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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2年第6期|马金莲:学步车
来源:《时代文学》2022年第6期 | 马金莲  2023年02月13日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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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娘在玻璃隔断后面喊,小马子,没酱油了,你买去。

他站着没动。

小马子,快买酱油去!瓶装的,不要袋装的,记着,是黄豆酱油!

他还是没动,装作很投入,投入到暂时听不到外界任何声响的程度。

他在练字。临《张玄墓志》。越来越酷爱张黑女的字。不知道原因,就是爱,没来由地爱,就像听到小马子三个字从丈母娘嘴里喊出来,他的心头就会跟着冒出一股强烈的反感一样,也是没有丝毫来由。

每次丈母娘喊他小马子,他就不由自主从心里生出抵触情绪,他不高兴,不爱听这称呼。算是什么称呼呢?对人的蔑视还是疼爱?是一个城里女人对一个乡村女婿从骨子里瞧不起的那种蔑视,还是作为一个长辈,在疼爱女儿的同时,忍不住分了一点点母爱到女儿所嫁的这个男人身上?

丈母娘喜欢做家务,也喜欢使唤女婿。有时候她的女儿不在家,她喊小马子帮这帮那,他觉得还说得过去,毕竟丈母娘太胖了,那肥硕笨重的身子要从厨房晃悠到餐厅,再从餐厅晃悠到卧室,从卧室晃悠到阳台,从阳台晃悠到卫生间,不管从哪个空间到哪个空间,不管是干什么活儿,对于这个体重是女婿两倍的中老年妇女来说,都是吃力的,他觉得不帮一把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但是女儿在家的时候,她还是喜欢使唤他,小马子、小马子地吆喝,这就让他不舒服了。

小马子,娃尿湿了,你快拿个干尿布子来。

小马子,你把这两件线裤拿去洗了!

小马子,快把娃的爽身粉拿来。

小马子,拿拖把!

丈母娘嘴里一边喊,一边把娃娃刚尿湿的尿布和裤子扒下来撇在地上。被热尿浸透的衣物,散发出一股婴儿屎尿才有的味道,这味道臊哄哄甜腻腻的,带着奶腥和爽身粉的味道,还有婴儿身上才有的那种叫人忍不住从心里疼爱的味道。

他喜欢这味道。他也不反感洗尿布。给自己儿子洗,就算那些屎尿也有点臭,但是想想啊,这可是从那小家伙身体里排出来的,那肉乎乎粉嘟嘟的一团,把奶水吧唧吧唧吮进肚子,又变成黄黄白白的东西,这难道不是一个奇异的变化过程?所以,他有时候洗着尿布,会停下来想一会儿,好像要把洗的过程给延长,让自己享受的过程也变长。给儿子洗尿布真的是享受。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是和他的身体有着关联的另外一个小身体,这生命在从无到有孕育的时候,他只能隔着女人的肚皮感知,那感知其实是模糊的、笼统的、有隔阂的。当你看到一个又软又嫩的肉团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你的惊喜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他在呼吸,在蠕动,用清亮亮黑黝黝的眼睛瞅着你,那小眼睛里映出你大大的面影。你们是那么相似,他是你的缩小版。他咧开那么小的嘴唇儿,他想哭,他的哭声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他要笑,傻乎乎地乐呵着,哭和笑都满满地溢着奶香味儿。他完全被这些俘虏了。他从一个大男人变成了小男人,他的心忽然就缩小了,娇嫩了,颤悠悠地抖。所以不要说洗尿布,就是让他用手抓他奶香味的大便,哪怕是隔夜变色已经发臭的,他也不会觉得脏的。

当然,这些活儿如果是他主动干起来的,他心里完全能接受。如果是媳妇吩咐他去干,他也愿意。偏偏岳母会赶在他和媳妇的前头,下达命令。事情就不一样了。确实不一样了。味道变了,性质也变了。不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要为他的儿子洗尿布,而是一个女婿,被丈母娘支使,被丈母娘吆三喝四,被动地去干活。事情真不一样了。首先他的情绪就是抵触的。偏偏丈母娘还是个大嗓门。她要是温和一点,谦逊一点,委婉一点,他可能也能接受。丈母娘不温和,破喉咙大嗓门,喊一嗓子,满屋子都是她的声音。他真担心被左邻右舍听到。喊就喊嘛,她还喜欢带上称呼,小马子,小马子!小马子长,小马子短,左一个小马子,右一个小马子,好像小马子是这个家里的奴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时待命,无条件服从。还有,小马子这个称呼怎么那么别扭呢,他老感觉这应该是一个太监的称呼。

小马子!

丈母娘第三次喊。

他狠狠拉出一捺,劲儿太大,就这么把一个字拉得肥瘦不匀,左右失调,硬生生残废了。

他顺势一摁,把毛笔拍在案子上,没吭声,脚步重重地走到门口,换鞋,准备出门。

记着啊,黄豆酱油,看清楚保质期!一定要看清楚啊——丈母娘追着喊。

他反手关门的时候,劲儿就大了些,砰——门磕上了。

他被一股巨大的回响惊着了。

用这么大劲儿做啥?他抬起闯祸的手看。

真是欠。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忍吗?怎么又冲动了。

他感觉说不出的沮丧,写了一下午字,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掀起了浪。跟谁置气呢,犯不着跟一个老婆子较真啊。我这是咋了,真是个心胸不够开阔的人?摔门声媳妇肯定听到了,回头闹起来可怎么好?丈母娘如果再向女儿煽点风,点把火,自己肯定又没好日子过了。

他变得郁闷起来,低头看着地面,慢腾腾下楼,慢腾腾走进楼下小卖部。看着货架上乱糟糟的日用品,他有点困惑,他要买什么来着?

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好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他怕店主以为他是个傻子,就绕着货架子走动,装作在寻找想要的。酱油,他看到了醋,就记起来了,丈母娘要他买酱油。什么牌子呢?眼前有三种酱油,他反复对比,没找到上次买的那种。究竟丈母娘让买什么牌子呢?她好像交代过的,他就是没记住。如果买不到丈母娘的心坎上,这顿饭不但吃不好,接下来的每一顿饭,都能听到她的絮叨,不到这桶酱油吃完,她是不会嘴下留情的。

他绕着货架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你要买啥哩?店主过来问。

他心一狠,抬手取酱油,三种各拿一样,一桶大包装的,两瓶小包装的。

店主用塑料袋装起来交给他。三种酱油有五六斤吧,挺重的,他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往回走,心里有种报复得逞的快感。你不是要酱油吗?好啊,店里有的都给你买了,其中肯定有你老人家想要的那个牌子,看你到时候还有啥理由叨叨叨。

出了小卖部,他不想回家了。至少不想就这么马上回家。感觉胸口那里有一口气,又胀又闷,憋得难受。他想走走,转转,疏散一下。出了小区门就是大街。大街上行人不多,这个点都应该各自回家去了。他提着三种酱油,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模模糊糊觉得买的酱油太多了。越走越重,好像提着一大桶水。买这么多吃得完吗?酱油只是调味品,不是油,所以用量不大。那么自己买这么多,明显是跟丈母娘对着干了。会不会惹得她不高兴?眼前显出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总是看啥都不怎么满意,都要找碴儿絮叨絮叨,好像只有这样唠唠叨叨地数说,才能体现她的存在、她的重要性、她的勤劳和辛苦。他心里更烦了。耳边仿佛又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小马子,小马子!

确实有人在吆喝。内容不是小马子,同样是三个字,拖长了,拖出一抹有点悠扬的尾音。小马子——丈母娘每次喊他的时候,也是要拖出一点尾音的,那种腔调怪怪的,有一种震慑力,让他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让她永远都无法找到。此刻的腔调不一样。没有压迫性,没有追着他赶,自顾自地吆喝着,受众不仅仅是他这个提着三种酱油不想回家的人。他停下脚步,回头跟着声音走。走了十几步,他在电信营业厅门口看到了一个男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男人坐在营业厅门口的台阶上休息,身边放着几辆儿童车。吆喝正是这个男人喊的。他停了停,又喊起来。学步车——学步车——娃娃学步车,便宜处理了哟——

他的注意力被娃娃两个字抓住了。有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答案。提溜着酱油不回家,满大街瞎转悠为了啥,不是因为不想看到丈母娘那个人才不愿回家,而是他有重要的事要办。他要为儿子买一辆学步车。对,儿子虽然还在襁褓里,但总会长大吧。等到七八个月的时候,就得学步,等到学步的时候,学步车就用得上了。到时候把他往车里一放,小家伙就可以叉开胖乎乎的小腿儿,借助学步车的扶持,晃晃悠悠地走步了。他竟然欣喜起来,为自己忽然想得这么长远。以前咋就没想到呢?怪不得丈母娘总是抱怨,明里暗里地表达对他这个女婿的不满意,好像他总是缺乏眼力见儿,不能让老人随时满意。现在他还真就觉得自己是有点缺乏眼力见儿的,就比如眼前这学步车吧,要不是今天运气好碰到才忽然想到自己家就正好需要这样的小车车,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想到专门去买学步车。女儿学步的时候没有学步车,她是自己扶着茶几和沙发一点点学会走路的。

吆喝的男人说,一辆学步车一百一。

就这么点小车车一百一?还这么单薄,能负得住学步的娃娃吗?会不会栽倒摔着娃?他一边观察,一边疑惑。

卖车人有些不耐烦了,把几辆车往一起归拢,说,不要拉倒,我姐专卖店没倒的时节这可是品牌货,一个二百不还价。我姐专卖店不开了,这都是清仓处理呢,我也是顺路带了几个卖卖,运气好的人碰上就拿走,我今儿已经卖出去五个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就是问遍全县城,也不一定能买到这么便宜的,要是有,我这车车不要钱白送你。

他不由得笑了,被这个卖车人的火爆脾气给惹笑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就吃硬不吃软了。平时可都是吃软不吃硬啊。他付了一百一,然后提着学步车回家,满脑子想象着儿子坐在车车上学步的样子,真恨不得小家伙马上就长大啊。

哎,你的东西——卖车人喊。

回头去看,装着酱油的塑料袋忘在台阶上了。

一辆小车车,三种酱油,他把酱油放进学步车的座椅上,然后扛起小车快步回家了。

准时开饭。看到冒着热气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到桌子上,他心里一轻松,没听到丈母娘抱怨,说明买的酱油她满意。他放下毛笔,洗手,去吃饭。饭菜都是丈母娘做,出锅后她亲自摆,不喜欢别人插手。她还喜欢给每个人把筷子都摆好,把饭舀到很满。如果你说吃不光,她就会脸一黑,说年轻人,一碗饭都吃不光,你算啥年轻人?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哪有好身体,身板跟纸糊的一样,以后有个三灾八难的,咋抗得住?你身体不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还有媳妇、娃娃,都等着你养活!还有老人哩,你父母、我!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一天不完,就一天是你们的拖累,你们眼下不保养身体,以后叫我们这些人靠谁去呀——她越说越激动,都要哭起来了。听听她说的内容,傻子也听得出她抱怨的对象就是他,只有他。他不多吃,她女儿不多吃,外孙女不多吃,她都会毫无逻辑地把恶果归到女婿一个人头上。听到这些他就哭笑不得。

丈母娘摆好最后一双筷子,他准时坐在餐桌前。准点,趁热,是丈母娘要求的吃饭准则。你迟了,动作慢了,手没洗,都会引发她一顿抱怨。抱怨的内容只就事说事还好,要命的是她从不会这么简洁,她会像扯某种藤蔓植物一样,从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扯出一大堆陈年旧事。当然都是他的破事、丑事、尴尬事。有些是她女儿跟他吵架的时候揭露出来的,有些是她在这里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还有一些是她推测出来的。有些不仅发生在他身上,还跟他父母、亲戚、家族等有关。她也算不上有多坏,有多毒,也并没有傻到真的刻意侮辱他的程度,尤其提到他父母家人的时候,她懂得收敛,只是略微提提。就是这提提,也足够让他深感羞耻、惭愧。

他闻到了饭菜香,味道很诱人。丈母娘的厨艺不错。她要是没有那张刀子嘴,其实还是挺有用的,只凭做饭手艺这一项,她随便就能找份工作,去餐厅做厨师,到私人家里做保姆,肯定都能胜任。她在这个家里其实有些屈才,天天围着锅台转,换着花样给他们做一日三餐,还包揽了洗锅、扫地、拖地等所有擦擦抹抹的家务。她一天到晚都不闲着,嘴里絮絮叨叨地骂这个,抱怨那个,手也没消停过,作为已经五十好几的妇女,她其实挺辛苦的。

媳妇出来了,他赶紧阻拦,她还在月子里,饭都是端进去在卧室吃的。

我叫她出来的。丈母娘说着把外孙女按到板凳上。大家都齐了,丈母娘转身进了厨房。她手里提着两瓶酱油出来了。摆下,又进去拿那一桶。完了。他看到齐刷刷摆到面前的三个容器,心里就虚了。原来她不是满意才没吭声,而是相当不满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她就憋了个大的,要当着大家的面来个清算。好啊,比他昨天给女儿讲的那个童话里的狼外婆还有心计啊。他装作还没明白咋回事,赶紧埋下头吃饭。根据与丈母娘斗智斗勇的经验,他知道此刻最正确的自救办法是抓紧吃,别管什么色香味了,软的硬的酸的辣的,先扒拉进肚子把肠胃喂饱才是硬道理。不然后面这顿饭别想了,肯定要饿肚子。

果然来了。丈母娘开始数落。从三种酱油说起。

首先,不应该买这么多。

不是我说你,小马子啊,你也不是三岁瓜娃了,做事咋没个头脑哩?见过攒米攒面的,你见过攒酱油的?攒粮食是怕有灾荒,紧要关头粮食救命哩,你见过没饭吃的时节喝酱油的?

他想笑,就大口大口吃,用饭菜塞住要喷出来的笑。

两大瓶,还加了一大桶。丈母娘边说边拎起桶给大家晃。放下,换一瓶,又晃。

你说你为啥买这么多?准备贩酱油啊?这么多不花钱啊?花的不都是冤枉钱?有多少钱花不光要这么糟蹋哩!难道忘了这个家还背着贷款哩,几十万啊,我想起来就为你们愁,愁得我睡不着啊,我造了啥孽啊你说——

又扯到贷款了。他顿时头大了,再也没心思吃饭,就把筷子搁到碗上,起身离开餐桌。他还去窗口练字,只有练字才能让他听不见那些唠叨,才能获得清静。

妈,成了成了,你看你,又闹得大家饭也没法吃了。

媳妇劝她妈。

爸爸不听话,枪毙算了!

女儿忽然喊,伸出手来做一个持枪的动作,小嘴嘟得高高的,说,啪——

不吃拉倒,一顿饿不死人。丈母娘说着钻进了厨房,这回她声音压低了,不再那么理直气壮。接着是很响的声音,铁丝在刷锅,看来这顿饭她也不吃了。

他把笔头按下去,饱饱吃足了墨汁,提起来,悬空吊着,手微微颤抖。心也在颤抖。贷款,三十万,买房子时贷的公积金,已经还了两年半,按还贷计划,还需要七年半才能还清。其实按照目前他和媳妇的收入,每个月还款的数额不算太多,是这个家庭可以承受的,他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还背着贷款。偏偏丈母娘替他们惦记着,媳妇网上买了什么,一收到快递,丈母娘就唠叨,抱怨她败家子,乱花钱。他多花了钱她不好意思过分抱怨,但是会转着弯儿地敲警钟。她就是要你记着,这个家还没富裕到可以由着性子乱花钱的程度。

一滴墨脱颖而出,跌落,在纸上打出一个圆圆的点。他忽然出手,重重地拖出两个字:心静。写完了,停下笔细看。慢慢背起手欣赏。效果真好,是他习字以来,把草书写得最好的一次吧。其实丈母娘是没有坏心肠的,她是为了女儿女婿过得更好。节俭也是好事,省出来的不也还是他的。媳妇是他的媳妇,娃娃是他的娃娃。所以说,丈母娘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他好啊。

重新拿起笔,轻轻地蘸墨,慢慢地写,用绣花的功夫写出了两个行书字体:心静。这回是真的静下来了。静到感受不到一丝波澜。家里也安静得出奇。媳妇回卧室了,卧室里传来媳妇逗儿子的声音。儿子刚刚会笑了,也许这笑只是一种本能反应,他还那么小,面部神经都还不会自如地掌控,只是受到逗引,就失控一样傻乐,总是笑得小眼睛眯成一道缝儿。想起他愚笨又可爱的模样,他忍不住咧嘴偷着笑。那就是人之初吧,那样的阶段,每个人都是经历过的。女儿坐在板凳上看电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和谐的杂音。

他偷偷看,丈母娘忙完了,斜靠在沙发上歇息。她不唠叨,这个家里就是和平的。此刻,那胖乎乎的身子完全松弛下来,成了一堆没有约束的肉,裹在宽松的家居衣裤里。那衣裤是他买的。这个他印象深刻,六年前,媳妇生了女儿,丈母娘伺候月子,他一感动,专门给买的。那时候丈母娘刚搬过来,他们彼此都没有充分了解,也许是她刚来,还没好意思暴露她的本性,也许是她自认为还没为女儿女婿家做出什么贡献,心里虚着,没有资格抱怨这个抱怨那个,所以也还不会轻易看哪里都不顺眼都想数落一顿。

反正刚来时候的丈母娘真的不错,人没这么胖,脾气没这么大,牢骚没这么多,反而很和蔼,甚至还有一些谦卑。那种谦卑是深明大义的长辈在小辈面前的礼让、包容和疼爱,还有呵护。反正挺感人的。尤其看到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月婆子,为他媳妇做各种绵软有营养的饭菜,照顾爱哭闹的婴儿,还要抽空为他这个女婿做饭。为了保证孩子的奶水,就要给月婆子熬汤,她守着火炖鸡,一守就是两三个钟头,一般人哪做得到。所以他感动,为遇到这么好的丈母娘感恩。

也是奇怪了,刚为人父那段时间,他变得特别容易感动,还伤感,动不动就鼻子一酸,想哭,为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好像那时候他被一种特别的情绪控制着,整个人都是酥软的。所以一感动就跑去为丈母娘买了一身家居服,免得她住在楼上还穿着家里穿来的衣服,那衣服热,不透气,不舒服。那时候真是见鬼了,他居然是怀着一种特别热烈、高兴、幸福的心情做那些的。看尺寸的时候,他很宽厚地想到了丈母娘的胖,那时候丈母娘哪有现在胖呢,那时候一百四五十斤吧,现在据说一百八十斤了。他当时就已经替她预先包容了后面的胖,他特意买得很宽大,让她穿得舒心,能边胖边穿,不要因为后面的胖而穿不了。

那时候他看到她没有现在这种怪异的感觉,也就是说,他不反感她的胖,甚至觉得挺好的,胖得亲切、善良,让人觉得慈祥,像亲娘一样。曾经,他还真差点把她和亲娘一样看待了。这话他没跟媳妇说过,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没来得及说。还没说出口,感觉就发生了变化,这话也就烂在了肚子里,成为秘密。多亏没说出口,真要说了,只能显得他蠢。谁能想到呢,丈母娘在他心目中,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简直是颠覆性的。

他远远用目光打量,此刻的她显得很累,劳累让她顾不得收敛身体,那庞大肥厚的身躯扔在沙发上,显得突兀、多余,让人不禁嫌恶。她这是伺候女儿的第二个月子了。早在伺候第一个月子的时候,她就说过,月婆子要吃好喝好缓好。前两项她负责落实。她精心做饭,陕北小黄米熬粥,里头放新疆灰枣、葡萄干,配上产妇红糖。白面手工小花卷。中午是鸡汤、白馒头。晚上手工盐水面,清水下出来又放进熬得烂烂的牛肉汤汁里煮。要么就是荷包蛋,清水里一次打六个。她做得很用心,无怨无悔的,一个月肯定要坚持出头的。只是坐月子的人不领情,他媳妇怕发胖,吃得很节制。多余的怎么办,他一个人吃不完,有时候他也不愿意吃,那些饭菜都太烂软了,他受不了。丈母娘就包揽了她女儿的剩饭剩菜。她像个自食恶果的倒霉蛋,守在厨房里端着个巨大的玻璃碗,一碗一碗地吞咽着她做出的蛋汤、米汤和鸡汤。边吃边絮絮地念叨,数落女儿不争气,坐月子不好好吃,不好好养身子,以后落下月子病咋办?娃娃没奶水咋办?在她老人家看来,也许只有又白又胖才是月婆子的最佳标准。这么坚持下来的后果,就是她像被吹了气一样,日渐鼓胀起来了。那发胖的节奏,简直是人的肉眼都能看到的。他看着她一天一个样地变化,想笑,不敢笑,就在肚子里坏笑。他真的受不了她了。不等伺候完女儿的第一个月子,她就原形毕露了,开始叨叨这个,叨叨那个,看女儿不孝顺不听话,看女婿不顺眼不懂事,她就这样让他一天一天越来越受不了了。

那时候他盼着媳妇快出月子,他天真地以为,只要出了月子,一切麻烦都会结束,再用不着丈母娘了,让她赶快回自己家去,他和媳妇就可以过宁静舒心的小日子了。他忽略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他们已经不再是二人世界了,二人世界里的清静,他们从此不再拥有了。他以为孩子会像月子里一样,安安静静地睡懒觉,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大不了尿了拉了,那也不打紧,他可以洗尿布擦屁股。一切完全不是他设想的那么简单,那么如意,那么称心。

他们的美好生活,败给了孩子,这个他们生出来的小婴儿。这是当初制造她的时候,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他把孩子想得太简单了,把有孩子的生活想象得太美好了。实践告诉他,孩子确实可爱,很珍贵,让人喜欢,切肤入骨地爱。只是有了孩子的生活真的不美好,太不美好了。让人享受到的幸福时刻不多,更多的是麻烦,这么个小家伙,她所增添的麻烦,真是远远大过了她本身。隔一会儿就要吃,吃的时候不是吐奶,就是拉一泡。姿势稍微不对还呛奶,呛了就一个劲儿地咳,小脸憋得青紫,真让人担心会一口气上不来。吃完了再也不会像月子里那样闭眼就睡,她睁着眼。看人,看她的亲人们,看世界,属于她的世界。孩子要一直用黑黢黢的小眼乖乖地看也还好,问题是看一会儿就不看了,就哭,要人抱。抱上不动也不行,还得哄。嗷嗷地哄也不行,会把她吓哭。得轻柔地摇晃,抱娃的人得把自己摆成一个摇篮,这个摇篮要具备自动摇摆功能,不停地晃动。晃动的幅度不能大,力气不能猛,不然会吓着她的,要轻柔,要有耐心,不能让她哭。

他早就跟着媳妇学这些了,这一学不要紧,真是不养娃不知道,养了吓一跳。光为了学抱娃这一项,他就没少挨骂。丈母娘就是那时候开始抱怨他的。这之前,一直是她和她女儿磨合,教她女儿怎么做一个像样的妈妈。有时候骂女儿毛手毛脚,有时候又嚷嚷女儿没耐心。看到媳妇挨她亲妈的骂,他总是站在远处看热闹,人家母女连心,怎么骂都没有什么,道理他清楚,所以他负责看热闹不算不厚道。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么快转到了他头上。丈母娘第一次看到他抱娃,就炸了,呀呀呀地叫,好像他抱着一个炸弹,随时会脱手把谁给炸死。她还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把娃夺了过去。夺过去,调整个姿势,开始正式教他正确的抱娃要领。这一教不要紧,他的缺点全显了出来。如果丈母娘再耐心一点,或者不要那么夸张,也许他很快就能学会。偏偏丈母娘好像吃错了什么药,就是跟他杠上了,揪住一些细节不放,一遍遍说他,教他,还笑话他。他这个大男人,在女人面前第一次丢了面子,完全没有了体面。接着,他就发现自己在丈母娘和媳妇面前没有地位了,以前拥有的一家之主的权威,开始遭受挑战,其程度还日渐严重。

对于丈母娘的反常,当时他没多想,反正她马上要回去了,替他伺候媳妇,辛辛苦苦一个月,临走火气大点也可以理解。毕竟她一走,女儿和外孙女都得交给女婿照顾,女婿至今连娃都不会抱,对于这么不靠谱的女婿,你说人家能放心把女儿跟孩子交给他?不发脾气才怪呢。等后面丈母娘留下来,长久地和他们一家住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慢慢回味过来,这天的事,是一个开端,是丈母娘终于忍不住露出老脾气的开始,也是为她在这个家和女婿面前能够立足、自如生活而争取的一个开端。她是有意这么做的,还是根本就没有这么复杂,纯粹只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孤寡妇女在生活面前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这问题他至今都没琢磨透彻。

他听到了呼噜声。丈母娘不但坐着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他又往下写。静心。草书一遍。静心。行书一遍。心确实静下来了。踏踏实实的那种静。酱油的事算是过去了,这个家会有短暂的安宁。丈母娘的折腾是有节律的,起起伏伏,交替更迭,一起,后面跟着便会有一落。她毕竟老了,折腾完一茬儿,需要有个缓冲,再为下一茬儿做准备。他变得从容、放松,要抓紧享受这短暂珍贵的清静。笔下的感觉顿时来了,他反复写。静心。静心。静心。一次比一次有感觉。他都舍不得放手了,干脆铺开一大张宣纸,稍一沉吟,稳稳运笔。“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便横空出世。感觉太好了,这幅作品他决定投稿,投给本县的文学刊物,还可以参加书法展览。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壁”的最后一横刚刚刹住,“砰——”他听到一声响。吓了他一跳。响声真大,比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还响。其实不是那么响,只是完全不一样的声音,才显了出来。这个砰只有一声,但是清晰,与众不同。和电视里的声音比,这个更有人间烟火的味道,是人体软组织忽然被气流冲破爆出的那种响。但不带有破坏性,是在安全范围内释放出来的。它是丈母娘放的一个大屁。

他差点笑出声。理智占了上风,他瞬间发力,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笑声在肚子里回荡,横冲直撞,他感觉内脏被憋得疼痛。沙发那边没有动静。好像刚才那声响只是他的幻觉。他出现了幻觉?他重新走笔,“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笔还是那一支,墨还是从同一个砚台里蘸取,可字写出来,感觉已经变了。手感生涩,怎么都不顺,该骨感的地方没撑起来,该圆润的地方总看着单薄。他知道这幅作品失败了,哦,不,已经算不上作品,只是习作,反正拿不出手,没底气投稿和参展了。

他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慢慢抬头,目光看向沙发。他差点惊叫出声。因为他斜着投过去的目光,撞到了另外一双眼睛。那是丈母娘的眼睛,和他完全对上了。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来,就当自己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没有亲耳听到丈母娘放的那个屁。裤裆里一热,他失禁了。是吓得。他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灵魂出窍。他好像被人点了穴,中了定身法,他忘了这时候最合适的自救办法是及时把目光移开,可他傻了,保持着原样,呆呆看着丈母娘,好像他和她的目光都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吸住了,牢牢地黏着。他想移开目光,他想赶紧开溜。大白天见了鬼也没这么恐怖吧。把他自己扒光了站在丈母娘面前,也没这么尴尬吧。

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一秒,一秒,一秒。他在熬,连心跳都变得迟滞、艰难。他撑着,不让自己后退。此刻后退就意味着输了,哪怕一寸,也会输。除非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除非那个响亮的大屁,不是从那个身躯里发出来的。可是覆水难收,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没法让时间倒带。他宁愿那个屁是自己放的。他宁愿尴尬的、被尴尬的,都是自己。他愿意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有一次,他们同桌吃饭,媳妇没忍住放了一个屁。他当时笑了一嗓子。没想到为这个媳妇差点和他离婚。她背过她妈的面,骂他不厚道,羞辱她,火上浇油,让她差点羞死。他觉得没什么,不就是一个屁吗?她和他是夫妻,夫妻好几年,彼此放个屁就跟喝凉水一样,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媳妇是丈母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儿是媳妇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么环环相扣的骨肉关系,还看不开一个屁吗?好说歹说,媳妇才算是被他开导过来了。

这个家里,自从丈母娘来了,最不能公开发布的,就是屁。按说,人吃五谷杂粮,五脏六腑间会产生、积存废气,废气找不到出路,在肠子里经历了曲折的探索,最后找到出口跑出来,是人体维持生命再正常不过的生理需要。可丈母娘一来,他们家的人口结构不一样了,有了新的秩序和伦理要求束缚他们。比如这放屁,女婿不能在丈母娘面前不加节制地放屁,是不尊敬长辈。丈母娘在女婿面前也不能,长辈就得以身作则,带头做好示范,得有个长辈的样子。所以他们排放废气的方式,完全转到了地下。

只有少不更事的女儿可以不管不顾地放,只有刚出生的儿子可以放。娃娃放了,他们不觉得尴尬,他们还用屁做依据,严肃地讨论和判断宝贝们的消化情况。

今天的这个屁,和所有别的屁是不一样的。它打破了一个神话,突破了一个界限,挑战了世俗的成规。但是他知道,丈母娘不是有意的,她可能是困了,坐着稍微歇歇,打了个盹儿,就在这个浅浅的盹儿里,她放松了对自己身体的约束,一松劲儿,就泄气了。巧合的是他在,丈母娘等于在女婿面前丢了个大丑。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个丑遮掩过去?他已经不笑了。没啥好笑的。笑话一个老人,多不厚道。他焦灼起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闹大了!搞不好丈母娘会恼羞成怒,再也没脸见他,来个离家出走。她现在不能走,这个家怎么能缺了她呢,当初女儿满月以后,就因为没人照看,丈母娘留了下来,现在两个娃,更不能没了丈母娘这个免费又实惠的保姆。

他撤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这么结束。以他的让步收尾。他觉得有种悲壮在心里生长。速度很快,以一种蓬勃迅速的姿态,向上向外做出支撑,无声地撑出一大片饱满,这饱满把他的内心充胀,让他呼吸有点艰难。他感觉自己忽然就老了。是什么样的老,说不上来,但确确实实老了。心里有了沧桑,一种洞悉了人间什么秘密的沧桑。他放下笔,慢慢地走,走向那个学步车。它一被买回来就遭受了冷遇。丈母娘只顾着清算两瓶加一桶酱油的账,谁都没注意到和酱油一起被扛回家的,还有一辆小小的车。

他买的时候怀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憧憬,扛着它上楼的时候,也是怀着一种憧憬的,他恨不得马上见到儿子学步的样子。可一回到家,回到熟悉的氛围当中,他的心情就变了,他顺手将它从肩头取下来,放到鞋柜边的过道里,他独自回到了人间烟火当中,将它遗忘在门口。它像个孤儿一样悄然待在原地。他扛着它回家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他渴望丈母娘能第一眼就看到它,以她的脾气,她肯定要追问价格,他就实话实说吧,他不喜欢撒谎。他的实话肯定又能招来丈母娘好一顿排揎。一百一究竟算贵还是便宜,他还真不知道。他没有去童车店看过,没有比较就不知道行情。再说,按丈母娘现在那张嘴,就算是一块钱买的,估计她还是会絮叨好一阵。他早就发现了,丈母娘有时候还真不是疼他们的钱,她的抱怨其实是一种习惯、一种姿态、一个立场,代表和宣告了她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的必不可少。

他其实做好了挨一百一十块钱的骂的准备。他怀着一种要把情况弄到更糟糕的渴望,他有种报复的冲动。那就让丈母娘骂吧,两瓶加一桶酱油,再加一辆学步车,他不知道会让这个更年晚期的老妇女暴怒到什么程度。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她那么胖,又爱剧烈生气,会不会突发心脏病、脑溢血一类的大病。他知道这念头太过阴毒,像一条毒蛇,是不应该的,他就压制住,不让自己继续构想真实的场面。可隐秘的意识里,他还是豢养了这条蛇,他不断地投食养料,他隐隐地渴望这条蛇逃出笼子扑向那个胖身躯的时刻。

但是他们都被那些酱油分了神,这好几个钟头里,居然没人注意到有一辆学步车已经在这个家里静悄悄地待着了。就连他本人,也忘了它的存在。他不看一直盯着电视的女儿,也不看假睡的丈母娘,他从她们眼前走过,一直走到门口,抬脚,跨腿,站到了学步车上方,然后慢慢地往下落。屁股收缩,对着小小的座椅下沉,然后把整个身子落下去。学步车没有发出预料中的声响,那应该是碎裂的声音,塑料制作的部分,金属焊接的部分,帆布做的跨骑的裆部,都应该齐刷刷发出不能承受如此之重的撕裂和破碎声。它应该粉身碎骨,变成一堆残骸。那条蛇又出洞了,带着要跟谁挑衅的渴望。压碎一辆被忽视的学步车,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寻衅由头。

学步车的坚固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它不但承载起了他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还能跑动,他的脚刚一试着滑动,六个轮子就咕噜噜滚动起来。他有些慌乱,也有些惊喜,像一个溺水者,笨拙地摆腿,连胳膊也在划桨一样地摆。他划啊划,他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幼儿,满地跑了起来。想不到学步车这样难以把控,有一种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的感觉,太重就不走了,死死地塞住了,只要把身子稍微提起来,轮子就带着风往出滑。正是这不轻不重有些艰难的感觉,让他轻松下来,他忽然就觉得释然了,原谅了,也放下了,从一个迷局里走了出来。

他和丈母娘关系的改变,应该是从这个午后开始的。从一辆学步车开始,还是从一个屁开始,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已经说不清楚了,也无从追究。

他练字的喜好一直在坚持,可每次写到“千古风流人物”的时候,就想起那个奇怪的午后。那应该是一个很难说清的午后。他会想起屋子里午饭后有些慵懒的气氛,那气氛混合着不久前饭菜的味道、孩子的尿布味、妻子的奶水味、女儿身上逸散的小女孩特有的甜蜜、丈母娘身上挥发出的老年妇女的琐碎和陈旧味。那是复杂的味道,也是单纯的味道,对于他来说,就是中年生活的味道。那是一种能把人熏得微醉的味道。他发现后来他竟然找不到黏稠而浓烈的气氛来一气呵成《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那种连贯、顺畅、快意,豪迈,让中年男人暂时摆脱了现实,而奔向梦想和壮志的路上,自己被自己感动和激发出来的悲壮和快意,再也找不到了。他试过无数次,总是失败,或者有勉强成功的时候,但是有欠缺,是一种意境上的欠缺。原来好的意境如此珍贵,可遇而不可求。

丈母娘忽然对他好了起来。没有现在的好,就没法意识到曾经有多不好。后来当他享受着丈母娘的宠爱,甚至是她有些委曲求全般巴结和讨好他的时候,他就刻意地让自己忘却,把过去给忘掉。饭熟了,丈母娘把饭摆到餐桌上,她喊大家来吃。她把筷子给女婿摆到碗口上,他如果没坐到桌子前,没有动筷子吃第一口,她就坚决不让别人吃。外孙女不能,女儿不能,连她自己也不行。她忽然就搬出来一套早就过时的伦理,说一家子的掌柜的没动筷子,别人就不应该先吃,要尊抬掌柜的。她对女儿说,他是丈夫,女人要尊重丈夫,这是女人的本分。对于外孙女儿,她说要尊重父母,尤其是父亲,这是一个小辈儿必须做到的。她振振有词,有理有据,谁也不是她的对手。那么对于她自己,在女婿面前又有什么根据恪守这些东西呢,她露出慈祥的笑容,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既然挂了“儿”的名分,哪怕是半个,也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好像有了血脉与骨肉的联系,就生出了一种天然的亲。

她不再喊他小马子了,改成了小马儿。小马儿。小马儿。她这样喊。喊得热烈而小心翼翼。好像因为那个屁,她亏欠了他什么。或者,她做贼被他逮在了现场。反正她理亏,理亏而又不甘心就这样亏死,所以还在挣扎,为一种难以弥补的过失做着补救。于是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家里没人的时候,他们谁也不说话,各忙各的,一整天都不会搭理彼此。要是有人,他们的话就忽然多起来,尤其是丈母娘,她会主动关心他,一会儿端一杯水,一会儿切点水果,好像他是个小孩子,小到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她不停地照顾。

家里有了一种假的气氛。这种假只有丈母娘和他能感觉到。这感觉气若游丝,在空气里微妙地飘浮着。真正的女主人本来就神经大条,加上急于做产后上班前的恢复,显得十分焦虑,脾气也不太好,整天沉溺在她自己的各种忧伤当中,根本感觉不到身外氛围的变化。她为要不要长留她母亲而纠结,留吧,她说生女儿后就留下妈妈长住了几年,现在这第二个月子已经伺候完了,再长留的话,她的小妹子已经很有意见了,说妈偏心,就知道对有工作的大女儿好,看不起打工的小女儿。不留吧,两个孩子实在没精力照顾。另外,留下她实在感觉不方便,严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质量。他们两口子开始同居,丈母娘带着外孙女儿住一个卧室。夜里她贴着他嘀咕,说的是想让她母亲走的事。

这种事上他是有经验的,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他始终不发表意见。他知道媳妇说的生活质量指的是夫妻生活。其实内心深处他自然渴望丈母娘能走。三辈人同处一个空间,实在很不方便。尤其丈母娘又这样嘴碎,还有点看不起他这个乡下出身的女婿。自从她来到这个家庭,他的日子就没有一天真正舒心过。说得夸张一点,他在梦里都偷偷渴望着她能早一天离开。但事实是残酷的。当年头胎女儿出生后的经历,对他的教训太深刻了。所以现在他是宁可把所有的抉择权都丢给媳妇,任由她杀伐决断。反正女人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样的后果,只要是她自己做出来的,她最后就算把肠子悔青,也不会责怪自己的。反过来,男人只要参与了哪怕十分之一,最后背锅的肯定就是男人了。当年女儿出月子后,她自己说要让她妈走,理由是老太太自己有家,应该过自己的日子,不然把县城边上的小院子放荒废了。当时他缺乏斗争经验,有些幼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也赞同让走,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媳妇表态,孩子他跟她一起拉扯,年轻的宝妈宝爸,都是高学历,有素质,身体又都好,搞定一个小婴儿肯定很轻松。他甚至为女儿构想了美好未来,肯定是懂事乖巧琴棋书画样样出众的小公主。丈母娘一走,他才发现他们严重低估了斗争的残酷性。女儿像个小魔鬼一样开始折磨他们。没有了丈母娘帮忙,媳妇也变得笨拙了,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闹,一会儿吃,一会儿拉,一会儿吐,一会儿打嗝,她和他汗流满面地忙活着,尤其夜里,哭起来让人没法睡觉,只能抱在怀里在地上走圈圈。两口子轮流画一夜圈,他第二天上班时腿都是软的,精力不集中,讲课频繁出差错。坚持了半个月,孩子忽然拉肚子,一泡接一泡地稀,他们换洗的速度赶不上她拉稀的速度。最后没办法换纸尿裤用,结果小屁屁被捂红了,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人带娃去输液根本不行,还得另一个陪着,于是两口子都请假。请假就会扣工资,想到那一疙瘩房贷,再想到扣工资,两个人心里都上火。媳妇疯了一样哭闹,反过来骂他,说是他目光短浅赶走了丈母娘,现在好了,日子没法过了,她要离婚。他发现这时候根本没法跟女人讲道理,没道理可讲,她是完全被情绪控制了的动物,你要是这时候跟她讲理,只能是越讲越糊涂,局面越糟糕。

他亲自去接来了丈母娘。这时候的丈母娘成了急救药、灭火器。丈母娘是精明人,来了一看情况,就认识到了自己的作用,所以她自然有自己的意思要表达。她首先鄙视女儿女婿在拉扯孩子上的无知无能,她离开才几天,娃就弱成了这样,咋喂的?咋操心的?接着她又话里话外表达对女婿出身的不满,孩子是马家的,是姓马的骨肉,应该由亲奶奶亲爷爷来拉扯啊,这世事颠倒了,如今丈母娘都变成了女婿家的保姆。他像个三孙子一样嗯嗯啊啊地应付着,聆听着,骂就骂吧,谁还没个脾气呢,就让老太婆唠叨吧,反正她一出现,确实有效控制住了局面。她用土办法给孩子揉揉,又灌了点民间偏方药下去,孩子立马就不拉了,哭得不那么催命了,家里鸡飞狗跳的局面明显好转了。他可以穿得人模狗样地出门去上班了,可以安心讲课挣工资,不用再胆战心惊地记挂着家里。媳妇先向她妈哭了一鼻子委屈,接着一头栽倒补觉。孩子和家都甩给了老妈。

丈母娘算是在这个家里长久驻扎下来了,一口气把女儿拉扯到上幼儿园。接着又迎来了二胎的出生。

丈母娘主动提出要搬走的时候,是儿子出生五年后了。

这时候的她确实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太要紧的用处了。女儿是小学生了,小姑娘学习挺棒的,自理能力也好,上下学由妻子顺路接送。儿子上幼儿园了,中午在园里吃饭睡觉,早晚接送他来完成,反正幼儿园就在本小区内。他们生活中因为妻子的生育、婴幼儿的成长而带来的麻烦,现在似乎被捋顺了,正向着一条平坦的道路滑行。再思量丈母娘的存在,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状态,在的话,当然也好,能帮着接送一下小朋友,还能买菜做饭,大家回到家就能吃到热的,真要没有了她的话,也行吧,只不过他们两口子的节奏要紧一点了。

这些年,盼望丈母娘走人的念头从未磨灭过,一直在他心里盘踞着。而媳妇也会时不时冒出这样的想法。我想让她走!她会在被窝里下着决心。他能从她的口气里听出含金量,是百分之百。所以他反手搂住她,他们搂得很紧,紧到彼此呼吸都艰难。两个人都很开心,在激动地颤抖着。好像在黑暗的日子里熬煎,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所以,情不自禁地开怀。甚至有了一点新婚时候的快乐。这两具身体,自从有了孩子,有了丈母娘,有了二胎,有了鸡毛蒜皮,就再也没有了最初的快乐。只有在此刻,他们才能找回失去的东西。他们把床折腾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必须得走!媳妇再次抱紧他的腰,用梦幻般的声音表达着。

他无声地听着,不好随便发声,还是沉默为上。心里的欢喜通过肢体语言传达了出来,他加大幅度,床咯吱得更欢快了。这感觉,真好!媳妇的身体像一口袋刚磨出来装好的面粉,散发着温热,笨拙而欢快地迎合着。这些年她发福严重,越来越像一口袋装得过饱的面粉。他想到了丈母娘。丈母娘更胖了,肥胖让她显得越发矮小,奇怪的是,她走路越来越像一只猫,尤其他埋头写字的时候,她几乎是没有任何声息地靠近,忽然就把一杯热水放到他手边。如果他抬头,她会龇牙一笑,又收敛着步子离开。她过六十岁了,白帽子下滑出来的鬓发大半是白的。那白发会骤然让他心里一软,想起她这些年对这个家的付出。丈母娘确实付出了很多,如果换算成保姆的话,这些年他应该要多花不止十万块钱吧,还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效果。在对待外孙女外孙子上,丈母娘的疼爱是百分百地真。她添了一个时不时眩晕的毛病,有时候拄着拖把站在那里,一站好半天,你问她咋了,她摇摇头,笑了,说有点晕。叫她快放下活儿歇歇去,她不放,会拿眼睛瞪你,眼白瞬间盖过了眼黑,满眼都是不屑,神情忽然就年轻了,让他不由得想到十几年前她初来这个家的时候,她那时麻利、精干、嘴快,小马子小马子地下着命令——

这时候他的心肠忽然就硬起来,情感十分复杂,觉得没办法对这个老年妇女单纯地好,她的好也不是单纯的,是和坏杂糅在一起的,叫你没法划分出一个清晰的界线来。尤其前面那些年,她有时候甚至是嚣张的,对他有一种压迫倾向,好像他成了上门讨生活的女婿,而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应该是她。最令他难以释怀的事情,就是她对待他父母的态度。

女儿出生后,他的父母从乡里赶来,一对老农民进了城里儿子家的门,那紧张又忐忑的神情,让他这个当儿子的看了心碎。尤其是他的母亲,他丈母娘就好像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妇女,他母亲则像是低三下四的仆妇,一种天然的难以平等横在她们面前,将她们分割在两个世界。后来他无数次回想过那次会面的细节,除了愤恨,还有难以理解。只有三天两夜共同相处的时间,那段时间中丈母娘好像被注射了什么精神类药物,或者被打了鸡血,她显得蛮横而亢奋,有些身不由己一样,她几乎霸占了所有的家务,胖胖的腰部系着围裙,胳膊上套着护腕,手里拎着抹布,她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洗、切、炒、煎、炸……让人感觉小小的厨房变成了一个战场。外面客厅的茶几上,父亲刚刚剥下几片橘子皮,母亲正犹豫着要清理,丈母娘已经冲出来,风一样快,湿抹布裹走了果皮,撅着大屁股擦茶几。卧室里听得孩子拉了,媳妇给换尿布,母亲犹豫着要进去帮忙,丈母娘已经裹着风冲进去,忙着擦屎擦尿,嘴里絮絮地抱怨着什么。

局面就是这样。丈母娘是忙碌而自如的,好像全世界都离不开她。而让母亲分外窘迫,她完全就是外来者,除了傻乎乎地在一旁闲看,一点忙都帮不了。他看得出来,不是母亲不帮,是插不上手。丈母娘织出了一张网,这网挂出来严防死守,完全把乡村来的母亲隔离在外头,她除了发呆,就是个没用的多余者。当时他心里说不出地难受,替母亲,也替自己,甚至觉得悲哀。农民家庭要供养出他这么个有出息的孩子不容易,父母前半生付出了所有的努力,现在他成了城里人,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城里人的好日子,可是这房子里明显容不下父母,这好生活不能接纳父母。这对乡村来的老人,只在这个家里睡了两个晚上,就颤颤巍巍离开了。他们是被气走的,也是被赶走的。

父母走后他和媳妇吵了一架。趁着丈母娘到大市场去采买的空档,家里就剩下他们夫妻俩,还有襁褓中的女儿。小婴儿还不知道人间烦恼。和他比,女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一出生享受的就是城里孩子该享有的一切,她不知道她的农民爷爷奶奶来的时候带的一大箱子鸡蛋,是奶奶从乡下人家里买来的土鸡蛋,走的时候他们空着手,揣着满肚子的伤心。本来他们是想住一段日子的,可能的话,也想住长一点。他们连三天都没能住满,是被一种怪异的气氛赶走的。他知道这气氛就是城市生活空间里的那种逼仄、狭窄、挤压和不友善。更直接的是来自丈母娘的刻意为之。这个有着几十年小城平房区生活经历的妇女,用她小市民特有的精明和狡猾,在不动声色之间轻松打败了那对来自土地的老实人。三天时间,她不停地劳动,除了伺候月婆子,还伺候小婴儿,伺候女婿,伺候亲家老两口。她完全就是主人,而那对老实的老夫妻只有做客的份儿。他们看到儿子儿媳和孙女被照顾得这样好,而那些照顾的手法那么高,要求那么高,他们就畏缩了,只会做粗茶淡饭的母亲根本不会伺候这样的儿媳妇。他们在这里只有添乱的份儿。

争吵中媳妇爆发了,大哭大叫,摔了枕头,要砸水壶,说,不就是多嫌着她妈嘛,她这就叫老人家走,老人家像保姆一样伺候着这一大家子,最后不但不落好,还成了坏人,趁早叫她走人。

他吓坏了。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和女人讲道理是最愚蠢的事。他拿出所有哄女人的手段,总算是赶在丈母娘进门前哄好了媳妇。本来一开始是他要讨个说法的,最后的结局是他不但输了这一次,还彻底输掉了以后的所有日子。以后他在媳妇这里就没有道理可讲,他完全成为她的手下败将,只有乖乖服从的份儿。

后面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再说丈母娘的不好。倒是媳妇自己动不动就偷偷打算着要送她妈走。他是死活不吭声。血的教训足够他铭记一辈子。

事实证明他是明智的。那母女之间,就应该由着她们自己去磨合,相亲相爱也好,相恨相杀也罢,反正都是内战,说翻脸就翻脸,说好就好,咋折腾都是内斗,只要他一加入,她们会马上调转枪口一致对外,战争就会升级,且性质完全转变。

每当他们夫妻像做贼一样躲在卧室里过性生活的时候,媳妇就下决心要送她妈走,因为她总是想叫床,无所顾忌酣畅淋漓的那种叫,她妈不走,他们就没法施展,她不敢喊,他更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暗咒束缚住了一样,不敢用力,收敛着,显得忍辱负重。她说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她要像从前那样,该怎么疯就怎么疯,想咋样狂就咋样狂。

夫妻生活毕竟是短暂的,媳妇的决心也不长,夜里说得斩钉截铁,第二天睡醒后一切回到原点,生活还是白天的样子,孩子哭了还得丈母娘哄,饭还得丈母娘做。他悲哀地发现,这个家已经离不开丈母娘了,丈母娘就像一株生长力惊人的菟丝子草,牢牢地吸附在他们的生活上,不仅密密麻麻缠绕住了外部,甚至延伸得很深很深,任你怎么都拔不掉。

当然,丈母娘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是利远大于弊的,她包揽家务,还照顾孩子,简直是一位不用发工资的好保姆。日子长了,他就接受了她的存在,也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丈母娘比一般的中老年妇女厉害,更比他乡下的母亲厉害,这厉害之处就是她能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所在,然后一面给你发挥着这样的价值,一面使劲儿用这个价值索取等值的东西——比如,她确实发挥了一个免费保姆的最好作用,同时她觉得自己该享有更多的权利,可以当这个家真正的当家人,对谁都可以发号施令,她的话谁都得听,包括女婿。她想数落谁,就可以随时随地数落。她打着为你好、为你这个家好的旗号,叫你挨了批评,还只有乖乖遵从的份儿,没有顶撞、对抗的余地。

有时候他觉得头顶上扣了一个罩子,这罩子就像如来佛的手掌心,而他就是掌心里的孙猴子,他渴望过摆脱这个罩子,却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想过用母亲替换丈母娘,其实只要有足够的适应时间,丈母娘能做到的,母亲肯定也能做到,而且他相信母亲会做得更好。但这个想法没法落实,首先媳妇这里就通不过。他没有勇气设想,如果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会引起媳妇怎样地震般的反应,接着是丈母娘那里的连锁反应,肯定也是地震式的。这个后果他觉得自己包揽不起来。而且人是容易妥协的,他好像已经跟生活做了妥协,默认了目前这样的状态,也就懒得去更改了,得过且过地凑合过吧,他听见他的惰性和软弱在心里跟他的渴望对话。

生活就是烂泥坑,只有跌进来在里头打滚的时候,你才知道生活才是真正的内功高手,它能源源不绝地发功,将你困在烂泥当中,就算你拳脚天下第一,也没法有效发力与对抗,每一拳挥打出去,都不能有效击中对方要害,只能眼看着溅起的泥点子将你围困。他反正是没有本事更好地抗争。后来的这几年,他经常想起那个屁,说句幽默点的话,有时候他真的是感激那个屁,它有效改善了他的处境,让他赢回了一部分尊严。

现在丈母娘忽然提出要走。不是他赶她走,也没听媳妇唠叨过,那就是丈母娘自己要走。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什么忽然萌生要走的念头?刚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说实话他下意识地觉得高兴,甚至算得上狂喜。总算要走了!终于要走了!快走吧,走了他就解放了,就能舒展开身心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再也不用裹着长袖长裤连个裤头都不敢露出来,再也不敢夹着一个屁不敢敞亮地放了,再也不用憋着不敢和媳妇吵架了,再也……

为啥要走?

媳妇将丈母娘堵在厨房里,在严厉质问。调门有点高。

他站在书桌前不动,弯下腰写字,其实注意力哪里还能在字上,早就飞到厨房隔断后面去了。

听得出媳妇确实有点吃惊。她应该也事先不知道啥情况,事出突然,她自然要吃惊。但是,她也有一点点夸张。那声调中的高音,一大半出自本能的话,有四分之一属于表演的成分——在丈母娘的问题上,她习惯于这样做,只要是牵扯到她的亲妈,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带上夸张和表演的成分。这里头的用意他能明白。其实这些年相处下来,媳妇这个人他已经差不多摸透了,是个实在人,没啥坏心眼,但是,生活里该有的精明她还是不缺的,比如在丈夫面前,她总是选择和自己的亲妈站在同一条战线,无条件维护妈妈,这是骨肉亲情的主宰作用,骨子里的血在作祟,谁也改变不了。他早就看透了,想通了,所以这些年才能和她们母女在同一个屋檐下把日子过了下来。

我觉得我没啥用了!

丈母娘的嗓门陡然提高,像个孩子一样地顶嘴。

这些年过去,他们已经还清了房子的贷款,日子宽裕了,他的书桌从最初的一张单薄白木简易条桌,换成了眼前这张红色书法桌,也配了一把专门的座椅。书写工具也提升了档次,托人从文化城买来的笔墨砚,宣纸也是精心挑选的。他胖了,居然养出了一个圆圆的肚腩,站在书桌前提着笔的样子,颇有些书法家的气魄了。字却进步不大,好像在原地兜圈子。这一点他有清醒的认识。就像一个玩泥巴的孩子,多少年了,还是停留在撒尿和泥的水平上,距离真正的泥塑艺术还差得远。好在他心态很好,对于书法没抱任何功利性目的,纯粹就是玩,自娱自乐,当然能自得其乐。这世上的人,怕就怕在看不开,看不开,就容不下,容不下,就有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龃龉。

怎么就要走呢?也太突然了些。

他觉得后来的这几年,他对丈母娘没那么憎恶了,能稍微安然地享受她提供的一切便利服务了。

她真的走了,他今晚就跟媳妇敞开了亲热一回——笔下一涩,将一竖写歪了。他望着有点扭曲的竖,心里有一点空,平时写字时的那种踏实、悠然和享受感呢,怎么迟迟不来呢?他坚持写完其余的笔画。一个汉字站立在面前。所有的笔画都是称心的,只是这一竖,便让整个字难以完美。竖是主画,贯穿全字的一笔,它的失败,影响了全局,像一个皮囊好看的男人,骨子里筋骨却软弱无力。就算没有了丈母娘,他和媳妇也没法敞开了行房事,因为女儿大了,儿子也不小了,如今行事更得要处处小心,被孩子发现的话,那后果要比被丈母娘听到还尴尬和严重。所以说,如今就算没有丈母娘这个人,在这个家里,他们的生活也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回不去了啊。

他重写这个字。横——竖——手腕软了一下,这一竖又歪了。

是谁?谁叫你走的?难道我们对你不好?我们有谁嫌弃你了?

媳妇的调门保持着原来的高度,但是颤抖得明显。最初的惊诧有所减少,恼怒在迅速增多。

为啥这样生气?

不是一直盼着她妈离开吗?现在真的要离开了,还是她本人亲口提出,不是更好吗?媳妇的反应为啥会这么激烈,难道是假装的?只是不想让她妈察觉到自己心里的欢喜?

是这个味道吗?好像有一点点不对。

不是的,跟你们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走的,你们都对我好得很,是我想回去了,我把老院子拾掇拾掇就能住——丈母娘的声音低下来了,但那股倔强劲儿还在里头。

他就不信写不好这一竖。笔头在墨汁里养了一会儿,看狼毫们完全放松舒展了,才又提起来,缓缓地落笔。

丈母娘这一去,方向有两个,要么去小女儿家,她丈夫早就去世了,她做寡妇的年限比他和媳妇的婚期还长,这些年她都留在大女儿家,帮着大女儿拉扯两个孩子,为这个,小女儿很有意见,早就扬言她不为老妈养老,因为老妈嫌贫爱富,就知道替有工作的女儿女婿看孩子,她作为一个打工妇女,这些年死活都由着自己挣扎,当妈的一点忙都没帮。他的小姨子说得有理,这一点上确实是丈母娘亏欠了人家。所以,小姨子那里是没法长住的。那么丈母娘如今只有一个去处,就是把一直闲置的平房小院儿清扫出来,一个人住进去。那小院儿虽然在县城当中,可位置并不好,地势还低,家里常年阴湿,人口多的话可能还热闹点,如今就一个老妇人住进去,那清冷是可以想象的。

要眼看着任由丈母娘离开吗?

这一去,再要接回来,就算可行,也是会惹来不少闲话的。小姨子那里首先就没法交代。

那怎么办?

事出紧急,他连跟媳妇商量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我不要你走!

媳妇忽然嚷了一句。

他从中听到了哭的前兆。

再僵持下去,她就要哭了。

一旦哭了,后面肯定难以收场。

福至心灵,他恍然开了一点窍,隐约领略到了媳妇的意思。

笔还在指间夹着,他稳步走向厨房,说,你们不要吵了,我看姨娘你不要走,你给我们看大了两个娃娃,帮我们做饭做家务,这十几年你对这个家,是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留下,我们——

他知道自己还在犹豫,那句话他不想说出口。好在岁月将他磨圆滑了,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心又直口又快、不会深藏情绪的小伙子。他有城府了。他学会了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绪,心里想的和面上表露出来的,还有嘴里说出来的,可以完全是相反的内容。口是心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女儿七岁那年母亲病逝了。父亲至今一个人在乡下生活。有时候他会想起一些旧事,尤其是母亲偶尔来了,被丈母娘千方百计明里暗里地欺负——严格说也算不上欺负,就是女人玩的那点小把戏吧。母亲要是个精明人,能针锋相对地对抗,他可能会好受点,母亲老实,只有忍受的份儿。母亲走了,一些阴影落在他心上,擦抹不去,刻下来一样令他难受。

如今,要他亲口说出挽留丈母娘的话,还承诺养老,他怎么甘心!心口上翻腾着一些东西,顶得他难受。

两个女人眼巴巴地望着他。

她们在等。

人在生活中的境遇有时候真是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在一些日常的琐碎小事上,都是媳妇做主,很多时候她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她的权威在他之上。但也有一些事,她注定无法越过他独自做主,比如此刻的局面,就需要他来做最后的决定,也只有他答应了,这件事才算有了确定的结果。

丈母娘今年六十七岁。按现在中国人当下的平均寿命情况来衡量,她应该能再活个一到二十年,也就是说,只要自己说出那句话,就意味着后面还有一二十年的时间,他需要和这名老年妇女在一个家里度过。一二十年后,自己也将是一个老年人了,也就是说,他三十多年的年轻时光,都和丈母娘一起生活度过,这怎么得了!也太叫人憋屈了!

他不由得往后退。脚下有柔软感。脚踩在了一片地毯上。那是围绕着茶几铺的一片地毯。自从儿子上幼儿园后,丈母娘说孩子们大了,家里能讲究一点了,就建议买了地毯。沙发套子也换了新的。她是渴望这个家更舒适的。她把这儿当家了。

地毯要保持干净的话,很麻烦,远比保持一片地板砖的洁净烦琐。这毯子铺上有几个月了吧,还保持着柔软度,也还鲜艳,是丈母娘努力的结果。她蹲在地上用刷子埋头刷地毯的情景,他经常能看到。她还是那么爱抱怨,一面干着活儿,一面絮叨个不停,如今大家早就习惯了她的这种琐碎,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就能视而不见,当作很正常的存在。

拖鞋底子薄,透过橡胶底,他能感觉到地毯温软、轻柔,像有一双手,手掌肥厚、绵柔,在用力托住他的脚。

这感觉,就好像踩在了一双手掌心上。是丈母娘那对肉嘟嘟的手。

他听见自己的心很响地跳了一下。

——我们——给你养老。

他说道。

他没有打结。

思考的时间间隙不长。成年人的圆熟,可以调动大脑思考的同时,不耽误嘴巴的表达。

要是时光倒退十几年,回到初为人父那会儿,面对此情此景,他肯定涨红了脸,低头不语,或者远远躲开,根本没有本事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而丈母娘早就小马子小马子地呼喝了。

就算都是至亲,和媳妇是枕边人,有时候他们的关系也不是完全地无缝对接,是有空隙的,这空隙可能连接着某个你难以预料的黑洞。

此刻他知道媳妇和丈母娘共同出了一道难题,然后推给他,等着看他交答卷。

要考满分,他就得违心。

而生活,迟早会教会你做满分的本事。

她们愣了片刻,媳妇先笑了,一把抱住了她妈的胳膊,嘿嘿地笑了,说你看你看,我们都在诚心留你嘛,小马的心比我还诚!说到底我们离不开你嘛!

丈母娘挣脱了女儿,取下一个围裙往肚子上系,她不笑,嘴巴嘟着,调门还是高扬着,跟谁吵架一样地嚷,那我就不走了,是你们留我不走的,我看你们上班忙得很,一天连个饭都没时间好好做,那我就再留上几年,多帮你们几年!

变故来得很突然。

在急诊科抢救室门外等候的漫长时间里,媳妇哭了几次,一边抹眼泪,一边抱怨。抱怨她自己,也抱怨他。抱怨她父亲去世太早。抱怨妹子私心重,就因为母亲给她照顾了娃娃,妹子就一直有怨念。最后她的圈子兜回到了原地,抱怨她妈。太胖了,一天就知道吃,只要有剩饭她就一个人扫尾;太傻了,这些年为这个家忙活,一天都不知道歇;太能扛了,早就高血压了,脑血管都堵成那样了,还能没事人一样伺候着女儿女婿外孙一家人。她悔恨交加,捶着自己的胸口,反思自己的自私,明明母亲都胖成那样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提醒她胖也是一种病呢!还有,妈妈自己也跟女儿念叨过,说蹲下去往起站的时候头有点晕。是自己大意了,完全没往心上放,这要是换了是他们的孩子,只怕早就大惊小怪地带着去医院了——

他没哭,也没抱怨。身子沉在楼道里的长椅子上,脑子里灌满了沉重的东西,晕乎乎的,有个强烈的渴望,就是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心里却很清醒,一条一条整理着一些凌乱的东西。要是放在过去,时间倒退十年吧,丈母娘忽然一头栽倒晕厥且长时间被抢救,他可能会暗自高兴的,甚至恶毒地盼着她就这样一睡不醒,他也好过上没有她控制的生活。现在呢,她自己晕倒了,脑溢血,大夫抢救前让他们签了字,那意思就是生死有命,救不活的话和医院没有关系。真要就这样永远离开,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吗?两个孩子都拉扯大了,这个家里没有她,已经完全能够有序运转下去。她自己暴病离世,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可是,可是真的如愿的话,他会高兴吗?像曾经渴望过的那样高兴?并且幸福?她的存在,真的让他的人生质量打了折扣?

他慢慢转身,把身子靠过去,托住了媳妇,让她瘫软的身子有个依靠。当年母亲去世后,他也悲痛过,没人关注他的悲痛,他带着媳妇孩子回老家送了一下,回城后日子照旧,只是他变得不爱说话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埋头写字,写着写着,抬起头凝望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恍惚间会觉得那就是母亲。

生而为人,都有牵绊。有了牵绊,就会有痛苦。骨肉亲情是每个人最大的牵绊。

他们家的日子丝毫没有因母亲的去世而改变,一切还是在丈母娘的操持下有序运转。只有他经常黯然神伤,尤其站在案几前的时候,每写出一个字,就端详一会儿,好像每个字都是母亲的面容,都透着亲切的微笑。不经意愣怔的某个瞬间,有的字会活,脸上有了神情,似笑,似哭,有隐隐的欢喜情状,有淡淡的悲戚形态,慢慢地慢慢地,洇开,有细微的波在荡漾。粗糙的毛边纸是这样,细密的宣纸也是如此,都会从字的背后浮现一张脸,像透过了茫茫的雾,如穿过了淡淡的水。他心如止水,又波涛汹涌。尤其听到媳妇和丈母娘在厨房里说笑,那笑声有弹性,一高一低在空气里抖,他感觉耳膜被细细的刀刃扎着,痛感一直渗透到心底。他曾经模模糊糊幻想过,新房子拾掇出来后就把父母接来,让老母亲帮媳妇料理这个家,让她老人家伺候儿媳的月子,照顾孙子,一家三辈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那才是天伦之乐啊。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真实残酷,它完全不给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的机会。媳妇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是她不喜欢他的父母,要在一起生活是行不通的,她没法容纳公公婆婆。他却得容纳她的母亲。如今想来,这些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小日子一眼看去顺风顺水的,没有大富贵,但也拥有小平安,叫外人看来,都说他幸福,只有他知道,一匹缎子表面平滑如水,下面压着多少褶子,只有自己清楚。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他的痛。

人在这世上只有一个母亲。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要是丈母娘就这样走了,媳妇就要经历他已经面对过的痛苦。他会心疼吗?他有些嘲弄地暗笑,他不会心疼丈母娘。但是,他会心疼媳妇。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心里的念头,这些年磨合下来,他还爱着媳妇。就算是从媳妇的角度出发吧,他也希望丈母娘能活着。

就这样做了妥协?对于已经离世的母亲来说,儿子是不是个叛徒?他知道乡里的亲戚之间早就在议论他,把他当笑话传。他没能把父母接进城里享福,却常年奉养着城里的丈母娘,这在乡亲们眼里确实是一个笑话。

那么,还是希望丈母娘不要活过来吧,就这样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心里汪着一池毒液。他不是个坏人,这些年他没有干过啥大奸大恶的事。但也不是绝对的好人。比如此刻,他就在这样促狭恶毒地诅咒着一个病危的老人。

人怎么能这样复杂呢?

他努力用肩膀承接着媳妇的脑袋,连日奔忙,他瞌睡极了。想来母亲真是疼他,就没给他这样一个熬煎的机会,她老人家小病了几天就走了,没有住院,更没有进抢救室。此刻他怎么觉得能进抢救室也是一种人生的待遇呢?可惜母亲没有享受到。

抢救室的门开了,有大夫出来,他顿时觉得半个身子轻了,媳妇闪电一般跳起来奔了过去。

丈母娘救回来了。

日子被重新洗牌,呈现出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局面。

媳妇得亲自下厨做饭了。她好像每次都没法从一个职业女性的角色转换到家庭主妇上来,显得既傻又笨,还慢,做一顿饭需要大家等很久。饭菜做得不好,孩子们首先就闹着不吃,说想吃姥姥做的饭。他也觉得媳妇的厨艺不敢恭维。吃喝上大家就开始受罪了。

还有家里的卫生状况,一下子停滞不前,并迅速倒退。他被媳妇指派扫地,他就抱着笤帚扫,扫完还得拖,他抱着拖把拖,还得擦拭桌子椅子茶几窗台以及卫生间的所有设备。他感觉自己已经十分勤谨了,媳妇还是跟在屁股后头叨叨叨地数落,地没拖净啊,茶几脏兮兮的啊,洗手台上全是头发啊,马桶都结尿垢了……

好像生活凭空就多出来一些手和脚,将他和媳妇分别束缚住了。他们本来还算舒畅的日子,忽然就结了无数的疙瘩,随处磕绊着,冷不防就栽一个跟头。怎么就多出来这么多活儿呢?媳妇哭哭啼啼的,才做了两周饭,就对着镜子说她变成黄脸婆了,被做饭的油烟早晚熏着,人不老才怪呢;另外每天都忙成狗了,哪还有时间打扮自己;还有山上的桃花开了,每年都带孩子踏春看花来着,今年好歹腾不出时间!

他蹲在马桶旁一边刷马桶,一边整理着心里的凌乱,真是乱极了,从来都没有这样乱过。母亲去世那阵子他也乱,如今想来不是眼前这种乱。原来世上的乱和乱是不一样的,有着天壤之别。那时候他可以静静地坐着乱,躺着乱,一边写字一边乱,如今回想起来,那何尝不是一种奢侈呢?那时候真是饭来张口的日子,心里再乱,家里是不乱的,丈母娘一个人就搞定了一切。她始终稳稳把持着这个家的大方向,那就是你们年轻人尽管去忙吧,家里有她。有她就有方向,就是妥帖的、整洁的、井井有条的。她确实发挥了一个老年妇女的最大作用,用一刻不停的走动和嘴上的唠叨,维持了这个家的正常秩序。

现在马桶里的排泄物主要来自他本人、媳妇和孩子,丈母娘大小便都在床上解决,纸尿裤和卫生纸换下来后用塑料袋子装着,直接扔楼下垃圾桶里。也就是说,现在他刷的马桶,污染来自和他有血肉关系的亲人们。他不应该觉得脏。但是他戴了手套,忍着嗓子眼里的恶心,哗啦啦刷着那一层黄垢。自从丈母娘来了,他好像再也没刷过马桶。根本轮不到他。他有好多年没有捏过马桶刷子。这些年用坏了几个马桶刷子,他都没留意过。那个胖胖的身影蹲在马桶前刷着这个臭烘烘的器具的时候,她犯过恶心吗?嫌弃过他吗?对于她来说,女儿和外孙外孙女都是骨肉,他这个女婿呢,并没有直接的血脉关系。她居然能包容他这么多年,包括他的排泄物。

洁厕剂放多了,有刺鼻的味道,他身子伏得太低,气味直扑眼睛,蜇得眼仁疼。他扶着马桶慢慢站起来,走出卫生间,慢慢地走向小卧室——自从丈母娘被从医院拉回来后,他没进过这间屋子。他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感,他终于熬出头了,这位老妇女再也没有能力走出卧室来,对着他小马子小马子地吆喝和命令了。他盘算好了,就当那间屋子是她的监牢吧,她后半辈子要一直躺在那里了。而他自己,打死也不愿踏进那门半步。风水轮流转,现在媳妇处在下风头,她再也没有底气随便欺负他了。距离丈母娘出事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她像大夫判断的那样,变得半身不遂,成了个脑瘫病人。大夫说最好的预后结果,也只能是扶着床下地,扶着墙角走三五步。

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病人才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病人的生活都是媳妇在帮忙料理,包括吃饭、喝水、吃药和大小便。隔几天就得解大便,他写字的时候常听见母女俩为干结不畅的大便吵嘴。丈母娘要下来自己去厕所。媳妇不让,她坚持遵守医嘱,要伺候她妈在床上穿着纸尿裤往出拉。人在躺着的姿态下要排出大便肯定是困难的。于是她们母女就吵得厉害。他装作从来没听见屋里的动静。媳妇可能觉得羞耻,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

他看到了学步车。

那辆他花一百一十块钱买回来的学步车,居然还在。儿子学步的时候,用它了吗?他没一点印象了。两个孩子的学步期都是丈母娘陪同走过的,在他的感觉里,好像有丈母娘的日子,孩子成长得特别快,不经意间就会爬了,不经意间又会跑了,不经意间,就已经都送进学校去了。

这学步车,一直藏在哪儿呢?这几年他似乎再没看到过,可能一直放在丈母娘的卧室吧。丈母娘有着中国老人普遍具备的美德之一,那就是爱物,一切用过的旧物,哪怕是已经没有用处了,她也舍不得轻易丢弃,就喜欢收留着。有一年他曾经说过,要把这学步车丢垃圾桶里去,可能就是那时候丈母娘把它藏进自己的卧室了。

学步车放在丈母娘的床边。丈母娘不在床上躺着,她下来了,左手扶着床边,右手拄着墙,身子悬空,撅着一个巨大的屁股,看样子要往下落,难道是要坐到学步车上?是要学步吗,像幼儿一样,重新从头开始人生的道路?

他无声地看着。

她显得十分吃力,在一点一点抬高她硕大的屁股。要把这么一个屁股抬上去,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他想起楼后工地上正在起重的机器,它们也是这样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吊起笨重的水泥石板的。

丈母娘终于成功了,她将她圆圆的身躯全部搁到了学步车座上,那肥硕的屁股将学步车完全覆盖,好像一个半大孩子一屁股坐到了一朵悬空撑开的荷叶上。丈母娘的身躯像个婴儿一样乖顺地蜷曲着,为了蜷得舒服点吧,她扭了扭,把头枕在左边的床沿上,看样子是要缓一缓。他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折腾了这半天,是应该缓缓了,不要说丈母娘自己,就连他这个默默旁观的人也觉得累。

他一口气刚刚吁出半口,丈母娘扭过头,向着他赧然一笑。

他感觉魂魄都被吓碎了。

她什么时候察觉到他进来的?

她的目光却跃过了女婿的身子,固执地去看他身后的远方。

他也不由得慢慢扭过头,目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

好像玻璃外面的远方,那虚白的天际有什么深沉的东西正在呼唤着他们。

学步车不堪重负,终于塌架了。

他听到一种像歌唱一般的声音扭曲着从丈母娘的屁股下面散开。

丈母娘没有叫,十分冷静地等待学步车化作碎片,她沉重的身躯随着那些碎片的落地,沉重地跌到了地板上。

她的样子像一朵肥硕、娇憨而妖艳的花朵,带着某种夸张,很浓烈地把自己打开了。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把四肢分开,静静地躺到了地面上。她眼里竟然没有慌乱,没有狼狈,反而像个孩子一样坦然,目光清澈而释然。然后她慢慢低下头去,专注地打量自己肥胖的身躯,似乎渴望发现什么全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