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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3年第1期|肖克凡:你原来没有外号(节选)
来源:《当代》2023年第1期 | 肖克凡  2023年02月17日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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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搬进金冠花园新居是北京奥运会那年,那时我还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那时这座滨海城市房价尚未撑竿跳,掏腰包置业金冠花园的主儿,多为不穷不富的人士,春暖花开吃得起香椿和雷笋,炎炎夏日不怕费电用得起空调,金秋佳节走得起旅游团最远新马泰,隆冬季节交得起采暖费不会冻得哆嗦,基本达到衣食无虞的境界,倘若必须套用含金量描述,无限接近18K吧。

当然也有找三叔六舅七姑八姨筹款凑齐首付的“刚需”。“刚需”词汇应运而生,如果望文生义可以解读为“刚好需要”的缩写,听着让人感觉贴切,贴切得好比买了双特别合脚的鞋,而且还是断码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词语,“同志”称谓使用频率降低,而且另有引申义了。首次跟金冠物业打交道,物业会计小李就没叫我“同志”,她叫我“业主”,赐予我新的词语身份。

小李的普通话讲得标准。物业经理老戴则不同,他称呼“业主”像叫“野猪”。这种口音严重混淆自然界物种,虽然不会干扰农贸市场野生猪肉价格。好在小区业主们都是学会使用工具的直立动物,亏待了老戴的地方口音。

我有些纠结“业主”这个词语,这跟童年生活形成的阴影有关。童年阴影好比笼罩心灵天空的乌云,你不知何时就会降雨,而且雨点是泪滴冒充的,舔着发咸。

那是小学三年级暑假返校日,学校要求同学们填表儿,我回家询问父亲怎样填写,他打量着“家庭情况调查表”画出重点说了声“小业主”,我就填写了。

转天上学路上遇到同桌秦立林,我问他表格第四栏填的什么,他说“城贫”就是“城市贫民”的简称。我便觉得城市贫民跟农村贫农差不多,全家冬天穷得没有棉被盖,外出干活儿也没有棉手巴掌。

我跟随秦立林走进教室把“家庭情况调查表”递交班主任蔡老师,她快速浏览然后嗯了嗯。打响上课铃声全班调整座位。秦立林被调走跟我分开坐了,他嘟嘟哝哝不愿意。我俩同桌,他那双小眼睛特别聚光,无须伸长脖子就能看清我写出的标点符号,这眼神儿接近望远镜水平。以后不再同桌他就抄不得我作业了,可是外号仍然叫“千里眼”。

全班同学座位小幅度调整后,音乐老师说我公鸭嗓让我退出年级合唱团,然后班里改选语文课代表,我只剩下条红领巾,成了普通少先队员,暗暗简称自己“普少”,绝不是姓普的少爷。

我班同学冯大强也有变化,原本肩头佩戴大队委“三道杠”,被免去两道成了小队长,因此得到外号“下台干部”。好在我并没有得到外号,继续使用户口册的学名。

放学回家吃过晚饭,爸爸从食品公司加班回来了。他知道我喜欢语文经常问这问那,几次夸奖我热爱学习。这次他表情郑重地告诉我,从前你爷爷开过馒头铺,小业主相当于农村的中农成分,基本属于团结对象,所以咱家情况不碍事,你要好好表现争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我当即起身表下决心,一定要做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我是这样说的,当然也是这样做的,时光就荏苒了。

好不容易长大成人结了婚,我从未改变自幼奠定的人生理想。人过中年倾尽积蓄买了金冠花园的房子,竟然成了新时代业主,只是比我爷爷的身份少个“小”字,这说明我的体积明显膨大——从小业主馒头铺扩展为三室两厅商品房,有幸完成新生代家庭基础建设。

从小学生“家庭情况调查表”到商品房产权证,“业主”成为人生大辞典里的关键词,这关键词伴随年岁增长,我跨过其貌不扬的中年门槛,愈发其貌不扬地走到今天。

2

我身为金冠花园的业主多年,早已适应这个称谓。人生在世不可纠缠童年阴影,就好像成心等待打雷下雨似的。反观我老婆好像没有什么心理情结,一派晴朗天空阳光灿烂的模样,成天处于鲜鱼水菜状态。她从城市污水处理站提前“病退”回家赋闲,起初好似野生动物关进笼子很不习惯,渐渐度过更年期,她的女业主生涯便岁月静好了。

我老婆很快就跟小区里老女人团伙混得熟络,日常生活就像豆浆被点成豆腐,显得紧实起来。这群老女人不论阴晴雨雪,每天坚持聚集在小区物业办公室门前,叽叽喳喳好似等待人工喂食的群鸟。她们畅想祖国未来,分析经济形势,讨论清洁能源,提出食品安全合理化建议,为城市轨道交通建设献言献策……有说不尽的话,有辩不完的理,有时也传播些闲言碎语,搬弄些是非矛盾,臧否些小区人物,不过既有内涵也有外延,基本符合形式逻辑的范畴。

这个老女人团伙的首领人称“阎大爷”,其实是个半老徐娘。她的兴趣爱好是给别人取外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阎大爷”的取外号行为逐渐扩展为老女人团伙的共同兴趣爱好,金冠花园不少人被她们私下命名,比如“唐胖子”,比如“倪大个儿”,比如“傅大款”,比如“甄少爷”,比如“白董事长”……不一而足。然而这些外号均使用反义词命名:“唐胖子”其实极瘦接近非洲灾民,“倪大个儿”身高不足一米五好似来自小人国,“傅大款”申请低保尚未获批,“甄少爷”粗嗓顸声是女汉子,“白董事长”是个皮肤黢黑的保洁员……

她们就这样在“阎大爷”率领下,不断创造出新颖别致的人物绰号,使得金冠花园充满嘻哈调侃的风气。我提示老婆不要随意滥用汉语反义词给人取外号,那样容易打乱约定俗成的生活认知。我老婆风韵犹存不以为然,认为这种反义词游戏不会造成颠倒黑白的后果,仍然将小区里新近命名的人物绰号转述给我,于是我几次听到“房秃子”这个词语。

起初我以为“房秃子”特指等待装修的毛坯房,后来得知这是个女士外号,而且是唯一没有使用反义词的女士外号。也就是说“房秃子”是个姓房的脱发秃头的女士。我老婆说“房秃子”名叫房玉华,家住在4号楼1栋602室,就是那种顶层带阁楼的户型。

这次你们怎么没有使用反义词给她取外号呢?我心仪那种顶层带阁楼的户型,便向老婆打听原委。

我们“阎大爷”说这次不给房玉华使用反义词取外号,就是要让大家看看她满头乌黑假发茂密到什么程度,你是秃头女人可以佩戴假发套,可是佩戴如此茂密的假发套,难道就能够蒙混过关吗?任何人都看得出你房玉华是个秃头女人!

我老婆转述“阎大爷”的话语,内容不乏义愤填膺的情绪。这让我听得目瞪口呆。房玉华佩戴那种植发茂密的假发套,即便密度夸张、发型失真,这也无须大惊小怪,她又不是佩戴假王冠冒充当代武则天。我劝诫我老婆邻里间不要过度渲染敌对意识,尽量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

你既是老顽童又是大学问家,文武双全人才,人道主义者,小区模范男业主……她句式杂糅地讽刺挖苦我,说罢扭身走进厨房补充她的进口雌性激素去了。我从我老婆的过激表现想到不曾谋面的“阎大爷”,这位半老徐娘是水泊梁山母夜叉型的江湖人物,还是双枪老太婆式的正统形象,不得而知。

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外号“房秃子”的房玉华女士。金冠花园小区总共六十六幢住宅楼,即便同处蓝天下今生也未必有缘得见,不论你有没有外号。

我老婆喝过小瓶雌性激素兴奋地说,我们“阎大爷”认为,房玉华热衷佩戴那么夸张的假发套,完全出于过度补偿心理,女人脑袋越秃越想佩戴茂密的假发套,尽力营造出满头乌发的形象,这跟人越贫穷越要装扮富有是同样道理。我们“阎大爷”还认为人世间只有尼姑安然接受秃头的现实,没有哪个凡尘女子愿意秃头的……

你们的“阎大爷”叫什么名字?我愈发觉得此人具有民间哲人意味了。

我老婆脱口说出响亮的名字——阎美萍!“阎”是“阎王爷”的“阎”,“美”是“美团”的“美”,“萍”不是“苹果”那个“苹”……

我说那就是“萍水相逢”的“萍”吧。我老婆立即拍手说,“阎大爷”经常使用这个词汇,说金冠花园女业主们萍水相逢,既然花钱买房做了邻居,这是前世修得的缘分,今生不可怠慢。

就这样,我不断听到我老婆转述小区里有关人物事迹介绍,这让我意识到金冠花园卧虎藏龙,业主们各有来历,就跟《西游记》里各路妖魔鬼怪似的。小区物业办公室门前,尽管不属天竺国,但也堪称风云际会之地。

这又是春风浩荡的季节,我在喷泉小广场转悠了两圈,既没有遇到熟识的小区业主,也没碰见陌生的外来访客,这让我觉得金冠花园颇有几分神秘底色,你在这里可能永远不会遇到你特想见到的人,却可能随时碰到你最不想见到的人。我的这番感慨也属于反义词表达吧?这就叫生活的拧巴。

沿着金冠花园绿道行走,多年前栽种的青蜡树,已有伙夫脖子粗了。它们是小区里的官方树种,一派统筹规划的整齐模样。角落里偶有几株野生山榆树随意生长,七扭八歪枝头挂满榆钱儿,显然属于计划外的黑户。野生山榆树是官方青蜡树的反义词吧?我这样想着。

小时候秦立林爬树采摘榆钱儿,眨着那双“千里眼”说榆钱儿掺到棒子面里蒸饽饽吃,可以节省粮食。多年没见秦立林了,也不知他究竟省了多少粮食。出身“城贫”家庭的孩子,勤于吃苦精于盘算,不会愧对他“千里眼”外号的。

我走进小区物业办公室交纳年度物业费,会计小李很有礼貌,她迎面起身称呼“业主您好”,热情请我落座。我跟这姑娘聊了聊天气,谈到前些天“倒春寒”影响蔬菜上市。我是大男人不便张口打听小区人物动态,尤其“阎大爷”和“房秃子”均为女性,我若过度关注中老年妇女可能会引起误解,带来诸如“花心老汉”之类的评价,那样我人生履历就黵卷了。

小李姑娘仿佛看出我的蹊跷,仰了仰玉盘脸,主动介绍金冠花园大好局面说,目前咱们小区稳定祥和,很快就要成立单身女业主协会了。

单身女业主协会?我想象不出这是什么会道门,顺势询问单身女业主协会的章程。小李说还在酝酿中。我试探说,会长由阎美萍女士担任吧?小李眨了眨不大不小的眼睛说,她已经去澳洲啦,前几天还打来越洋电话说那边龙虾好吃呢。

谈到阎美萍这个人,小李没有称其“阎大爷”,可见这绰号属于金冠花园老女人团伙的内部称谓,颇有不足与外人道的意味。我又想到绰号“房秃子”的房玉华,一时不知如何把话题转移过来。

会计小李给我开具物业费收据,摁了红章然后双手递给我说,根据以前阎美萍亲自统计的数据,咱们金冠花园单身女业主二十七名,可是昨天又统计出房玉华,这就二十八名了。

物业会计小李真是心有灵犀,她说出我想打听的人物名字。这好比想吃冰就下雹子,令我好生欢喜。我抓住时机向小李解释说,我住进金冠花园这么多年,你说的房玉华这人我还没对上号呢。

噢,房玉华女士皮肤白皙秀发茂密,中等个儿不胖,走路挺快的,就是性格孤僻不合群儿。当然单身女业主不愿跟外人交往,这属于洁身自好吧。

看来物业会计小李不知道房玉华满头秀发是佩戴的假发套,这愈发说明那位“阎大爷”火眼金睛不输给孙悟空,能够见他人所未见、识他人所未识,难怪小区里女业主们心悦诚服呢。

这时我很想听小李继续说下去,可巧办公桌上座机电话响了,搅了局。小李娴熟地抄起电话筒说了声“您好,金冠物业”,然后问道“您是哪位业主”。

我依稀听到电话筒传出声音说,我是4号楼1栋602,今天回来我家防盗门突然打不开了,当然不是我丢了钥匙……

4号楼1栋602室?这是那种顶层带阁楼的户型,这就是房玉华家吧。

我保持沉默不吭声,倘若我说出这是房玉华女士的家庭住址,可能会被认为花心老汉惦记人家单身女业主。既然我老婆讽刺挖苦我“老顽童,大学问家,文武双全人才,人道主义者,小区模范业主”,我更不能为老不尊了。

……

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1期

肖克凡,天津人,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都市上空的爱情》《尴尬英雄》《浮桥》,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人间城郭》《蓝色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