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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1期|邓一光:后半夜(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1期 | 邓一光  2023年02月07日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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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半夜,白天热烈沸腾的城市渐次进入昏沉和晦冥,高档社区边那些24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如同黑暗中温暖的大树洞,接纳和慰藉着一个个奔波和游荡在暗夜里的人。小说以年轻的安今和他所在的那个小便利店作为视角和场域,以此打量着这个特殊时期下的世界和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以及世间的悲欢、冷暖、爱恨、生死。那些在黑洞里穿行的、那些素不相识陌路相逢的、那些在疫情中艰难生存的,所有的人啊,都是可怜的人,都是美好的人,都是在夜色中努力为人世散发着微光的人。他们身上的微光,点亮了自己,同时,也照亮了他人。

后半夜

□ 邓一光

夜里11点差5分,安今像一只落单的海豚,从地铁12号线四海站浮出地面。站在马路边,水蕨般清瘦的他深深吸了口气,活了过来。

街上的商业门店都打烊了,便利店的灯箱成了最显眼的标志。便利店在南海大道和工业八路交会处拐角,占着四条车辆流动线,两个地铁口,附近有工业大厦、数码大厦、科技大厦好几个商务修罗场,还有沿山社区几个大型住宅区,商圈条件相当不错,疫情不要求封门时,店里24小时不打烊,只休息大年初一一天。安今是便利店的理货员,到店里上班才半年,还没有熬到休息那天。

安今满二十六岁,进二十七。他打两份工,中午到下午在南山书城一家奶茶店跑单,夜里来便利店上班。他每天分两次睡满六小时,上午7点45分和晚上7点30分各睡一次,这样就能对接上两份工的时间。他打两份工只为做一件事,走出困惑他三年的那个悠长黑洞,哪怕做不到和人交流,也待在人群中。他不能像孤独的章鱼,他必须在群体中把三个心脏八个半脑子的能量消耗掉。还有,几个月前他才确信,他不是唯一在漫长夜里行走的人,有人和他一样在夜里醒着,他必须在夜里出没,去找到他们。

安今踩着绿灯过了街口,扫场所码进店,和收银台后面的罗凤仪打了招呼,进储物间换工装和新口罩,戴上工牌,从中班韦师傅手里接过班。韦师傅叮嘱安今,出三伏了,有几款单品走量变动大,已经通知配送中心调整,让安今跟一下单。两人交接班时,有人进店问配送车来了没,要买新上架的凉面便当,知道没来,等不及,去货架前熟门熟路移开前面的凉面,手伸进最里面取了一盒,另外打包不加奶的美式咖啡和牛角包,匆匆走掉。

安今洗抹布,整理货架,把快卖空的商品移到前面,把过了保质期的商品撤架,顺手擦拭掉肉眼看不见的落尘。配送中心补货车来之前,临近保质期的货物不会撤架。员工培训时,MT讲过一个ipr故事:店里还剩下一块几分钟后就过保质期的提拉米苏蛋糕,价格和街对面高档饼店新上架的同款蛋糕一样贵。这时,一位住在附近的中年女士走进店里,直奔糕饼架取下它,去收银台立脚结账,捧着它离开。没有人知道数据系统记录下的是她的生日、她某个重要纪念日、她和前任分手纪念日、她和新男友在一起的第66天,还是她突然想要慰藉一款同病相怜的蛋糕,所以金城武才会在《重庆森林》里说那句意味深长的台词,“你有没有想过罐头(蛋糕)的感受?”

安今盘点货架时,罗凤仪没闲着,从收银台里出来,跟在安今屁股后,给他说下午发生的事情。下午来了个神经兮兮的男子,在店里玩调包,扬言是职业打假人,要求索赔。罗凤仪报了警,警方来了,结果那人是冒牌货,没钱“溜冰”才跑来讹诈的,人被警察抠住衣领还觍脸赖着罗凤仪送包辣条做告别礼。店里常来这种人。刚开业时还遇到过组团打假,讹走了上万块钱。后来总店做培训,指导员工在顾客购物时察言观色,识别化学涂改剂,阻止自助机台拆分结账,建立黑名单制度,恶意索赔成功率就少多了。罗凤仪耸了耸肩,对安今说了句便利店语录,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进来的是谁。

收拾完货架,安今去收拾堂食区。

在安今眼里,便利店适合社恐者。要知道,城市里有无数并不掌握睡眠控制器的失眠者,入睡是他们终身想要获得却总中考不及格的技能——空调23度一档风、松软枕头和大号抱枕、睡前牛奶+褪黑素+思诺思+蒸汽眼罩+海潮音乐并非万全之策,便利店堂食区是这些半球睡眠的海豚和海狗上岸呼吸的一小块濡沫之地:扫码进店,默默取货,食物加热后坐进堂食区,低头慢慢吃着,孤独自有一份暖意和味觉陪伴;如果想说话,抬头向对面那位低头默默喝着热汤的人说一声,嗨,对方回一眼,你就不再孤单了。

这会儿,堂食区坐着四位客人。一位是对面招商置业大厦的保安陈大哥,他总在不当班时来店里蹭无线网络,打一通宵“大富翁”,凌晨晃过马路去接班。一位是计师太,她是九龙人,和在港大医院当医生的计先生住邻街的四海花园,每隔几天她会来店里等配送车,买下所有过期酸奶和软包装罐头,和先生一起把食物送去大南山,喂山上的流浪猫。安今会尽量照顾她,有时候配送中心送货车来得晚,他会把到点的食物撤下架,做好登记,打包装箱,不让她在店里久等。

另外两位安今不认识。一位是背着双肩包的十来岁女孩,一位是挂着耳机的中年男子,两人显然有某种关系,却互不搭理。女孩不断起来去糖果架取糖果,刷卡,回到堂食区,一粒粒剥了糖果恶狠狠地往嘴里塞。中年男子不看女孩,目光虚空坐在一旁,不知道在耳机里听什么。罗凤仪悄悄告诉安今,他俩是一对父女,吵了架,女儿宣布出走,背了双肩包直接来了店里,父亲跟来,也不打招呼,已经冷坐三个小时了。

安今用纸杯为四位客人送去水,请他们到靠街的窗边吧台上坐。一会儿店里有个堂食小高峰,固定客人是乘最后一班地铁回附近几个小区的乘客,还有一些刚健完身的型男型女,不固定的是宵夜醉酒的人,每天总会有几个。陈大哥和计师太很配合地过去了,父亲也跟了过去,女儿不动,偏要坐在那儿,瞪着双眼皮比眼睑大的眼睛,用眼神狠狠刮了安今一下。

安今像被那目光刺了一下,一阵耳鸣,心里空荡荡地作痛。他没说话,离开堂食区,走进储物间,关上门,头顶在门上,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瞪我不是我的错,我没有表现出粗野,我没有回妈妈的电话不是不礼貌,是不知道说什么,我现在就回堂食区,做我自己。

两分钟后,安今回到堂食区。他不看虎刺梅似的想找机会戳人的女儿,很快收拾完那里,补充好番茄酱和甜辣酱,换了新的纸巾包,然后从客人没用完的调料包里挑选出一些。他主要挑李记乐宝、周君记、日清、渝珍和野马寨牌子,挑出来收进一只干净的卡封包装袋里,和一包海大厨牌藤椒味三文鱼一起收进储物间。三文鱼刚过期,还能吃。他把精力集中在这件事上,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两个月前,店里来了位眉清目秀的小伙,安今认识他,他是湖北孝感人,原来在同乐村经营一家美食APP推荐的网红罐藕汤店,安今在他店里吃过芝麻酱炒得喷香的全料热干面。小伙总在晚高峰时来,不买东西,帮忙收拾堂食区,这样收拾半个小时左右,问能不能带几包客人用不完的调料包走。安今一问,才知道疫情暴发后,小伙老家走了两位亲人,积蓄一下子花光了,接下来不断实行的封控政策,店里生意做不下去,只能关门。小伙欠着房租款,现在打三份工,每天一斤半中鹤挂面,伙食费控制在一块五,打算还完贷款就回家乡。

小伙问了安今一个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黑暗。安今没法回答这话。黑暗中的事情安今知道一些,但不知道小伙说的黑暗和自己知道的黑暗有什么区别,只能告诉小伙,以后不用每天来店里了,自己替他收集调料包,他路过时带走就好。

门铃叮咚一响,夜班收银员嘀呖进来,隔着口罩笑眯眯说,我来了,然后去收银台后和罗凤仪交接。罗凤仪高兴地用《东京爱情故事》里完治说赤名莉香的那句台词说嘀呖,这个时候还精力旺盛的,除了你就是便利店了。嘀呖撒娇说,真系噶,凤仔你点解对我咁好,你好叻。嘀呖的四邑白话带着可爱的舌尖音,只是人戴着口罩,可惜了一张红扑扑的金西梅脸。

嘀呖和安今一样,也打两份工,帮男票还债。她原来是一间沙画工作室的主人,那是她的爱好,基本是男票养着她。去年男票的代工厂倒闭了,客户来不了,订单陆续撤掉,那是两代人花三十多年积累的人脉,不到三年就没了。男票撕心裂肺地哭了几场,卖掉厂房,换了防疫产品,给人做棉签棒代工,偿还家族集资,这样做有些吃力,嘀呖过不去,虽然在便利店揾十年工也凑不起债务零头,但她三十二了,以前不珍惜,现在不能再这样,等男票把债还清,要么两人分手,要么把自己嫁掉,做贫贱夫妻就好。

生着一张慵散小生脸的罗凤仪就不用操这个心,二十七岁的他是南水村土著,家里几十年前遭遇了三件事,押地、派股、老房子被台风毁掉,这三件事都是被迫,没有一件心甘情愿,谁知道押地当了股东、派股赚了大钱、新盖的房子城市改造拿到巨额赔偿,懵懵懂懂发了财。罗凤仪的姐姐跟姐夫去了新加坡,家里就他一个男孩,爷爷奶奶不让走,他人聪明,却不是读书的料,找关系勉强混了个深职院专科,却又混出了个顽固性神经衰弱,夜里没法入睡,白天打游戏,天一黑就想和人聊天,精神头好得要命,不聊熬不过长夜,这样混了几年,出来找地方打发时间,他压根儿没指望薪水,最纠结的是不满意便利店的宗旨,“总有一家在附近”,他认为应该去掉那个“一”字。

罗凤仪交接完班没走,兴奋地和嘀呖聊屏读的情绪跟踪。屏幕很聪明,特别善解人的关注点和情绪,知道人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困扰,是很不错的熬夜伙伴。话题刚聊一半,雨打芭蕉似的扫码声和门铃声连续响起,进店来的人多了,是子时的第一批食客。

店里热闹起来,几个食客一边取食物一边议论专家给出的建议,经济萎靡,三十岁还没经济独立的女性应该早点回到小城市和乡镇,待在父母身边,别在大城市混。罗凤仪就等这个时刻,他撇下嘀呖,参与进去,表示专家歧视男性,女性有嫁人和改嫁的翻盘机会,男性没有,劝离大城市的应该是男性。那个女儿也有点兴奋,过来买了份九生堂黑虎虾球关东煮,凑在客人中,老想接话,可惜成年人的话题她不懂,接不上。

安今忙着为客人加热食物。他知道有人把便利店当家,三餐加宵夜都在店里解决,早上牛奶咖啡三明治,中午CP三角饭团加小蛋糕甜点,晚上关东煮,来瓶清酒,贪念的是一锅热汤,在美食面前,烦恼委屈会渐渐破防,离开时什么也不带,就是人生了。这样说,便利店有点像长途泅渡中的一座小岛,茫茫人海中,总会有人把它当成续命场。

进店的客人中,有个梳大波浪长卷发的健身女孩,她看一眼安今,再看一眼,过来加安今的微信,说话间快速摘掉口罩,让安今看清她的脸。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还有穿机车裤的女孩来买卸妆水和丝袜,直接约安今开房。安今不能说有女朋友了的话,那是敷衍,对方会纠缠不休。安今有一套话语,他会直接说自己纯1,轻S,已出柜,家有两男两犬,增肌代孕中,义工联之外不约,祝好。安今心想,不戴口罩的每张脸都是美丽的,但他说不清在漫长的黑洞旅行中,不戴口罩是否属于事故。

四月份“马勒卡”台风后,雨水多起来,八月份更是连着来了 “暹芭”“木兰”和“马鞍”。安今还没为客人加工完堂食,雨就下起来,雨点来得猛,打得街道作响。安今让罗凤仪接手替客人热食物,自己去门外撑檐篷。

街上车辆稀疏,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缩着头匆匆在大雨中跑过。安今看见虾饺抱着纸箱子从地铁口出来,缩着脑袋一溜烟跑到店门口,和安今打过招呼,在檐篷下熟门熟路摆好伞箱。

安今刚到店里那阵,一到雨夜,店门口就会来两三个卖伞小贩,其中就有虾饺,伞的质量差,风大一点骨架就翻,小雨十八块,中雨二十五,暴雨三十八,特别好卖。店里也卖伞,四十五块和五十二块两种,质量不错,二三十次总能用上。有一次安今忍不住说了句,谁也不想遇上雨,别见雨就涨。虾饺不高兴,说少叭哩叭啦,本人原住民,家里产业你没见过,就喜欢听雨点声,不靠这个挣钱。安今想把罗凤仪从店里拽出来,教训一下吹牛的虾饺,劝他学学广府话和客家话,不然装不成土著,但他没那么做。没想过了几天,再下雨时店门口只剩下虾饺,他成了唯一驻场伞贩,还看雨大雨小,但每把伞少买了五块,把其他小贩挤走了。

安今从店里拿出一把伞,给虾饺撑在一边挡斜风。虾饺的伞是要卖的,开一把少卖一把。

安今一般不和人交流。他的情况没有人理解。他是三年前跌进黑洞的,从此没能走出黑洞。今年春节后他撑不住了,最黑暗的时候他遇到一个同类,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孩。她和他一样,也在黑洞里潜行。她让他知道,他的敏感和脆弱不是他不好,而是人们没有可贵的目光,不懂得他,他应该原谅他们,用不着贬低自己存在的价值。

那是一个有新月的后半夜,在大南山的“青青世界”,像往常一样,安今幽灵似的在“蝴蝶谷”和“侏罗纪公园”里游荡。然后他看见了她。黑暗中,她从他身边走过,没戴口罩。她看了他一眼,突然停下,转身径直走向他,伸手从他脸上摘下口罩丢在地上。安今突然有些局促不安,觉得氧气太充足,呼吸不过来,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他俩在黑暗中喘息。天气还没转暖,他和她浑身上下都被热带雨林的露水淋湿了,打着哆嗦。她说,我冷,你能抱着我吗?他照做。他感到抱着空气的一部分。她很快活回来,告诉他,“青青世界”之外还有一些和他俩一样的人,他们也在经历着地狱般的生活,她在找他们,如果遇上,不需要语言,彼此一个眼神,信心就会回来。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他的。他在想,她是不是另外一个他。她从他的胳膊上感觉到了他的迟疑,要他别怀疑,一定要相信她的话。要知道,立春是唯一逃离乍暖还寒季节的时刻,新月下的天空像是打开了无数倍,不知道是她的话让它打开,还是它本来就开阖着,之前他没有发现,这使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她的话。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发现后半夜比白昼明亮了许多。

几天后,安今在大南山脚下找到一份便利店工作。站在店门口,能看到远处“青青世界”舞蹈着的林梢。

夜里一点过,雨没见小,配送中心的补货车来了。今天它来晚了。转点时段的堂食还没结束,安今出去接车,对货,填领货单,搬货入库,把回收货物送上车。计师太等到她要的过期食物,来时没带伞,犯愁怎么回去。安今知道她不会买店里的伞和店门口的伞,那能多买不少过期食品。安今出门把挡在虾饺腿边的伞取回来,让计师太带走,明天再送来。虾饺没说什么,反正他的伞快卖光了。

掐准了补货车来的时间,几个黑暗中的潜伏者从四处现身,刷码进店。安今这会儿忙着补货,紧俏的货卖得快,要重新陈列。罗凤仪帮着接待客人,和他们开玩笑,说幸亏这座城市有六千多家夜里不打烊的店,没有它们,夜里不想睡、不能睡或睡不着的人怎么熬得过漫长的夜晚,活到太阳升起来。

安今的心脏被罗凤仪后面那句话重重绊了一下,咯噔一响,不过好在心脏像做了局麻,并不怎么疼痛,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他知道它一直在受损,只是没有唤起疼点。安今不想心里咯噔,不想疼痛,不想当咸鱼,疫情恶劣也不想当,经济下行也不想当,黑洞漫漫也不想当,但他没办法,他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谢谢“青青世界”、冷透了的她,还有热带雨林植物滴落的露水,他还能挨过一段时间。

安今留下上架的生鲜和冷冻食品,剩下的放进储物间冷藏柜,核对商品代号和售价,总店认可调价的三种货,调好打价机打标,顺便再给陈列架做一次卫生。这些事做完,再查看配送车捎来的新海报,对应着海报下旧上新。

午夜后的一段时间客人来得比较勤,大多是附近公司结束加班的白领和几家酒店临睡前想用食物找安慰的客人,还有从机场归来的旅人,回家前来店里带点东西。那以后,店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安静了,偶尔有一两个客人进来,也多是买急用品。比如伞。不是遮雨用的,是另一种,夜里最好卖的除了食物就是它。每天后半夜都会有急匆匆的青年男女来店里买它,偶尔也有春风染面的老年男人。有些女孩特别较真,挑牌子,嘀呖一般会推荐杰士邦持久,不然很难坚持到结束。遇到这种时候罗凤仪就起劲,热情地过来当参谋,和女孩讨论笨佐卡因9MG和12MG的优劣,总之是“不能随便”主义。罗凤仪一过来嘀呖就走开。她现在雨伞用量少到忽略不计,有点敏感到神经质。她只希望大家对疫情耐点烦,再耐点烦,别去给他人岌岌可危的情绪添最后一根稻草。

安今从窗户里看见一辆清洁车慢慢滑过大街,车后现出依大爷。老人家从四海花园那边过来,一点点挪下街口,挪过马路。安今出店,快走几步接住依大爷。依大爷咕哝着埋怨自己今天腿脚抽筋厉害,下楼晚了。

依大爷九十多岁,是店里的常客,差不多隔几天就来店里一次,时间都卡在寅时。依大爷每次到店里都会买一元钱的东西,口罩,8张装纸巾,一元辣条,临过期的小浣熊干脆面,然后用红色侗族和瑶族妇女像的一元旧纸币结账。店里没几样一元商品,总会遇到点零头,依大爷就会掏出深棕色高山族和满族男子像的一角纸币、绿色朝鲜族和土家族姑娘像的两角纸币,紫红色藏族女子和回族男子像的五角纸币补差价。总店要求尽量不收现金,银行也通知了第四套人民币退出流通,头一两次嘀呖不肯收钱,手机刷出中国人民银行的通知和总店通知给依大爷看。依大爷不认通知,说他小时候家里用银元券,天天贬值,谁敢印出钞票又翻脸不认,他就骂谁。

中班的韦师傅悄悄告诉安今,依大爷不是一般人,他儿子是这座城市早年的建设者,当过很大的官,不知什么事判了刑,进了监狱,儿媳和孙子躲去了国外。城市基建那些年,儿子把依大爷接来,依大爷那会儿正值壮年,享不了清福,在尘土飞扬的公路边开了间杂货店,那会儿治安乱,夜里被抢了两次,留下阴影。这些年不用现金了,他担心同行的命运,隔三差五就视察一下附近的便利店,只要能走到的店,他都去,买一元钱他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坚持了好些年。

“你们年轻,不如我聪明。强盗不走空路,他抢不到钱,插你一刀,家里老人不难过?”依大爷谆谆教导年轻同行,“这些钞票让他抢,他乐呵呵拿着钱走了,人不就安全了?”

丑时过了,罗凤仪还没走,他在等待另一个小高峰。嘀呖有点犯困,她白天帮男票跑了一趟原料,下午没睡,这会儿有点扛不住。她离开收银台去邮件架上清理快递件,是小区出远门的客人嘱咐代收的,另外记录一下附近几家托管用户的水电煤气费。有一单线上订购进来,嘀呖回收银台打了单,让安今出货送去,是附近小区的单,路不远,步行一会儿就到。

安今拎着保温箱走出便利店。雨刚停下来,空中有一些没有飞尽的雨毛毛,安今深深地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

安今还记得二月底和她第二次见面的事。仍是在“青青世界”,仍是后半夜。他俩像长着尖锐牙齿浑身毛茸茸的普尔加托里猴,出没于恐龙和蝴蝶的世界,在黑暗里再度相遇。她很高兴他没戴口罩,而且开始和人打交道。她问他能不能像惑龙一样叫一声,让山下灯火世界里的人们听见,这样就容易找到他们。他说不行,他个头确实高,但还没有高耸入云,也没有长尾巴,叫不出惑龙的气势。她失望地看了一眼山下,说她饿了。

他们下山,来到安今工作的便利店。她没戴口罩,也没带手机,进不了店,说不想占谁便宜。安今问她知不知道,有一种食品叫过期食品,在它面前,谁也不会占谁的便宜。安今进到店里,在储物间里翻出两份刚过期的今锦上,细心做好关东煮,头上顶了只纸箱,端着关东煮出店到了街边,纸箱放在马路上当桌子,筷子往她手里一塞,叫她尝尝他刚学会的加热手艺。她声音中透着欣喜,说你真棒,收束起两条腿,蜷坐在马路牙子上,勾下头努力咽下北极翅、甜不辣、章鱼丸和鱼籽烧,和跟出来送调料碟的罗凤仪说话,说他长得像奥雷斯特·巴尔迪尼。安今知道她是有意的,想激起他的醋意——对黑暗中的潜行者它有三种作用,激励丰富情感、建立多边社会关系、竞争。他紧挨着她,坐在那儿没有动,打心眼里感谢她那么做。而且他知道,她不戴口罩,不带手机,是在绝望地抵抗这个世界。

安今送完货回来,堂食区里只剩下那对父女。女儿趴在窗边,枕着双肩包睡着了。父亲坐在一旁在听耳机,让人猜测他是不是在获取virus的遗传复制密码,否则不会那么专注。安今奇怪他为何不把睡着的女儿抱回家去,如果嫌沉,储物间有把凉椅,他能帮忙。

安今接了杯直饮水给听耳机的父亲送去,顺手关上朝西的窗户。如果不闹事,店里通常不赶客人,也不问,怕没问好,问出人家的痛处。

店里最常见的就是这类呆坐客,男的女的,什么年纪的都有,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水都不买一支,有的坐到安今交班还没走。有一次是一对互不相识的年轻人。女孩眼睛发直,买了个暖宝宝往脸上焐。小伙儿是个黑黝黝的青年,脸上恨恨的,一声不吭地玩一个冰河时期的僧侣模型。女孩凌晨时撑不住,趴在小伙儿身边睡着了。小伙儿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也没忘用两只重叠的胳膊为女孩的脸挡风。

安今印象最深的是一位黑头发黑眼睛的那不勒斯中年男人。韦师傅说他来深圳十多年了,早先住在蛇口渔二村,宣称喜欢那里的云吞面,后来收养了一只残疾流浪猫,猫不适应城中村环境,他就搬进沿山社区了。通常情况下,这位卡鲁索和卡拉瓦乔的后代进店后会要个饭团,一罐低卡零糖饮料,饭团是罗森大阪烧,饮料是屈臣氏苏打黑罐,遇到打折,价钱便宜不少,他反而不要,换成肉酱意粉和“椰子知道”。饭团热好后,那不勒斯人坐在堂食区默默吃,吃完不会很快离开,坐在窗边安静地看外面的街道,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者守什么。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一期)

邓一光,现居深圳。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集20余部。曾获郁达夫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