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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南飞雁:景区(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 | 南飞雁  2023年02月09日06:04

南飞雁,祖籍河南唐河,一九八〇年出生于黄泛区农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年度小说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杜甫文学奖等奖项。

 

景 区(节选)

南飞雁

老蔺刚一登台,小蔺就知道要出事故了。老蔺有两套演出服,一套是樵夫,配一把道具斧子,另一套是家丁,道具是马鞭。这次忙中出错,家丁提了把斧子给财主牵马,演财主的老孙成心出他洋相,临场改词令他扬鞭催马。老蔺反应倒快,举起斧子对着老孙,以及并不存在的马,喝道:“畜生!再捣蛋一斧头劈死你!”

这话一出口,老孙就笑得打跌,老蔺也憋不住笑,戏也就演不成了。两人相互看着,在台上笑个没完。按理说这算演出事故,不过问题不大,台下拢共只有两三个观众,其中一个还是小蔺。小蔺看着俩老头在台上发疯,一声不吭站起来就走。其实他也算演员,兼职当托儿做观众,一天五十块钱。老蔺帮他找到这个活计并不容易,跟群头大郎好说歹说,还请了顿酒,没想到上工才几天就撂了挑子。不过这也不奇怪,跑好几个场子老老实实坐上一天,鼓掌叫好带节奏,小蔺能坚持下来才是怪事。

等这场结束,老孙去“水晶宫”演黑鱼怪,老蔺去“遇仙山”演樵夫。老蔺提斧头正走着,迎面被大郎拦住,面容愁苦地问:“小小小小蔺呢?”

老蔺满脸堆笑,说:“肯定是赶场当托儿呢!”又生怕大郎已经发现了,赶紧继续说,“晚上请老弟你喝酒,你可不能再推了。”

大郎急得眼冒金星,他本来就有些结巴,这会儿更是话都说不囫囵。老蔺陪着他憋得脸涨紫,终于听懂了剧情。原来景区被人写进了公众号文章,阅读量还不低,说什么景区经营不善,员工比游客都多,等等。尽管说的是实情,老板仍是盛怒不已,勒令找人删稿,手下人没经验,研究一番后,发现小蔺在这个号上发过文章,估计认识里头的人,想找他帮忙说和。老蔺不由得喜忧参半,喜的是小蔺居然还发过文章,看来天天捣鼓上网不是搞歪门邪道,忧的是他跟小蔺关系势同水火,父子俩同居一室,每天说话不超过五句,不知道儿子会不会给面子帮这个忙。见他踌躇,大郎更加面容愁苦:“你你你快带我找小蔺,老老老板说了,有有有有预算的。”

大郎见到小蔺时,他正歪在床上打游戏,身子蜷得像只虾米。小蔺抬头看见大郎,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一脸破罐子破摔的凛然。他实在没想到大郎居然这么敬业,抓一个溜号摸鱼的观众托儿能抓到家里来。

“大郎找你聊个事儿,”老蔺抢着说,“有预算的。”

小蔺一脸蒙地看着大郎。等听明白来龙去脉,他不慌不忙把充电宝插上,表示这事能帮忙,但能帮到什么程度,他自己也没底。眼看大郎脸色又涨紫,老蔺赶紧帮腔说咱们都指着景区吃饭呢,可别把自家饭碗砸了,听得大郎连连点头。小蔺从容不迫,给两人上了堂科普课,从平台算法到流量变现,从底层逻辑到数据分析,讲得大郎如坐针毡。老蔺则跟看戏一样,都想不起上次见小蔺说这么多话是猴年马月了。

送客出门之际,老蔺像是刚想起来,直拍脑门,嚷道:“坏了坏了,耽误演出了,这可怎么好?”

“都都都这会儿了,还还还还管什么演出?”大郎面容愁苦地说,“反反反正也没几个人看,等等等等景区黄了,更更更不用演了。”

大郎一走,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房子是租的,紧挨着景区,一个月六百块钱不含水电费。老蔺在景区有宿舍,不过他呼噜太大屡犯众怒,床铺被浇过水淋过尿,架也打过两回,最终不得已租房自己住。小蔺以前在省城混,后来发现郊县生活成本低,也不耽误他写文章挣钱,关键是房租有人管,果断搬来跟老蔺合住。人是搬来了,话没搬来,跟老蔺基本是零交流。说来也怪,老蔺小蔺人前人后都是话痨,能把对面的人说得脑仁都沸腾了,偏偏父子俩说不上话,就像和尚面壁,都觉得对方是那堵墙,没有出声的必要。

安静之中,老蔺有些着急。他上午下午各两场演出,上午的已经事故过了,出了事故是要扣钱的,总出事故是要开除的,他不怕丢工作,怕的是工作一丢,跟老蔡就不能常见面了。老蔡平时做保洁,凑人手救场的话,也能演个没台词的村妇媒婆老妈子,性格爽利,能说能干,颇对老蔺的脾气。想跟老蔡套近乎的人不少,老蔺只是个分母,机会说没就没。他刚给大郎发了信息,托他帮忙把上午的事故圆过去,大郎打字并不结巴,说这都是小事,又威胁他要是稿子撤不掉,爷俩就等着开除好了。老蔺本就心烦意乱,房间里小蔺又噼噼啪啪敲着键盘,动静跟打机关枪似的,弄得老蔺坐立不安,实在忍不住了,站在门口说:“让你撤稿子呢,你问了没有?”

老蔺努力让声音听着和蔼可亲,可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硬邦邦的。

“不用你管。”小蔺头也不回,“我跟大郎联系。”

老蔺没再说话,很快,小蔺就听到门响,打开又关上了。景区中午供应大锅菜和馒头,有老蔺的一份,他当然不会再花钱吃外边的。理论上小蔺也能去吃,不过他才不会跟老蔺老孙们搅在一起。他刚得了笔稿费,三百二十七块钱,省着用够一周吃喝了,这就是郊县的好处。但现在情况又有变化,估计只够三天,主要是晚饭开销大,两碗米线、一盒臭豆腐、十个荤素烤串,再加上散步时的两杯奶茶,至少要五十块。好在美菡不作,也就吃吃喝喝,别的要求没提过,连暗示都没有。他俩刚认识不久。小蔺接了大郎的活儿,到各个演出点赶场当托儿,美菡就是主景点的演员,准确地说,是演员之一。莺莺燕燕满台的姑娘们,小蔺只看中了美菡,她不是那种漂亮的女孩子,但是真诚得要命,对别的女孩子的瞧不起一览无余。也正因为这个,美菡很不合群,小蔺就是在她被女孩子们孤立出圈,落单走在后边的时候,快步追上去的。

“你表演得真好。”小蔺说,“认识一下吧?”

美菡脸上还带着妆,尽管这种舞台妆不能近看,完全遮住了她热气腾腾的脸,但她眼里真诚的难过和落寞还是遮掩不住的,这实在让他喜欢。

“你是工作人员?”

小蔺只是临时工,归群头大郎管,有一张进出景区的工作证,此刻就挂在脖子上。没等他回答,美菡就继续说:“想请我吃饭?”

“当然,如果我有这个荣幸——”

美菡已经笑嘻嘻地挽住了小蔺的胳膊,步伐也快了起来,两人从女孩子们身边经过,本来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笑一笑。”美菡低声说,“谢谢你。”

小蔺马上配合地笑起来,还把手搭在美菡腰际,他感受到了那一触间微微的战栗。美菡头靠近小蔺,“过分了哦,一会儿可得拿开。”

小蔺请美菡吃了米线,一盒臭豆腐,十个串,送她回宿舍时还买了一杯奶茶。他本想买两杯,可手机余额真的只剩个位数了。美菡就站在他身边,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那个尴尬的数字。能确定的是她叫美菡,刚从职专毕业,没有男朋友。在她宿舍外边,小蔺问能不能再请她吃饭,美菡笑起来,把剩下的大半杯奶茶递给他,换了一支没有用过的吸管。刚才他只顾羞愧难当,竟没发现她多拿了一支,藏了起来。

总体上小蔺是喜欢美菡的,尽管她学历不太高,也不够漂亮,脸上有轻微的雀斑,腰里还有些软软的赘肉——这是刚才那轻轻一触的收获。可看上去,也的确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二十岁少女啊,谁又能拒绝呢?何况她也没有拒绝他。那天晚上,小蔺出于无奈,跟老蔺多说了几句话。

“给我点儿钱。”小蔺说。

“够了吧?”

“够了。”小蔺点开红包,里面有二百块钱。

“有女朋友是好事。”老蔺慢吞吞地提醒,“别被骗了就好。”

随后就是漫长的沉默。两人都在等对方开口。小蔺想,如果老蔺问起来,他就说有女朋友了,是他心心念念的那种,他很喜欢她,尽管只见了一面,还有,她不会骗他的,他也没什么好被骗的。他真的有很多话等着说,可是老蔺始终没问,不知他是在等待,还是觉得不必问,他都明白。但小蔺很怀疑父子间究竟存不存在这样的默契。

“我得写东西了。”小蔺终于说话了,“把门带上。”

老蔺起身出去,关上了门。锁扣啪嗒一响,结束了一整天的对话。他没有骗老蔺,的确是刚刚接了生意。刚有位明星贡献了个大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会有铺天盖地的公号文发出来,看来得熬个通宵了。这种文章是有套路的,低级的就事论事,稍高一级会扒些历史,再高级一些会旁征博引,拉其他明星进场搞对比,噱头和流量都能翻倍。他写了一年多公号文,感觉自己在往高级上靠了,缺的是一两篇十万加的爆款,但他有信心写出来,而且他相信不会很遥远。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晚上或早晨,肯定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在拼命写同一个瓜,在憧憬着有十万个人点开文章看,他意识到自己跟那“无数人”不同,因为只有他一边写稿,一边在想着一个叫美菡的女孩子。

一周之后,小蔺收到了稿费,三百二十七块钱,在他的写稿生涯里不算多也不算少,那篇文章阅读量不算高也不算低。说来也怪,他干什么都是这样,不温不火,不好不坏。时常觉得要吃不上饭了,倒也一直没饿死,跟老蔺如同路人,有困难了却是本能地找他,就连曾经的恋爱和分手,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不舍或不甘——无非是别人都有了女朋友,他恰好也有了一个,毕业时多数都分了手,他俩也就不再联系。他感觉自己湮没地生活在生活里,甚至连随波逐流都谈不上,他固执而懒惰地藏匿于水草中间,实在藏不住了,就懒洋洋地朝前流动一截路,找到下一丛水草,再躲起来。他不想跟着走,能躺就躺一阵子,什么都不管不问,也不参与。直到他开始给公众号投稿,写各种热点各种明星,高铁上有人霸座不让,写上一篇,明星出轨崩了人设,再写上一篇。那些当事人当然不会在意他的存在,文章也很快就不会再有人看,或许从来就没几个人看,但对他来讲意义非凡。他忽然感觉自己真实起来了,这个世界变得触手可及,他被激活了,重新对世界产生了新鲜的渴望。至于随之而来两位数、三位数的稿费,更像是一种附加的馈赠,宛如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开,又蹦蹦跳跳地回来,再多送上一个吻。那是无比美好的感觉。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既然有了,就不想再失去。所以老蔺离不开的大锅菜和馒头,小蔺也离不开了,至少能把一顿饭钱省下来,变成美菡手里的一杯奶茶。她像是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他所有的犹豫和拖延,把他本来不会去做的事变得充满合理性。不过他还是顽固地等老蔺先走,他需要错开时间,总是等到食堂快关门才过去。美菡为此嗔怪过他,他的解释是“社交恐惧症”,这是个太好用的借口,她一听就不再怪他了,还多了些似懂非懂的小心,这更让他体会到了一段亲密关系的美好。

小蔺匆匆赶到食堂,美菡已经等在门口,远远地向他招手。她穿着演出服,袖子口宽阔,一扬手就滑下去,露出白白的臂膀,晃动着迎过来。小蔺脸上的笑很快凝固住了。

“可来了,我都饿坏了!”美菡拉住他的胳膊,笑着,热气腾腾。

美菡参加的演出是景区的招牌,每天两场,下午两点一场,五点一场,长假时如果游客多,上午晚上再加一场。她要赶两点的演出,他也要去当观众托儿,时间还真有些紧张。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跟美菡一起朝他走来的,还有老蔺和老蔡。老蔺比老蔡高一头,只顾跟她说话,话里又赔着笑,笑容自由落体般扑扑簌簌掉在地上。大概老蔺眼里只有老蔡,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小蔺。父子俩的视线在那一瞬间牢牢握在一起。一如既往,两人都没有说话,脚步也没停,就这样错肩过去了,甚至他们同样冻住的笑容都没来得及变化。小蔺忽然担心起来,老蔺心脏不好,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是不是要含上几粒?

“今天肉丸子啊!”美菡摇着小蔺的胳膊,“再不去就真没了。”

小蔺笑了,说:“那可得抓紧,待会儿你演出呢。”

演出是沉浸式的,有好几个舞台,大约一个小时,美菡她们出场在中后段,差不多十分钟,剧情是少爷选妻,待选的姑娘们逐个亮相给少爷看,主要是给观众们看。小蔺就混在观众中间,随着情节在剧场里走动停留,带动观众叫好鼓掌。他们俩有约定,每次她亮相之际,他会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而她就会看过来,专为他一个人表演,整个过程三十秒钟。她在台上,他在暗中,她自然是看不见他,但她说能看见,而且语气很肯定。他在黑暗里看着高光中的美菡,心情总是慌乱,生怕她的好被更多的人看见,看的人一多可能就不属于他了。不过这次却有些不同,除了慌乱,他还有些生气,具体地说,是生老蔺的气。虽然没有明说过,但他觉得老蔺应该懂的,他刻意错开吃大锅菜的时间,其实是不想看见老蔺他们,也不想被他们看见,看见了就得面对,面对了就得有话说、有态度。他不想跟老蔺谈这个话题,他现在什么话题都不想跟老蔺谈了。况且,是老蔺先刻意瞒着他的。

这时有女人高声道:“冯氏女出,众家女退!”

糟糕。小蔺意识到美菡的三十秒早过去了,此刻高光下的是“冯氏女”,也就是选妻最后的胜出者,美菡最讨嫌的女孩子。观众不是很多,稀稀疏疏有了些掌声。小蔺知道这还不是高潮段落。很快,刚才那个女人又高声道:

“更衣,佩玉,戴冠!”

“冯氏女”转过身,两个侍女上前,褪去她的上衣,露给台下一个不着寸缕的背。另有两个侍女再上,把一件大红色的喜服抛散开,围住她玲珑浮凸的上身。就在那短短的裸露的一刻,观众里发出一阵惊呼。搁在以前,小蔺会带头鼓掌,可是在此刻,他铁青着脸环顾四周,想用犀利的目光制止这群没见过世面的观众。但周遭的黑暗笼罩了一切,连同他杀人放火的目光一并淹没了,他还是听到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口哨,对他而言分外地嘲讽。

“朱蕊。”美菡气鼓鼓地说,“她叫朱蕊,也就是个子比我高一点点,胸比我大一点点,腰比我细一点点。”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吃掉了一块臭豆腐,小蔺最喜欢她这个表情,还有她汁水淋淋的嘴角。

“我可不希望你变成冯氏女。”小蔺把剩下的臭豆腐浸在汤汁里,“你以为那些观众是觉得她演得好?”

美菡看着小蔺,好像在想着什么,忽然笑起来:“那好吧,我不当冯氏女了。”说完又塞了块臭豆腐,含混着说,“反正我也当不上。”

“能当上也不行,我不想你光溜溜的被人看,他们还给你鼓掌。”

“而且还是你当托儿,带着他们鼓掌。”美菡笑得合不拢嘴。

小蔺很享受这样的气氛,在情意绵绵里你来我往,说不完的废话。他和美菡不管讲什么都像是挽手共舞,进进退退,兜兜转转,舞步根本停不住,跟老蔺在一起就不同了,像是签了生死文书的对手,站在擂台上你不动,我也不动,等着对方先出手——可总也没人出手,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

其实小蔺还想说“要看也只能是我看”,不过又觉得太露骨,正琢磨换个腔调,旁边有人叫他,竟然是大郎。他也不见外,拉把椅子坐下,看看小蔺,又看看美菡,面容愁苦地笑了笑,说:“稿稿稿稿子那事,有有有眉目了?”

小蔺小心翼翼赔着笑,说:“中午才说的,哪会这么快?”

在景区,大郎顶多算个小头领,但手下小喽啰里就有蔺家父子和美菡,当然也有老蔡,说不让干就得走人。小蔺是兼职,可以不在乎,但美菡还指望这份工作,这就让他不得不重视,赶紧云天雾地讲了通不着边际的话。大郎一眼看出他在敷衍,却也不去戳破,等他讲完了才问道:“老老老老弟,这这这个小弟妹,也也是咱们演员吧?”

小蔺和美菡都是一愣,像是忽然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大郎却不接着说下去,要了一堆烤串几罐啤酒,把账单付了就走,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小小小弟妹好好干,干干干干好了能转签约。”

烤串很快端了上来,羊肉、孜然、辣椒,混在一起的味道让人恍惚。这家店名叫“枪王之王”,招牌菜是烤羊枪羊腰,嗞嗞冒油,闪烁着生猛之气。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平时跟我们女孩子说话,总是一脸苦巴巴的笑,转脸就想动手动脚占便宜。”美菡吃着热气腾腾的羊腰子,“不过这烤串真好吃。”

“没占过你便宜吧?”小蔺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他敢!我又不是朱蕊,由着他胡来。”

“就那个冯氏女?”

“朱蕊就是签约演员。”美菡说,“她们住四人一间的宿舍,我们是八个人的。”

小蔺看着她,她的目光里真诚地洋溢着羡慕。其实小蔺知道,不光是宿舍条件有别,工资上也有高下,签约演员才能演“冯氏女”,每天露两次背,多拿五十块钱补助。她递了串羊腰给他,铁盘子里已经滴答了一小团暗红。羊腰外裹着一层丰腴的脂肪,改刀割出了条条伤口,烤得正如玉兰般绽放艳丽,得趁热吃,不然就谢了。

“你是不是也想住四个人的宿舍?”

“我更想住两个人的。”美菡认真地看着他,“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演一辈子的丫鬟侍女吧?”

小蔺默默地吃着,在美菡面前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美食街上有歌手卖艺,五十块钱一首,一百块钱三首。在两人难得的安静里,歌声插了进来:

棠棣丛丛,朝雾蒙蒙,水车小屋静

传来阵阵儿歌声北国的春天

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家兄酷似老父亲

一对沉默寡言人

可曾闲来愁沽酒

偶尔相对饮几盅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

何时能回你怀中

沉默里,两人应景地碰了碰杯,都笑起来。在歌声中的春天里,小蔺的心被浑黄的啤酒泡得化开了,但他脑海里出现的却是老蔺。他听老蔺唱过这首叫《北国之春》的歌,里面有句“一对沉默寡言人”的歌词,好像就是在说他们父子。

“这首歌好老啊。”美菡评价说,“不过还挺好听的。”

啤酒没喝完,美菡自作主张把剩下的退了,换成两杯奶茶。送她回宿舍路上,她又讲了大郎不少风流事。比如有一次他提着酒菜零嘴到女生宿舍串门,说是关心群众,跟女孩子们调笑打趣,朱蕊喝得脸红扑扑的,在哄笑声里端起一杯酒给他,说“大郎,你喝了吧”。

“那他喝了没有?”小蔺漫不经心地问。

“喝了呀,过不几天,朱蕊就搬到四人宿舍了。”

美菡说完这句话,调皮地趴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就转身蹦蹦跳跳走进了宿舍楼。小蔺又慌乱,又幸福,又不知所措。他忽然意识到,应该跟老蔺聊聊了。不过他可以想到老蔺的反应,那种涂抹了全身的不着调的感觉,老蔺也真的就是这样回应的。

“我都奔六十去的人了,”老蔺说,“你也该成家立业了,我总不能拖累你吧?”

小蔺当然知道自己该成家立业了,这样的想法从未如此清晰过,何况美菡刚刚还说,希望能住两个人的房间。这太正常不过了,甚至颇为美好,可他一想到会随之扑面而来的种种不易,就本能地感觉需要来几次深呼吸。他没跟她详细说过家里的事,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母亲去世多年,父亲身体还好——应该不只是还好,眼前的老蔺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端着手机,脸色好得像鲜牛肉。是啊,他的春天已来临,不过他的也来了。

“听说叫美菡,是吧?回头一起吃个饭。”

“那你呢?”又沉默了一阵,小蔺终于说,“跟那个老太太,也吃个饭?”

“刚五十,什么老太太?”老蔺同情地看着小蔺,“就你这武艺,还追小姑娘?”

又来了。又来了。刚才老蔺一开口就稳稳地占据了制高点,敢情他是为了不拖累儿子,才先跟老蔡好上了,现在呢,他又感慨小蔺不懂女人,至少不懂如何追女人。在这熟悉的不着调的气氛中,小蔺猝不及防地看清了两人之间的病灶。不是他不肯沟通,也不是没话讲,是老蔺说话的姿态让他不舒服。他都二十多岁了,老蔺还固执地把他当个孩子,孩子的问题都不成问题,难处也并非难处,只要老子肯出马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所以老蔺说什么都是居高临下,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让他窒息。

可老蔺自己呢?小蔺想,他跟大多数平凡的父亲一样,平凡到并不能给孩子更多,连可行的建议都很少。他总能讲得一套一套的,什么都洞察,什么都明白,仿佛给他一个国家他都能治理好。

“我想自己租个房子。”小蔺说。

“钱够不够啊?”老蔺胸有成竹地看过来。

这绝对是有意的。小蔺简直要气得笑出声了,他认真地看着老蔺,摇了摇头。这个回答让老蔺很满意,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押一付三,得两千多,我这就给你。”老蔺说,“凑个整吧,正花钱的时候。”

小蔺的手机响了,老蔺的也响了。小蔺低下头,屏幕上那个收款按钮很扎眼,怎么看都是老蔺不着调的笑脸。他放下了手机,看着老蔺,也不着调地笑起来。

“我不是问你要钱的,你也没什么钱,留着用吧,正花钱的时候。”

老蔺的笑肉眼可见地融化掉了,黏糊糊地挂在脸上,像白白胖胖的毛虫。小蔺不动声色地加上一句:“钱我自己能解决,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房子看好了,明后天就搬走。”

小蔺起身走进房间,脑袋里喊杀声四起,他从没这样跟老蔺说过话,他快撑不住了,得赶紧躲开缓一缓。他完全被自己震撼了,顾不上想租房的钱从哪来。管他呢,办法总比困难多,大不了把电脑卖了,以后文章用手机写,再不济还能用手写,纸笔花不了几个钱,将来成名了手稿还能升值呢。他迫不及待地搜各种租房信息,跟中介们热烈地讨价还价,直到门被推开,老蔺突兀地站在那里,身体仿佛刚被挤压过,像一张斑驳的门神画。

“你不是借了网贷吧?”老蔺明显有些慌张了,“那可是无底洞!抖音都说了……”

“没有。”

“那你哪儿来的钱?”

“自己挣的,不犯法。”

“你们才认识多久?这就住一块儿了?”

小蔺已经把房租砍到了四百块,不到四十平方米,但也足够了。至于老蔺关心的那些,小蔺觉得属于另一个物种,跟他没有关系。是啊,没有关系的。老蔺絮絮叨叨讲着,但说了什么小蔺都听不见,也不必去听。老蔺的知识结构比较单一,基本上来自抖音,难得他还如此自信,就像前些年他帮老孙们答疑断案,无非是看过无数期的《今日说法》。老蔺当然不会知道,小蔺就给不少抖音号投稿,写的还是专给中老年男人洗脑的文案——效果还不错,因为老蔺就是个绝佳的研究样本。

“那个——”老蔺的声音有些飘,身子也摇摇欲坠,他扶住了门框,好让自己不被风吹跑,“避孕套,知道怎么用吧?”

“不太熟练。”小蔺一本正经地说,“我去抖音上看看,应该有教程。”

小蔺在黎明前离开,老蔺躺在客厅沙发床上,似睡非睡,鼻息很沉重。出门时,小蔺步子慢了一拍,他还是想说几句话,老蔺的呼吸也顿住了,像是有坐起来的意思,他应该也想说话,那漫长的两三秒钟里,父子俩都没有开口——开口又能怎样?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大概是他们最近说话最多的一次,可结果不也是毫无结果吗?小蔺想,原来他和老蔺就像两辆迎面驶来的车,只能擦肩而过,都不敢停下,否则就成了车祸现场。

老蔺租的房子在三区,对应的是第三村民组安置房,小蔺谈妥的房子在八区,正好跟三区一东一西,中间就是景区,南北都是大片工地,据说要建成省城周边最高档的别墅群。按照老蔺和老孙的说法,只要别墅卖得好,别说员工比游客多,就是一个游客都没有,景区也能撑下去。不过这一切跟小蔺无关,别墅距离他还很遥远,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八区那个顶层的四十平方米。上一个租户是卖胡辣汤的夫妻俩,据说生意越做越好,把父母叫来帮工,另租了两室一厅住。这也是打动小蔺的原因,谁不想沾沾彩头?他特意去那家店里吃了早饭,老板夫妇算账盛汤,两个老人炸油条和鸡蛋布袋,吃饭的人不少,喇叭里“收款××元”响个不停。胡辣汤四块,鸡蛋布袋四块,一顿早饭花了小蔺八块钱,如果两个人的话,就得十几块了。不过要是住在一起,他和美菡可以一天三顿都去景区食堂,偶尔再出来解解馋。但这样一来,不免会跟老蔺和老蔡碰面,其实也无所谓,套一句他经常在文章里引用的话: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那就让他们尴尬去吧。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