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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3年第1期|林莽:散点观花(选读)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1期 | 林莽  2023年02月08日06:46

一只靴子上的文明

如果说意大利是一只踏入地中海的长筒靴子,庞贝正好在它的脚腕前侧上。那不勒斯海湾养育了最早的庞贝人,自公元前八世纪开始,到公元前几十年,几百年间,渐渐形成了一座古罗马第二大的繁华都市。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庞贝城消失。两千多年后,被发掘出来的庞贝城,我们依旧能感知到它,城市管理的有序与文化生活的发达与繁盛,所有这一切依旧令我们为之震惊。

2011年初夏,我们从德国的法兰克福驱车经瑞士进入意大利,从西北到东南,纵穿了这只踏在地中海上的长筒靴子。那是五月,到处盛开的洋槐花,随处可见的古老文明的遗迹,一路伴随着我们。那些历史文明的幽香,深深地浸入了我的心中。五月的意大利已经有些温热了,但阳光总是那样明媚,我们一路向南,最后抵达闻名世界的伟大的罗马古城遗迹——庞贝。

穿过德国南部的黑森林,绕过瑞士的一角,我们最先进入了威尼斯,一座有些破败了的水城,但过往的繁华依旧显而易见。上百年的棕色调的楼群、水道、街巷和大大小小的桥梁,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威尼斯,它就是一座庞大的水上迷宫。背静处的房子有些很破旧了,有的看上去已经空置了许多年。但圣马可广场是富丽而堂皇的。庄严的大教堂、华丽的杜纪宫、象征威尼斯国门的两个巨大的石柱上分立着,长着翅膀的狮子和斩杀巨龙的英雄雕像。还有最高的方形尖顶的红色钟楼,白色的有美丽廊柱的图书馆,这些几个世纪前的建筑,每一座都充满了魅力。在圣马可广场上,我被巨大的游轮震惊了。当我流连于周围建筑上的雕塑之美,回头看向广场一侧的海,那里的海却突然消失了,一座高大的、有十多层的楼体,遮住了广场一侧的海面。仔细看,才知道那是一艘游轮在缓缓驶过,游轮上的人像无数个小黑点,他们在眺望广场上的建筑,并与岸上的人们相互招手致意。

亚德里亚海的波涛总是激荡的,各种游船漂浮在水上,装饰华丽的贡多拉在水巷中穿行,城市周边的彩色岛、玻璃岛、电影岛有着各自不同的魅力。

离开威尼斯我们一路向南,世界服饰之都米兰、著名的比萨斜塔,还有被民国时代翻译为翡冷翠的佛罗伦萨,都是独特的。站在佛罗伦萨的老桥上,能看到乌菲奇美术馆。那里的波利切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让我们能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大师们的真品。那座老石拱桥,曾是但丁与贝娅特丽相会的地方。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伽利略或许同我一样,也曾站在这儿,眺望阿诺河的晨辉与落日,那是一座陈旧但充满了历史记忆的桥。

在意大利的公路上行驶,有许多土红色的古老的村庄,在起伏的山地缓坡上,树冠细高的丝柏分散在房舍的四周,高出所有房子的是古堡的瞭望塔或教堂的尖顶。到处是古迹,到处是文物,这是一个充满了几千年文明史的地方,亚平宁半岛的文明同我们古老的中华文明一样,到处布满了悠远而珍贵的遗迹。

当你走进罗马古城,这种感觉就会更为强烈。坚固的石头城墙,高大的松树伸展开像绿色的云朵一样的树冠,令这座文明古城,增添了优雅而神秘的美。古罗马广场,从地下到天空,此起彼伏地堆垒着十几个世纪的殿堂、纪念柱、雕塑、城堡、斗兽场、纪念馆……当你站在那儿,会有一种无法自控的时空穿越之感,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你真的不可能体会到那种震撼与惊讶。在我的知识范畴之内,以为罗马古城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无法与之相比的,而两百公里之外的庞贝又是一个极端的特例。

一座兴起于公元前四世纪的城市,一个古罗马第二大的声色犬马的繁华商业城市,一座被火山熔岩覆盖了两千年的城市,一座经一百多年发掘又再现于世的城市。它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遐想,它真切地告诉我们,两千年前的古罗马人是如何生活的,它还告诉我们上千年的农耕文明史中,人们的生存状态,那种缓慢地进步与变化也是有限的。

众神之王朱庇特神庙、太阳神阿波罗神庙、市政府议事大厅、商场、大剧院、斗兽场、蒸汽浴室、染坊、面包房、披萨店、妓院、贵族庭院、民居、有车辙和限速装置的石头街道……井字形的主干道和许多小的街巷,有七座城门的石头砌成的,整体呈长方形的坚固城墙,构成了这座庄严而神秘的酒色之城。从市政广场越过残存的罗马石柱看到的,就是那座创造了奇迹的高大的维苏威火山。沿着公路可以上到山顶观看火山口,从那里向南看,就是那不勒斯蓝色的海湾了。

那年我们从西侧的缓坡,走进庞贝拱形的西大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市政广场。火山灰几乎压垮了所有建筑的屋顶,却保留了壁画、雕塑和石头的墙体与廊柱,那些石门上的浮雕,橄榄枝、葡萄藤,雕刻得那样优雅而生动。贵族庭院里的马赛克地面拼图和精致的铜雕儿童立像,告诉我们两千年前人们对美的追求水平与品位。石头铺成的十米宽的街道,有着深深的车轮碾压出的辙迹,十字路口还有石头做成的,高出路面的马车减速带,有些像现在的斑马线。剧场、竞技场、浴室和各种店铺的宣传广告,各个不同阶层的竞选标语,发现了600多种,这让我们看到了两千年前的商业方式、民主与文明。歌剧院的舞台和层叠的石头观众坐席,棕色花岗岩巨石垒成的大竞技斗兽场,让我们遐想那时人们的生活。我走在那些街巷中,抚摸着残破的火山石垒成的房子,那些有烤面包炉和比萨炉的食品店的台面,蒸汽浴室美丽石雕的出水口,也许古罗马时代的人们,会从一块丝绸谈到神秘的东方,而我们的丝绸之路上,那时或许正行走着来自古波斯或古罗马的商人。

据说一百多年前,因挖沟渠,一位工程师发现了一些当时宗教不容许存在的色情壁画,这位有头脑的工程师记录后又将那些壁画埋了起来。后来,经一百多年的逐步发掘,一座庞大的古城渐渐展现在我们面前。一座有辉煌的神庙和庞大竞技场的城市,一座有蒸汽浴室和几十家妓院的奢靡之城,我们从壁画、浮雕、马赛克拼图的细节中感受到了古罗马时代的文明与繁荣。一座曾消逝了的城市——庞贝,让我们真切地走进了两千年前那个时代的人们生活中。

一只踏在了蓝色地中海上的靴子,镶嵌着那么多古老而充满无限魅力的遗迹与文明。

内卡河边的诗人之屋

一位诗人告诉我们: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他就是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他在德国南部黑森林中的小城图宾根生活过。

图宾根是一座大学城,或者说它就是一所大学。图宾根大学有近550年的历史了。它背靠七座山峰,内卡河穿城而过,是一座美丽又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小城。古色古香的市政厅,哥特式的大教堂,许多建筑有着古典的装饰之美。黑格尔、歌德、黑塞都曾在这儿生活。图宾根大学出过十位诺贝尔奖的获得者。

诗人荷尔德林,毕业于图宾根大学的神学院。他的旧居就在内卡河的北岸上,一座黄色有圆塔的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现在是诗人的展览馆,人们叫它荷尔德林塔。这位后半生患有精神疾病的诗人,在这所房子里居住到去世。

2017年夏天,我们从慕尼黑到纽伦堡,再到罗腾堡,又来到这座小城,入住内卡河桥头的一座酒店,从酒店的窗户能看到内卡河、大桥和山上绿树丛中的小半个城区。夏日的内卡河分外热闹,桥上人流与车辆不断,桥头的岸边有多家餐厅和酒吧。游船的码头上有很多种船只,还有在别处很少见到的、很大的、上面有桌椅的木筏子。更让我感到惊奇和亲切的是,除了游艇,所有的船和木筏子是用竹篙撑着行驶的,这让我想起了插队时的白洋淀,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是浅水区,村民们撑篙的技术是淀区里最出色的。我在那儿六年,用篙驶船也非常的在行。

那些大木筏上和游船上的人们与岸边或大桥上的行人相互招手,有的将啤酒杯高高举起,音乐声、欢笑声让平静中流淌的内卡河也欢快了起来。

从桥边可以走到内卡河的河心岛上,那是一处长长的浓荫避日的岛屿。几排高大的悬铃木,树冠与树冠连缀成片,两边河流上的风吹来,空气清爽宜人。那些树木应该有一百多年了,一些人斜靠着粗大的树干读书,一些年轻人相拥着坐在河边,甬路上走着三三两两散步的人,那是个夏日里纳凉的好地方。

那天下午,我们沿着上坡的主路看了大教堂,市政厅,还有几个十六、七世纪的老房子。转到河边的荷尔德林旧居,因周一不开馆,只能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就坐在桥头的酒吧休息,要了几杯当地的白啤酒,坐在凉棚下看风景。一阵风后,乌云不知从那儿涌了上来,雨接着就来了。很快又雨过天晴,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山地的树木与层叠的建筑上,它们让我想起了奥地利上世纪初的著名画家克里姆特的风景画,他那些类同点彩的后印象主义,斑驳而丰满的画面,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房子,那些水中变幻的倒影,是那样的丰富、和谐、寂静而典雅,而内卡河两岸的风光就是如此的。

那些雨后在光影中变幻的云层,也让我想到荷尔德林的诗句:“幸福的群神踏着柔软的云层在太空的光芒里遨游。”这里还生活过一位英年早逝的中国诗人张枣,他曾在图宾根大学任教,我也因此记住了图宾根这座小城。当我走在河心岛的甬道上,看见对岸荷尔德林旧居,想到张枣那首最著名的诗《镜中》,再次感受到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这让我突然有些恍惚。我想,现在走过的河心岛甬道,歌德、黑塞、荷尔德林、张枣他们一定也走过,那些高大的悬铃木一定会记得他们,他们在这儿思考过什么,他们的哪首诗是在这里构思的?在图宾根那个晚上,我写下了《在图宾根想起一位诗人》这首诗:

内卡河缓缓地流∕夏日的图宾根阳光下有阵雨降临∕我们在岸边酒吧喝小麦啤酒∕看用竹篙行驶的木筏和悠闲的人们∕我们谈到那些年∕谈到诗歌 黑塞和荷尔德林∥在我心中 这座与诗歌相连的小城∕没有“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却相信会有“幸福的群神踏着∕柔软的云层在太空的光芒里遨游”∕你看那些飘过教堂顶部的白云多么舒展∕河心岛上两排遮天避日的巨大的悬铃木下∕一定有过诗人们独自漫步的时辰∥英年早逝的诗人张枣∕让我记住了这座小城∕内卡河边那座有圆形房间的橘黄色小楼∕居住过在此辞世的荷尔德林∕一所建于十五世纪的大学∕一座古色古香 山水相依的小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 在图宾根∕我想起了一位英年早逝的诗人

——2017年8月1日于图宾根

(注:引文为诗人张枣和荷尔德林的诗句。诗人黑塞也曾在此生活。)

荷尔德林因精神疾病后半生困守在这里,张枣因癌症匆匆从国内回到这里,没有多久便告别了这个世界。他们抛开了世俗的一切,将他们的诗留给了我们,也留给了图宾根和匆匆而行的内卡河。

埃及桑小镇和水城科尔玛的童话之美

导游小张是我们的老相识,他陪同我们走过许多地方。这次我们计划的法国卢瓦尔河谷古堡游,就又找到了他。他年轻时曾是一名省队的足球运动员,后受伤,无法踢球了就到德国上学,后留下来工作。他为人诚恳,做事认真,几次旅行,我们成了朋友。

从图宾根进入法国,在进入卢瓦尔河谷之前,小张说我们去科尔玛会路过埃及桑,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镇,应该去看看。

埃及桑的确是一个有独特风景的小镇。停车,走过一条不长的直通这座古老小村子中心的街道,两边是酒店或葡萄酒酒庄;这是一座有800多年历史的村子,中心是一座八角形的棕红色、很小的石头城堡,它是教皇圣里奥九世的出生地,城堡中的小教堂,陈列着当年教皇的用品和画像。围着城堡是两圈圆环型的街道和老房子,让我想起中国福建永靖的客家围屋,当然这里的房子都是独立的,村子的整体更大,更开放,没有围屋那样的防御功能。圆环形的窄小的街道是用方形的石块砌成的,几个世纪的阿尔萨斯彩色木筋房组合而成的小镇,门前和窗口都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各种鲜花和绿植。所有的房子很老,整座小镇完好地保持着中世纪的风格,彩色的房屋,让人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中。与德国的童话之城罗腾堡相比,这里更老、更小、更具陈旧的中世纪乡村风格之美。它的确很小,慢慢地走,一步一景地观看或拍照,最多一个小时也能走遍圆环状的全村了。

这是一座盛产葡萄的小镇,也是法国最早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地方。小镇的四周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这里有法国最大的葡萄酒销售中心,各种各样的酒让人目不暇接。小镇有1600多人,大多从事着与酒相关的工作。如果时间充裕,坐在这街边只有几把椅子的露天小酒吧,喝一杯当地酿造的葡萄酒,将酒的芳醇与鲜花小镇的古老情调融合在记忆中,那该有多好啊!

出了小镇,只有七公里远就是法国著名的水城,号称小威尼斯的科尔玛。这里更是一个鲜花簇拥的小城,是法国上莱斯省的首府。莱茵河的分支伊尔河形成了它的水系,水中行驶着平底的花船。大大小小的桥栏杆被美丽的鲜花所覆盖,两岸是中世纪彩色的木筋房。这里最著名的是那座修道院改建的菩提树下的博物馆,它的镇馆之宝是一幅由中世纪德国画家马蒂雅思·格吕内瓦尔德画的《伊森海姆祭坛画》,这是一幅由多块木板组成的、很大的、可以折叠的祭坛画。从耶稣诞生,到受难,再到复活。画家是美因茨教会的御用画家,与同时代的大师丢勒齐名,他们也是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同时代的画家。这是为伊森海姆的教堂所画的,为治疗当时流行的角麦感染病而画的祭坛画。

科尔玛是一座历经千年、几经易主的小城,它的繁盛是埃及桑那样古老的小村子无法相比的。古老、典雅、华美得令人赞叹。它在平原的水网之上,比建在巨大岩石上的童话之城罗腾堡多了水的秀色和更加浓郁的闹市氛围。日本导演宫崎骏获第九届好莱坞最佳动画片8项大奖的《哈尔的移动城堡》,据说灵感就源于科尔玛。

从罗腾堡到埃及桑,再到科尔玛,它们让我记住了,德国南部和法国东部一批小镇的中世纪童话之美。

从卢瓦尔河谷到莫奈花园

我不想更多地描写卢瓦尔河谷,那是法国皇家和贵族的后花园,他们在一百多公里的河谷两岸修建了许多座城堡。卢瓦尔河是法国发源于中部山地的最长的河流,它流经法国的中部,向西汇入大西洋。河谷两岸的丘陵森林中掩映着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所建的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古堡。卢瓦尔河谷到处是葡萄园,它有着法国葡萄酒4个重要的产区。欧洲小说之父《巨人传》的作者拉伯雷,《人间喜剧》的作者巴尔扎克,还有乔治·桑等许多作家、艺术家都曾在这儿生活。

文艺复兴的巨匠达·芬奇,为最大的白色城堡——香波堡设计了双向螺旋楼梯。他受瓦伦瓦王朝法朗索瓦一世的邀请,晚年来到了这里,病故于昂布瓦兹城堡,并安葬在了城堡中的圣·于贝尔小教堂里。我曾静静地垂首于他的墓前,向这位旷世奇才致敬。小教堂在城堡高高的围墙之上,面对一片开阔的草坪,虽小但庄严又肃穆。

我们沿着平静流淌的卢瓦尔河参观了十几座不同的城堡,它们都有着自己的历史与传说。美丽的水上城堡舍侬索,它与美丽的女主人有着传奇的故事。十七世纪作家查理·佩罗以于塞城堡为背景写出了《睡美人》,还有以人工花园著称的维朗德里城堡等。在一个有些年久失修的古堡中,我们看到过一群开着老爷车聚会的法国老年人,车在古堡的草地上停了好大一片,各种形态、各种色彩的老爷车和那座陈旧的古堡相得益彰,引来了许多的游览者,纷纷和老爷车合影。

高卢人最早在这里种下葡萄,酿出可口的葡萄酒。浪漫的法国皇室和贵族们,在这里建造了成串的城堡,据统计有500座之多,他们让一条河谷成了到处是世界文化遗产和历史古迹的文化与旅游的胜地。

从卢瓦尔河向西,当我们到达圣·米歇尔山时,遇到了一个宗教纪念日。到这座海上仙山朝拜者的车辆停满了距离海边三四公里远的庞大停车场。我们只能远眺仙山,遥远地向它致敬。我们沿着海边向北,在一家乡村烤肉店吃午饭。店面简单,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但刚出炉的法棍是我吃过的最香、最好的面包。

我们提前到达了另一个目的地诺曼底。这片面对英吉利海峡的沙滩,除了那座帆形的登陆纪念碑,这里依旧是传统的海边沙滩浴场。几乎看不到1944年6月6日联军强行登陆时的血雨腥风。纪念碑下有许多人敬献的小小的花环和十字架,有的还写着被悼念者的名字。时间过去70年,人们没有忘记当年那些为反法西斯而英勇牺牲了的年轻战士。

面临大西洋的考利威尔美军墓地,在苍松环绕的碧绿的草地上,整齐地排列着9000多个白色十字架墓碑,面向着祖国的方向,静静地伫立着。那是下午五点钟,一支小号,只有一支小号,吹响了《葬礼号》乐曲,那声音穿过松涛和海浪,伴着低沉的钟声,穿透了每一个到访者的心。所有人肃立在那儿,向死难者致哀,我的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星条旗缓缓降落,那些二战中死难的将士们,已经在这里安息了70多年。

山地中袖珍王国卢森堡,也有一座规模小些的二战美军将士墓地,同样的简洁、庄严而肃穆,巴顿将军的墓碑同战士们一样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卢森堡是欧洲唯一的大公国,它地处德法要道,地势险要,古堡、要塞比比皆是,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是一个风光险峻,历史绵长的旅游之地。

还是回到法国,同样是诺曼底地区向巴黎的方向,在小城吉维尼,有一处著名的印象派绘画大师莫奈的花园。一座淡绿色二层楼的房子,由天桥连接花园与池塘的院子。房子中到处是莫奈的画作仿制品,花园中的花草也仿照莫奈居住时的风格,混搭种植着多品种的花卉,池塘里的睡莲和日本桥上的藤萝都比莫奈画中的景色长得更茂盛,有了某种过于丰满的感觉。这是莫奈成名后购买的住所,按照他喜爱的样子逐步建成。他晚年的睡莲系列绘画的灵感,就出自这里。莫奈是我十分喜欢的画家,他作品中的光色的灵动与明媚,多次令我陷入其中,而他晚年的浑厚与大气磅礴,更令我赞叹不已。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带着对大师的敬意,我走遍了莫奈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想象晚年莫奈在这里的创作与生活。一位从《日出·印象》开始的创新者,用自己的作品,丰富了世界上每一个知名的博物馆与艺术画廊,有关他的书籍、画册走进了世界上亿个家庭,莫奈花园是所有这一切的聚焦点,它凝聚着艺术家一生的荣光。

橙色小镇和天空之城

卢瓦尔河谷的城堡群是贵族的、皇家的、典雅而高贵的,它的美有着华丽、优雅、高高在上的冷凝之光。而我更喜欢法国南部,普罗旺斯有乡村格调的朴素之美,它们更亲切,更让人有身在其中的融入之美。

开车行走在法国南部,乡路两边长着各种杂草,路很窄,凡是交叉路口多以小小的环岛替代。车不多,两边的农田种着成片的牧草或蔬菜;接近阿尔勒,大片的矮杆的向日葵便多了起来。我们在一个名为橙色小镇的地方停了下来。

橙色小镇就是一个小小的村子,但这个村子并不简单。它有古罗马时代的凯旋门,有历时千年至今还在演出的能容纳上千人的古剧场,三十多米高的有多个窗口的舞台幕墙上方,有向下俯视的战争之神。小小的历史博物馆里,锈迹斑驳的刀剑、锥形黑陶双耳吊瓶、面部狰狞的黑色圣兽。剧场外,倒塌的古罗马建筑的褐色巨石上长满了苔迹。后来的建筑都是橙色的,土红的屋顶,黄色的围墙,也许这就是被称为橙色小镇的原因吧。

我们离开这个小镇的时候,月亮正升起在小镇的头顶,一片暗红色的屋顶,将它映成了一颗圆圆的金橙。

一座小小的凯旋门∕一座能容纳千人的古剧场∕一个同村子一样大小∕曾经的王国之都∕用博物馆里锈蚀的刀剑∕锥形的陶瓶∕浮雕上面目狰狞的黑色圣兽∕呈现着自己古老的文明∥贴满现代戏剧广告的古剧场外∕古罗马时代的城市遗迹上∕散落着一块块早已风化了的褐色巨石∥每当一轮满月升起在小镇的上空∕土黄色的围墙和红色的屋顶∕都会将它映成一颗饱满的金橙∕沿着歌剧高亢悠远的余韵∕被唤醒的幽灵∕在金色月光的照耀下∕穿过颓败的小小的凯旋门∕回到战神雕像俯视下的空旷的舞台上∕那只王国的圣兽∕也在乱石丛中发出了低沉的轻吼∥此刻月亮那颗圆润的金橙∕高悬于千年古镇的上空

——《橙色小镇·幻影》2015年10月2日

历史有时是残酷的,它告诉我们饥荒、瘟疫、战争与杀戮;它也留给我们神圣、玄想与荣光。法国南部的自然、乡土和历史,它们是那样和谐与恰切地融合在一起,你在那片土地上,听着口吃般断断续续嘶叫的蝉鸣,就仿佛变成了一位扛着锄头的农夫,与大地和阳光融在了一起。

在红土之城,我们走入一片低矮的杂树林,在一处越野步道的起始处,有一座很小的乡村水吧,一座碎石垒成的低矮的旧房子,地基已沉入地表,门窗简单,屋顶也有些倾斜了。两位五十多岁的女人白天来这里值班,卖些饮料、水果和冰激凌。我们坐在树下的桌椅上休息,要了几杯带汽的水,看着那些拖着手杖、一脚红土、背着双肩包的人们疲惫地归来。步道上一些红土的小山丘、一些杂陈的树木,没有什么好的风景,但很自然、朴素。而所谓的红土之城,也就是在红土坡上的,一个有几个商店的小村子,一座有钟楼的教堂建在村子中心的最高处。一座在红土坡上建成的村庄,因为红土的山坡与地貌,不,是因为寻访《等待戈多》作者贝克特的旧居,我在七月的阳光下走了很远的路,到处是耀眼的正午的阳光,和七月里正在收割的薰衣草沉稳而舒缓的幽香。

在法国南部,苍绿的坡地上到处可见石头的院墙,土红的屋顶。院落里夹竹桃和木槿花开得明艳,无花果用手掌般肥厚的叶子接住了每一片阳光。普罗旺斯夏日正午的大地上,有大片的薰衣草、向日葵和葡萄园,这里也是四脚蛇和鸣蝉的古老领地,在一片蝉鸣的背后便是无边的寂静,那些驶过无数辆马车的石头路面上,布满了老梧桐斑驳而清凉的阴影。

我们到天空之城的那天是星期日,教堂中心广场上的集市非常热闹,各种饮食、奶酪、肉制品,五颜六色的草编花篮、提包、草帽,生活用品琳琅满目。因为集市,车无法开进天空之城。我们沿着山路向上爬,天空之城坐落在一个圆形的小山上,房子从山脚一层层地建到了山顶,山下是开阔起伏的原野,道路清晰、河流蜿蜒。天空之城有许多设计优雅、带游泳池的房子,是人们度假的好地方。我想,居住在那里的人们,也许睡梦中真的会摸到上帝的袍子。

从天空之城下来,我们途经一个村子,在路边的小店休息,同样是中世纪的房屋与石头路面,高大的梧桐树洒下斑驳的阴影。刚出炉的面包、当地的啤酒,酸菜烤肠加土豆泥。遮阳伞下微风是清爽的。蝉声巨大,覆盖着整个夏天,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了教堂正午悠远的钟声。

我想起贝克特,设想我们如果能在这里,乘坐一辆古老的马车,摇晃着行进在这夏日乡村的阳光下,或许,我们真的能够走出等待戈多的迷惘。

………………

(全文见《文学港》2023年第1期)

林莽,生于1949年11月。1969年到河北白洋淀插队,开始诗歌写作。是白洋淀诗歌群落和朦胧诗的主要成员。著有《我流过这片土地》《永恒的瞬间》《林莽诗选》《秋菊的灯盏》《记忆》等诗集多部。还著有诗文集《时光瞬间成为以往》《穿透岁月的光芒》和《林莽诗画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