃苦受累的耐力。亲爱的,你回来吧,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你!”

路东的最后一条信息是除夕夜发出的:“这是第99条信息,如果你把我号码删除了,我就彻底死心了。你闻错了,我做错了!”

可馨哆嗦着手,给路东拨过去电话,电话通了,话筒里一片嘈杂喧哗,婚礼进行曲中,一个男中音的声音异常响亮:“有请新郎新娘上台!掌声在哪里!”

可馨听到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却没听到电话里的回音,也许没听清,她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路东的婚礼,还是路东参加的婚礼。

窗外下雨了,窗台上蝴蝶兰花谢了,残存的几片叶子顽强地绿着,花盆边上,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一只未拆封的紫色口罩,可馨记得出国前好像用完了的。

【作者简介:许春樵,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安徽省文联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下一站不下》,中短篇小说集《谜语》《一网无鱼》《城里的月光》《生活不可告人》,散文集《重归书斋》《麦田里的春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