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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路魆:磐石与云烟(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 | 路魆  2023年02月08日06:43

路魆,一九九三年生,广东肇庆人。作品见于《收获》《钟山》《花城》等。已出版小说集《角色X》,长篇《暗子》。曾获第四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第四届PAGEONE文学赏评审团赏。

 

磐石与云烟

路 魆

不怕承认,买双色球五年来,我连五块钱也没中过。我工作稳定,不愁温饱,没有赌徒心理,买福利彩票纯粹是为了体验两种颜色和七个数字随机组合带来的隐秘乐趣。但人们更多地将号码与金钱、运气挂钩,从未曾想过,一串号码组合便是一串密码,其中蕴含的也许是我们寄寓于世界的个人形象,以及命运序列。

我从不自选号码投注,机选号码显然更具随机性,可以排除我个人的偏好,以及数字代表的某种吉凶含义在我投注时对大脑施加暗示的影响(我大概不会主动选择“4”这个数字吧)。我珍藏起所有的投注小票,已堆满了一个纸箱。纸面上的数字都是失败的符号,是每次开奖结果的弃儿。听闻很多彩民由于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弃奖,若有一天我也出于某种原因弃奖,不必疑惑,不必猜测,肯定是因为我不希望自己中奖。因为中奖了、押中了,便意味着我所钟爱的随机性抵达了一次终结。

女友宋烟曾问我:“唐磊,你从那些数字中悟出自己的命运了吗?”

没有。悟不出。就像我永远无法中奖一样,命运是无法猜测的。人们说时间是滚滚向前的车轮,但我相信,在我活着的年岁里,直径以千年计的车轮还没有完成一次完整的翻滚。我喜欢的是被暗示的命运,不是被确证的命运。

宋烟借势打趣说,她和我也是被随机抽取、摆放在一起的两颗球罢了,可惜一个是热情的红色,一个是忧郁的蓝色——她埋怨我对她不够热情。我对她的热情,其实早在我们确定恋爱关系时就呈现衰减趋势,因为相恋前的情感斡旋、关系博弈、边界掌控等情感游戏都宣告结束,我们迅速进入一段漫长的稳定期。宋烟的性格稳定理智,她之所以认为我忧郁,不过是因为我喜欢独自钻研彩票号码,探问天机而不得,从而郁郁寡欢。但宋烟对我还抱有期望,她觉得我从来不中奖,不是因为我倒霉,而是由于每次投注时我都希望自己别中奖,才导致了结果落空。她建议,我下次投注时,心里要想着这次必定能中奖。按她这么说,我是一个能梦想成真的人?可是,我才不是那些梦想着靠一次幸运翻身改变生活的大俗人呢。当然,宋烟也不是这样的大俗人,她只是唯心地想知道,我是否真的有这种梦想成真的能力。

“何必花冤枉钱,我大可每天为你抽七个数字。”宋烟不解。

“我们的关系太亲密了,有时候连睡觉也牵着手。你抽数字的那只手真的只是你的手吗?上面有我的气息。只有机器才是中立的。再说,这不是冤枉钱,这可是福利彩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好吧。”宋烟白我一眼,接着笑了起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这轻轻的一吻,永远是修补我们关系的黏合剂,只要来得及时、恰到好处,就能在危急关头让两个人重归于好。想象一个广阔无风的湖面,它不会被一颗扔进去的小石头引起一整日的涟漪。知道我最厌倦的是什么吗?正是这种平静如镜的湖面,我想搬起石头砸碎它……

我最满意宋烟的一点,是她只会问我从数字中悟出了什么,而不会像其他同事那样,质问我这么做到底有何意义。我的工作涉及商业数据,每个数字都要讲究精确的意义,例如小数点后0的数目,必须有效才保留,向客户最终提交的每个数据也必须是当项唯一的。若某日我终于被忧郁症缠身,那么,病因铁定是存在主义式的:是啊,这么做有何意义?

我钻研彩票号码的怪癖,一度传到了组长耳中。一天,他来到我的座位前。当他离我还有几米远时,我快速思考着:买彩票、钻研号码,都是我下班后的活动,并未带到工作中来,公私分明,我对此问心无愧!但组长也并非责备,而是说:“你知道平行世界为什么能保持平行吗?因为当两个平行世界交融重叠时,一方必定会取代另一方。”换言之,为了保持两个世界的平行,我必须保持生活的分裂?“组长,您有所不知,下班后,我必须做一点儿无意义的数字工作。”我说。(如果一定要我拿出一个终极的理由来解释自己在彩票这件事上的奇怪癖好,那非此莫属了。)“怎么说?”组长靠在桌边,等待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您理解吗,平行世界需要平行,个人生活也需要平衡,所以我才发展出了这么一种乐趣呢。”我补充说。“平衡?”他问。“对,是平衡,不是平行。”我回应。“哦……”自此后,组长没有再过问我的私人生活。我们这些整日与数字打交道的人呢,理性占上风,只要把根本原则摆出来,就不会纠缠不休。

但宋烟不知道的是,我还有另一项更隐秘的地下博彩活动。我进行这项活动时,她近在咫尺,却毫无察觉。

不错,正是在梦境中漫游。

一天工作结束后的入睡,才是比购买双色球更有趣的博彩活动。

五年前的某天,我突然感到了孤单沉闷,恰好路过投注站,于是开始了买双色球的日子。也正是在那天,我认识了在投注站做调研的宋烟。这两件事几乎同时降临到我的生活中。当时,宋烟在大学给教授当项目助理,研究彩民的投注心理。从一开始,对我买双色球一事,她既非赞成,亦非反对,正如吃饭喝水这种事,有什么可反对或不反对的呢?只是一种需求罢了。

另外,她对待爱情关系的态度简直比任何人都忠诚,绝无异心。可是,我总怀疑她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于是这么问过她:“其实,你是不是在投注站蹲了我很久?”

“谁有空蹲你!”

“难道是一见钟情?”

“你不信?”

“才不信。爱情的发生需要漫长的准备,像你这种严谨、理性至上的学者,怎么会跟一见钟情这种事沾边儿?”我揶揄说,“说吧,你在投注站调研过多少个彩民才遇到了我?”

“万千人中,我眼里只有你。”

多么甜蜜的情话!无论我怎么讥讽她的观点,她总是不愠不怒,耐心地一一化解。她的忠诚反而使我感到一种卑劣的不自信,毕竟,我不过是一介普通打工人,一个买彩票五年都没中过一注的彩民,遇到这么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女人简直比中头奖还难。也正因我们的关系过于稳定,甚至有些不真实,每回我看见别的情侣在一次次疯狂的决裂后又疯狂地重归于好,犹如乘坐过山车那般大起大落、轰轰烈烈,我便对我们平静甜蜜的生活感到一丝不甘。我不是一个无事生非的人,可是,这种也许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需求,又该如何满足呢?我害怕的是什么?是生活一旦稳定下来,进入幸福的常态,便会立刻遭天妒,动荡的人生旋即降临吗?或许这才是我买彩票的终极理由。我干脆选择活在随机的生活中,以摇摆游弋的姿态,躲避那支从未来射向我的不安之箭——好吧,我只是假惺惺地这么想,并非真有勇气辞掉目前安稳的工作,或亲手打碎稳定的恋爱关系,我只能通过一些不痛不痒的事件来制造生活变化。

我的生活越平稳,梦境就越激烈。宋烟每次都被我梦中发出的惊呼吵醒。我曾自信地认为,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因此只有在梦中,我才能体验与情人分离的鲜活痛苦。

梦境的王国啊,有一个更大的奖池,事件、人物和逻辑是可以随意抽取的球。而且,这里面不存在中奖一说,因为每一个梦境都是一次中奖,区别只在于奖的大小,亦即梦中刺激程度的高低,以及醒后余味的长短。

“烟烟,我真想带你……”一天,我醒来后,侧身望着睡眼惺忪的宋烟说,“带你到我梦里看看。”

“梦里有什么好看的?”

“万千……世界!”

“你一直在梦里消耗你自己。像我嘛,就从不做梦。”

“夜晚的时间就这么被你浪费了。”

“现实和梦境是两个平行世界,本不该互相侵扰。”宋烟坐起来说道,“所以我认为,人醒了后,就不必再执着于稀奇古怪的梦境。”

“哦……好吧。我不说了。”我难免有些失望。她说这话的口吻,真像组长,都在说平行世界之类的东西。我不服气,“如果你去读读弗洛伊德,或者荣格,就不会这么说了。”

“嘿!你错了,我正是看过他们的书才这么说的。梦里的事,醒来后又有谁搞得清呢?我们活着就要有边界感。要是用他们的理论分析你的梦境,等于把你当成一个病例,你的行为就是一种疾病,但我不这么认为。”

“疾病?你想多了吧。”

她一跃,跳下床去,姿势看起来古灵精怪:腰一躬,臀一提,把自己弹射出去。每天清晨下床,她都这样做,说是在模仿猫咪的形态,有助于舒筋活络。我觉得,这更像一只跳蛙。她像是一只两栖动物,在睡眠的水里泡久了,纵身一跃,跨越看不见的边界,从水世界跳到稳固的岸上去,启动另一种呼吸模式。

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似乎是一个还没进化完全的生物,在形态边界上徘徊,在黏糊糊的泥沼中迟疑。美妙的进化,是无数个随机事件组合的结果。我发誓要成为一个随机应变者,绝不局限于固有的演化道路,只有这样,命运的轮廓才会从随机筛选中最终显现出来。

为了实践随机筛选,我一直在做的当然不只买双色球这件事,生活里一切可以做随机选择的事,只要无伤大雅,皆可交与掷骰子、猜拳、点兵点将来决定。比如在恋爱一周年纪念那天,到底吃川菜还是粤菜、衣服穿黑色还是白色、三条公交线路选哪条,都可以随机选择。我们通过抽签,决定穿一套白色的衣服,坐33路公交,在时代广场吃一顿粤菜。白色、33路、粤菜,三者共同组成一串专属于恋爱一周年纪念的随机号码。

点菜前,宋烟犹豫着,到底是点一道白切鸡,还是清蒸鲈鱼,于是问我,随机选择到底有什么作用?效果又是如何呈现的?我回答,事件必须通过反复抽取,使得随机结果反复出现,才能取得一个概率,好比500个黑球和500个白球混在一起,只要抽取的次数足够多,它们的数量必将趋近于1:1,因此我的每次随机选择,都是一次随机抽取小球的行动。

宋烟点点头,掏出笔记本,在纸上记下我说的这段话。在我们成为恋人一年后,她的研究项目似乎还没结束。

“那好。如果把500份石子,和500份云烟,放在一个盒子里,”宋烟合上笔记本后,提出一个奇怪的比例模型,“你能一直抽、一直抽,直到它们的数量比例是1:1吗?”

她明显是在拿我们俩的名字开玩笑。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无色、无味、无形、无道德、无精神、转瞬即逝的事物,也符合这种规律吗?一切事物的比例都能在彼此间取得平衡吗?比如爱情、记忆、死亡……宋烟说得也许没错,我们才是被命运这只大手抽取出来的两个小球。之后,那顿饭我全程吃得心不在焉。而且,宋烟一直在观察我的脸色。

“我还是你对象吗?”我停下筷子,问她。

“你当然是我对象啊。”她停下笔。

“哪种对象?”

“你说什么呢?”

“恋爱对象,还是——研究对象?”

“这本来就是同一件事,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

餐桌上笼罩着一片阴霾。宋烟打开笔记本,在某句话后面重重地加上一个句号。在她的笔记里,我被描述分析成一个什么样子的赌徒呢?出于尊重,我从不翻看她的笔记,哪怕字里行间写的是全对我的行为与个性的分析。一旦产生窥视她的笔记的念头,我就会想起《犹在镜中》的一个片段—— 一个海边的午夜,凯伦在父亲的房间里发现了他的笔记,得知他一直在冷漠地观察并记录自己的精神病状况,于是陷入崩溃、发疯。

我径自起身去结账,为这顿令人心烦意乱的晚餐画上一个句号。

另一个夜晚,宋烟忙于处理项目数据,打算在大学里通宵。我独自在家睡觉,午夜时忽然惊醒,对着天花板自问:作为一个被研究的对象,难道我就没有权利知晓里面的分析和结论吗?我马上起床,摸索着用螺丝刀撬开她存放笔记本的抽屉。我终究忍不住认识另一个自己,一个存在于别人文字中的自己。

宋烟的笔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录,每个研究对象都被隐去了名字,用“彩民1”“彩民2”“彩民3”这样的编号来代替。到底哪个才是我呢?只要我把每个记录都读一遍,就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吧。刺眼的灯光下,我注意到一个因力道过重而笔墨洇开的句号。这是恋爱一周年纪念的晚餐时,她在听完我的回答后画下的。看这力道,在画下这个句号时,她是多么确信自己得出的结论啊:“彩民33:幻想型、符号型彩民,认知与行为产生偏差,模糊了偶然与必然的关系,对现实是茫然无知的,或者说是直觉的、没有感情的、受自我逻辑支配的,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古典先民原始情愫的回光,暂无修正的必要。”

我合上笔记,把它塞回抽屉。被撬开的抽屉已无法复原,那是我窥视的确凿证据,我总不能撒谎说是老鼠作祟。我把灯关掉,坐在桌前。桌上有一面梳妆镜,镜面有瑕疵,不太平整,镜中的人脸被扭曲。当初没有退换它,是觉得既然罕见地买到有趣的瑕疵品,那便留下来当一个玩物吧。是否有一种可能,镜中扭曲的脸庞才是我的原本面貌呢?《犹在镜中》还有另一个与瑞典语原名原意不完全匹配,却精确地描摹出我如今处境的英译名:Through a Glass Darkly——在黑暗中穿过镜子。今夜,我的心灵穿过一面扭曲的纸造的镜子,折射出原本面貌。

啊哈——我才不是凯伦!我才不会崩溃!我才不会发疯!我才不会让宋烟抓到机会记录我的丑态,写成报告提交给她的大学教授,最后在报告厅里作为一个特殊的时代病例被二次展示、剖析!

宋烟没有整夜留在大学实验室,半夜时分就回来了。她进房间时,我醒了。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照出她的身体轮廓。她似乎注意到了被破坏的抽屉,快速瞄了我一眼。我没有闭眼。我们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外面的车流声时强时弱,宛如伯格曼岛上的海浪声。我们被迫身处一个孤岛,用目光僵持,预备短兵相接。谁会先开口呢?此时此刻,我们没有猜拳决定的机会。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将改变这种紧张的局势,不同的话语意味,也将为我们的关系岔开方向不同的全新道路。验证方程似的,我把每种有可能说出口的词语代入其中,尝试得出不同的方程解。然而,我确实侵犯了她的隐私,面对确凿的证据,所有的解都指向了死胡同。我没有辩解的余地了,对吧?但是,把我当成一个实验观察对象,她也不是绝对无辜的。

“你的背影像一只蜘蛛,一个耐心的刺客。”我说。

“是的,你误入了盘丝洞。”

“在梦网里,我出不去。”

“因为你早是我的囊中之物。”

“哈哈,睡觉吧……”

我们绕进一个由比喻与象征构成的话语世界里,暂时化解了双方的矛盾。恋爱中的矛盾滋味,让我感到了短暂的幸福,如同漫步于连绵起伏的紫色群山。宋烟后来很识趣地不再用观察研究对象的眼神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我也学会了回避她的观察,不再告诉她买彩票的事,研究号码时也特意选在上厕所、出差期间,或者在她不在家时进行,也决定不再把自己的梦境告诉她。我不再谈论她的研究项目,她不再谈论我的投注活动。我们比以前更融洽,向彼此袒露了许多隐秘的个人往事。

“居安思危”四个字,却是一则永久有效的古训。就在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像一对正常的情侣,甚至开始想象怎么策划我们的婚姻时,我感到了突如其来的不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以最后一个梦境的形式降临,在这之后,我似乎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每天醒来,我便一阵惊恐,不是因为做了噩梦,而是因为做梦的企图又失败了。我从前认为,只要还能做梦,思维就是活跃的,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麻木沉闷的人。我承诺过,不再向宋烟谈起自己的梦境。可是,当我越来越肯定地意识到,梦境已经离我远去,那些柔情梦幻的日子也一去不返时,我决定把最后一个意味深长的梦境告诉她。晚餐后,当我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宋烟时,她叫我先把话打住,走进房间,拿出笔记本,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摊开,握着笔等我开口述说。我顿了顿。好吧,既然自己首先打破了诺言,那就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再坚守诺言。

“是这样的,我在梦里重游了高中时代。”

“梦见了什么事,见到了谁?”她采访我似的问。

“事情嘛,零零碎碎,但有个人一直在我身边。他应该是——我高中的同桌?对,是同桌。他来自遥远的边疆,个性很固执,刚来的时候还不太会说我们这边的话,打招呼也不会,默默然地站在讲台上。老师安排他和我做同桌,肯定有什么用意吧?当时我是班上比较活跃的学生,爱上课说话。不知老师是有意惩罚我,还是当老师的总相信这么一个原则:取长补短,互相进步,动静相宜,也就是——平衡?老师希望,我跟他的个性能达成互补。可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车面对面遇到一辆静止的车,只会发生剧烈碰撞,只有方向、速度一致,才能保持相对静止。无论我怎么鼓励他说话,或者邀请他去踢球,他每次都是不理不睬,黏在座位上看书,有时甚至是生闷气。有一天,我终于对他的冷漠态度感到疲倦,也就不再说话了,他却开始用在那段时间学来的蹩脚方言和我说话。我无奈的沉默,反而促进了一次交流。原来,他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告诉我,来南方上学不是他的本意,是父母希望他离开草原,南下求学。一想到离开的故乡,他就流露出一种遗憾,非常想念边疆的日子,想念那里的马和羊。对了,他名字很长、很长,字数多到好像足以容纳山川日月,不好念,所以我们图方便,都叫他小巴。”说到这儿,我停下来,顿觉满腹狐疑,“可是……”

“可是?”宋烟在笔记上写了一个逗号。

“与其说是梦境,它——更像是一次回忆。”我说,“我刚回忆梦境的口吻,更像在回忆真实往事,对吧?只是我对刚才的事却没有多少熟悉感,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它的现实感也越来越淡漠了,反而又更接近梦境。”

“嗯。毕业照还在吧?找找有没有这个人。”

“没用的,我认不出他们来了,跟他们也失去了联系。”我干脆承认记忆的不可靠吧,“唉,回忆这种事跟买双色球一样,片段都是随机撷取的。是的,我现在又想起了一些新细节——小巴毕业后,决定回到边疆去,发誓再也不离开。毕业临别时,他还说,如果有时间,希望我以后能去他的故乡探望他。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只是忘了问地址。在梦的结尾,距离毕业已过去十几年了,他才想起地址这件事,却没有把地址给我,而是叫我买一注双色球,说根据号码里的线索,就能找到他的住处。真是莫名其妙,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那你买了吗?”

“投注这件事我一天都没落下。”

一个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旧友,早在梦见他的第二天,我就按他的嘱咐投了一注双色球。蓝球号码是18,其余六个红球号码分别是:04,05,10,11,30,33。一如既往,号码的组合单调又枯燥,难以解读。当然,这次也没有中奖,而中奖亦非我所愿。

“真离奇。难道他在通过梦境与你交流?我看不像,只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宋烟把这串号码抄在笔记本上,饶有趣味地望着我说。她的眼神令我不自在,哪怕充满了爱意,在我心里,那也可能是来自猎手的虚伪爱意。我是一只小白鼠,这个家就是我的实验台。

“好吧,我承认,我错了。”她话锋一转,“我以前认为你没问题,买买彩票,图一个乐。但现在,你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为你联系一位医生,同时,我建议你停止买双色球。”

“你终于承认啦!你一直在观察我!”我气得站起来,“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把我当成你的免费研究对象吧?”

“绝无此事。但我确实一直在留意你的状况,做了详细记录。”宋烟把笔记塞屁股下压着,似乎担心我会抢走它,“要不是这样,等你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时候,谁来照顾你,谁来为你请医生?这些记录,就是最好的问诊资料。还有,我看过你的高中毕业照,你的同学都是些南方人。而且,上面根本就没有一个名字里有巴字、来自边疆的同学。”

“绝对有!你早不劝迟不劝,现在才劝我别买,无非因为你在我身上采集够了数据,要开始扮演一个好伴侣了吧?”

“是的是的,随你怎么想吧。唐磊,你知道现在的你像什么吗?顽石,一块彻彻底底的顽石!”宋烟拿着笔记本,冲我的脸一顿数落。

我们的交谈再次不欢而散,陷入冷战。

我是如此坚信,构成那个梦境的基本材料正是真实的往事,之所以看起来如梦似幻,是因为我在早年的岁月里已将其遗忘。自从梦境消失后,我便隐约觉得安稳的日子到头了。我的心灵变得疲倦而荒凉。

当天,我决定离家出走,逃离这张冷冰冰的实验台,去遥远的边疆找旧友小巴。我手上唯一的线索,仅仅是一串由机器筛选出来的、过了时效便毫无意义的彩票号码:04,05,10,11,30,33,18。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把这串号码付诸行动。

凌晨4点,我悄悄起了床,吃过早饭。在天色昏黑的5点钟,我带着行李走出门。楼下的10路公交车,是一条漫长的旅游线路,终点站是一个森林公园景区。我上车,在第11个站那儿下了车。下车点是一个拥挤的服装批发市场,我在摊贩那儿买了一条30码的牛仔裤,跑到公共厕所换上。码数有点儿宽松,裤腰老是耷拉下来,让我很不自在。接下来轮到33了。有什么事物与33相关?恋爱一周年纪念,我们坐33路公交去吃了一顿令人扫兴的晚餐。时近中午,我也确实饿了,去附近一家餐厅点了几样菜,价格刚好凑够33元。

餐馆外面乌烟瘴气,眼前的菜发黄无味,我感到心酸:唔,周年纪念的晚餐其实挺美味的。我听到有火车鸣笛,火车站就在附近。火车行驶时的咔嗒声,一下一下地把我的心轧成碎片。已经过去半天,宋烟还没打电话来找我。当然,不找也罢。我是一份待回收的实验废品。抵达火车站附近,不正意味着我要坐火车去边疆吗?边疆的边界线广袤漫长,我心有所往而路无方向。

前往火车站途中,要穿过一条隧道涵洞。我偶然抬头一看——涵洞的顶部用蓝漆喷了一个限高标志:1.8米——多么巧合啊,彩票的最后一个号码不正是蓝球18吗?我朝涵洞内张望,里头住了几个流浪汉,无甚特别。我在洞外徘徊,不知该不该进去。其中一个流浪汉走出洞外,打量我,然后躬身朝洞内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欢迎回家。”

“这儿不是我家。我要从这儿过去,去坐火车,懂吗?”

“进门都是客。”流浪汉说,“快进来吧,喝口茶。”

当然,这个涵洞就是他们的家,我只是一个客人。我向他道谢,但仍站在洞外。他递过来一杯茶,其他流浪汉一起向我举杯。茶水酸涩,我勉强抿了一口,便借口说火车要开了,得赶快动身。

“你做好流浪的准备了吗?”流浪汉问。

我又不是去流浪,我心想,我不过是把自己从一个温暖的家流放了。

一进入洞内,我眼前就一片黑。摸索着满是青苔和油污的墙壁前进,本以为几分钟能走完的隧道,我在中途歇了好几回,却还没到出口。穿越过程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不时听见有人在身边走动,是住在这里的那些流浪汉吧。他们低声交谈,谈论的不是吃喝拉撒的事情,而是天气、税单、旅行和房子。他们是过去曾拥有幸福的人——但是我能说他们现在不幸福吗?涵洞里的生活应是别有洞天,他们能在黑暗里自由行走,还热情好客地请我饮茶。当我终于走不动时,一个声音说:“累了?歇歇吧,喝点儿茶。”我实在太渴,一口饮下黑暗中递来的茶。这回,茶水甘甜,带着绵密香气。那个声音又叫我躺下睡一会儿。我顺从地躺下。天色晚了吗?最后一趟火车开走了吗?下一趟车还在等我吗?我嗤笑自己,不知道在揪着什么不放,于是安然地睡过去。

以下也许是我的另一个梦境;或者,像一截蠕动的消化道那样,隧道悄悄地把我运送到人生的另一个出口;抑或是,所有的旅途都是蒙昧而无意识的,抵达的那刻,我们才从困倦混沌的颠簸中醒来。

我醒来了。真惬意啊,此时我在一个陌生人家的院子里,侧躺于藤椅上,在一个挂满紫色葡萄的架子下,晒着和煦的阳光午睡。院子里,有一个人正翻找我的行李,不时密谋什么似的跟院墙外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说话,说不定是在跟那个看不见的人通风报信呢。他们是不是以为,我是某个畏罪潜逃的人,躲在他家睡着了?这时,他抄起了电话,我以为他要报警,一个激灵从藤椅上跳起来,直愣愣地站在烈日下。他马上钻进屋去,出来时,给我端了一杯水。他要我把水喝了。我把水放在阳光底下端详,看见水清澈透明,大概率没有混入迷药,才喝了下去。

“小磊,真的是你吗?你终于来找我了!”他兴奋极了,接着露出尴尬的表情,指着还敞着大口的行李袋说,“毕竟过去这么多年,我有点儿不信是你来了,所以趁你睡着检查了你的证件。非常抱歉。”

“真的是我吗?”我反问自己。

我跟他有许多年未见。他的脸晒得泛红皲裂,像一颗刚熟透、轻微裂开的葡萄。虽然认不出他的模样,但我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我朝思暮想的旧友小巴,只有他记得我们在少年时代许下的诺言。

“小巴……”我忽然有些哽咽,“的确是我。”

“你是不是不舒服?一直在说梦话呢!”小巴要我坐下来。

他摘了一颗晶莹的葡萄,放在我手心。阳光晒得它的表面闪闪发亮,好似高贵的紫水晶。我舍不得吃,攥在手里,攥得果皮都破了,指间渗出甜美的果汁。

“真的吗?我在说梦话?”我很高兴,但又没有真的高兴起来。既然我说梦话,为何我对梦一点儿记忆都没有?我像是一瞬间从涵洞走到这儿来的,什么检票、上火车、下火车、转车的过程,如浅层的梦一样被省略掉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