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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与浮力(组诗)
来源:《扬子江诗刊》 | 马嘶  2023年02月02日12:08

骑着中年的老虎

在树影下获得的眩晕,仿佛饱满而

闭羞的光籽。通体紧张

大学城里,忧伤的古典少年

揽着初夏的腰肢,让我充盈,虚炙

我确认,我曾经来过这里。蝴蝶的双眼在

暗处试图一遍遍启示我,恢复我

像山脊那棵古老的、十八岁的香樟

一次次接通舌尖上消失的电流

和点燃颅内烟花。酒饮至凌晨

少女怎么才能重新回到樟叶的体内

我怎能重逢抱头痛哭的我、青年

的我。一头情欲饱满的小兽

像今夜在灯下漫步,我骑着中年的老虎

当然也是为了引起年轻人的注意

(发表于《诗刊》2022年3月下半月刊)

 

逍遥

蜀地里冬雨磁力绵长,骨骼与

山川合为一体

鸟鸣拄着青铜权杖,扶桑树下

青铜大立人,双手献祭扭头跪坐的天外人

虔诚,又金贵

我看见两只蝴蝶停在枯枝上

有着古人一身的轻盈

(发表于《人民文学》2022年11期)

 

鸟鸣赋

刚满百天的行之,对这个清晨还不能

说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并不

沮丧。树荫下,他在短暂的兴奋后

又酣酣睡去,阳光俯身下来

凝视怀中的他

仿佛凝视着,刚刚脱胎的我

林中处处都有新的美

有新的事物,加入新的一天

而我,还是从众多的鸟鸣中分辨出了

此刻陪他入睡的那一只

给他披秋衫的那一只,也是昨夜

唤醒我的那一只。我模仿

它的鸣叫,替儿子回应了一声

(发表于《诗刊》2017年12月上半月刊)

 

以牛为本

这是牛杂,这是牛脊髓

这是牛舌、牛肾、牛鞭,这是牛百叶

牛心顶、牛蹄筋……

上好的食材,来自菜谱封面上

牛肉馆老板的养牛理念:“以牛为本”

我养过牛,养过猪,养过羊和狗

我照料它们,陪伴它们,也屠宰它们

食尽它们,剩下的头骨,我还画过它们

我也画过人的骷髅

二十年前,去县城学画

没有朋友,一个人如丧家之犬

整个冬天,他就摆在我的面前

恍若白骨生肌、怒目圆睁

我却从未打听过他的身世

甚至也没有想过,他就是我们的同类

(发表于《星星》诗刊2016年11期上旬刊)

 

卡尔维诺与子美

梦里形成的死亡强权在我醒来时

已经具有固态的记忆

枯叶飘浮在寂静天空。与逝者相逢愈发

觉得肉身速朽和文字的无意义

深霾中银灰色的鹅

像子美来回踱步,缓解着此刻焦灼

在一座晦暗不明的森林

我的诗只写给弱者、美人和末路英雄

我也是败类,是匠人家族里

唯一躲在文字背后的懦夫与懒汉

 

诗可久身

白鹭自顾地飞,一种釉绿的平衡

使我在稻叶踱步间积蓄

诗可久身吗?

这样的问题并不需要回答

田野给予我的饱腹感,今日再度唤起

那令我彻夜失眠的,隐秘的

忧思难忘的,都被打回一粒米的腹中

远处雾霭传颂于松塔,余晖中它

重新站上了山巅

在我目光投去的方向

 

换灯

韩国导演金基德因新冠肺炎去世

昨夜重温他的《漂流欲室》

和《圣殇》至凌晨。后失眠

下午,送孩子学画,今日画鹦鹉和小丑

去百安居换灯

被告知十年前的型号早已停产

气温骤降到零下。想起这漫长的

一年,秋冬垄断的一年

人形如遍地落叶在风中悻悻旋转

穿过稀疏街头,我夹着的

哑默灯管,突然发出了清脆的炸裂声

 

人生不过一行芥川龙之介

看完《罗生门》,我抱着一块巨石睡去

那“松明的光,蓬乱的白发”在眼前晃动

我不停滑动手机屏幕,这已是睡梦里

多年的习惯。需要时间紧裹的不安

嫉恶向善尚存。“人生不过一行介川龙之介”

就着雨声,我跟着他读了一会儿《圣经》

哎,“幽明本难分”。他小我七岁

芭蕉树侧,我们相遇,却在生之末年

 

人间仿效

幼猫睡在门口,它抢先

跃进屋内。陌生的我们得以相见

花蒂在枝头坠落,这是

神的旨意。让猫渡过那片由光盛满的湖水

让幽闭水下的主人永远在黑暗处

谢罪。惩戒蔓延至梦中,从岩层中

无数次惊醒。一遍遍确认

暗处的眼,那明亮,还未睁开的眼

秋夜之雨令人不安,青年的糊涂账也一并

袭来。山川包裹了我

万物衰老亦如初生

走在乱石中,替他仿效了一处人间

 

桂花与苔

委身绝壁为何我的

恐惧反而在减弱?桂花落满了天空

坐在树下的人并不相信

这个事实。他们期待枝头重新拥有

一种炼金般的万古与浮力

桂花树上苔藓的宽慰来自它

渺小的力量而不自知

——我靠这渺小

度过了安全、平静的一日

它将体内的恸哭借助鸟鸣发出

那凌空凄厉的声音

忽有解脱,又幻灭之极

 

识音者稀,与嵇康书

距你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的

1700多年后,一个21世纪初的小镇青年

读到“抱琴行吟,弋钓草野”“殊途

而同致”。想起我也曾在树根下

挖掘过天空,以及天空里的月光和繁星

也曾在夯土上筑墙,在流水上造梦

在柳树下打铁,佯装冶制锄头和犁铧

实际上,我一直在暗中铸剑

没有人知道我会用这把剑干些什么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我必须继承

像千丘湾那个孤独的姓氏

这些年,当我身处江心漩涡或被

搁浅岸边时,只好抽出剑来在流水上

一遍遍誊录你的字。在音律虚掷

的中年,那把青黑色的剑

在夜晚发出了呜呜之声。我仍然无法

做到“哀不至伤,乐不至淫”

在梦中多次遇见置于绝境的自己

但我从未施于援手。那把剑

也深陷泥焰,锈迹斑斑,近乎一截废铁

 

业余小说家

那笼中兽在《莎士比亚喜剧集》中

昏昏欲睡——这个新世纪的业余小说家

他只是被公司派去

取一份蜀国时期遗落的月光契约

雨夜的黑衣人从半路拦截了他

被囚禁在气球里的一座微型宾馆

投喂给他的苹果、梨子、草莓分别变成了

老虎、马匹和红色的飞机

他起初依靠手机保持警醒和体能

到了第七天,他的舌头在视频对话中

败下阵来,肿大,结巴

眼看契约要失效,眼看阳光照在

对面年轻夫妻的阳台上

我知道这个善于在流水上贩梦的家伙

一旦醒来,就会潜入

别人的梦中,哪怕是白昼

也会盗取它,置换它,甚至摧毁它

 

读《阅微草堂笔记》

凌晨三点,我还埋在《滦阳消夏录》

为那句“至国计民生之利害

则不可言命”久久默诵

也为“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丢下幻觉

轰鸣之尘至今仍未落息

螳螂挡臂者在网上被击得七零八落

昼夜撕裂的隙缝中,我们尽失在

常识的深渊。灾难和死亡究竟给谁留下的

欲加之罪呢?迷糊中睡去,“诸生

诵读之声,如在浓云迷雾”

他们读的字,又是谁写下的呢

 

生如松针

蜷缩在松果的峰塔中

松涛如胞衣

柔软的木梯从云端撤离

微风般的意志不再接收大海讯息

星星在夜空缓缓升起

神无处不在,苦亦获得了平静

曾经拥有,失去又找回

一只幼兽的属地

我生如松针,独坐空山

不过是为了自己占领自己

 

中秋,笼中鸟

笼中鸟开始哀嚎、怒吼,像燃爆的炸药

回应了落在窗沿上的月光

这光白白照在人间,从不辜负万家团圆的

这一天,天涯此时,隔空取暖

 

蘸水写字

老人在公园的石板上蘸水写字

我羡慕他拥有的晚年,顶顶事业在

此刻虚无中,仍大气磅礴

那些很快风干无痕的字,熠熠生辉

潮水在梦中拍打两岸的枯枝

他年轻时代的愤怒还托举着天空

那惊人的力量,一直证明着生命的

合理性。那块领地属于

他们,胜利也是

虽然彼此看法各不相同

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们都在追求一种

转瞬即逝的永恒

 

偏爱

偏爱李白,与尔同销万古愁

偏爱杜甫,恨别鸟惊心

偏爱苏轼,相顾无言

身为蜀人

更偏爱“安禅制毒龙”的王维

我认为他是中年抑郁症患者

最好的心理医生

 

欲滴之意

炸开的石榴昏昏欲睡

体内浆果多汁。风将秋日一层层剥开

心中深寺危如累卵

光的重量

此刻等同于我承受黑暗的重量

它曾打捞我又覆盖我

那尚未完成的,不想继续完成

和她从半山腰下来

翠嫩的青草饱含欲滴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