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滇池》2023年第1期|冬千:矢量咖啡(组诗)
来源:《滇池》2023年第1期 | 冬千  2023年02月08日06:15

冬千,本名刘锐。2006年生于云南昆明。作品散见于《散文诗》《科尔沁文学》《散文诗世界》等刊物。入围第八届井秋峰短诗奖、第六届同济诗社三行诗大赛校外组。出版诗集《西来意》。高中在读。

 

《踏青,兼致清明》

白笋已经没膝了,还魂的蹊径给我们辟出

一个野餐的方向。孤独和食物的不洁

都是致命的,和那块石碑相觑,

灰质纹路揭示了一种自然的新伦理

眼神在光滑的

一小片反光里显得犀利,我也准备好

赤身走入

那间死亡的浴室,并为黑暗感到欣慰

这段慢慢缺氧再变烫或温暖的历史

酷似倒春寒

之后天气转晴的另外表达。

 

关于你心爱的植物

在我返回这里前的那个星期,就耗竭了

美眷和韶华,而我

依旧不能剥开一只均净的苹果

甚至还不能剥出更好的自己

这是我所蒙羞的

总有一天,我说的话,失去了速度和时效

桌上的小辈们不再把头凑近我,糖果

和蔓越莓曲奇也不再属于我;只有沉默

像影子一样,钉死在我身后

被尾随的事物,有相等的幸福和危险

所以被月亮尾随的陌生人在赶夜路

的时候接纳了加倍的安全感

 

月光像层锡箔纸裹紧着我们

世间的内部,已经变得早熟,像那个窗前

托腮微笑的少女,等候着表白、祝福

情窦初开,很多成对的男女,不同的关系

手挽手地彼此磨砌、默契,外婆想去拿

一条在干洗店熨好的裙子,因为婚礼戒指

是在那个街道里丢的

可是她没有裙子了,在石头里她迟钝的讲

刀刃会越磨越快的,而人只会越磨越慢

野餐的最后,我用水把石头又磨了一遍

 

 

《在滇西淋雨》

云忍住了人间以外的泪水

天空的悲剧性

在季候的音色中由弱渐强

水分过剩的云朵

与一队驮回茶叶的白马的疲惫臀部

构成巫术般的透明镜像

光路是可逆的,夜晚

准时莅临

另一端的亲人们沿着星光,能够

看清我们在看清他们,并在暗中

为我们向命运赴约。

 

不远处的草垛后, 一头母羊

在妊娠,繁衍的阵痛

和阵雨的雷鸣在生命中掀起

起伏的波澜,火山石

在解渴后失去爆发的记忆

草木潜滋时间暗长,乔木显露出

自身,干净得像隐居的健忘症老人

在山最深处,练习一群信鸽,甚至

没有目的,直至抵达彼岸

直至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为了躲雨而疾跑的过程中

我扭伤了脚踝,伤情与童年的蹦床

类似,那些富于感性和弹性的事物

被我一度信任,尽管把我一再伤害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深谙死亡的未垦荒地

已经忘掉一个未竞之谜,以及谜底

 

又是一场阵雨

埋下马铃薯、哑雷和软骨的土壤

被冲去一层,只存在于记忆的光影

也被冲淡了一层。

闪光迎面劈下,我紧闭双眼

有些事物被分为两半,另一些也因此完整

 

 

《矢量咖啡》

在图书馆里,对面就是整个世界

扫过咖啡店柜台的一瞥

我想起滇西的咖啡树,树后那座天主教

教堂,每个礼拜,不同愿望的人

仰视穹顶,在胸前逆时针的画十字

唯一的牧师用蹩脚的土话

领着唱诗班的牧童们祝祷——

 

除了咖啡树的教堂,其他都源于

我的虚构,或许那片僻壤

曾经存在过类似的信仰

这些年他们却一直在河水中扎染

绣上云朵和残雪,像一头肥膘母羊

舐着白绒帽牧女

天地慈悲,以万物为羊羔

 

几辆轿车在霁后驶过,一小片

雾灯光晕,如天使在恩敕什么

半匙咖啡豆里,隐约看见童年电视机上

工人大厦被破碎锤的巨型铁球拆毁

镜头下的老者向欲坠的建筑

行注目礼,“另一个词也如此,铁锤们

将在大地抡舞”*,诸神之下的西西弗斯

让一块巨石,从自己身上滚去

我慢慢停下搅动,在唇缝和杯沿之间

留下虔诚口吻,并向失眠者们描述

天堂的梦魇

 

为了缓和思想的紧张,一只鸟的箭飞

形成了一道艾宾浩斯的弧线

记忆或遗忘,不过是

肉体与灵魂的裂纹里

那尾如彗星的光

*引自保罗·策兰《花》

 

 

《满江红》

在峨眉山进香的僧人

披上藏红袈裟

回川主寺的途中,他们手握藏红的伞,一双双藏红的

运动鞋在城市里履行着慈悲

昆明也有这样的僧人,搂起一只

公交站台外的流浪猫

他们在黄昏中行走,和牧人

擦肩而过阳光从牦牛背上

抖落,所以寺后的

岷江也是藏红色,

打完猪草的少女在江那边

唱起彝歌,我想起汶川城里

危房的某面残垣上,唐卡正在

斑驳婆娑

决眦切齿的菩萨

和影影绰绰的形象

爱憎多么分明

如果整个世界都皈依,

从明天起我要还俗

 

 

《祖母绿》

在某条山径的穷途,写生油画师

停下,趺跏而坐

他只有两管颜料,藤黄和靛青

对于别的色彩,他惟能保持漠然

铺开的纸上被一层层涂满

静止且透视的画面,往往具有

回忆性,就像那个阿尔兹海默症

的外祖母,在眼前的荒坡上

教会他如何打滚,如何回应爱

 

他涂完几遍,打电话告诉她

这里的景色很好,草木葳蕤

青翠欲滴,然而最终滴下的

是泪,还是露水,没有谁

说得清楚

他撬下一小片色块,扔向湖心

这个水漂打得不算好。那些

青色溶解了很久,他说

只有夏天的青色才能滴落

那种青,只有劈开骨肉的疼

才能看见

 

 

《童久时》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一座废弃停尸房旁的自留地

成为了一代又一代孩子们的

秘密基地,甚至那里的草木本

植物生长的嫩叶都是心形的

曾经我在那里学会把鞋带

系成蝴蝶结,而大人们所说的

孤魂野鬼,始终没有出没

可能对于彼此,我们都是一道

乍现的奇迹,除了我们

再没有如出一辙的缄默和讪然

 

那些野生的三叶草是如此深奥

只有父亲才能找出其中长有

四瓣的几株,没有胡须的年代里

我们称父亲有一种超能力

在花朵布满祖国的夏天

我总躺在秘密基地里,那些

失去风向的火烧云,或复燃

或熄灭,摄入比命运更多的

火焰——“乌鸦们宣称,

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

 

天空在梦境化,我发誓要找一块

空地,种满三叶草和四叶草

那时我正值经霜之年,不再猎奇

也不再渴望情书,耗尽所有下午

等天晴,最后那株四叶草

被我夹在一张合家照里,据说

当某个亲人已不健在,他的照片

就蒙上灰白,我变成冷色调的

那天,我要借四叶草返青

去最后的秘密基地里,重新

绑紧鞋带,有人从背后抱住我

我没有理由回避,无论谁

在这里都该毫无保留。无有恐怖

 

 

《散步,于阳宗海之湄》

骤暖的日子里,一些沙子在一直变硬

习惯疼的人离开了,追索蚌壳的我们

感到拾荒的徒劳,即使是一只死去的蚌

也是半只沙漏,永恒的合卺告诉我

时间是柔软的,只有我们在僵化

像珍珠困在其中。在七岁的这个位置

跛行的牧羊犬从坡上向我奔来

没有谁能把它召回,如童年般忠贞

死不悔改。靠坐在环湖的石群中

我早已倦于远游和解释,那些

睹物思人的片刻,被风化在一片

未被污染的滩涂上,那时我们情绪

不算感伤,每人一瓶的菠萝汽酒

在倾尽后被灌满湖水、碎石和螺壳

朝夜色里一个锚定的方向掷去

一些沙子很硬,维系了我们在现实

中的清醒,精确的疼痛,被我们

认做未来释放的安全感。

 

 

《不夜城》

——在成都

然而索居是迷人的

离开那个笑话我懦弱的地方

在平原上我能感受到一种

高度的谦逊。无数动物的脏器

在胃里复活,腹中必有犄角之痛

树与树之间牴牾着——森林

在沦为森林前,也不妨原谅

人的私欲。肚脐在为没有生育而

悲观,我在抵抗,每次向晚的

仰望,我的喉咙充满异物感

尚未饱满的喉结和炎症,

撕裂着向抚养者们感恩。也许

年逾不惑,每个人都有夜长梦多

的时候,越来越期待夏至,

在最短暂的夜里做最频繁的梦

那些碍于人情难以重提的故事

不同的剧情在同样的场景里

圆满才得以再现。在没有睡眠

的城市,乙醇像恋爱一样奢侈

飞蛾在没有方向感的氛围里

选择了卜居在被悼念的时空

 

 

《除夕,在滇北想起史蒂文斯》

松针遍山,垫出一道皮毯

尽头是那只松鼠的葬礼,它在冬眠中

安详离去,翁媪们最羡慕的告别方式

就是这样,在落叶厌世而枯黄之前

他们把松针铺在厨房和餐桌上

这些退到光阴以外的时针,在宅基地里

继续周旋,各自的时间风暴,席卷着

记忆和皱纹,所有老者促膝而坐

趺跏于钟面之上,仿佛如此,才能

占据时间。有些更新鲜的松针

被坛子酿造,他们泡酒,已经不是

为了买醉,只是以此幸免于陷入沉默

时间在发酵,坛子被藏在冰窖深处

或许从田纳西离开,就会慢慢“生长

鸟或树丛”。过了除夕,他们逐渐

治愈自己的病痛,在身体里

空出更多,悦纳松花和授粉的空气

 

 

《羁乡辞》

乌云凝重如冬菇,压抑着各种饥饿

粮仓里积满女人的皱褶

她们厌倦了采撷再植入的生活,

就像妊娠纹的疼,生长在山脉里,

一片羚羊的心理阴影,那里没有

误坠的死亡会熔化,积雪草

埋葬了所有昆虫,它们搬运过松果

麦芽糖和蝉蜕,始终没有见过候鸟

从生到死,只是向南的迁徙。

而影子南偏的时候,石头成了日晷

孩子们在这样的森林里,架起秋千

直至斜阳落入他们荡在空中

就能够到的地方。村尾的寡妇,

为她的小儿子,水煎着一些

苦涩的植物,还有牡蛎壳

蘑菇疯长的季节里,雨是神性的

慈善家,而平房屋顶足以承蒙的只是

少数部分,蓝色的火球如此温暖

靠南那面墙已经在发霉,空濛而如

柳絮的菌落,在更孤僻之处,必然

有一座烟囱,是黑色群象在守候他们

 

 

《黄昏托钵而立》

北回归线开满向日葵,影子旋即

从无限变得有形,我口渴,并从中得知

是落日最接近我的一瞬

汗水沁湿T恤和皮肤,像一层蜕落后

长出的鳞。余晖靠近我,像历史的触手

缠在夸父周身,那也许是我们的真相

逐日,然后殉难,最后静候鸦啼

把我的肉体重新在四海种下,普世的

熹光照在我能够敞开的所有地方

对于黄昏,落日是一只黑暗的钵

光晕来自黑暗的燧石,我们不能夺走什么

灵魂拥有身体,苹果拥有我们

忘我的代价,可以赎回我们自己

海水里慢慢现出余晖的形状

那只乳房低垂,衰退漾出生长的痛苦

深海中的母亲,仍在揉面、酵母和水

失去的记忆仿佛下了一场雪,她的

神经末梢,落满了梅花,黄昏的雪景

如一片熔金,巨大的静脉,变得曲张

斜阳在水面间沸腾,血液忽然感到猩红

 

 

《安宁疗法》

繁星像这座城市的集体记忆

我们在买卖中,不计盈亏,如此相爱

而黏附时间的夜景,如一瓢芝麻糊

在小贩吆喝和孩子们的心愿之间流淌

夏天温驯,蜜月中的情侣解开

外衣的一排纽扣,不再含混其辞

天亮之前,月亮

会为我们坦承一切

我们像天平的两端,为了自己

和托盘,一直在昼夜中持衡

 

 

《宿小团山》

返乡的长途客车越过一条隧道,

出口旁的森林,绵密的动植物以原始的

语言,解释我身上的香水味,它们

遭遇过火灾,以致于如今的热情

仍保持着燃烧的姿态,那个服务区

已经停止营业,芜蔓的氛围里

春天如一座油库

像自涌泉汩汩流出

神秘而慷慨,我们再也不必做

更多的野餐准备

像一支部落在觅食中

发现水流的发源地,就能够衍生下来

面对着那么多欲燃的树木,不能激怒

我们只有坦承的能力,我喜欢蓄须

我也深谙返青之道,而身体这段枯木

一辈子返一次青,无数往复的荣枯间

谎花亦只会包裹一次,揭晓一次

 

 

《回甘》

似乎从出生开始,我们就随着时间

慢慢贬值,直到已经一文不名

掏出油渍的角币换取傍晚

那些廉价的蔬菜,瓢饮箪食,

失忆的经验将重新命名整个世界

云朵就是海绵,每次晴转雨,

就像一双透明之手从中挤取时间

我的晚年也因此得以虚度

也许家中几亩茶田,将从此贫瘠

在四月被严禁烟火之前,

可以再次架炉焙叶,完整的一生

发烫,蜷曲,最后旋即舒展

如胚芽在娴熟的炼制中,

通过结晶的渐变色,一点点回甘

 

 

《烟花》

火焰围着飞鱼座跳舞,像一沓未寄的

信笺纸,被撕成碎片,盘旋成骑士

跪坐的形状,他已经倒戈于孤独

并试图容纳双人份的氧气和晚餐

无数曳光弹射向了月亮,模拟或激发着

整个星群,就像那些主妇衷于烹小鲜

仔细地在鱼摊挑选食物,鼓满海水的鳃

和水泵不断向玻璃缸面吐出气泡

规律的信号,让人们的食欲慢慢止于果腹

我们的步伐会在时间和生活中失去声息

甚至变得单调,那些火药味的玩具

抑或御寒的武器,生出一群火舌

幼怯地舐着我们的手心,像一匹小驹

永远跃不过那道深峡,宿于一片

生命贫乏的草甸上,得到了片刻的满足

 

 

《一镜之隔》

那面照衣镜碎得很突然,少了上半部分

让驼背老人产生了年轻仍在的幻觉

玻璃跟着他低下头,透明能够

撑起他的整张倦容,如时间之蜩

承在忍耐的掌心。智齿被衰老

反复地蛀,牙床变成一块

没有石碑的墓地,那间主卧室

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他抱起一幅遗像

沙发像下陷不停的沙漏,越深的

时刻越冷暗,金属相框

被捂出矿物的温度

温润的玉器在打盹中碎了

老人着凉似的裹紧自己,拄起

瘸腿的拐杖,他用五指触及

玻璃和冰凉,一生也没料到的是

镜子是那么薄,熟悉而未卜

仿佛与来世,仅有一镜之隔

 

 

《擔水记》

夜中之井,像小瓶墨水

返乡的长子们,钢笔的笔囊

被蓝色挤满,那封未寄未拆的信封

字迹聊胜于无,淡蓝的

静脉,空巢中老人的静脉,

曲张成帆脚索的形状

仍在淡水湖中,惦记着孩子的

衣物和下顿晚餐

 

人生如逆水行舟,有些时候

他们也希望嫡系的竹筏

被冲溯,回到源头

像一条独木舟,重新长成

树林里的母体。

子嗣们喜欢坐在井栏边

掷下石子的回声,

祠堂里,曾经凿井栽树的那些祖先

答应了他们一桩多年未遂的心愿

倔强的井底里,那块石头

多么孤独地在挣扎,多么孤独

 

 

《生而为炭》

在雪人之间穿过,我像块沸腾的炭

说的话每句都在蒸发,我的温度

僵红甚至绀紫的肤色,烤焦了

冬青树叶,鸟类围在青色的炉火边

树冠像没有出口的炉膛,一切

都将是无止境的,燃着炭和羽毛

燃,一种飞翔方式,跃过世间任何

冰的雕刻,在冰川渐入海面的时代

生命之夭夭,是唯一的丛林法则

 

每在雪深处抬起大腿,身体被虚空

腾起,如海参崴的夏夜,无数股

煤油暗涌,极光像一队越野摩托的尾灯

在无尽的公路沥青中神秘而野蛮

继续在雪夕里呼吸和行走,我们

辨认动物的盲人,在摘掉墨镜之前

已经失去所有意义,我的眼睛

两把火星在等候复燃,生而为炭

足以解冻的火候比迟来的爱更为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