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钟山》2023年第1期 | 朱辉:万川归(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钟山》2023年第1期 | 朱辉  2023年02月10日06:13

小编说

鲁奖作家朱辉最新长篇力作。《万川归》由书中三个主人公万风和、丁恩川、归霞中各取一字合成,叙写了几位1980年代大学生新时期以来拥抱时代、融入社会的生命经验与心路历程。小说以细腻的语言追踪了一代知识分子在时代浪潮中的启航、搏击、抉择、浮沉、放逐、迷惘与顿悟,在民族与家族、时代与个人、名利与奉献等多个向度上展开充满自诘、自省意味的探索与思考。《万川归》采用了百川归海般的多线叙事结构,精巧、细密且不失逻辑,立体、生动、真实、全面地勾勒出一幅与时代脉搏共振的当代知识分子心灵史画卷。

朱辉,1963年生于江苏兴化。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雨花》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中短篇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看蛇展去》《夜晚的盛装舞步》《午时三刻》等多部。曾在本刊发表多篇作品,其中短篇小说《七层宝塔》(2017年第4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万川归(节选)

文/朱辉

汗水,泪滴

汇入涓流,流向江河

冰封时间的脚步

奔涌着大地的体温

——题记

上部

第一章

1

太阳已经偏西,周围的云彩都像镶了金边。彤云飘移,长空万里,时明时暗的光线投射在大地上,景物似乎也在飘浮。

正值仲夏,雨后的高速公路上蒸腾着热气。前方的视线有些虚化。对面的车道上一辆辆车飞速掠过,你看不清任何一辆车的车牌,只能看见一道道颜色从眼前闪过。如果从天上往下看,公路就像是翠绿花布上弯弯绕绕的白带子,一些奇异的虫子在上面穿梭。它们乐此不疲,永不停息。它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昨天,万风和就曾在飞机上俯瞰大地。飞机起飞后不久,他透过舷窗看见了黄河,黄昏下的黄河金光闪闪,没有船,也不见帆。正看得出神,空姐提醒他拉上遮光板。他知道自己将错过淮河,本来还能看见大运河,像一根血管,连接着黄河与长江。等到飞机从平飞开始降落,他又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遮光板,机翼下正是长江。蜿蜒的长江在云层的缝隙中时隐时现。飞机越飞越低,夕阳的斜晖是河流的显影剂,数不清的大小河流汇入长江,水银般闪亮。这是大地的血脉。他看见了江上的大桥,看到了航标,江上的船穿梭着,像来往的游鱼。

可能因为天气,飞机在天上盘旋了好一会儿。眨眼间,地上的灯就亮了,白带子变成了明亮的线条,一个个亮点在移动。这些亮点是汽车,和江上的船一样,都是人在驱动着它们的前行。万风和突然感到有点累,第一次从天上看见华灯绽放的兴奋顿时被疲劳淹没了。

他总是很忙,虽然已算是事业小成,但有时还是不得不亲自出马。早些年,他经常出差,有时候几天就要换一个酒店。常常是,夜里起夜,他摸不到开关,不知道床的方位,不知道厕所在哪里。早晨醒来,恍惚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后来他住宾馆就留了心,提前记住床和开关的相对位置,没想到有一次还是出了事。那家宾馆其实很不错,他注意到有个贴心的夜灯设置,就是说,他下床时只要脚踩到地,脚下就有夜灯自动亮起。他半夜起来,依着夜灯的指引走向洗手间,拐个弯,他突然看见左侧有一个人!脚灯从下面照上来,那个人黑黢黢的,头发凌乱,面孔惨白。他大吃一惊,这是谁?!摸向开关的手顿时软了下来,整个人也软了,他蹲到了地上。这时他当然明白了,这是自己,是自己的镜像,因为那个人也蹲在地上。

也许从那时起,他就有了偶尔心悸的毛病。不过当时还年轻,他甚至都没有去医院看,慢慢也就淡忘了。再住宾馆,他就先记住镜子,告诉自己:这是你,这是你自己。

第二个千禧年过去六年了,万风和还依稀记得那一年的元旦格外热烈。大街上披红挂彩,年轻人涌上街头迎接新千年的来到。当时他公司甫创,忙得不可开交,只觉得新千年到底从2000年还是2001年开始都还是个问题,这不过是人类的一个计数游戏。比起那个元旦,他觉得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才是更重要的时间节点。转眼间就到了现在,他还是在路上。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此刻,他扶着方向盘,自如地掌控着方向和车速。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弯曲,车前的路看起来几乎是直的,但慢慢地,太阳从右侧移到了车的正前方。太阳继续在云层中下落,周围的白云变成了铅灰色。车里很凉爽,胎噪和风噪均匀而轻柔,他开得不紧不慢。一辆辆车从他车边超过,闪着左后灯远去,他一点不急。他早已过了开斗气车的年龄了,低档车开出超跑的架势,那是小家伙们干的事。他这车是两辆自用车里的一辆,都是好车,但这辆低调不炫目,皮实,而且空调也更好一些。他怕冷也怕热。此时的温度适宜,太阳也柔和多了,除了阳光直射的手臂上略有温感,他仿佛已置身于宜人的秋季。他的车迎着阳光奔驰,太阳好像很近,又显然遥不可及。冲出了云层的太阳悬在云边上,隔着车窗看去,像是一轮明月。

他有司机,但本市以外的短途,他一般会自己开。他不讨厌开车。但这会儿,他觉得有点累,他打开巡航,脚离开了油门踏板,轻轻旋转着酸痛的脚踝。心也有点发虚,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恐怕还是那次被宾馆的镜子吓出的后遗症。他按下车窗,留一道缝,风声呼啸着冲了进来,如秋的温度顿时被热辣的盛夏呼啦啦搅和了,半边脸顿时就感到了热。他立即关上车窗,短暂的冷热交加让他打了个寒战。

一阵晕眩。万风和定了定神,他看见了前方的路牌。虽没看清上面的字,但能确定拐向右边就是省道。他解除巡航,下了高速。

他头脑里常年填满了各种东西。上车前他也一如既往地满脑子都是事情,似乎只有飞快的车速能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扯到车外。他很喜欢这种身轻如燕贴地飞行的感觉,这也是他常常自己开车的真正原因。此后许多年,他多次回想那一天的经过,但只剩下一些片段,大部分区域是模糊的,飘忽不定,难以确定。记得的是,他把车在省道的边上停下,下车点上了一支烟。他汗如雨下。省道上汽车飞驰,一辆巨型拖挂车驶过,路面一阵震颤。他站在路边发呆,看着太阳,脑子里却突然跳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光速是多少?每秒三十万公里——他现在脸上的阳光,其实是太阳八分多钟前射出的。恍若月亮的太阳正在西坠,因为靠近了地平线,它显现出比正午时更大的面积,但它其实是八分多钟前的太阳,八分多少秒却记不清了。他扔掉烟蒂,试图想起这个完全无所谓的数据,却发现脑子里空荡荡的。他一阵晕眩。日月旋转,天地混沌,他扶着自己的车身,手被前舱盖烫了一下。茫然四顾,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候,他还没有察觉自己陷入了失忆。

找不到任何标志物。公路,田野,热风。太阳悬挂在巨大的天幕上,东面有几点孤星在云中出没。万风和看见一架飞机剪影似地在天幕上滑动,闪着航灯,很慢,没有声音。他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里,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他这是要往哪里去。依稀记得,昨天他也乘坐过飞机,看到过下面的河流和公路。一江如带,公路像两条绵长的虚线,他似乎在天上看见了站在公路边的自己。

身边的车熟悉而又陌生。连车牌都是陌生的。车窗上有自己的影子,自己的面容,他知道这是他自己。可是他问:我是谁?

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陷落了。又一辆卡车驶过,一粒迸起的石子从他眼前呼啸而过,当一声打在车身上。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大喊一声“喂!”想问什么,那司机想来是听到了,但他轰一声油门,绝尘而去。

满目烟尘。太阳只在天边留下一抹亮光,提示它落下的位置。此时他已不辨东西,不辨晨昏,因为晨曦初现也像这个样子。天地晦明交织。茫然中他又去摸烟,点上,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连咳嗽声都是陌生的。突然他身边的车灯亮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这才发现车一直没有熄火,是黑暗让它的前灯自动开启了。车灯照亮了前方的杂草地,更远处是一片模糊的树影。他的脑子嗡嗡的,有无数的声音在耳中轻微地震颤,似乎有无数没心没肺的昆虫钻进了他的车里。他打开车窗扔出烟头,公路上间歇性的喧嚣倒让他明确了此时的位置。可他除了明白自己的肉身是在公路边上,其他的,他一无所知。

事后万风和当然知道了,这是失忆。几近完全彻底的突然失忆。是因为一种叫嗜铬细胞瘤的东西,长在他的肾上腺里。他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了。

他被自己的记忆抛落在公路边。还记得的是知了。空空如也的大脑里,居然飘进了聒噪的蝉鸣。夜色中的树影里,至少有两只蝉儿在叫,声嘶力竭地交替着鸣叫,提示着两个不同的声源,像两只明灭闪烁的灯。事后他曾多次辩解,他并不是完全失忆,至少,他还辨得出百虫吟唱中有知了在叫。他知道它们叫起来的样子:双翅纹丝不动,肚子里的两片膜在振动。

蝉鸣中,万风和的眼睛开始模糊。他掏出手机,手指在上面乱划。他提醒自己不要慌乱,他查找短信,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但这也是徒劳的,屏幕开始模糊,那一列列汉字和数字那么遥远,如同鱼贯而至的破碎往事,如同水里的游鱼,他抓不住。汗液流进了他的眼角,腌得生疼。他强忍着心悸和胸闷,颤抖着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他不管那是谁的号码就拨了出去。屏幕的光线照亮了他的半边脸。惨白。

在等待接听的时候,他抬起了迷蒙的眼睛。看不见的电波在天空扩散。夜空上,一轮明月。

2

一袭白衣的护士靠近了。微笑的脸。纤纤素手,一支针管。手臂上略一疼痛,一缕凉意融入体内,消失于无形。针管里的液体是透明的,流入身体里却氤氲成了黑暗。随着眼皮难以抗拒地慢慢合拢,无边的黑暗和宁静又降临了。

悠远的蝉鸣。不绝如缕。似乎很近,一直在耳内;又似乎很远,远在天边,远在时间的边缘。

蝉鸣藏在河岸上的那棵柳树里。柳树朝河水歪斜着,柳枝刚巧能够点到水面。微风拂过,柳枝在水面上划出涟漪,引来鱼儿唼喋。几只水蜘蛛呈散兵队形,在水面上划动着它们细长的脚,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看起来它们除了被吃,找不到什么更弱小的猎物,但鱼儿却和它们相安无事。没有人见过鱼儿来吃它们。

这棵柳树很特别,在枝叶最繁茂的季节,永远有知了在里面鸣唱。那个少年熟悉这棵树的一枝一叶。他走近树,知了立即停了叫声,半晌,见没有危险,又叫得更加起劲。这树上永远不止一只知了,你听着是一条声音,其实是几只知了你呼我应,叫成了一条声;有时还会有一只雌知了躲在树叶后面,它是哑巴,是永远沉默的听众。

那少年也是听众。他悄悄地拨开杂草,爬下河岸,消失不见了。

河岸很高,约莫两丈。离水面约一丈处有一个洞,洞里垫着稻草,潮湿但没有积水。这是他的秘密之地,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悄悄钻到这洞里看书复习。洞不高,容不得他站起来,他只能一直坐着,看书,朗读,或者面对河水发呆。没有人打搅他,只有风,沿着水面飞过,波光粼粼。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来与他做伴,只要不爬到他身上,他都领情。这洞的四周粗粝虚浮,就是个土洞的模样,一些树根伸进来,又从另一边钻进土去,像是随意拉着的电线。他相信这是柳树的根,柳树就在他头顶。那两只知了刚才被他侵扰了,这时又叫成了一条声。

洞里当然没有桌子,他不能演算,只能看书,默读,有时也背诵。他声音不大,知了的叫声是他最好的掩护,他可不愿意这个秘密天地被别人发现。政治。十一届三中全会,否定两个“凡是”,停止“以阶级斗争为纲”……英语更难,老师磕磕巴巴自己都说不利索,少年只能靠自己背。背着背着,他声音小了,他看见两列鱼朝他这边游过来,停住,密密麻麻的脑袋。它们似乎在听,但终究是不懂,突然一甩身子,齐刷刷地消失了。水里闪过一片细碎的弧光。

政治他必须背熟背烂,这不但关系到他的高考成绩,他还懂得,如果没有《政治》课本上的这些新内容,他根本不会有什么高考。这些名词解释,既是他生活的注释,还预示着他的未来。英语课文说的是列宁“星期六义务劳动”。他每天要把家里的水缸挑满,这是他的劳动,也是义务。他挺喜欢外语,但关于英语的头绪有点乱,出了一个小学生,她说“不学ABC,照样干革命”,出了大名,她这句话曾让大家都不学英语了。现在课本的第一页上,写着马克思的话:a foreign language is a weapon in the struggle of life,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一种武器,他们这才又开始学了。文科理科都要学,有的同学学得愁眉苦脸,还龇牙咧嘴地骂娘,他倒是学得津津有味。他喜欢那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在知了干燥单调的鸣叫声中,他格外喜欢自己朗读英文的声音。

他那时已在心底确定要考外语系。当然是英语,在他脑子里,外语就是英语。他不知道其他国家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什么腔调。《列宁在1918》里,列宁说的是中国话,那种洋腔洋调,他觉得就是说英语的样子。

风有点大了。脑后的树根似乎在动,但他并不慌。有土坷垃掉在他脑袋上,掉到了他衣领里,他索性把上衣脱掉了。上面的知了不叫了,风把它们吓着了。水面上起了细碎的波浪,水草随波起伏。河并不很宽,对岸长的是一大片油菜。他每天看着油菜慢慢长高,碧绿的毯子上洒上了点点黄花,突然有一天,油菜花全都开了,满眼都是轰轰烈烈的金黄色。那其实是个半岛,从镇子里伸出来,把河劈成了两条。这半岛上只有一户人家,三间瓦屋。他们家肯定还种着其他的农作物,但少年记得的,只是油菜花。油菜太密太挤,他看不见田埂,有人从花海中穿过的时候,他才能看出阡陌。

半岛上阒无人声,有花香四溢,飘过河来,灌满了他的地洞。

少年又伸头张望了一会儿,因为直不起身,有点累。他躺下了。稻草下的土有点硌背,他换个姿势。侧脸看见了底下的报纸,看到了头版上的照片和文字,顿时心下一惊。虽然这里现在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之地,但万一别人偶然发现了这个洞,看见了地上的报纸,那说不定要糟。报纸上的内容也是时事政治,既然是政治就不得不小心,垫在屁股底下说不定会被人检举。他家里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高级货,从上海买回来的。收音机一打开就有个人在说话,义正词严,气势汹汹。妈妈说,找个唱的。他和弟弟连忙跑过去抢着旋钮调台。手指左拧右拧,满手都是样板戏。他们全家都听熟了,不管男声女声,没有一段他不能唱,一个字也不会错。没有发育前他喜欢唱女的,变声后只能唱男的。但终究是有点腻了。

他悄悄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短波。有柔绵的女人在哼唱,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是邓丽君的歌声。一阵电流嘈杂后,突然里面在报数字,四个一报,他心一抖,立即把收音机关掉了。很长时间他都在抖,手拿不住笔。这是密电码!《红灯记》里就有,物理里的电磁现象也学过,他立即理论联系了实际。做了贼似的,忍不住又想去听。可第二天父亲就把收音机搬到了他们的房间,铁青着脸把他和弟弟喊过来,禁止他们再私自打开收音机,而且说,即使收音机关着,也不能去旋调台的钮,他说,学校里有个老师,他儿子你们认识,他有事无事喜欢乱拧,结果他爸爸一开收音机,里面是敌台!他家当时正好有客人,他倒霉了!父亲抬手在他头上就是一下,你手不要发痒!他知道父亲说的就是外语赵老师。赵老师走路慢,说话慢,还老是要自我修正,颤巍巍的,其实也不太老,却把个英语抖得不成样子。他知道闯祸的一定是赵老师的儿子小东。父亲余怒未消,又说,晚上也不要太疯了,太疯就会说梦话。弟弟说,我不说梦话,哥哥说。万风和争辩说,你也说的,你自己听不见,像个猪。弟弟说,梦话也要管吗?父亲说,反正晚上不许疯!

对政治的敏感或者说警惕,从小就种下了根。六七岁的时候,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上天,小孩子也跟着大人自豪兴奋,他不知道什么叫人造卫星,但父亲晚上会在夜空中找到一颗慢慢移动的星,告诉儿子这就是我们中国放上去的。这太神奇了!那时家家都吊着个有线广播,有一根地线引下来插在地上。广播的声音变小了,父亲就会舀一碗水浇在地上,声音立即就大了,好像广播也要润嗓子。那一段时间,广播里不断播放人造卫星传来的《东方红》,他老站在广播下面听。有次声音小了父亲却不在,他掏出小鸡鸡朝地线上撒了一泡尿,广播立即就来了劲。这比水还要管用呀!正开心着,父亲回来了,一看他做的事,上来就是一个爆栗子,骂他,你要死啊!转身就把家门关上了。他还没尿完哩,小半截尿缩了回去,泚了一裤裆。这是他小时候唯一一次尿裤子,尿床除外。父亲关了门才跟他讲道理,尿含盐分,确实比水更导电;更严肃的是警告,声色俱厉:广播收音机这种东西不能乱搞,乱说乱动就要闯祸!

报纸是肯定坐不得的。他仔细收起来折好,想想,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一扬手,扔到河里去了。这是学校围墙外的河,漂着不少纸,破破烂烂。有几架纸飞机,是同学们从学校里飞出来的,现在成了水上飞机,在风的鼓动下,没头苍蝇一样在水上乱窜。

河分两色,一半是碧水,一半是花影。花影黄澄澄的,虽然浓烈,但界线分明,并不朝这边洇散。

报纸飘在水上,因为被折了,弓着腰,慢慢就平铺开来,晃荡着,好像等着人去阅读。那时他并不懂得,这报纸,这上面的文字,是先声,是新的阳光,是他们这代人改变生活方向的路标。他只知道要背,而且,太多了,他简直背不过来。文科就是要背。历史地理一张卷子,英语一张卷子,还有语文,还有政治,都要背。他考文科是挫折的结果,也是他努力抗争的成果。他和弟弟差两岁,弟弟从小有神童之誉,只比他低一级,才上到高二就和他同一年参加高考。弟弟一击即中,超出分数线三十多分,去北京上学了。他没考上,差了三分。他和弟弟考的都是理工科,他却是被三分淘汰的那个人。别的同学考不上都不难堪,因为一届一百多个人,才考上四个,考不上才是正常的。但他不一样呀。弟弟去北京上学时他已经在工厂上班。父母去南京送弟弟上火车,他平生第一次自己在家煮饭吃。母亲告诉他,豇豆择好了,青菜也择好洗好了,你放油,炒一炒就行;饭焖在锅里,你可以吃两天。可他放了油,却不知道及时放菜,起火了,差点烧起来。他眉毛头发都被烧焦了,小小少年像个小老头。弟弟寒假从北京回来,口音都变了,像收音机里的人在说话。他浑身不舒服。很多人来看他家的北京大学生,等人家走了,他悄悄跟母亲说,你叫他说话别拿腔拿调的,人家会说他摆洋相。母亲连连点头,深表同意,但她提醒了也没什么效果。弟弟不是成心的,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奚落他,嘲笑他。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也要上大学。我一定能考上。整个寒假家里都喜气洋洋,父母亲忙得不可开交。终于弟弟走了,他憋了很久的一句话冲口而出,我还要考,我要考文科!

父亲瞪大了眼睛,半晌缓不过神来,说,你再考当然好,可你理工科只差三分。

我考文科能超过三十分。

父亲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说,我再考理工科,下次要差三十分!说完抬腿就跑,回过头又说,我反正已经在看文科!

父亲的想法,是那时普遍认可的道理。“化”,“怕”,太押韵了,太厉害了;“不学ABC,照样干革命”不怎么押韵,可不就被扔了?父亲自己是小镇“文革”前的大学生,因为家里穷,学了文科,师范,一辈子只能做个教书匠,他不甘心。数理化,四个现代化,人人都觉得顺着理儿。但显然,大儿子说再考理工科要差三十分还是把他吓住了。考是儿子自己考,别人代替不了,即使能代替,他的这些同事亲自上阵也是难得及格的。只能由他了。幸亏父亲还上过师范,知道兴趣即天赋,儿子只要肯考,这就比什么都好。大儿子落榜后,正遇上招工,马上就在国营厂上了班,身边留一个儿子其实蛮好,但老大有志再考,哪怕是要考文科,父亲还是又惊又喜。他给儿子做了个双保险:不给儿子辞职,只请了个病假,插进复读班,万一考不上还可以回去上班。

少年真的用功了。有一个优势不期然地出现了:他数学不差。就是说,没有他弟弟好,但远比复读班上的其他文科生好。数学他基本不要再用劲,只要背文科。这是死功夫,就是个吃苦,他不怕。

复读班五十三人,能考上三五个就算放卫星,顶多百分之十的比例,他希望成为其中的一个。班上什么人都有,大部分是玩玩的,闹腾得很。有个同学家里早就定了娃娃亲,他不喜欢,借复读之机又谈起了恋爱,他“老婆”悄悄堵在教室门口,大喝一声,某某某,你跟我回家!那个某某某是篮球高手,身手不凡,他跨上窗户,一蹿就没影了。好些同学知道考不上,也顺便找起了媳妇。有个女生大了肚子,双双不来了。他在教室里难以安心读书,有一天,这个带老婆退了学的男生在街上看到他,悄悄喊过他说,学校西围墙外面,河岸上有个洞,就在柳树下面。说着,得意地嘻嘻笑了。他老婆挺着硕大的肚子,正和他合开着一个日杂店,朝他们这边看一下,脸红得赛似红布。

洞就是这么找到的。好个爱情小窝。开始时,他在里面心猿意马,胡思乱想,总想发现点蛛丝马迹,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过了好一阵子才克服了这个难关。

他每天都到洞里来。夕阳映照在水面上。刚找到洞时河水还是碧绿的,渐渐地染上了黄色,直至满眼都是金黄的碎波。不知不觉又凋零了,有一天全部被收割了,堆成了一个个的垛子。他收好书本,盯着河水发呆。天热了,知了鸣唱起来。夕阳已沉落,他该回去了,不知怎的,又有些迟疑。四顾无人,他爬出地洞,循着蝉鸣找了过去。知了叫得很沉醉,对他并不在意。忽然,他的眼睛瞪大了:一人高的树枝上,两只知了叠着,他知道会叫的雄知了是上面的那一个,尾巴还在一耸一耸的。少年的脸腾地红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悄悄后退,扭头走了。

校园围墙那里有个小豁口,用竹篱笆胡乱挡着。他几乎每天都从这里出入,一直都没有被发现。这个地洞做了他近半年的秘密自习室。豁口的里面是一丛灌木,正好遮挡,他拉开篱笆就可以钻进钻出。这里地势更高了,他可以看见对岸半岛的全貌,像小镇挂着的一片多彩树叶。很多个傍晚,他看见那姑娘担着水桶,扭着腰身,在田埂上来去,在花丛中出没。她从瓦房出来,走向水边,或者是从河边担了水,挑回家。她家离河边不远,河边支着一根水跳,那是她家的水码头。她走到水边,并不卸下扁担,左右手各一只水桶,左一下,右一下,水桶就满了;她在水跳上轻轻踮一下脚,脚下的水跳跟肩上的扁担一起晃几下,她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带着水桶就上了岸。她激起的水波久久地晃动,水波平息了,她也进了瓦屋。少年的视线一直跟着她。迎接她,或尾随她。

她似乎一直没有看见过他,少年的眼睛却总想找到她。她常常是一袭红衣,浮动在油菜花上。哪怕他闭着眼,那黄花上浮动的衣影,依然在他眼睛里闪现。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