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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1期|傅菲:蜂和猫
来源:《雨花》2023年第1期 | 傅菲  2023年02月14日08:38

收蜂

阳光从大茅山漫流下来,一圈圈地淹没西北坡,原始次生混交林从山影中露了出来,展开了水粉画般的轴卷。山影如海潮,慢慢落下去,茅村从茅竹包围的山坳中浮了出来。阳光素黄,与秋草同色。安顺看到太阳斜照,拎起大铁桶、滤网,背上帆布包,拄起竹拐上笔架山了。他要去山上收蜂蜜。

大茅山之巅,五峰连绵,形似笔架,山麓古树参天,是山蜂安居之所。怀玉山山脉东西横亘千余华里,三清山、灵山、怀玉山、大茅山等四座高山如云海之中的群龙,在翻腾,在遨游。它们是世界上已知花岗岩地貌中分布最密集、形态最多样的峰林集群。大茅山花岗岩地貌在节理和风化剥蚀作用下形成了峰峦、峰丛、峰墙、峰柱,雨水和烈风塑造了笔架山,峰墙与峰墙之间,是纵深十余华里长的草沟林壑。高山林木栖生,闽楠、浙江柏、雷公鹅耳枥、珍珠楠等形成梯级壮阔的混交林,沟涧边、林下,蕙兰、三叶青等草本,入春至深秋,花色涟涟。花开蜂舞,尖细的小口器注入花粉,汲取花蜜。

蜂是酿造之神,采集花粉,提取花蜜,酿造醇厚绵柔的蜜。唯有山蜂在高山之巅酿蜜。山蜂别名野蜂,是大茅山高海拔地带生存的蜂,也是大茅山山脉体型最小的蜂(三十只蜂重约一克),采集野生植物花蜜,在背风处过冬,在石缝和树洞筑蜂房。峰墙阻隔了呼呼的北风,石缝和树洞供其营房。安顺每年冬季上结猪岭和笔架山刮山蜂蜜,他的帆布包里带着干粮、绳索和刀具。上笔架山,他得走四个半小时;上结猪岭,他得走三个小时。冬日,雨水绵长,山路艰险。晴了五天之后,树梢和落叶没了积水,他才可以上山。刮蜜的器具早早预备好了,他等着天晴。那是一条无人行走的林中小路,陡峭、歪斜,沿着山梁脊,在密林中穿行。说是小路,其实是野路——路早已消失,只是硬石没有长树,堆着厚厚的落叶。落叶就是他的弯弯山路,脚踩下去,碎叶陷没膝盖。走路如蹚水过河,深一脚浅一脚。从三月挂蜂房,他便盼着刮蜜的日子。

蜂房是一个圆木桶,由底桶、继桶、桶底、桶帽(盖)组成,是他自己箍的。杉木也是他自己砍的。他懂木头。一个在深山生活的人,比起识人更识山上的木头。人多难识啊,人心会变,像山里的天气一样莫测。树不会变,一棵树从出生至死,秉性不变。雨雾露霜雪,以及阳光、风和土壤,决定树的纹理。人没有纹理。有纹理的树比没有纹理的人更值得信任。安顺砍老杉木,解木板,放在水里泡两个月,箍了桶,用热水蒸,蒸掉木质的糖分。没有糖分的木质,虫不会蛀。第一批,他箍了十二个样式相同的蜂房:桶高1.2米、底桶直径0.8米、桶帽直径0.6米。

桶倒挂在峰墙或树上,用棕衣包着。棕衣可以遮雨御寒防霉。第一年上笔架山刮蜜,是2017年的事了。他到了山顶,才知道积雪未化。白雪皑皑,雪重重地压在树冠上,唯黄山松苍劲。山巅之下,森林苍莽。冬日高悬,阳光凛冽。在高空之下,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矮小,小如一棵珍珠楠。顶风冒雪的黄山松,在他眼中,也只有一根牙签长。他察看了一下,十二箱蜂房有三箱收来了山蜂。他打开桶帽,抱出继桶,看见数千只蜂在蠕动。他惊讶了。大雪之下,山蜂在顽强地活着,在暖暖的蜂房里冬眠。他抽出底桶,开始刮蜜。蜜封冻着,奶酪一般,白如麦芽糖浆。

刮一箱蜜,用了他半个多小时。他把底桶套回去,看见桶底的一窝蜂蛹已被冻死了。安顺掏了蜂蛹,不再刮蜜了。他心疼那一坨坨的蜂蛹。

山区有职业掏蜂蛹的人,不分季节,四处找马蜂、胡蜂的蜂窝。一个大的蜂窝,可以掏出二十多斤蜂蛹。蜂蛹以猪肉价的八倍,卖给餐馆。掏蜂窝,晚上去树林里,戴着大头夜灯,用床单包住蜂窝,摘下来,放在热热的大锅里滚。三滚五滚之后,蜂被活活烫死。掏蜂蛹的人提着蜂窝,往冷锅里抖,蜂和蛹一起抖下来。马蜂和胡蜂有毒性,他们用来泡酒。

赣东北有一种剧毒蜂,叫虎头蜂,体大如蚕豆,蜂脸如虎脸,斑毛金色,纵斑黑黄相间,性刚猛如老虎,又称老虎蜂。老虎蜂在黄土筑巢,巢如倒钵。一窝虎头蜂约一百余只。虎头蜂可蜇死人。也有人掏虎头蜂卖,一只卖十元(2020年物价)。蜂越毒,泡酒越好,价格越贵。2017年冬,我去大茅山脚下的朋友家做客,他抱出一缸虎头蜂酒。虎头蜂被泡黑了,一只只悬浮在金黄色的高粱烧里。2019年冬,在铅山县武夷山镇的一家小酒馆,吧台上摆着两玻璃缸虎头蜂酒。半缸酒半缸虎头蜂。酒以一两杯计,一杯卖六十块钱。2021年6月,我在婺源县黄岭,见店主在卖虎头蜂(蜂少)酒,一斤卖三百八十块钱。蜂浮在酒里,头朝上,须足僵硬。我们吃了蜂酿造的蜜,再吃它们的子嗣(蛹),最后吃它们的尸体(蜂酒)。它们以一生带给我们福音(传播花粉、酿蜜、杀有害虫),我们不会念及。我们不懂得惜恩。

安顺从不掏蜂窝,也不掏蜂蛹。作为一个收蜂人,他知道蜂的珍贵。他选择天暖的冬日刮蜜,这样蛹不会冻死。收山蜂一年,一箱可刮十二斤蜜,他刮八斤下山,蜂房里留三斤,桶帽涂一斤。他给蜂留下足够的过冬口粮。

每次刮蜜,他都是一个人上山。他老婆不让他收蜂,说:山道那么长,又高又陡,很容易出意外。安顺安慰老婆,也是安慰自己,说:爬树长大的人,山路走得顺。他老婆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大茅山森林茂密,经常有野兽出没,且不说金猫、野猪、狐狸,还有黑熊、云豹。前三年,邻村的一个男人就被一头黑熊咬伤了,残手断脚的。

有一年冬,他去刮蜜,走到半山腰的一个山坞,遇上了一头四百多斤重的母野猪,晃着肥墩墩的肚皮肉,带着七头小野猪、两头中小野猪,在拱一块长满野芝麻的泥浆土,泥浆在母野猪的拱鼻下“噗噗”作响,小野猪在滚浆。他距离野猪不足十米远,于是便悄悄地爬上一棵高大的杨梅树躲了起来。野猪拱了半个多小时泥浆才“吧嗒吧嗒”地嚼着嘴巴走。前年四月,他上山换蜂房,背着木板,走到结猪岭,感觉到草帽戴在头上越来越沉。他想取下草帽,摸到一根软软的冰凉的物体,他快速甩了出去。一条五步蛇被甩出十余米远。原来是蛇从树上滑落,落在他草帽上。看到蛇在惊慌地逃走,他的心跳得更剧烈了。一旦被五步蛇咬了颈脖子血管,他只有等死。山高路远,神仙也救不了他。

他收山蜂,也收竹蜂、黄蜂、赤翅蜂、独脚蜂,还收大胡蜂。不同的蜂,营造的蜂房不一样。山腰之下,有一大坡茅竹林,多草本,多竹鼠,多鹧鸪鸠,多竹蜂。鹧鸪鸠,形如鸡,群居生活,怕热怕寒,喜阳光。有阳光的晌午,鹧鸪鸠爱自鸣,站在岩石上,仰头引颈,兀自鸣啼:“句咕呱呱,句咕呱呱。”鹧鸪鸠喜食竹蜂。竹蜂浑身被乌黑绒毛覆盖,形如蝽象,以唾液和竹屑粉末在竹筒筑巢。安顺取丁香、小茼香、金银花、野菊、木樨花、干燥竹蜂、白糖,碾磨成粉末,塞进钻了孔的茅竹里,竹蜂嗅出了香味,钻了孔,在此安居。百十只蜂一窝,有了蜜,凿孔取出,或蜂散了,锯竹取筒。

最难收的蜂是黄蜂。黄蜂也叫马蜂或蚂蜂,行动迅速,受到惊吓或攻击,会群起而攻之,螫刺“注射”出毒液,受害人轻则皮肤过敏,重则休克、急性肾功能衰竭,甚至死亡。黄蜂筑造了蜂房,入住进去,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甚至数十年,其巢大如箩筐,聚集着数万工蜂。安顺做了一个大蜂房——两立方米的蜂箱,四边开铁纱窗,内有挂钩,挂了八块巢框,安装了活动巢门,杉木板做巢础,松木板巢制箱垫和蜂箱盖,油毛毡布做覆布。蜂房在村后崖石放了一年,没有收到蜂,转移到对门山腰的青冈栎树上,又空放了一年。黄黄的蜂房晒成褐黄色了,他不想收黄蜂了。安顺把蜂房挂在废弃的土屋檐下,不再管它了。挂了两年,黄蜂来了,他也不去看。黄蜂在里面筑巢,蜂繁忙地进进出出,“嗡嗡嗡”。狗听到蜂舞声,抬头望着蜂房“汪汪”叫。他也不去刮过蜜。他说,他耗着蜂,耗到蜂散巢了,他才会开箱。安顺已经耗了十一年,黄蜂却越来越多。他的双鬓耗白了。

他对蜂舞声很敏感。他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或打瞌睡,耳朵像绽开的鸡冠花。蜂舞声是一种奇妙的声音,“嗡嗡嗡”,像森林轻音乐。万物和谐宁静。蜂箱有了第一只黄蜂,有了第一批蜂,有了家族,有了成千上万只蜂。要死掉无数只蜂,蜂才有大家族。无论在哪个季节,蜂都在大量地死,有时飞着飞着就掉了下来。更多的蜂死在采蜜采花粉的路上,死在花朵里。昆虫生命短暂,蜂也无法脱离这个法则。蜂王寿命最长,一般可活三至五年,最长不超过十年,工蜂一至三个月,雄蜂交配结束即死去,没有交配的雄蜂在六周内死去。平均寿命越短的物种,繁殖力越旺盛,只有大量繁殖才可以保留下基因,不至于物种消亡。尤其是动物,平均寿命越高的物种,消亡得越快。我相信神是存在的,这个神就是造物神。神安排了世界的一切秩序,万物才得以相生、相融。神让有翅膀的、有长途奔袭体力的物种迁徙,让有根须的物种以安营扎寨迎接枯荣,让有鳍的、浮游的物种随波逐流。它们彼此竞生彼此谦让,以独特的面貌、姿态、个性存活于大千世界。

安顺收过一箱山蜂,收进来时,只有一小群,几十只,过了一年,有近万只。他给蜂分房,又过了一年,又分房。有一年初秋,山坞来了一头黑熊,一个下午干掉了他4箱蜂,推倒蜂房,掀开箱盖,把蜂蜜和蜂蛹舔舐得干干净净,群蜂溃散而逃。五年,他分了十二箱蜂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夜之间,那些山蜂全跑了,无影无踪。一小群山蜂,累积了六年,有了十数万只蜂,山蜂缔造了自己的帝国,却一夜间分崩离析,就此消失。他望着空蜂房,又望望自己的楼房,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悲怆。空空茫茫的悲怆,虚虚渺渺的悲怆。他后来多方查找,发现附近的山坞有人烧石煤,煤烟味烘走了山蜂。蜂无法忍受空气污染和农药污染。

在大茅山,他放了六十多个蜂房,但大多是空箱,没收到野蜂。蜂在树桠在树洞在石缝在农家瓦檐筑巢,或大如笸箩,或小如囊袋。在山坞,尤其在岩石嶙峋的向阳处,我时常看到蜂箱。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安顺放的。蜂箱摆在空悬岩石的下面,箱垫在石块上,箱帽压着棕衣或旧衣服,铺上塑料皮,塑料皮被石块压着。我看过一处悬崖壁下,悬着八个蜂箱。在一栋旧屋,檐廊并列挂了六个蜂箱,但无蜂进出,蜂箱落满了灰尘,蜂孔都被堵塞了。蜂门沿板上,有几粒死蜂,如一粒粒豆豉。蜂视高贵、洁净为生命的品质,不会在肮脏的地方营巢。只有高贵洁净的生命,才可以酿出存放千年而不变质的蜜。

收一箱蜂多难呀,安顺走遍了大茅山,寻找长草丛的岩石,即向阳又避雨。野蜂喜爱在岩石缝筑巢。有一次,他遇见一个老收蜂人。老收蜂人点拨他,说:你不要去找野蜂爱筑窝的岩石崖,而要去找野蜂活动的地方,蜂太小,你在远处看不见,你得去找花喜鹊。

安顺问老收蜂人:为什么找花喜鹊呢?

老收蜂人说:花喜鹊是你的引路人。它最爱吃蜂蛹,它经常活动的地方肯定有很多野蜂。

安顺又绕山绕坞找花喜鹊。安顺不养家蜂(中华益蜂),只收野蜂,由蜂自己安养生息。他要刮天然的蜂蜜,纯正的蜂蜜。那是大茅山的天然珍馐。有一年上山刮蜜,下山时,天突然下蒙蒙雨,野路溜滑,他踩在一块滑石上,重重地摔了一跤。他右手保持着提桶的姿势,左手拽住了崖石上的一棵冬青树。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把桶挂在冬青树上,爬上崖石,砍了树枝,把桶勾了上来。他瘸着腿回到家,天已很黑了。他老婆打着松油灯,在山路口等他。他看见老婆充满焦虑的眼睛,心头一热,说:我好着呢,下雨了,走得有点慢。他老婆帮他提蜂蜜桶,沉沉的,说:有三十多斤重呢。到了家,他老婆发现他裤腿裹满了血,右膝盖的布磨烂了。她扒开破布,看见膝盖骨露出来。他才发现自己的膝盖磨裂了皮肉,但一点儿也不疼。清洗了伤口,敷了药,他有了锥心的痛。当时,如果他扔掉手上的蜜桶,双手抱住树,就不会滑下崖石。他舍不得扔掉那一桶蜜。他收了八个蜂房,才收了这么多。数万只蜂一年的辛劳,全在这里。

野蜂活动无定所。他每年都要走一遍大茅山。走山是极度消耗体力的全身运动,刮蜜也是。六年前,他开始感到上结猪岭很困难,比往年要多耗费一个小时。他已经收了二十三年的野蜂了,林中数不清的弯弯野路,消耗着他的腿骨和腿骨支撑的肉身。他想,刮了今年结猪岭的蜜,以后就不上结猪岭了,把山腰以下的四十五箱蜂房看管好就算了。当他刮山蜂蜜时,草涩的芬芳蜜香扑着他,他忍不住舀一勺子送进嘴,舔吮着,咂舌,对自己说:高山之巅出好蜜,我拄着拐杖也要上山刮蜜。

每次上山收蜜、刮蜜,安顺都走得艰难。他站在院子里,看见冬阳暖照下来,阳光慢慢铺满山坞,茅竹摇动着金色的光线,落叶从空中飘旋下来,群山慢慢收拢,聚成一个高昂的山尖,鹞子凌空盘旋。他穿上船底形的大头皮鞋,毫不犹豫地上山刮蜜了。安顺不想辜负被自己收服了的野蜂。野蜂满腔热情地活,至死之时也是如此,虽然它们的生命很短暂。

 

野猫

终于下了一场雪,来垄杠(山名)的针叶森林白皑皑。山呈笔架形,积雪层叠。青翠的针叶暂时被白雪藏了起来,山崖上的落叶乔木林灰扑扑的,如白衬衫胸前的补丁。山体似乎显得更为厚重、单纯、雅洁。新雪弥散冰凉、潮湿、草馨的气息。晌午的树林,雪消融,叶尖滴着残漏般的水滴,“嘀——嗒”,“嘀——嗒”,如钟摆,长长短短的韵脚在回荡,清冷地回荡。针叶上的雪,如雪绒花。雪绒花不是在凋谢,而是在脱落。在毛楂坞雪地,我沿着梅花状的脚印寻找野猫。我已经有七天没见到它们(一个小家族)了。它们还在树林里,因为在一株高大的板栗树下,我看到了新鲜的黑色粪粒。粪粒有八颗,甜棒形(胡秃子的浆果称甜棒),有一股腥臭味。我掏出纸巾包了粪粒,揣进裤兜。新雪上有被爪抓乱了的痕迹,那是野猫涮了鼻子。野猫爱涮鼻,涮净鼻腔,保持灵敏的嗅觉。

雪覆盖了毛楂坞。茅草是白的,刚竹是白的,菜地是白的,树是白的。小路消失了,山脊线消失了。山脊线与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野猫的脚印在树林弯来弯去,深深浅浅,如纷落的白梅花。

野猫生活在毛楂坞,我认识它们。毛楂坞是一个很小的山坞,有三五亩菜地和一个小水塘,及一丛杂树林。水塘积雨水,供人浇菜。山坞左边是一块废弃了几十年的荒地,右边是山梁延绵而下的松树林。十余株泡桐树、一株伞盖形的垂叶榕、一丛苦竹、两株槭树、一株斜弯的野枇杷、两株落叶枣树和林缘边的灌木林,使得山坞有了丰茂的气息。一座山,需要树木去展示生命气象。早晨或傍晚,我去山坞看菜民搭菜棚、浇水种菜,和树木一起呼吸。

荒地是梯级的,长了密密的刚竹、莎草。茶树弯弯扭扭、枝杈杂乱,花却盎然,繁花胜雪。两株杨梅树在荒地中央,长得肆无忌惮。一座水泥坟堆在一株柃木下,给人阴森之感。坟里有一窝野猫。

九月二十七日,第一场秋雨来临。风卷着雨,压弯了树冠。雨珠弹射,飞溅起水泡。暴雨下了一个多小时,地面积水如溪。云散去,艳阳高照。我急着去毛楂坞,看茶花。茶树有长盛的花期,初秋至入冬,花白如夜灯。雨后的花更娇美更野性,花蕊含着雨珠,晶晶莹莹。我站在杨梅树下,看见墓前有两只大猫和三只小猫,躺在水泥地上晒太阳。猫很警觉,其中一只大猫站了起来,望着我,发出“呜呜呜”的叫声,丝毫不畏惧我,竖起两扇耳朵,瞪眼,对我警告:你不能再靠近了,也像是对猫家族报警: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我不敢挪步,不敢发出声响。我发出的任何声音,对猫来说,都是冒犯,甚至是挑衅。另一只大猫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噗刺”一声,像是打喷嚏,甩了甩尾巴,钻入刚竹丛,三只小猫尾随其后。发出警告声的那只大猫护家心切,见我很友善,转了一下头,对着我很温和地叫了一声:“喵——”也钻了刚竹丛。猫是普通的灵猫,体毛深灰色,有深灰黑的纵纹,鼻端深褐色,脸窝深黑色,耳毛和额眉浅白色。大猫体壮身健,小猫约两个月大,较瘦弱。

在离村舍较远、略显偏僻的山坞,怎么会有野猫呢?它们还组建了家庭,繁衍了自己的子嗣。家猫被弃养,一般生活在村舍附近,找吃食方便,不会挨饿。它们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翌日中午,我包了一纸盒的吃食(鱼骨、排骨、虾壳、蟹壳、蛋挞、肉松面包)放在墓前,就去挖葱莲了。我不盯梢野猫。毛楂坞有一垛矮石墙,长了七八丛葱莲,绿得葱油。葱莲也叫玉帘、葱兰,七月开小白花,色质如玉,花期至九月。它们无惧干旱、烈日,也无惧严寒、阴湿。种在哪儿,它们都能活得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植物,贫贱、高贵、拙朴、坚韧。

李师傅是铜矿退休的钣金工,两年前迁到竹鸡林生活。他在毛楂坞种了半亩菜地,有榨菜、菠菜、卷心菜、白菜、红萝卜、莴苣,两垄大蒜套种小葱长得油绿喜人。他的菜棚搭了半个来月了。他戴一个头盔,焊钢筋条,“呲呲呲”,绿火星四溅。钢筋条有大拇指粗,焊成半弧形,浇筑在地上,作棚架。我数了一下,有四十多根。他又砍下苦竹,破出竹片,弓起来,简插在钢筋条之间。我和他一起破竹片,弧口刀劈进竹口,劈出一个深口,脚踩住竹竿,用力拉深口处竹头,“啪啦”一下,一根竹子分为两片。他天天胀着酒酢色的脸,脸宽而厚,一双大手粗粝又绵实。他说:种这么多菜,三户人家也吃不完,你要菜了,自己来摘。他是个很细心的老人,搭菜棚还带上自画的设计图纸,卷尺量钢筋条的长度、曲度和间距。他说,菜棚中间开门,浇水、摘菜方便,也通风。一日下午,不知因为什么事,他没来搭菜棚,我便去松树林找松鼠。

松树林常见花栗松鼠,卷着鸡毛掸子一样的尾巴,在松树间蹿上跳下,一副乐颠颠的样子。沿山梁而下,松树密匝,弥眼青翠。一株枳椇树下,传来“吱吱吱”的惨叫声。我隐在松树背后,看见一只大野猫在扑一只野山兔。猫的一只前肢压住兔头,另一只前肢压住兔脊,在咬兔脖子。山兔折腾着,翻身子,翻起来,又被野猫压下去。山兔深黄色体毛沾满了血,仍在折腾,跳了起来,“嗦嗦嗦”,往丛草逃跑。野猫一个纵跃扑住了它,咬住头骨,叼了起来。野猫的嘴巴差不多包住了山兔的半个头,血丝淌了下来。骨头裂了。山兔的身子垂软下来,尾巴直直地垂下来,滴着血。野猫甩下山兔,伸爪戏弄它。山兔扁着头,翻身欲逃跑,没跑出三步,倒毙了。野猫又逗山兔,山兔一动不动。野猫叼起山兔,往墓地方向跑去。惊心动魄的猎杀,让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我这才想起,墓地还有一窝野猫,我有半个多月没有去探访它们了。被弃养在野外的猫或狗,如果没被人领养,大多数会死于饥饿和寒冷,生命被饥寒交迫所威胁。它们浑身肮脏,体毛裹着黑污,瘦弱体虚,眼神呆滞,十分惧怕人。我曾在四十八亩地(地名)遇见过一只被弃养的土黄狗,断了右后腿,腹部干瘪得凹陷进去,半边腹部因皮癣而脱毛,见了人,远远躲着。它在荒郊野外游荡,勾着断腿。它在烂田找食吃,前肢陷在烂泥里。它“呃呃呃”地叫着,腹部剧烈抖动。它唯一的后肢用力撑,越撑,身子越陷。它四处张望。我抄起竹竿,一头压在田埂上,抬起它,拉出烂泥。它往田埂另一头跑去,晃着满身乌黑的烂泥,边跑边回头看我,“汪汪汪”叫。

丧家之犬,指的就是这样无家可归的弃犬。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写孔子在郑国与弟子走散,无处投奔,郑国人对子贡说:“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人亦如此,情何以堪。丧家就是最大的绝境。

猫轻巧、灵活、敏捷,钻窗户、爬阳台、上树,入家舍偷食,日盗夜窃。毛楂坞无人烟,野猫无食可偷,野化,依仗捕食“自食其力”。三只小猫那么弱小,毛翻着,许是母猫奶水不足的缘故。我隔三差五投食,不固定地投在墓前,四处撒。我投的食物主要是鱼块、鸡排、鸡壳肉、蛋挞、肉松面包。猫嗅觉灵敏,三百米之外可嗅出肉腥味。投了食,我第二天会上墓地四周察看一下。我不天天投食,以免造成野猫对投食的依赖。

有一次,我去新营菜场买菜,一个中年妇人在吆喝:卖花鲢,山塘捞出来的花鲢。十余尾白花鲢挤在大脚盆里,“哗哗哗”地打尾鳍。花鲢肉糙,无人买,鱼价低贱。一条花鲢约两斤来重。妇人说,久旱,山塘快干涸了,鱼不捞上来,会被黄鼠狼捞吃了。天天有十几只黄鼠狼去捞鱼吃。我买了三条,用棕叶穿鳃,提了回来。我将白花鲢挂在杨梅树的三根枝丫上,然后坐在二十米之外的垂叶榕下,等猫来吃。

鱼在蹦跶,树丫在晃动。鱼嘴张得像个畚斗。过了一刻钟,两只大猫带着三只小猫来了。墓后有一丛刚竹,竹梢摇动,野猫钻了出来,蹑手蹑脚地穿过一块荒地,站在杨梅树下。鱼距地面约1.5米高,滴着水,尾巴摆动。野猫看着鱼蹦跶,眯着眼睛。其中一只大猫突然跃起来咬住鱼尾巴,往下拉扯。棕叶绑在树上,扎得太紧,它咬不下鱼,只扯下一块鱼皮。鱼蹦跶得更猛,左右晃着。另一只大猫呼溜溜上树,用爪去抓鱼,往上拉。鱼头太滑,拉上去又滑下来。大猫抓了三次也没抓上鱼。它蹲在树上,拨弄鱼,鱼弹起身子。大猫一个猛扑下来,咬住鱼脊厚肉,往下拽,鱼掉了下来,半边鱼头挂在树上。我不忍看。我穿过松树林,往山梁走,去另一条山垄。

投食二十余次,便入冬了。霜打草叶,雨打行人。天冷,我喜欢枯坐,敞开门,可以看见屋外青黛色针叶森林。是从水里捞出的青黛色,略显幽蓝。一日,我在饭厅刨红萝卜皮,刨了三个,一只大野猫溜进来,蹲在靠背凳下,对着我眯眼叫“喵、喵、喵”。它的眼睛乌黑,有一圈黄金色的眼环,眼睛投射出一束光,柔和、有力,似乎要把我看进它心底。它的眼睛像夜空,充满了柔情,蓝冰似的幽深。它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呢?

每次去投食,我都觉得自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我投了食就走,不会去惊扰野猫吃食。我切了一块五花肉,扔给野猫吃。野猫用爪拨了拨,并不吃,仍对着我眯眼,喵喵叫。我又扔给它一条鲫鱼,它也不吃。我拍了一下桌子,野猫蹿出门,跑下楼道。我追了下去,野猫不见了。

野猫怎么知道我的居室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它是不是尾随过我?是不是猫和狗一样,可以记住人的气味呢?下午,我整理过冬的衣服,一件件叠起来,才想起野猫过冬会很冷,三只半大的小猫会冻伤或冻死。我找出一只木箱(绿化工人装小木苗用的),垫了塑料皮,铺了两件旧衣服,再铺了一条旧抱被(天冷时我盖膝盖),抱去墓地,把木箱塞进墓后的刚竹丛。我又打下四根木桩,搭了个塑料布雨篷,给木箱遮挡雨水。

我下了坡,看见一只半大的野猫浮在塘面。它身上没有伤口,是溺水冻死的。李师傅在水塘放养了五六条半斤重的红鲤鱼,野猫去抓鱼,滑下水,被冻僵了,溺水而死。霜冻天气,哺乳动物幼崽很容易被活活冻死,如狗獾、野山兔、刺猬、野猪、山鼠、山麂等。我见过被冻死的山兔幼崽。山兔在草蓬打窝,以草遮风挡雨,既隐蔽又暖和。深山野草地露水太重,湿透了草叶,霜蒙下来,露水结冰,把草叶和湿泥冻了起来,山兔幼崽被冻在冰里。霜冻是幼崽的灾难。捕山鼠的人有绝活,在草甸或山谷草丛洒下酒米,山鼠吃了酒米,醉醺醺地睡下,被霜冻死。第二天早上,捕山鼠的人拿火钳把它们一条条地夹起来。

霜打了三天,槭树叶全落了。葱莲在阳台上却抽出了新芽。隔日,一场夜雨,“噼噼啪啪”下了前半夜。我无法入睡。雨“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窗玻璃,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樟树在“沙沙沙”地摇着雨声。翌日清早,我去新营菜场,买了两条草鱼、一副鸡骨架、两斤鱼杂,放到墓前的水泥地。

晴了两天,我收拾了衣服,回老家。我窝在山里有两个月了,还没有回去看望父母。过冬了,我得给老人买木炭买柴火买衣物,果树也得好好修剪。在老家住了三天,我回到居住地,阳台上一箱奇亚籽肉松面包不知被谁咬开了,面包也吃空了。我房门紧锁,阳台空着,放了一台洗衣机、两钵三角梅、两钵葱莲、一箱面包。应该是野猫从水管爬了上来,进了阳台饕餮。我清扫阳台,暗自发笑:轻功好,就要爬阳台吗?

天太冷,很多动物都冬眠了,如蛙蛇。很多动物活动减少,如松鼠山鼠。甚至鸟也少了很多活动,只有天晴了,它们才会“叽叽啾啾”地在树林里叫上一阵。野猫找吃食越来越艰难。我每三天买一次鲫鱼,挂在杨梅树上,一次两斤。

李师傅给我送来一缸冬菜。白菜泡的冬菜,我喜欢吃。李师傅说:你帮我破了两天的竹片,冬菜也要吃吃呀。我说:冬菜好,冬菜配冬笋丝豆干丝,下粥下饭下酒,没有谁不喜欢的。我拉开橱柜,给李师傅一盒藜麦,说:藜麦煮粥,吃冬菜,是冬食一绝。李师傅哈哈大笑。我送李师傅下楼,转身回来,见四只野猫蹲在我阳台上,肥肥壮壮的。我找了找,也没什么东西扔给它们吃,我拿出半斤肉切了块,扔在畚斗里给它们吃。它们一边吃,一边喵喵叫。我想,幸好李师傅送来了冬菜,不然我晚餐的菜没着落了。

猫是阴性之物,被神灵护佑,可见鬼神。当然这是乡间迷信的说法。我在孩童时养过灵猫。它是个捣蛋鬼,在我床上拉排泄物,吃小鸡,掏枣树上的鸟蛋吃,就是不抓老鼠。春夜,猫在屋顶上叫春,“喵喵喵”,叫得撕心裂肺,让人毛骨悚然。它在屋顶上蹿来蹿去,边蹿边叫,忽东忽西。我操起晾衣杆赶它,它叫得越发凶狠,跟我有仇似的。

冬雨绵长,山风凛冽。我怕冷,缩着脖子走路,走到十里外的农贸市场,买来一个饭窠(饭窠是一种乡间保暖器物,稻草编织,箩筐形,用于放饭甑),放在阳台上做野猫窝。翌日早晨,我又搬走了,搬到中土岭一个废弃的矮屋里(乡人放农具的小土房)。我不想野猫在阳台打窝。我终究会离开这个居室,或许是一个月后,或许是半年后,或许是两年后。它们终将依靠自己过冬,依靠自己活下去。我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

雨后,晴了两日,又阴沉下来,北风从山巅滚下来,风球越滚越快,压断干枯的树枝和老死的松树,空气如惊涛骇浪。滚了一个下午,风球破了,夜陷入沉沉的死寂。雪飘了下来,“嗦嗦嗦”落进了我阳台。我一夜无眠。不知那一窝野猫睡得怎么样。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