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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3年第1期 | 孙频:落日珊瑚(节选)
来源:《钟山》2023年第1期 | 孙频  2023年02月16日08:17

小编说

小说叙写大陆最南端滨海一个小镇上的传奇。“我”在城市读书工作十几年后,还是返乡退回到小镇,替舅舅经营一个珊瑚民宿。而我的发小,从未走出也不需要走出小镇的阿梁,却发挥着独特智慧,建树屋、花房、制茶制香,将小镇的日子过成了一种乌托邦式的纯精神生活。然而这一切,却又隐藏着囚禁外乡艺术家和阿梁女友消失的秘密……这里是“被人类和文明遗忘的地方”,却似乎又是涵养心灵可寄托灵魂的丰饶处所,小说继续在文明与蛮荒、外部与内部之间进行着严肃而深刻的精神追索。

孙频,1983年生,现为江苏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以鸟兽之名》《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等多部。

1

漂泊多年,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海陆交界的地方。

这里就像时空里镶嵌着的隐秘时空,被大陆所放逐,又被海洋放逐,放逐到最深的梦境里,放逐到人世之外,神秘、辽阔、永恒。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和我离开之前没有任何区别,静静地泊在海面上,准确地说,是沉积在那里,如时光深处的静物,岩层中的化石。这些年里,无论我漂泊在何处,这些船的影子一直都陪伴着我,从未曾离开过,以至于变成了一种可怖的安宁,一种强大的心物沉积。

在城市里漂泊的时候,我总是告诉别人,我家门口就是太平洋。话语之间有一种海客谈瀛洲的虚渺,别人只当是吹嘘,并不去当真,而事实上,眼前这道海峡确实是太平洋身上的一个小小肢体,说它的大名叫太平洋其实并不为过。

但海峡毕竟是海峡,它有它自己的计时方法,既不同于大陆,也不同于大洋,它以季风、潮汐、大雾、漂流瓶、海底植物的生长律令、船员的生死荣辱、船的更新换代为时间刻度,来计算只属于自己的时间。从海峡坐船前往大洋深处的时候,时间的密度会发生变化和折射,大洋深处的时间更古老更蛮荒,前往那里的人们会产生南柯一梦的幻觉,觉得自己只不过去了几天时间,却不料,人世间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坐在港口的防波堤上,回想起这道海峡的种种过往。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寂静的木瓜镇忽然一夜之间就热闹了起来,很多人从北方从南方从西北从西南,从飘着大雪的东北,从小桥流水的江南,从塞外的戈壁滩,从大陆的任何一个可能的方位涌来,涌向木瓜镇的古港。因为在那一年,海南变成了经济特区,而这道海峡是大陆通往海南岛的唯一要道。那锈迹斑斑的古港自从郑和下西洋之后就再没见过这么多人,竟一时之间吓呆了。它当然不知道,木瓜镇上的渔民们也不知道,那是轰轰烈烈的十万人才下海南开始了。

这些人坐了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再坐汽车,再坐三轮车、拖拉机,甚至步行,千里迢迢来到了木瓜镇,背着被褥脸盆,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只为了能从这里坐船过海峡,去那个新鲜的海岛上创业,期望能淘到第一桶金。当时过海是必须要有边防证的,没有边防证的人只好在镇上没日没夜地等待发证,填表格的时候,因为没桌子,大片大片的人就趴在地上写,或趴在别人的背上写。我记得那时候,办边防证的队伍每天都要排几公里长,镇上的一家招待所和几家旅店早已爆满。晚上,那些外地人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爬到屋顶上,更多的就直接在马路上铺开被褥睡觉,那些住满了人的大榕树看上去弥漫着一种妖气,好像结满了人形的果实。很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当年,仍然觉得那幕情形悲壮到了惨烈的地步。

一时间,镇上的渔民们连鱼都不打了,渔船拴在码头,不许它们动,也不许它们出海,它们被囚禁在了浅滩上。下了船的渔民开始赚这些外地人的钱,卖开水,卖鸡蛋,卖甘蔗,卖包子,卖盒饭,无论卖什么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卖光,一个鸡蛋涨到了十块钱,还是会被飞快地抢光。最后,感到恐慌的已经不止是那些外地人,连镇上的人们也开始感到恐慌了,他们觉得整个大陆都在向着这个海边小镇奔袭而来,如巨兽一般,要把小镇上一切能吃的东西,鸡鸭鹅鱼椰子木瓜芒果波罗蜜,甚至连同整个木瓜镇都吞下去。

为了赚钱,镇上有些渔民甚至开始骗外地人偷渡过海,说不用边防证,两百块钱包送到海南岛。半夜,几个外地人上了当地人的一条小木船,准备偷渡到海南岛去。外地人和船没有交情,看不出船的痛苦,也听不懂船的语言,乖乖交钱上了船。渔民在漆黑的海面上划了半天,到达了一块陆地,在黑暗中告诉那些外地人,落船莫,到海南啊(下船吧,到海南岛了)。外地人以为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海南岛了,终于可以在这里淘金了,等天亮之后,他们走不出多远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就在离古港不远的白沙湾。昨晚,他们只是沿海岸线兜了一个圈,之后又被船送回了木瓜镇。

就连那些真的过海峡到了海南岛的外地人,有很多后来又返回了木瓜镇,有的乘船,有的乘潮汐,有的像人鱼一样横渡海峡。用镇上人的话说,“穿着长衫长裤去,穿裤规中回(穿着短裤回)。”那时候,站在木瓜镇古港的码头,时不时会看到被潮汐送过来的外地人的尸体。海上的浮尸远远就能被看到,因为它们身上都带着一种不祥的寂静,过于驯顺地被潮汐牵着走。这些外地人或死于自杀,或死于谋杀,或死于械斗,或死于饥饿,他们中的一部分,渡过海峡才没几天,就被潮汐又送回了大陆,只是,这次连船都不用坐了。

几年后,我见到了第二拨涌到木瓜镇要过海的人流,是九十年代的温州炒房团,他们涌向海南岛是为了囤积楼房。那时候,栖息在海峡上的船族已经完全被人类所驯化,繁衍出几大船家族,船队如驼队一般终日往返于海峡两岸。他们把温州炒房团驮向海岛,却也并不是空船而返,他们从海岛驮向大陆的是汽车,准确地说,是走私汽车。这些走私车漂过海峡后,将从木瓜镇再流向大陆深处。那个时候,算是木瓜镇最富有魔幻色彩的时候了,就像童话里的那些被施了魔法的孩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鼻子变长或者长出了翅膀,竟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一度,我走在镇上的时候总怀疑这并不是木瓜镇,而是一个我从未来过的陌生地方。那时候,镇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停放着走私车,包括沙滩上,包括天后宫对面的戏台上都是汽车,那可是给神唱戏的地方啊。后来实在没地方放了,人们就把菠萝地铲平,于是菠萝地里不再长菠萝,而是长满了汽车。那些汽车一度入侵并吞噬了整个小镇,成为了木瓜镇上新的殖民者。

又过了几年,木瓜镇出现了第三拨过海峡的人流,是一些要去海南旅游度假的东北人。那时候,海南岛刚刚打出了旅游生态岛的旗号,东北人便闻讯从遥远的最北方赶来,从木瓜镇坐船过海峡,成群结队地在海南旅游或买房。用木瓜镇的话说,“海南岛的每个石墩上都最少有沙(三)个东北尼婆人(大妈)坐过。”那时候,海峡的船族里又添新丁,火车轮渡开始过海了。听说连火车都能过海峡了,我连忙跑到港口去看,眼看着长长的绿色火车真的爬到了船上,然后被船带向了木瓜镇对面的海岛,我仍然觉得这并不真实,倒像是船在表演一个大型魔术。连船都会变魔术了,何况是人。我目送着轮渡缓缓离开古港,驮着火车横渡海峡,心里最同情的不是负重的船,而是火车里装着的那些人,过海时他们是不能下火车的,火车又被装在船舱里,感觉他们就像打包被送往海岛的礼物,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盒子。盒子拆到最后,海岛才发现,原来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个带着雪花味道的北方人。

又过了几年,我考上了大学,离开海峡,去珠三角上大学去了。毕业以后我先后在广州和深圳待了几年,后来又去北京工作了几年。作为一个从大陆最南端出发的人,我发现,无论自己朝着哪个方向走,其实都是在向北走,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在我眼里都是北方人,我成了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一种南方人,我和我海边的家乡人构成了大陆上最隐秘最边缘的部落之一,那是被人类和文明遗忘的地方,据说精灵特别喜欢这样的地方。因为这种地方类似于昼与夜之间,类似于年与年在除夕之夜的偷换,类似于清醒与睡梦的交界线,魔幻与真实的过渡地带。

在城市里待了十二年之后,某一天,我终于做出决定,离开城市,回到南方之南,回到海陆交界之处。当时兴起了一拨新的回乡潮,我也算是受了这种潮流的影响,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在城市里一直看不到扎根的希望。从农村和小镇出来的青年,通过考上大学的方式留在了城市,期望以此来改变命运,却在城市里打拼数年之后,迫于现实压力不得不再次返回家乡。人们从农村涌向城市,本是追逐现代文明而去,却始终无法真正进入城市。当我为自己在狭窄阳台上养了一盆花而得意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故乡遍地的奇花异草,不禁一阵悲从中来。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与其在城市里栖息于这样可怜的田园假想,还不如去往文明的边缘地带,因为那些边缘地带倒还存在着一些真正的乌托邦。

我的家乡就是这样一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地方,大陆的最南端,海洋和陆地各占一半,那里栖息着无数植物精灵和众多神灵。只要有一条船,便可以从家门口一直到达美洲大陆,还可以穿过赤道去往澳大利亚,甚至可以绕地球一圈之后又回到家门口。有时候,越是边缘地带,越是有着一种近于魔幻的四通八达。

作为一个从城市返乡的人,刚回来还有点不适应,一看见母亲烧咸鱼就提醒她,少吃咸鱼,咸鱼会致癌的。母亲白我一眼,说,给鲁加羊牯(给你杀只公羊)?然后继续烧自己的咸鱼。显然,她对我这种无业游民的状态并不满意。我也自觉脸上无光,没有衣锦还乡不说,年纪也一把了,三十几岁的人了,确实得赶紧找个事情做做,但到底该做什么呢?一时也没有任何头绪,只好成天在镇上瞎溜达。

2

溜达了几天,发现木瓜镇还是有了一些变化。镇上有三个村庄,水井村、甜烧村、那佬村,早已连成一片,不分彼此,从前都是低矮的红砖房或珊瑚屋,如今,那佬村忽然冒出了几栋小洋楼,有的二层,有的三层,居然还有一栋四层的小洋楼鹤立鸡群。

那佬村的这些小洋楼鹤立鸡群,难免被另外两个村庄眼红,所以镇上开始出现攀比的趋势。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赚了钱好回来盖小洋楼。依然出海的渔民则天天给妈祖烧香,盼着能打到黄花鱼,卖给温州的商人们,据说温州人买了也不吃,而是把金灿灿的黄花鱼供起来,可以保佑他们生意兴隆。那些没有力气再出海的渔民则开始日日夜夜打私彩,晚上梦到了几个数字,第二天就买这几个数字的私彩,他们会把一天当中遇到的所有事情都破译为一串数字密码,并认为是来自神的暗示。但几年下来,镇上只有一个人靠私彩发了财,从此什么都不干了,只是专心花钱,很快也就败光了。

镇上还出现了几座高楼,是专门卖给北方人的海景房。因为琼州海峡两岸的气候差不多,北岸的房价却比南岸低了一截,所以有些北方人会选择在木瓜镇买房来过冬。一到冬天,镇上就会出现一些零零星星的北方老人,但木瓜镇毕竟是个小镇,所以多数北方人只是从木瓜镇路过一下,然后从港口坐船去海南岛,据说在三亚,东北人已经完全把当地人覆盖掉了,而东北口音则淹没了当地的黎话,成功地晋级为三亚第一方言。当地人对这些北方人多有排斥,这是一种本能的对外来人的警惕,我对他们倒十分友好,因为我认为自己好歹也是个从文明社会返回来的人,正是这种返乡者的身份让我变得对外地人宽容,并自觉与当地纯土著拉开了距离。

木瓜镇还有一个变化,居然出现了一家珊瑚民宿,并且是我舅舅开的。以前镇上只有几家破破烂烂的小旅店,还有一家港口开的招待所,也是灰头土脸的,忽然出现了民宿这种又时髦又文艺的事物,让我觉得很是意外,同时又感到高兴,看来连大陆的最边缘也躲不开现代文明的进程。

舅舅的珊瑚民宿在水井村,在木瓜镇的几个村子里,水井村是最穷的,靠海最近,海边长有珊瑚礁,村人们自古就地取材,所以水井村的老房子基本都是用珊瑚石砌成的。在村人眼里,这些珊瑚礁与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要比石头轻,而且用珊瑚砌屋不需要任何黏合剂,雨水一淋,珊瑚石自然会黏在一起,坚固轻巧且会呼吸,住在里面十分凉快。镇上自从兴起建小洋楼的风尚之后,一家攀比一家,珊瑚屋早已被视为贫穷的象征,只有最穷的人家才会至今还住在珊瑚屋里。舅舅曾经是个渔民,靠打鱼为生,自从他的独子打鱼淹死在海里之后,他就再没有下海打过渔,又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买了两年私彩没中奖,反倒欠了一屁股债,简直是穷困潦倒,于是老婆也跑了,只剩下他和我老外婆相依为命。后来听说他终日躺在吊床里睡觉,只在退潮时候去赶赶海,捡点虾蟹贝壳。不料过了几年,舅舅却忽然开起了镇上第一家珊瑚民宿,我决定去看外婆的时候也看看那民宿。

当年母亲从水井村嫁到了隔壁的甜烧村,甜烧村的得名是因为村里自古酿一种叫甜烧的米酒,每年给妈祖过年例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酿酒,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整个村庄都像浸泡在了酒坛子里,村人进进出出都是一种微醺的状态,自带一种酒神式的狂欢。无论是甜烧村的米酒,还是水井村的珊瑚屋,几百年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本身就起到了一种屏障的作用,把两个小渔村罩起来,隔于世外,村人们在其中怡然自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所以村里的老人们都很长寿,一百多岁的老人就有十几个,甚至还有一百三十岁的,这些老人已经老得不大像人类了,终日赤着足,基本上每天只吃番薯粥。常年只吃一种食物会让人变得安详洁净,更像植物。老人们大部分时间枯坐在家门口或躺在吊床上,偶尔也看电视,但因为听不懂普通话和白话,所以,除了雷剧,几乎所有的电视节目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天书。他们无非就是数数电视机里一共有几个小人儿而已。

我给九十二岁的外婆带了一坛甜烧酒,因为外婆是个老酒鬼,顿顿得喝酒,一大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酒坛子先喝两口,这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了。就着咸鱼要喝酒,就着番薯粥也要喝酒,有时候一天就能喝掉二斤酒,把家里的酒都喝光了,她就跑到镇上的小饭馆里赊酒喝,喝多了之后,摇摇晃晃地走到海边,躺在沙滩上就睡着了,幸好在涨潮之前被人捡到送回来了。扎着两只小辫的外婆已不大认识人,四肢干枯如树枝,满是褶皱的皮肤也与树皮类似,随便往哪里一坐,简直就是个树人。她却认得酒,一见酒坛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抱过酒坛子死活不肯再撒手,生怕别人抢了去。但我很欣赏外婆如此嗜酒,人一辈子若连一丁点痴好都没有,也没什么意思。

我打量了一下舅舅家的院子,那几间珊瑚屋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把门窗重新油漆了一下,漆成了海蓝色。珊瑚屋多是用杯形珊瑚、柱状珊瑚、蔷薇珊瑚、多星孔珊瑚、石芝珊瑚、西沙珊瑚、澄黄滨珊瑚、扁脑珊瑚砌成的,而像鹿角珊瑚、石叶珊瑚、足柄珊瑚、厚丝珊瑚、顶枝珊瑚、刺孔珊瑚则不大会被用来砌房子,因为太过细长。这些珊瑚活着的时候是五颜六色的,死后则统一变成了惨白色,散发着一种类似于白骨的气息,荒凉中渗着一丝阴森。

小的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在珊瑚礁里潜水,那是一个庞大而华丽的水下帝国,已经在水下隐居了几千万年之久,与陆地上那些人类的城邦相映成趣,只是比人类的城邦更为古老辉煌。无论是坚固的硬珊瑚,还是妖娆的软珊瑚,无论是纤细的佳丽鹿角珊瑚,还是笨重的罗素角蜂巢珊瑚,每一种珊瑚都有自己的仪态、目光和举止。它们是珊瑚虫的屋企和大厦,色彩极尽缤纷绚烂,甚至到了妖魅的地步,好像把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捕捉到这里来了。如果隔着水面看下去,又会觉得是一个奇异的世界遗落在水底了,风枝摇曳,有一种古老渺茫的美好,同时还散发着一种隐隐的可怖。

在这些五彩斑斓的楼宇间,生活着各种鱼儿们,小汽车大的石斑鱼是这里的房客,海龟也是长租客,鲨鱼是经常出没的杀手,章鱼是顶级魔术师,极善伪装,智商远高于其他鱼类,灯眼鱼头顶开着绿色的头灯,儒艮是大象的海上近亲,成天在珊瑚礁里寻觅水草。这里还是小鱼们的托儿所,因为这里的生活太过于美好了,以至于当它们长大了还是不舍得搬走。珊瑚礁里的各种生物相互依存,有的几近于相依为命,比如海蛇喜欢保护幼小的鲹鱼,它就像一列海底的火车,走到哪,就把小鲹鱼载到哪。珍珠鱼对屋企的爱好十分古怪,它喜欢藏在海参的身体里,把海参当成自己的家,还喜欢呼朋引伴,把其他珍珠鱼叫去一起分享自己的家,而海参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它肚子里能装下很多条鱼,也不知道珍珠鱼有没有在它肚子里置办几件家具。

但是珊瑚一旦白化,就是死亡的象征。所以,珊瑚的死亡分外触目惊心,那么绚烂美丽的色彩,会在一夜之间像烟花一般湮灭,只剩下一堆堆白骨。这些死亡的珊瑚石便成了渔民们盖房子的材料。我凑近了一看,尽管一百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墙上的珊瑚花纹还是十分清晰美丽,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彩色的贝壳和海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把一桶水浇到墙上,珊瑚像复活了一样,顿时便恢复了昔日在海底的光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就像住在活着的珊瑚礁里,屋外被茫茫大海所包围,这样一处古老安静的巢穴,倒像是不小心钻进了大海的心脏里。

小时候觉得这些珊瑚屋和那些用火山岩、红砖、蚝壳砌起来的房子没有任何区别,相反,正是穷人家才用珊瑚砌房子,省钱嘛。现在再看,忽然惊觉出其中的美丽与独特,这简直就是从大海走到陆地上的珊瑚雕塑。可是,初中毕业的舅舅如何忽然想出了这样的主意?

我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院子里用蚝壳铺出了一条颇有情致的小径,小径两边浓阴匝地,花梨、山竹、龙眼、紫檀、木棉、凤凰、大叶榕,那棵大波罗蜜树还在,树干上挂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波罗蜜,最大的一个波罗蜜如波罗蜜中的大象,正慵懒地躺在树根处晒太阳,喝醉的外婆枕在波罗蜜上睡着了,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温柔地盖在她身上。我看着她们,一个是最通人性的植物,一个是已经植物化的老人,都已经进入了精灵的范畴,属于同类,所以依偎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如此静谧美好吧。龙眼树下摆着一张花梨木桌和几只用荔枝木做的椅子,可以坐在这里喝茶。榕树下挂着几张吊床,轻飘飘地泊在风中,只要有吊床出现的地方,时间的熵就会发生变化,吊床周围的时间会变的缓慢宁静,还会隐身,会在时间当中隐藏起来,变成一个空缺,一个黑洞。所以人一旦躺在吊床上也会随之从时间中隐遁而去,吊床也算是一种小型的乌托邦,充满飘逸气质。

院子中间还多了一个小花园,里面种着龙船花、水石榕、红花檵木、宽叶十万错、叶下珠、罗勒、朱槿、夹竹桃、洋金风等植物,一只大坛子倒在地上,里面流出来的不是水,而是各种颜色的贝壳。墙角那棵被台风刮歪的椰子树还在,只是在树干上多了一副秋千,使这歪脖子老树竟生出了几分稚趣。墙上和门上爬满三角梅,花叶交错间隐隐露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珊瑚民宿”四个字。

我坐在龙眼树下等了一会儿,舅舅从外面回来了,原来是出去买鱼了。一番寒暄过后,我问他,舅,你这民宿有人住吗?舅舅得意地点点头,前日有,差暗(昨天)有,京(今天)没有,天归无,暗谋(晚上)也会有。说罢动手烧水,给我泡了壶茶,我们坐在龙眼树下边说话边喝茶。他问我现在外面的钱好不好赚,然后,还不等我回答就说,鲁(你)在广州时,在村下事总唔忆着(想不起来),今旦(如今)回村来,钱无好赚喽,不然鲁回来做咪个(什么)?我忙替自己申辩,老给人打工也没什么意思,一辈子就是个打工仔,还是得自己创业。他大声呷了一口茶,抠着脚丫子说,瓦无共鲁讲得过(我说不过你),鲁今年岁啦?有三十五六岁啦哪嘛,家己(自己)也得找宁咪来做喽(找事情做),两条胛头(肩膀)抬一张嘴肯定是无得食喽,日后要讨娘的(娶老婆)。我硬着头皮说,我是打算回老家创业的,就是还没选好项目。舅舅放下光脚丫,给我添了点茶,笑眯眯地说,瓦(我)这珊瑚厝显(漂亮)吧,鲁读册(读书)多,得食(能干),来给瓦帮忙喽,听闻今旦开旅馆都要上网的,客来宿都要先在网上寻,今旦唔会上网无得食啊,舅翁老喽,又无得闲,尼母头壳傻掉,伊每日啱啱加酒(不停喝酒),瓦为伊煮糜,又得熬酒,无闲啊。

自从返乡后,我每天就这么晃来晃去的,本来已经觉得有些羞于见人了,而自己创业又谈何容易。听完舅舅这番话,我忽然想到,在海边做民宿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在北京公司里上班的时候,有两个女同事一天到晚想着辞职去云南大理开个民宿,种上一院子的花草,铺上蜡染的桌布,慢慢把下半生过完,我现在在家门口就帮她们把这个愿望实现了。又想到舅舅年纪也大了,文化不高,又无儿无女光人一条,确实需要有人来帮他。我便不再犹豫,干脆答应下来。

舅舅看起来也很高兴,起身烧水续茶。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随口问了舅舅一句,舅,这老房子放了这么多年,你原来不是都打算拆了盖新房吗?怎么忽然想起开珊瑚民宿了?他沏好茶,摆在我面前,然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一个艺术家帮瓦开的,伊讲,用珊瑚厝开旅馆喽。我惊讶地问,有个艺术家来过这里?那人呢?他朝着大海的方向指了指,眯起眼睛望着远处说,伊旧年从北片(北方)来,悬人(高个子),头毛(头发)长长,尼官显(长得很帅),伊后来棹船过海往海南岛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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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见《钟山》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