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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1期|石一枫:逍遥仙儿(选读)
来源:《十月》2023年第1期 | 石一枫  2023年02月06日08:00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

逍遥仙儿

石一枫

我落人中然自在,本是天上逍遥的仙儿

——引自二手玫瑰《仙儿》

1

现在想来,我早就见过王大莲和苏雅纹。当时我女儿芽芽才两岁。

那个年纪的孩子,正处于从四足动物向两足动物进化的过渡阶段,而我媳妇小张却像很多妈一样,生怕错过一个天才,于是一股脑地给她报了很多的班。再往前追溯,这种班芽芽其实在出生之前就已经上过,比较典型的形式,是一群即将瓜熟蒂落的孕妇躺在木地板上,由一位“中央院”的老师给她们播放肖斯塔科维奇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交响曲。不能有莫扎特,莫扎特都俗了。按照老师的理论,音乐是在语言之前产生的,所以孩子能听懂:“感受一下,有没有踢你?”

地上的大肚子们纷纷呼应:“踢了踢了。”

这给我媳妇小张造成了一些压力。她偷偷对我说,怎么她的肚子里没动静呀?而事实证明,动静太大了也不好,一天有位孕妇正在被踢,突然就提前破水了,流了一地。大家还得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到医院去。

一路上,她喊道:“我不去公立医院,我订好了和睦家的——”

等芽芽问世,那些班就得由她亲自参加了。与之相应,带芽芽“上班”的任务,则从小张移交给了我——那段时间她比我忙,动不动还要跑趟横店。对此我也没什么怨言,反正已经在家养了很久的浩然正气,再不出去看看人,我都担心自己会跟生活决裂。

况且别人家带着孩子“上班”的尽是些年轻的妈妈,其中几位还挺有风韵的。

至于“上班”的情况,倒没必要多说。我想讲的是芽芽辛劳历程中的一个小插曲:一天刚上完美术正在学英语,忽然听说她的游泳班“爆”掉了。

此类事件,也不稀奇,无非摊子铺得太大,资金链断裂之类。班开班灭,万物守恒,财来财去,日子照过。当时我看到商场顶层的“水娃娃”门口攒聚了一群人,便也啃着汉堡溜达过去。怀着对我媳妇的幸灾乐祸,我还用手机取了个景,采用了李沧东风格的长镜头,将现场那种庸常而又苍凉的气氛呈现给她。

我对她说:“你看,又黄一个。”

小张倒也每临大事有静气:“能退多少是多少吧。”

根据她的指示,我在人堆儿外面排队。盘算一下,课程已经上了大半,剩下额度不多,也犯不着为那点儿钱跟谁拼命。估摸着不少家长也是这么一个心态,普遍鸡肋,所以这次爆雷爆得相当和谐;工作人员按部就班,把各家需要退款的数目登记在册。站在我前面的是几位娉婷的妈妈,大家早混得眼熟,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内容无非是谁家孩子能背一千个英语单词之类。时值初夏,她们中的某些人换上了皱巴巴的“三宅一生”连衣裙,可知这个牌子最近很流行。

不过未几,稳定的局面被打破了,因为一只鸭子。

率先发现情况的是位妆容精致、扮相还有几分书卷气的妈妈,她正含笑听人说话,忽然瞪大了眼,望向“水娃娃”的玻璃大门。我也循迹望去,就看见鸭子从一排更衣柜后面晃晃悠悠地飘出来了。当然,它不是一只真的鸭子,而是塑料充气的小黄鸭,平时就浮在游泳班那五彩缤纷的水池子里;现在脱水而出,才发现个头儿还真不小。记得观摩芽芽被教练摆弄来摆弄去的时候,我听见过它发出悦耳的叫声:嘎嘎,嘎嘎。现在它又叫了:嘎嘎,嘎嘎。这声响让游泳班的工作人员也回头,“咦”了一声,从前台跑向更衣柜,围堵住了鸭子,或云举着鸭子的人。那是个三十上下的女人,穿身商场保洁员的制服,和衣服相匹配的,是一张糙红的圆脸和两膀子鼓鼓囊囊的肉。

那么她要做什么呢?工作人员先“呔”了一声:“干吗干吗?”

女人被迫站定,似有些发怔:“把它拿回家呀。”

“我是说,谁让你拿了?”工作人员继续呵斥。

女人说:“你们不退钱,我还不能拿点儿东西?”

“交费报班的才退钱,难道你也交了吗?”

“当然交了,而且我早就来了,可半天也没人搭理我。”

三言两语,大致听清原委:这女人的确是在游泳班消费过的,但却不是正常的购课储值,而是定价几十块钱的“单次体验”。为了招徕客户,很多机构都会推出类似的优惠。现在班都爆掉了,体验券自然也就失效,因此这女人前来退款,可人家对她又很敷衍,只让她“一边儿候着去”。候了许久,无人问津,她就急了,决定拿走一些实物作为补偿,正好这只鸭子就是现成的了。

而在掰扯的过程中,我听见这女人一嘴京腔,却极其响亮,有种大开大合的气势。在印象中,只有自幼身处旷野的人,才会说话有如叫阵。

她的大嗓门果然招致了不满,工作人员屡次提醒她“小点儿声”。

女人却无辜地说,她也没想吵,她就想“讲个理”。

工作人员便又说,讲理可以——目前正式学员还没办妥,哪儿有工夫顾及你这“限时特价折上折”?再说到你私自拿走教学用具,这个问题就严重了,定性成盗窃也不为过。游泳班前台是个学生样的小姑娘,伶牙俐齿。她在邀请你办卡的时候,哥啊姐啊叫得亲热极了,但对付起另一种人就是另一副嘴脸了。她凌空抢过鸭子,又用两根手指一扒拉,就把那女人扒拉到了前台一侧。女人壮实的身形亦步亦趋,表情木讷,让人联想到某种大型食草动物。不过她的脑子一定还在缓慢地转动,半晌又开口,仍是大嗓门:

“我不是偷,我就是等不了了……我还有活儿呢。”

前台小姑娘铁面无私:“不要找理由,偷就是偷。”

至此,女人被晾起来示众,听候发落。她的神色又现出了愤懑与茫然。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手机录像仍然开着,有意无意地锁定了她。我的镜头语言也从李沧东变成了阿巴斯,包含着一种“克制而疏离的痛感”。

而随即,左近悠悠地飘出一个声音:“何必呢?人家也不容易。”

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文静的妈妈。她进而指出,不管怎么说,这个“保洁工大姐”也是交了费的,既然交了费,不在钱多钱少,排队时理应有个先来后到;再说到所谓的“偷”,不正是因为游泳班对人家的权益置若罔闻,才逼得人家出此下策吗?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几位妈妈的呼应,七嘴八舌,反把前台小姑娘说愣了。但她很懂得看人下菜碟,立刻挥挥手:“算了算了,走吧你。”

看到女人还想说什么,她又催:“赶紧的,要不是这几位‘姐’——”

那女人真就迈开步子,往玻璃门外走去。她的情绪好像要比动作来得慢半拍,等走出人群,才回身道:“谢谢你们。”

仍是大嗓门。众人笑了,都说不用谢。一时间,气氛充满了友爱,那位文静的妈妈脸上泛出光来,圆润的嘴唇鲜嫩欲滴。她也许还想到了另一些事情:比如几十块钱的体验费对于大家都不算什么,但对保洁工而言,没准儿就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了;再比如这位保洁工想必也有孩子,而她的孩子却注定不能在城市的空中游泳……我继续对准保洁工,给了那张饼状红脸一个特写。

但就在这时,手机记录下了极具爆发力的一幕:本来那女人僵立片刻,如在思索,突然却低头弯腰,哞一声喊,直朝人群撞了过来;她冲回前台附近,一把从地上又抱起了那只黄鸭子,将它高高举起,再往电梯口跑去。

到了儿,她也没放弃那只鸭子。前台小姑娘满脸苍白:“有没有人管管呀。”

镜头里又多了俩保安,六只手在取景框里撕扯、纠缠。而这时,我忽略了打斗中的人们,只是追踪着那只鸭子。它从这只手上传到那只手上,歪歪斜斜地滑出了电梯左近的护栏。商场的结构是这样的:高达六层,中间则是一个挑空天井,从上面看去有如深渊。当鸭子飞入天井,便获得了自由翱翔的空间,它从容地掠过水晶吊饰和塑料招牌,隐没在光海之中。为了跟拍,我移步换景,推拉摇移,恨不得半个身子也探到栏杆外面去了。

好在没人留意我的这个怪癖。等我按灭摄像头,回过身来,女保洁员已经不见了。她来得凶猛,走得彻底,转眼之间消灭了踪迹。

围观者们惊魂甫定,大家还在议论:多险呀,幸亏掉下去的只是一只鸭子。

我又听见了那位文静的妈妈的声音,仍然是悠悠的,但其意味就要比刚才复杂多了:“唉,他们这些人呐——”

2

以上所述,是我与王大莲以及苏雅纹初次相见的情形。那时我还不知道她们叫王大莲和苏雅纹。等到我们正式认识,我女儿都可以接受法定教育了。

很惭愧,送芽芽报到仍然是我去的,别人家大多还是妈妈。又很惭愧,为了让芽芽上学的路途舒适一些,我们专门换了一台奥迪旅行车,但蹭到小学附近,才发现很多家长根本不必亲自开车——他们的标配是硕大无比的“丰田”保姆车或者“奔驰”商务车,那种车子的标配则是专职司机,有些还戴着白手套呢。说到这里,就要介绍一下我们所在的那个住宅区了:它位于“上风上水”的北五环外,因为毗邻中关村地区和几所高校,更兼之兴建了一所规格很高的小学,所以一跃成为了北京声名赫赫的学区房。我们也目睹着身边的房价打着滚儿地往上翻,那真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历程;当初在这儿买了一套小两居,大约也是在我媳妇口中,我所干过的唯一有远见的事儿了。

现在房子又发挥了作用,让我女儿得以和那些“宁有种乎”的优秀儿童们同窗共读。在外教体验课上,我也不得不钦佩小张的先见之明——经过此前的训练,芽芽好歹能用英语介绍她的另一个名字“贾斯敏”。而她们班上的“斯坦利”都已经会演唱甲壳虫乐队的“Hey Jude”了。

“你可得好好学习,”我欢欣鼓舞地勉励芽芽,“瞧你们条件多好呀。爸爸上小学的时候,课外活动就是去臭水沟里捞蛤蟆骨朵。”

这个岁数的孩子已经挺有虚荣心了,我的忆苦思甜让芽芽觉得掉了份儿。她立刻对一旁的“斯坦利”说:“我爸爸是导演,拍的片子网上就有。”

我只是讪笑着,尽心地用一台DV对芽芽进行拍摄,为她的开学第一天留下纪念。没承想,这个行为引起了“斯坦利”的兴趣。他是个清秀的男孩儿,留着一丝不苟的小分头,眼神里有种同龄孩子少见的沉稳,仿佛时时都在深思。他问我认不认识张艺谋,我说我哪儿配啊;他居然还讲到了“构图”,请我有时间指导一下他的美术作品。我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孩子迟早能在少先队里混上一官半职。

而“斯坦利”又不遑多让地对芽芽介绍起了他妈:“我妈妈是编辑部副主任,她编的书还是学校的指定读物呢。”

我向一侧颔首,看见了那张精致、文静的脸。离游泳班的“爆”掉已经过去了几年,而这位妈妈竟没有见老。当然,我们这片的家长长期都在各种班上穿梭,重逢也不能算是多么大的巧合。保持着本地居民固有的体面与矜持,我们浅浅点了下头。

我说:“你们家‘斯坦利’懂得真多,我们这个就不行……”

芽芽撇嘴。那位妈妈对孩子倒是熟得快,替芽芽整了整马尾辫说:“可是我们漂亮呀,漂亮不就够了嘛。”

那声音还是悠悠的,我不确定是否暗含了某种敷衍,甚而讽刺。住得久了就能知道,这也是我们这片居民们惯常的语调,他们非常善于在轻描淡写之中表现出优越感,而跟着他们的言外之意三跳两跳,你心里也会不禁惴惴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想多了。总之令人疲惫,哪怕你刚刚受到了恭维。

我也只好又笑了笑。就在这时,身后突然荡来一声喊:“嘿,真是你们呀——”

那声音从秩序井然的校园里席卷而来,不光“斯坦利”的妈妈,周围的家长们也骤然回首。我看见了一张皴红的脸,既扁且圆,让人想起放了过多番茄酱的煎蛋,脸旁飞扬着钢丝般炸起的乱发,还是棕黄色的,就像煎蛋被摊在了一盘薯条上。那女人的手上,还拖着一枚圆滚滚的肉丸子——也是个小男孩,鼓胀得没脖子没腰。这对欧式早餐般的母子步履如风地奔到我们面前,站定先喘,热气腾腾。

“远远儿就看见你们啦,我半天都没敢认。”女人揪住领口,大幅度地呼扇,一对胸部在巨大的“LV”商标下面跳动着。说时迟那时快,她又抡起一只“爱马仕”坤包,如同女牧人甩出了套马杆,从一队三四年级的小学生中套住了另一个胖男孩。两个肉丸子背着如出一辙的“巴宝莉”书包,形状也完全一致,只是体量有所差异,他们滴溜溜地滚动着,撞击着,久久不能平息。

“这是我们家大的,这是我们家二的。”她介绍道。当她说“二”的时候,前面缀了个“n”的发音。这是京郊某些地方居民的口吻,比如“贴饼子熬小鱼”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贴饼子闹小鱼”。

我和那位文静的妈妈仍然懵懂着:“您是——”

女人就“咳”,一拍巴掌:“你们不记得我,这不稀奇,但不妨碍我记得你们。当初在游泳班……”

我和文静的妈妈面面相觑,似乎明白了:“哦,您就是那个——”

“对呀。大莲子,王大莲。”她自报姓名,好像以前就告诉过我们似的。

“眼拙了眼拙了。您那时候不是商场的……”我扫了眼对面母子三人浑身披挂的logo。包,鞋,衣服,几乎把商场里的奢侈品牌凑全了。

女人又补充道:“保洁员?早辞了。谁他妈干那个呀。”

文静的妈妈下意识地捂住了“斯坦利”的耳朵。而既是故人相见,那位王大莲不免说起了黄鸭子,“为个破玩意儿,差点儿让孙子们把我从楼上掀下去”;继而又给了俩肉丸子一人一个“搂脖儿”,“还不谢谢你叔你婶儿”。俩肉丸子令行禁止,齐声说“谢谢叔,谢谢婶儿”。面对两位贤侄的如此大礼,我很想指出,作为“叔”我倒没什么意见,关键是“婶儿”是否乐意。果不其然,叔可忍婶儿不可忍,文静的妈妈撇清道:

“平白扯上我做什么,要谢就谢他吧。”

但继而,她的话又让我想起了一个小小的谜团:当初那只鸭子飞下顶楼,保安也下去找过,它却居然消失不见了。就好像鸭子自己长了脚,跑掉了。而那场混乱的始作俑者——王大莲——也跑了,这便让前台小姑娘叫苦不迭。她说她也是打工的,现在丢了东西,只能由她个人赔偿;她又说你们倒是怜贫惜弱,怎么不考虑一下她的苦衷呀。一说二说哭起了鼻子,令诸位妈妈都很尴尬。也是合该嘴欠,我看了看周围的脂粉圈,索性说,得了,算我的吧。顺手就扫了码。钱倒不多,只不过我那天明明是去登记退费的,结果不光没能止损,反倒饶进去一笔。

后来我媳妇批评我:“又见不得女的抹眼泪儿吧?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劣根性。”

综上所述,也可以这样理解:尽管我与王大莲只有一面之缘,却为她的冒失行径买了单。当文静的妈妈用轻巧而不失调侃的口吻说清原委,王大莲的脸便愈涨愈红了。她掏出手机,要把那只鸭子的钱扫给我,还让我“尽管说个数儿”。我说算了,她硬不依,扯住我的胳膊摇来摇去的。前保洁员的手劲儿真够大的,险些把我的DV也摇到地上去。

我就有点儿烦了,甩开她的手:“让人看了笑话——”

王大莲如同被蜇了一下,又扬起壳儿上镶满碎钻的新款折叠屏手机,啪地往大腿上一拍,怨道:“都赖这个破玩意儿,要带着现钱不就方便了嘛。”

那架势让我想起我去世多年的奶奶,一个喜欢在夏天挥舞着蒲扇骂街的老太太。我不禁噗嗤一笑,王大莲也咧嘴对我笑,露出一嘴硕大的牙。后来还是文静的妈妈打圆场,说孩子都在一个学校,来日方长嘛。大家便又拉起小朋友们,拖拖拉拉往学校外面走去。出了正门再过两条街,就是王大莲以前干活儿的那个商场,遥遥望去有如玻璃碉堡。四下孩子飞跑,车辆蠕动,愈发堵得水泄不通了。有学校的地方都是这样,拥堵程度也和学校的名气成正比。因为在附近找不到停车位,我和文静的妈妈都把车放在了商场,这时便结伴穿街过去,王大莲和她的两个胖儿子也跟在我们后面。

而这一路上,她又让我们刮目相看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刚刚走出学校所在那条街时。我们听见胖儿子之一嚷嚷:“妈,到家啦,该拐弯儿啦。”

王大莲呵斥他:“我还不认识家?我送送你叔你婶儿。”

我们不得不站定:“到家就回呗……我们认识路。”

这么说着,文静的妈妈却往街口一侧瞟了一眼。那是一片密度极低的小区,楼宇簇新,一望可知都是夸张的大户型。在这片地方,甩着个“爱马仕”上街算不得奢侈,住在紧邻学校的高档社区里就是真正的奢侈了。又对于送孩子而言,自己开车的羡慕有司机的,但金字塔的塔尖反而是“腿儿着”的,因为一出家门就能进学校。文静的妈妈目光悠悠的,又变得复杂起来了。

而王大莲则说:“我陪你们到商场,顺便跟他们说句话。”

也不知她所指的“他们”是谁,于是也就有了另一个刮目相看。未多时,大家来到商场的停车场,各自找到了车,文静的妈妈开的是辆小巧的“沃尔沃”。我们依次开到收费处的栏杆前面,就见王大莲正靠着岗亭,跟窗口里的老头呱呱唧唧地说话。那老头黄面鼠须,嘴上斜叼着烟屁,看到我们来,王大莲一指:“三大爷,就他们。”

“三大爷”在烟雾腾腾中一摆手,示意我们直接过。王大莲又说:“您看清楚点儿,这可是我朋友,以后也不能收钱。”

“三大爷”作色:“怎么着,嫌我眼神儿不好?”

王大莲说:“那不能够,牌桌上见过您的本事。”

听这意思,我和那位文静的妈妈不仅此次停车不必缴费,以后也获得了“自己人”的特权。如果这是王大莲对我们的回礼,可比区区一只黄鸭子贵重得多。我感到必须说点儿什么了,把车停在路边,自己开门出来。文静的妈妈也下了“沃尔沃”,微蹙着眉,低声说:“这不是走后门吗?”

又嘀咕:“我是担心孩子……习惯了这一套,以后到国外怎么融入人家的社会呀。”

她的思路的确比我长远。但当我们走到王大莲面前,嗫嚅几秒,王大莲却先开腔了:“千万甭客气,客气就是驳了三大爷的面儿了。”

岗亭里,“三大爷”又点上一颗烟,目如鹰隼地扫我一眼。而王大莲却转瞬忘掉了上个话题,又向我们抛出了新的话题。她罕见地压低了大嗓门:“对了,再跟你们商量个事儿……你们俩的孩子是在一个班上吧?”

我只好接着她说:“是呀。”文静的妈妈也说“是呀”。

王大莲又说:“可我们家‘二’跟他们不是一个班。你说这样行不行,让‘二’也转到你们那个班去,大家有个伴儿,不是正好吗?”

我们就晕了。片刻,文静的妈妈说:“但学校……不都把班分好了吗?”

“可谁也没说分好了就不能改呀。”这时王大莲全没了征询人家意见的拘束;她抡起她的“爱马仕”,让金光闪闪的西洋马车在空中驶过一道闪亮的弧线,“我跟他们说去。等转班过去,你们只要让孩子跟别人说,早就认识我们家‘二’就行啦。”

我们就更晕了。提到孩子,我又看了眼街边的车。只见芽芽从“奥迪”旅行车里往外招手笑,而王大莲家的“大”和“二”正扒着窗户,争先恐后地朝她做鬼脸。我眨了眨眼,转回头来对王大莲说:“孩子们不都认识了吗?”

王大莲的脸上又喷出喜悦的红光:“他叔,有你这话就行。”

等她揪着俩胖儿子离去,留下我和文静的妈妈站在街上发愣。要知道,芽芽所上的小学光是进去就很难,如果不是早年间侥幸落了户,你或者要买下天价的房子,或者就要有通天的手段;也总听家长们抱怨,他们在别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被小学老师训起来就像训孙子一样——而这个王大莲呢,能说转班就转班,随便挑,这又得是多大的面儿?比之于此,“三大爷”那边的停车费简直不值一提了。

也正因此,文静的妈妈感慨如下:“这……是个什么人呀。”

3

王大莲“是什么人”,其实倒不太难猜。在北京,尤其在北京曾经是郊区后来才并入城区的地方居住,你也免不了会遇到她“这种人”。记得那天回家,威逼利诱地把芽芽按在小书桌前读英语,我忽然动了个念头,翻箱倒柜地找出几年前的旧手机,把当初在商场里拍摄的那段视频拷出来,捧着平板观看。

此时重温旧作,镜头运用就显得幼稚了,对大师们的模仿痕迹太重。但最后那段对黄鸭子的跟拍却堪称神来之笔——忽略了“人”而聚焦于“物”,和《阿甘正传》里那根著名的羽毛异曲同工。我瘫在沙发上抚摸着肚子,咯咯笑出声来。

恰好小张回来,翻着白眼问我:“又打着试镜的名义看女演员去了?”

我把视频划到王大莲举着鸭子奔跑那段:“你也看看。”

小张更深地翻了我一眼:“哟,口味变了?”

“人家的形象也变了……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让她别打岔,先给她展示了当初之王大莲,又描述了今日之王大莲,还把芽芽叫来作证,“今天碰见的阿姨——气宇轩昂那个,是不是挺有意思?”

芽芽捂着眼睛,相当惊悚地“哇”了一声。我又笑了:“张爱玲说过,别致就好。”

小张却没兴趣和我进行美学层面的讨论,顺势又开始数落我、勉励我。内容和以前差不多:作为一名导演,我成天漫无目的地东拍西拍也不是个事儿,毕竟作品要变成商品才算完成了它自身,对不对?但她又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部纪录片已经完成了前期拍摄,不过制片方很不满意,决定临阵换将——想来想去,我正合适,小张还替我谈了个不错的价钱,只等我点头了。我想起来,那部片子在筹备之初就找过我,没谈拢正是因为制片方比较“事儿逼”,此外我对题材也不感兴趣。但小张又对我打鸡血兼赶着鸭子上架:目前相当于菜都切好了,没人掌勺,也容不得那些家伙叽叽歪歪了;至于题材,现如今你还能拍什么?你想拍的谁让你拍呀?还是丢掉幻想,先让工作的齿轮转动起来再说。

她说得固然有理,我懵懂地点了点头。我这样自我安慰:答应的是媳妇,养活的是女儿,这就好像比直接做“鸡”做“鸭”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小张承认我做出了悲壮的牺牲,还主动请缨接替我照料芽芽,反正她手头的项目已经接近杀青了。此后几个月,我都在捏着鼻子连轴转。时而在老少边穷地区采景,时而在会所里被人拎着脖子灌酒,我的脸时而黑,时而红。令我欣慰的是,芽芽长势良好,当我与她视频通话,看到她的眉眼愈发明艳,都有一丝她妈年轻时的影子了。

我也问她:“在学校交到什么新朋友了吗?”

芽芽说:“一个是‘斯坦利’,另外两个是‘大’和‘二’。‘斯坦利’和我最好,帮我做作业,‘大’和‘二’就有点怪怪的了……”

从她的话里,我得知了两个信息:第一,王大莲言出必践,她们家的“二”果然转了班,与芽芽和“斯坦利”做了同学;第二,那俩肉丸子在学校里仍以数字为代号,而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除了学名以外还有英文名。

难道在外教课上,老师也要称他们为“one”和“two”吗?

我又问:“他们怪在哪儿呀?难道欺负你了吗?”

芽芽嘟嘴皱眉:“那倒没有,不过……哎呀不跟你说了,我得弹钢琴去了。”

女儿很忙,比我还忙。等从外地回来,都已经快入冬了,街道上流淌着银杏叶子,熠熠闪光。也是贱,过去送芽芽“上班”时,我还会痛感家里乾纲不振,现在却怀念起那种生活来了。于是甫一进门,就急着跟小张进行交接。温习完芽芽的课表和教材,我又关怀小张:“你怎么样,对家庭妇女的角色还习惯吗?”

小张不忿:“谁家庭妇女了,那些当妈的哪个不比你学历高。”

看来她很快就融进了新圈子——这也是一个制片人的特长。我说:“嚯,都混得很熟了。有没有互相探讨御夫心得?很可惜你们影视界都是些畸形婚姻,不足与常人论。”

小张又“切”,继而兴致高涨地介绍起了芽芽班上的妈妈们。诚如她所言,那些女眷都不是泛泛之辈,混迹其间,让她很有认同感。试举一例,别处的女人听说她的工作性质,都会兴致勃勃地打听明星八卦,还尽有托她要签名的,而在新环境里,大家就对花边新闻不那么感兴趣了,或者说感兴趣也不好意思当众谈论,“苏雅纹最瞧不上这种话题了”。那么妈妈们都聊些什么呢?当然要以孩子为主,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此外她们非常热衷于探讨“如何平衡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关系”。在这个议题上,小张意外地获得了话语权,她在剧组里按下葫芦起了瓢的状态被称作一项“系统工程”。

“就连苏雅纹都说,她可做不到像我这样成天出差……”明明刚回家的是我,小张却劳苦功高起来了。

我没法不留意到苏雅纹这个名字:“这又是谁?”

小张便描述了苏雅纹:在出版社工作,很会化妆,开辆“沃尔沃”。她又说:“你不是早就和人家搭上话了吗?”

这才知道,那位文静的妈妈名叫苏雅纹。又从小张言必称苏雅纹可以推测,苏雅纹是那群妈妈里的妈妈头。这当然有着“母以子贵”的因素:苏雅纹的儿子“斯坦利”不仅成绩优异,而且擅长绘画,好几部“作品”都在外面获过奖呢。但关键在于,苏雅纹本人也是那么有态度,有风格,有腔调。说到这里,小张又试举一例:小学班上不是都有妈妈群吗?妈妈们的群昵称不都是“××妈”吗?苏雅纹却提出,该称谓很有问题,将妈妈降格为孩子的附庸,无异于否定了“女性独立存在的价值”。

我插嘴:“她还引用了波伏娃吧,‘第二性’什么的?”

不得不承认,小张的热情让我稍感嫉妒。而对我的挑衅嘴脸,小张又翻了个白眼。她继续把事情讲完:苏雅纹的意见得到了班主任的由衷拥护。还得补充一下,那位老师虽然刚刚分配到小学,可却是一所985高校的博士,这个头衔也让妈妈们感到满意。在苏雅纹与博士班主任的倡导下,她们纷纷把群昵称改成了如下模式:本人姓名(孩子姓名)。比如苏雅纹就是“苏雅纹(斯坦利)”。不要小看这个变化,它不亚于一种姿态,一个宣言——有个育儿公众号专就此事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如下:

《我不是××妈——优质女性的自我回归》。

而听了半天苏雅纹,我不由得感到了疲惫。不知为什么,那种“用力活着”的人总是会把疲惫传染给我。哪怕为了放松,我也需要一个新的话题,当小张去洗漱,我跟过去问:“对了,还有个王大莲呢,你也认识她了吗?”

小张回身,嘴巴半张,电动牙刷嗡嗡响着:“你说哪个?‘二’他妈妈吗?”

这一称谓让我想起了一段相声,高英培说:“‘二’他妈妈,拿大木盆来,这拨儿全是咸带鱼。”而在接下来的夜晚,我为自己的多嘴付出了代价。小张变得愈发亢奋,甚而忘掉了我们夫妻小别重逢后的例行公事,又召开了一场澎湃的、喋喋不休的吐槽大会。一边吐,她还一边敷了张草莓面膜,让自己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的,同时绘声绘色地模仿起了王大莲。我媳妇在剧组待久了,也具备了颇为深厚的表演功底,因此王大莲随风潜入夜,盘踞在了我们的卧室里。

小张谈起王大莲,是这么开头的:“我们都不稀得说她。”

她使用的第一人称代词不是“我”,而是“我们”。

4

据我媳妇描述,王大莲刚一“入班”,就暴露出了自绝于妈妈们,甚而自绝于老师的倾向。该倾向又层层加码,最初只在微信的“班级交流群”里体现。

顾名思义,这个群的功能是让老师和家长们畅所欲言,互通有无。一时间群内交流十分踊跃,从给孩子们报什么社团到老师打算有针对性地提升孩子们哪方面的能力,不一而足。但没过多久,麻烦来了。麻烦的名字叫作“王大莲(二)”。那是一天晚上,学校发布了音乐社团的报名方案,老师要求有基础的孩子家长说明,孩子已经学到了何种程度,尤其是学弦乐的要提前报备。为什么单把弦乐拎出来呢?在群里,苏雅纹替老师解释,弦乐的难度更高,她还普及了一个知识:在美国很多“藤校”的招生指南里,被认可的“音乐特长”首先指的就是弦乐。苏雅纹她们家的“斯坦利”果然是学小提琴的。说到这里,小张便又焦虑,问我当初给芽芽选了钢琴是不是一个战略失误。

我嘴硬:“你又不懂了吧,钢琴本质上也是弦乐。”

小张说:“你不要抬杠好不好?人家明明给算进了键盘乐。”

我说:“你不要跑题好不好,不是在说王大莲吗?”

于是暂时撇开钢琴的构造不提,说回王大莲。而说到王大莲,仍然涉及了“弦乐”这一定义。这时王大莲就在群里发言了。大家看到“王大莲(二)”甩进来一条语音,点开仍是大嗓门,仿佛怒气冲冲:“等会儿等会儿——什么叫弦乐呀?”

如此追根溯源,问得大家一愣。紧接着,便有人往群里发了个链接,是网上百科对于“弦乐”的详细说明。一般是指西洋管弦乐团中的弦乐组,根据发音方式,又可分为擦弦乐器、拨弦乐器与击弦乐器。想当年,钱钟书因为能背词典而被誉为神人,而现在,随便一个孩儿他娘也等于钱钟书。

但王大莲又说话了:“你们能不能再说清楚点儿,究竟哪些家伙什算弦乐?”

大家便接龙,向她举例。有说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的,还有说低音贝斯和竖琴的。继而有人说:弹棉花算不算?这明显就是开玩笑了,不经意间露出了揶揄的口吻。大家哈哈哈,放出形态各异的表情包。

但王大莲的大嗓门里包含了真切的不满:“这不是扯淡吗?你们弹过棉花吗?絮子糊嗓子眼儿,干一天咳嗽半个月。”

她先带偏话题,反说人家扯淡,妈妈们就静默了。那静默里也有不满。又过了片刻,还是苏雅纹紧扣主题,她说:您的问题很好解决,您总知道自己的孩子学了什么乐器吧?说出来,大家告诉你该去哪组不就行了嘛。

王大莲说:“那倒不用麻烦,我们没学。”

苏雅纹不可置信:没学?什么都没学?

王大莲用不雅词汇表示强调:“对呀,屁都没学。”

既然屁都没学,那您矫情这么半天?顺便补充一下,如果屁也算一种乐器,大概可以被归入管乐。诸位妈妈延续着不满的静默,仿佛真有人在群里放了个屁。王大莲还纳闷:“怎么没人说话了?都掉线了吗?”

讲到这里,小张摊了摊手。她对我说,此后几乎每一次群内讨论,王大莲都会唱上这么一出。再比如有一次谈到数学补习班,王大莲居然连“勾股定理”都搞不清楚,一个劲儿地追问“谁的沟子,谁的屁股”。此时我想,如果说到国学课,那句“渔阳鼙鼓动地来”一定又是一个坑。但小张进而说,只在群里和妈妈们闹一闹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王大莲对班主任老师都敢发作——面对面。

谈起那次冲突,就要说到开学以后的第一次家长会了。博士班主任体谅到有些妈妈还要上班,便牺牲休息时间,在晚上召集大家见面。经过班主任推举,大家表决,苏雅纹担任了例会的召集人。为了履行职责,苏雅纹饭都没顾上吃,从东三环的出版社堵了一路回来,再把“斯坦利”送去课外班,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学校。也真得佩服人家,饶是如此,妆容不乱。然后开会,因为是第一次,老师郑重地讲解她的教育理念,听来倒像做报告;又因为用了很多美好的大词儿,不亚于带领争奇斗艳的妈妈们进行了一场心灵瑜伽。而在这一过程中,小张就发现有一个脸红且圆的女人频频回看苏雅纹,苏雅纹则也频频看向她,间或对她摆手,做个忍耐的手势。这就好像一个人想要上厕所,另一个人让她再憋会儿。

因为看过我此前拍摄的视频,小张立刻认出了王大莲。又仿佛忍无可忍,王大莲终于无视苏雅纹的劝阻,举起了手。班主任并未理会她。后者或许讲得兴发,不情愿中断那一连串儿闪闪发光的人名以及术语。但王大莲锲而不舍,胳膊越举越高,伸到了人体坐姿所能达到的顶点,王大莲的声音也霍然炸裂:“老师老师——”

班主任不得不停下:“这位家长,您有事吗?”

王大莲说:“当然有事儿,没事儿我够灯泡呢?”

老师又不得不说:“有事请讲。”

王大莲说:“我听不明白呀——谁是苏格拉底?什么叫‘启发式谈话法’?还有霍姆斯、尼尔和皮亚杰,这些人又是干吗的?”

老师舔了舔嘴唇:“我说的都是一些历史上的著名教育家。而且我也没光举国外的例子,还有叶圣陶呢……”

王大莲说:“那个叶什么陶,我也不知道。”

“孟母三迁呢?”

“好像听说过,但也记不清楚了。”

这时,妈妈们之间掠过了一片窃笑,也许她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了。而班主任终于沉下了脸。她又舔了舔薄嘴唇,嘴角僵硬。班主任也是在群里的,她见识过王大莲的威力,不过为了保持宽容的气氛,并未对那些浅薄得令人发指的提问多加干涉。但现在情况变了,这可是她这个博士首次宣讲教育理念的场合。老师的威信不只是针对孩子,这年头更要针对家长。又况且,谁知道这个王大莲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呢?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您自己不知道,这怪不得别人。”

此言一出,教室里的窃笑几乎变成明笑。但众人没想到,王大莲居然对老师也敢回嘴:“可你要跟我都说不清楚,又哪儿能跟孩子说清楚呢?”

这就近乎挑衅了,简直是在质疑对方的教育能力。教室里的氛围忽然之间不再轻松,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惊悚的气息。连苏雅纹都一改她那清冷的悠然,急着向王大莲摆手。

但为时已晚,班主任已经在话赶话了:“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把孩子送来,难道还不信任我们吗?”

王大莲立刻接上:“哦,不懂的不让问,这就叫信任你们啦?”

班主任的声音也高了上去,嗓子打颤:“这位家长,你当然可以问,希望你们家孩子也有和你一样蓬勃的求知欲。学校呢,说到底是个教育人的地方,对于孩子要教育,对于个别欠教育——哦不,需要教育的大人——也可以教育。但既然是教育,总得有个规矩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看您最该上的一课,首先就是规矩。说得具体一点,要懂得不能肆无忌惮地影响别人;说得广泛一点,这还涉及了人与人之间的尊重;说得再本质一点,这就不是知识了,而是家教。”

逻辑严密,绵里藏针。不愧是博士,将对方置于被教育的位置上并扑灭了对方的气焰,堪称一场经典的降维打击。王大莲重现了我的镜头当初所捕捉到的窘态:她的表情木讷,像一只大型食草动物。既然胜负已分,苏雅纹也有必要履行她召集人的责任了。对于失败者,苏雅纹向来不缺乏同情。她起身,走近王大莲,像抚慰孩子一样拍了拍王大莲的背:“先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好吗?”

王大莲却站了起来,慢慢走出了教室。于是,王大莲变成了开学以来第一个被轰出教室的家长。但当教室里重新恢复了共识,当老师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开讲,教学楼的窗外忽然传来了稀里哗啦、噼里啪啦的声响。小张坐得比较靠边,从二楼探头,就望见了塑胶操场外的那棵小小的银杏树。它也许刚被移栽过来不久,根基也未扎牢,因此当一个壮硕的黑影挂在树枝上,前后上下大幅度地摇动,树就像遭了台风,岌岌可危地晃悠起来。

王大莲正在以树泄愤。她表达不满的方式,或许来自某种流传甚广的健身习惯:在公园里,总能看见有些大妈抓着树枝打摽悠。而老师站在讲台上,当然也看见了那一景,但这就不是她的事儿了,自会有人管。

果不其然,操场上又多了几条人影。现在学校里负责保卫的早不是传达室老头儿了,而是身高体壮的保安,还穿着制服,还戴着钢盔,还手持棍棒和钢化玻璃盾牌——但恰因为上下披挂,这些重装步兵跑得呼哧带喘的,移动缓慢。

“干吗呢,干吗呢,你吃饱了撑的呀?”他们边跑边喊。

话音未落,那黑影便闻声而逃了。她在花坛、橱窗和健身器材之间穿梭,仿佛农民在田埂上跳跃。比起当初在商场里的那次逃跑,王大莲此番撤退就要有声势得多,来到校门口,她猝然站定,回身叉腰,面向操场喊道:

“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

5

经我媳妇讲述,我脑中完成了王大莲的定格画面:她立马横刀,发出怒斥。又相对于小张将妈妈们分成了“我们”和“她”,王大莲则在质问“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试想这一幕,孤独而豪壮。

关于那场冲突,我和小张还进行过一些讨论。

我问:“对了,老师说的那些东西,你听懂了没有?”

小张说:“苏格拉底和孟子他妈当然明白,但诸如霍姆斯呀皮亚杰呀,那就没听说过了。不过我想苏雅纹是知道的。”

我说:“不要说别人,你自己还不是一知半解。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你不懂,别的妈多半也不懂,那为什么你们不问呢?为什么人家一问,你们倒有意见了呢?”

对于我的问题,小张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站在哪头的?”

我又说:“不要急着逼人站队,如今中国人的一大毛病就是凡事都要站队,为这坏了多少交情啊。我不过是问一问嘛。”

小张便半仰着脸,想了想,然后说:“我们当然听不大懂老师在说什么,但老师呢,想必也不大指望我们能听懂。上过几天学的人都知道,那些人名啊,理论啊,往往唯一的用处就是显得高深。你别笑,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有时候听你忽悠投资商的话,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话说回来,既然孩子进了那么一所学校,赶上那么一位老师,总得给个面子,对不对?你看得起老师,老师才会看得起你。道理其实就是这样。”

见我媳妇如此通透,我颔首称赞:“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小张翻了我一个白眼。她又说:“那个王大莲的问题,就在于看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潜规则也是规则,她坏了规则。”

至此,话题转回王大莲。小张又指出,我们之所以窝在这套价格畸高的斗室里,还不是为了孩子吗?她可不希望任何因素影响孩子的教育。而出身于以王大莲为妈的原生家庭,她的儿子也无异于危险因素。

我说:“你这又扯到哪儿去了,我倒觉得胖子老实。”

小张就“哼”。她的态度也让我的心提了提:“这俩胖子怎么样?”

此时小张却面露烦躁:“忘了看表了,这都几点啦?”

语言交流结束,还有其他方面的交流在等着我们。但忙活完了,我的脑子又陷进了方才的话题。我也想提醒小张,最好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当然,这也不是多么在乎王大莲的感受——饶我对女性同情心泛滥,也泛滥不到一张名牌璀璨的大饼脸上去。我考虑的还是女儿。她才多小,我可不希望她沾染上动辄拉圈子划地盘的恶习。成人的游戏已经让我们疲倦不堪,就别连累孩子了。而不得不承认,苏雅纹在这方面的确表现得比我媳妇好一点儿。尽管对那套傻白甜的“政治正确”也感到乏味,但我想,应该建议小张向她学习。

可惜小张已经睡了,我的感想无从出口。后来才知道,我对苏雅纹也想简单了。

我又成了妈妈堆儿里屈指可数的爸爸,也顺理成章地被拉进了微信群。并且不止一个群,而是两个群。妈妈们专门建了一个将王大莲排除在外的群。对于这一举措,班主任老师欣然入局,她的那些教育理念,便换到了新群里继续抒发。原来那个群呢,倒还维持着形式上的功能,只做发布通知用。老师简明地说一句,后面人便扼要地答一句“收到”,此外再无他话。就连王大莲也无话。白纸黑字,再看不懂就是纯粹的文盲了。而或许,经过了那次和班主任的“正面刚”,王大莲也有些后悔了。老群就这么荒芜了下去。

接送芽芽上下学的时候,我倒天天见到王大莲。她还是一身名牌,只是有时鞋来不及搭配,踩个趿拉板儿就出来了。傍晚时分,芽芽与“斯坦利”和“二”结伴而出,“二”的后面还跟着个“大”。“大”已经四年级了,却不与他的同学为伍,好像舍不得弟弟。虽然镇日打闹,但稍加观察,又能发现“大”对“二”言听计从——“二”说句什么,“大”就接过“斯坦利”和芽芽的书包,小山似的扛在肩上;“二”又使个眼色,“大”就气喘吁吁地扎进门口小店,再举着几串糖葫芦,气喘吁吁跑出来。

芽芽眼睛一亮,但作势:“我妈说不让我吃糖,牙疼。”

她说不要,“大”和“二”就愣塞给她。我想起她说过俩胖子“奇怪”,大概这也是“奇怪”的表现之一。还是苏雅纹讲究界限,她走向王大莲,要把钱扫给对方。

此时王大莲惯常站在人群外沿,身影又有几分寂寥。对于苏雅纹的客气,她一个劲儿摆手:“别价别价——”

苏雅纹正色:“你要老这样,反而没意思了。”

但王大莲推托几下,掉头就走。当俩肉丸子也追上去,苏雅纹便清冷地低头,瞥一眼“斯坦利”。“斯坦利”正想舔一口糖葫芦,立刻缩回舌头。等到王大莲母子走远了,那根糖葫芦多半是要被扔到垃圾桶里去吧。可怜孩子还得百爪挠心地举上一会儿。

诸如以上,就是我与王大莲在很长时间里的交集了。基本倒算相安无事。

因此我还教育小张:“世间本无事,妇女自扰之。”

小张翻白眼,懒得搭理我。她闲不住,又接了新项目,开始马不停蹄地谈演员、扎投资。我们就是这样,前夜不忙后夜忙,这个不忙那个忙,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然而没过多久,学校里又出事了。那场风波可比家长会刺激多了。

一天我去接芽芽,见她没和朋友们在一起,路上也不叽喳了,兀自耷拉着小脸。开始我以为她被老师批评了;女孩儿受宠,脸皮子薄,而我倒觉得有人说说也好。我故意装看不见,回家弄饭吃了,接着就催芽芽到楼下练跳绳。学校里要达标的。

芽芽却说:“手疼,练不了。”

我还以为她想逃避训练,威胁道:“那就抄单词了啊。”

芽芽的眼泪便下来了。问怎么了,她也不说,波浪般甩着马尾辫。这让我有点儿哭笑不得。我联想到,自己这半辈子都在猜女人心思——过去小张就这样,动辄嗔怨,无迹可循,现在当妈的可算从林黛玉变成了王熙凤,女儿又接上了班。难道她们觉得这一套很有劲吗?我对芽芽说出了对她妈不敢说的话:“用这副嘴脸博取重视——无聊。”

而芽芽还没进一步哭,电话就响了,是班主任,问“孩子怎么样”。我便生疑,问到底怎么了。听到老师的声音,芽芽益发嘎巴嘎巴抽泣起来。我想起什么,拽过她的胳膊,把袖子撸上去,果然看见右手腕子上有一圈牙印,好像给我女儿戴了块手表。

我脑子嗡一声,问芽芽:“谁咬的?属狗的呀他?”

芽芽说:“‘二’咬的。他属羊。”

我说:“为什么不跟爸爸说?”

芽芽说:“太丑了,我也怕你难过。”

说得我的眼泪也快下来了,又质问老师:“您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老师继续嗫嚅:“我们还在研究预案。”

我脑子又嗡一声:“什么预案,怎么搪塞我们的预案吗?”

我口气一冲,班主任就有点儿慌:“也请您理解,现在的家长维权意识很强……所以学校建立了应急管理机制,像您女儿这件事,我先得汇报,等上面研究完再把意见传达下来,已经这么晚了。我现在还水米没打牙呢。”

“那也……辛苦您了。”我追问,“不过你们研究出什么结果了吗?”

班主任咳了咳:“至于处理方法——第一,我们会迅速给您女儿进行消毒治疗,当然医务室已经这么做了;第二,我们会对咬人的孩子加强批评教育,杜绝此类现象发生;第三,也是我个人的建议,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由学校专设的心理咨询小组介入,以防您女儿出现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对于那个词汇,我倒略知一二,据说空降到阿富汗的美国大兵经常患有该类心理疾病。区区小学,上出了反恐战争的效果,这又让我哑然。但这时,屋里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不行,光这样就完事儿了?”

那声音来自于另一个电子设备。原来芽芽用iPad拨通小张的视频,找她妈诉起了苦。而小张正在一场剧本审读会上,看见肉手表,立刻凌乱了。她一边凌乱,与会的几位演员还在继续对台词,也相当于从他们各自的角度声援了小张——

比如有位怨妇专业户说:“我心里的伤口有五十米,那是爱琴海的深度。”

还有位偶像明星插嘴:“折翼的天使如何飞翔?”

相形之下,倒是一位功夫硬汉简洁得多:“虽,远,必,诛!”

班主任半天没回过神来:“你们家在排春节晚会吗?”

“你哭着喊着要带闺女,就带成这样?”小张却把矛头指向我,她又采纳了功夫硬汉的建议,勒令道,“到他们家去,找他们家长。”

我不免犹豫:“真去呀?上门骂街?”

小张说:“不去也行,那就趁早告诉闺女,你不想保护她。”

“去就去。”我说着,又转向班主任,“他们家住哪儿?”

事后想来,博士班主任大约是脑袋被搅乱了,犯了个当老师的大忌——她把王大莲家的地址告诉了我。她嘴一秃噜,这才后悔,又劝我三思:“那家人可不好打交道。她不还有个大儿子吗?为了孩子的事,几年来一直跟人冲突不断,上几届的家长都怕她。”

又诉苦:“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干吗非要把二儿子转到我班上来呢?”

还后怕:“当初在家长会上,我是想压一压她的锐气,现在看来还是草率了……”

而我呢,此时也被我媳妇给“将”住了,又扫一眼芽芽的肉手表,心里又愧又疼。诚如小张所言,我们家可是闺女呀,我可是爹呀。脑袋又嗡一下,我拉起芽芽,向两个电子设备宣布:“走,出门。”

还誓师:“跟他们没完。”

晚上不堵车,没一会儿,我拖着女儿,走在了征讨王大莲一家的路上。风萧萧兮,吹得背后商场的广告横幅猎猎飘扬,也吹得我的一头乱发犹如彗星,仿佛即将引发一场天地大冲撞。对于冲撞的后果,我不免开始展望,迷惑,心里打鼓。

打个寒颤,我还想:又到吃涮羊肉的季节了。

6

那记感天动地的大嘴巴,真把我给惊着了。

说到大嘴巴之前,还要先说说怎么去的王大莲家。当天晚上停好车出来,我却在商场门口望见一个熟悉的丽影,穿件经典款的米黄色风衣,原来正是苏雅纹。她还带着“斯坦利”,大约刚在顶楼上过什么班。早就听说,苏雅纹家的课外辅导一周七天不歇。

她唤了芽芽一声,又问我:“你们也准备报个夜间班吗?书法还是奥数?”

我说这点儿的不报,睡觉比较重要。苏雅纹就说我们太“佛”了,又问我们那来干吗。我便把芽芽被咬的事情说了。说起这事儿,也是为了重鼓我那“虽远必诛”的斗志,我还说:“哪儿有这样的家长,孩子惹了祸,也不在群里表示一下……”

苏雅纹讶异地瞪大眼睛,鲜红的嘴唇形成一个小“O”。她先感叹一句“亏得我们当初……”,又问“斯坦利”:“有这样的事情?”

“斯坦利”低眉不语。这孩子总是过分沉静,不像他的年纪。

没想到,苏雅纹又主动说:“那好,我陪你们去。”

这就让人不好意思了,我赶紧摆手:“不必不必,跟你们没关系。”

苏雅纹却说:“孩子都是一个班上的,也好有个见证。”

不得不承认,苏雅纹想得周到。恰如《水浒传》里的武松要杀潘金莲,须把街坊四邻叫来作个见证,我远征王大莲,也要有个见证。但身边多了个苏雅纹,并没让我心里有底;我们的队伍壮大起来,倒让我有种被人看戏的感觉。

来到豪宅院外,去叩人家的朱门。早已知道王大莲家住这片黄金地段上最幽静、也最戒备森严的小区,我向穿得犹如民国大元帅的保安通报了王大莲家的门牌号,并自报姓名:“我叫庄博益,她儿子同学的爸爸。他们认识我。”

大元帅用步话机讲了几句,俄尔敬礼:“先生请。”

一个敬礼一个“请”,更加让我惴惴起来。我和苏雅纹一前一后,如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穿梭,最后来到人工湖畔的一座矮楼前。这是一栋“楼王”位置的洋房,每层都有错落的露台,一楼还围出了若干个宽敞的院子。四下静谧,头上窗户幽幽闪光,唯有把角边户的一个院子灯火通明。那院子植被锦簇,花木间支了张八仙桌,一个魁伟的老头儿端坐桌前。他披件古装片里“贝勒”以上级别才穿的黄马褂,光头锃亮,近乎剔透,宛如一枚蛋形的钟乳石;他面前摞了好大一桌子菜,却不动筷子,直到有人摆上一个紫铜火锅来。

老头儿用珐琅壶给自己倒了杯酒,“滋溜”一口,然后抡起胳膊,画了个圆圈,竖起一个绿油油的大拇哥:“地道。”

也是大嗓门,震得头上飞鸟振翅。我既惊讶于这老头儿露天开涮的雅兴,也狐疑于他为什么吃个火锅都要吃出那么强的形式感。这时却见八仙桌的对面还蹲着一人——也是个老头儿,穿件停车收费员的制服,正举着一台手机,专心致志地对光头老头儿进行拍摄。哦,原来如此。咦,怎么还有几分面熟似的。

面熟的不只穿制服那位,居然还包括光头吃火锅那位。在哪儿见过他呢?

正在纳闷,光头老头儿也看见了我们:“哎哎——你们干吗的?”

倒像我们进了村,而他则是村长。我重复,我找人,找王大莲。

光头老头儿立刻对制服老头挥手,示意“停”,然后扯着脖子往楼上喊:“大莲子,有人找大莲子——”

二楼便开了扇窗,露出来的却非王大莲,而是一个男人,剃个小寸头,挂着大金链子,大冷天的只穿一件背心。这样一条硬汉,自然少不得遍体文身,黑压压附着在盘根错节的肌肉上。他也扯着脖子往上喊:“大莲子,大莲子,见客啦——”

经过这般一传二传,三楼窗户开了,这才露出了王大莲。王大莲向楼下呵斥:“吵他妈什么吵,孩子写作业呐——”

四下人家的狗吠叫起来,还有砰砰关窗户的声音。

王大莲却一眼看见了我和苏雅纹,惊喜地说:“这不他叔他婶儿嘛?”

未几,噼里啪啦趿拉板儿响,王大莲跑下楼来,将我们迎上弧形的观景电梯。又未几,我们站在了王大莲家那宽阔、高耸、满是红木家私的客厅里——的确是“红”木,不仅桌子柜子,连门框垭口都漆成了沉甸甸的暗红色,如同刷了几层猪血,观之令人心惊。我的气势已然全消,直不愣登地看着王大莲。

王大莲忙不迭地沏茶:“茉莉花你们喝得惯吗?”

我说不用了,然后拉过芽芽,撸起袖子,向王大莲展示了尚未消退的肉手表。我努力保持着冷静,向她表示,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不过有必要把事情说清楚。

王大莲就一愣,脸也沉了。她的鼻翼翕动,喘粗气的声音像拉风箱。然后她低喝一声:“‘二’,你给我出来。”

“二”便从一侧的门里出来,警惕地看着芽芽。那么这是要让孩子们对质吗?我抚了抚芽芽的肩膀,既像给芽芽又像给自己打气:“有什么就说。”

“二”却先开口:“我本来没想——”

芽芽又抽泣:“那你干吗——”

孩子还没说完,王大莲那个嘴巴就上去了,打的是“二”。一般嘴巴都是清脆的“啪”,这个嘴巴却是沉闷的“砰”。遭此重击,“二”像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儿,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懵然,嘴巴嚅动,吐出一颗白亮的斑点,居然是牙。

王大莲指着“二”的鼻子骂了起来:“跟小姑娘动粗,还上嘴咬,你还是个带‘把’的吗你?”

又说:“别人也就算了,可这是你叔你婶儿,当初要不是人家——”

抽嘴巴时,我被吓得噤声,与苏雅纹一起捂住了芽芽和“斯坦利”的眼睛。此时反应过来,不得不劝道:“有什么好好说,别动手。”

王大莲一甩膀子,几步跑出了客厅。转眼回来,手上却拎着一根周身通红的擀面杖——大约她们家的木器都是红木的。不劝则已,一劝还动了兵刃了。于是形势就变成了老鹰捉小鸡——“二”在地上翻滚,我挡在“二”的身前,王大莲则伺机绕过我予以空袭。往返了几个回合,屋里又多了一个孩子,原来是“大”。这个大号肉丸子从另一间屋里奔出来,一头抵在他妈的肚子上,边钻边喊:

“别打我弟,别打我弟——”

挣扎之中,王大莲又顺手给了“大”两下,好像擂响了一面鼓。这时苏雅纹便开口了。此前她固然是被吓蒙了,现在暴烈程度超出了她的底线,终于喊了一句,拖出了哭腔:“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孩子——怎么能够?”

声音不大,但却比我有效,王大莲总算停了手。我们一起望向这位文静的妈妈,仿佛惨遭戕害的其实是她。我甚而担心苏雅纹会打电话,按照国外的规矩,以“虐童”为由把警察叫来。

好在她只是静立不动。“斯坦利”挂着忧郁的表情,在苏雅纹身后躲着。

而另一边,芽芽却和“二”聊起来了。她在帮“二”满地找牙,找着之后,对着灯照来照去,格物致知。芽芽问“二”疼吗,“二”瓮声瓮气说没事儿,他正换牙呢,早该掉了。芽芽又说,你要再咬人,手表上就该缺一块啦。

不知为何,我“噗嗤”笑了一声。我的笑声唤醒了王大莲,她说:“他叔,对不起。”

不用他妈勒令,“二”也对芽芽说:“对不起。”

芽芽倒瞥了眼“斯坦利”,有些得意似的。“斯坦利”又垂下了眼睛。再看苏雅纹,眼神也活泛起来了,打量起了这套南北通透的复式四居室。

我自惭地回答王大莲:“多大点儿事呀……早知道我就不该来。”

至此,气氛缓和下来,但也包含着几分荒诞。好歹化干戈为玉帛,这当然是因为孩子们重归于好,但王大莲那个嘴巴也功不可没。我不禁又想,我是否以王大莲惩罚孩子的凶狠程度,来判断她道歉的真挚程度了呢?倘若如此,我又该有多么卑劣啊。而关于咬人事件,还有个疑问:闹也闹了,打也打了,可整桩事情的发端却一直没搞清楚。不仅没搞清楚,而且忘了调查。王大莲脑袋里的回路和我不在一条线上,她只为“二”咬了芽芽而理亏,但全不在意为什么咬。那么我呢?我倒是问过芽芽,可她也稀里糊涂地说不明白,只说当时“斯坦利”正在和“二”聊天,聊着聊着,“二”就抓起她的手,吭唧一口。

不过我又被另一段插曲牵扯了精神,居然一时也没想起这个茬儿。

当时我讪讪站着,苏雅纹则催着王大莲忙上忙下,用冰袋给“二”敷脸。在这个过程中,王大莲的兴致高涨起来,她端出了红颜草莓、巴西松子和智利车厘子,又邀请我和苏雅纹参观一下她家。我们推却不过,只好随王大莲转了一圈儿。这一圈儿耗时漫长,因为这栋楼里的整整两个单元,从底层到顶层,都属于王大莲的“家”。王大莲谈起房子,论的不是“平米”,也不是论“套”,而是像屠宰场里肢解生猪一样论“扇”:“就这半扇。”

一边介绍,王大莲自然也说了起这半“扇”楼是怎么来的——并且涉及了我们这片地方的前世今生。此处方圆数十里,本是北京近郊的一个乡,以种植蔬菜闻名,后来菜也不种了,全种上了楼。又因为城市的扩张是循序渐进的,有些村子拆得早,先住进了小区,还有些拆得晚,就要在高楼环伺的城中村里再窝一些年头。而王大莲家更为特殊,她们那个村子地处边缘,本来不在动迁范围之内,政府也任其凋零——然而凋零了一大半,转机来了,有个中央钦定的研究院选址,正选在了那块地方。于是火速做工作,条件随便谈,钱不够房来凑,为的就是安置村民。

王大莲还说:“原来以为不拆迁,我们村里有路子的人都迁走了,可我们家不能走呀,我爸当过村长,村里那些老的小的还指望他照应呢,只能站好最后一班岗……站着站着,站出半扇楼来。不止这半扇楼,外面那几个底商也是我们家的。”

又说:“因为搬家,也就牵扯到孩子上学。这边的学校原先不接纳我们,这不是看不起人吗?我爸在率先表态、动员群众这些方面可是立过功的,有这么对待功臣的吗?我们就又去找上面。还是领导水平高,不光让我们入了学,连班都随便挑——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就让‘二’进了你们这个班。”

我们叹为观止。我说:“老爷子有远见。”

王大莲却“嘘”:“可别让我爸听见,他就怕人这么说。”

还是苏雅纹讲话艺术,她悠悠道:“这多像一则寓言……简直是童话。”

按照上述说法,我又大致捋了一下:初见王大莲之时,她家想必还没拆迁,所以她只能从事城市边缘农民们的典型营生,不是保姆就是保洁。当时她家的“二”才两岁,她也想让孩子去游泳,但那个愿望带来的只有屈辱。而等一纸批文下来,豪宅里有了她家的产业,而且还是学区房,而且还是半扇楼——在我们这个时代,最难的事情莫过于改变命运,但对有的人来说,命运改变的速度却连他们自己都始料未及。

因而王大莲也感叹:“在这儿住着,早上睁眼都不知道哪儿是哪儿,还觉得躺在原来的土炕上呢……我就叫‘二’咬我一口,咬一口才琢磨过来。”

又检讨:“都怪我,我把‘二’给教坏了。”

听她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我们到底遛了几套房子也糊涂了。但好在不需谁来咬一口,总算转回了地面。我表示该告辞了,而王大莲意犹未尽,又提醒我们,“来都来了,总得见见人呀”。哦对,她们家还有别的人呢。王大莲家的那口子倒不必见,“丫上不了台面儿”,但须得给前任村长请个安。

“爸,您看呐——”带着我们兜回那套边户小院儿外面,王大莲深吸一口气,紧着往前走两步,推开栅栏,让我和苏雅纹闪亮登场:“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两位——她是编辑,他是……什么来着?”

我接口:“我导点儿片子。”

“对,编辑和导演。”王大莲将那两个词汇拖着长音,末了儿嘴里还吧唧,仿佛能品出甜味儿似的。

葡萄架下,八仙桌旁,先前见过的那个光头老头儿刚往嘴里塞了一筷子羊肉,才把胳膊抡了半圈儿,正要竖起一根绿油油的大拇哥。半截被打断,他嘬了下牙花子,懊丧地把手一摊:“大莲子,你又打断我——我这一晚上都吃了几盘‘鲜切’了?”

对面,那个身穿停车收费员制服的老头儿说:“回回断,找不着状态。”

光头老头儿反指他:“也怪‘三儿’,你拍得不好。”

而这时,我插嘴:“断倒不怕,把镜头剪到一块儿就行。”

俩老头儿转过头来盯着我。光头老头儿闻所未闻地说:“还有这个技术?”

我说可不么,除了有特殊的艺术追求,拍摄中极少采用“一镜到底”的。看到光头老头儿那“不明觉厉”的表情,我还顺口说:“我看过您的一些作品,内容非常精彩,情绪也很饱满……但缺乏基本的剪辑处理。”

光头老头儿的光头像灯泡一样闪烁:“这小伙子,你也认识我?”

“谁不认识您呀。”我恭维道,“‘京城道爷’嘛。”

这么说着,我和光头老头儿共同亮了个相:右手凌空画个半圆,竖起大拇哥,口称“地道”。当然,“道爷”的“地道”就要比我地道多了,不仅半圆格外饱满,大拇哥还是绿油油的,贼光四溢。那枚粗壮的翡翠扳指有如流萤,还蹭到了葡萄架上一坨黄灿灿的东西,它是一只塑料吹气小黄鸭,时隔多年,居然能叫:嘎嘎,嘎嘎。

7

说来不好意思,认出王大莲她爸“道爷”,还与我的职业有关。赋闲在家的日子里,恰好做网站的朋友推给我一个App,让我了解一下市场上的新动向。当初把我签下的那个网站正是因为要“进军短视频赛道”,才把我这种专拍长片的导演打入冷宫,从某种意义上说,恰恰是“道爷”之流抢了我的饭碗,但闲来一看,我居然陷进去了——那些短视频是如此琐碎,但又如此具有冲击力,正好可以填充无聊。经过最初的鄙夷和抗拒,我也变得像自己在公共场所里侧目的那些人一样,随时点开手机沉浸其中,全然不觉地制造着噪音。

还得小张提醒我:“你节制点儿行不行,不要低级得那么肆无忌惮。”

我固然又找借口:“你看不出来吗,这些作品充满了戏谑、反讽、解构……”

这一套对我媳妇惯常是很灵的,当然,我的说法也给她同样的癖好找到了借口。但她仍然担忧:“可孩子不懂呀,万一芽芽也上了瘾,那可怎么办?”

经过协商,那些视频我们只能躲在厕所或者厨房里看,与此同时,我女儿则在钢琴前面聆听巴赫的“十二平均律”。而再说回“道爷”,他在网上被冠以此名,固然是因为那记标志性的“地道”。在“播客”的分类中,他属于最常见的“吃播”,也即把吃饭的过程拍摄下来,展示给众人看;又不同于那些专走高大上路线的“贩卖生活方式”,他所展示的都是些最寻常的北京吃食——炒肝、灌肠、烧饼夹肉、门钉肉饼和烙饼卷带鱼……他吃得投入、专注,洋溢着“对食物的尊重”;他的粉丝并不很多,但却自成一“范儿”。每当看见“道爷”,我似乎都意识到,生活仍然是真实的。

一则典型的“道爷”式的吃播,程序如下:开场先是一句“您猜怎么着,老北京今儿个就来这一出”,然后就吃,一镜到底地吃完整盘子整碗,然后抡胳膊画半圆,竖起大拇哥,赞道“那叫一个地道”。

对此我点评:“简洁,直给,符合互联网审美。”

“道爷”附议:“我这人就这样,不爱玩儿虚的。”

我又说:“可这黄马褂和绿扳指略显浮夸。”

“道爷”便叹道:“让小丫挺们撺掇着迷过一阵子文玩——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又舍不得扔,索性当个道具。”

我还问:“对了,您是怎么玩儿上吃播的?”

“道爷”便对制服老头儿,也即王大莲所谓的“三大爷”一努嘴:“北京的爷就是爷,成天除了吃就是喝。后来还是‘三儿’跟我说,您别光自个儿‘闷得蜜’呀,也上网让大伙儿长长见识……你别看‘三儿’这个操行,时兴玩意儿从没落下过。吃饭还有人叫好?早先我都不信,后来我吃他拍,还真有点儿意思……”

对于“道爷”的表扬,“三儿”斜叼着一枚烟屁,体贴地说:“这不是想着给我哥哥找点儿乐儿么。他前些年忙,这些年闲,老闲着心里也不痛快。”

而“道爷”毕竟是当过村长的,懂得高屋建瓴:“我主要还是为了弘扬传统文化。”

说到这里,小院儿里的局面就变成了众人围坐在八仙桌旁。紫铜火锅兀自烧着,水汽蒸腾上升,围绕在那只小黄鸭周围,使得它如在烟波浩渺中游弋。对于这只鸭子,我也捋清了头绪:想必它一直都在王大莲家。当初它晃晃悠悠地飞下顶楼,王大莲立刻跑下去追上了它——或许都不用王大莲亲自动手,早有其他楼层的勤杂工、保洁员替她收好了。而现在,王大莲都已变成了新人,这只鸭子也许是她家中唯一的旧物了吧。

察觉我看向鸭子,王大莲冲我嘿嘿一声,也不知是得意还是不好意思。

两下谈得热络。苏雅纹正在就孩子的教育对王大莲进行讲解,比如为什么一定要报课外班,当然也包括了何谓弦乐、何谓管乐之类;而我呢,则要围绕短视频这一艺术形式,与两位播客团队的成员展开业务探讨。因为“三儿”不具备拍摄与剪辑的常识,导致“道爷”在吃播事业上没少受苦——拍一条不满意,就要重新吃一盘子,循环往复,已经撑得老头儿腰都弯不下去了。我介绍了如何把断开的镜头接在一起,又请“道爷”摆个架势,向他们展示了如何切换机位,如何调光,如何将镜头处理得更有表现力。

“三儿”自惭形秽。“道爷”沉吟,握住我的手:“今儿我可算遇上真佛了。”

我反捧“道爷”:“这都是雕虫小技,最可贵的还是您那种敬业精神……比我们圈儿里的好多人强多了,他们就知道扎钱和‘戏果儿’。”

“那可不。”“道爷”用珐琅杯给我倒酒——保真的飞天茅台——碰了一杯,他雄浑地说,“北京人讲究个有里有面儿,当年种菜,好多人都爱狠用化肥农药,我说我们村不能这样。为什么?这么种出的菜,你敢吃吗?最后怎么着,我们村的菜反而打出了名气,专供部委食堂,价钱高了好几倍。现在菜是不种了,可表演吃饭是同样的道理,我要是自个儿都吃得不香,人家看得能过瘾?”

我说:“这就叫入戏,戏比天大。”

“道爷”引申:“戏的精髓,在于戏不是戏。”

复又碰杯,俨然引为知音。不觉多拖了一些时辰,等想起孩子上楼一看,芽芽和“斯坦利”和“二”已经各自占据一张红木沙发睡着了,“大”则抱出毯子给他们盖上。我和苏雅纹叫醒孩子要走,“道爷”和王大莲又执意送我们,还让“三儿”举出了一只硕大的红灯笼前头带路。大嗓门咋咋呼呼,吵得邻居开灯,南腔北调地抗议。

“道爷”做了个拿弹弓崩人家玻璃的架势:“甭理这帮外地人。”

我也有点儿高了,嘿嘿两声,却见苏雅纹的脸僵了一僵。

来在小区门口,互相又加微信。这时王大莲红着脸搓手,大嗓门低下去一些:“你们能来,我真高兴。”

又转向苏雅纹:“那咱们可说好了啊。”

在一旁,“道爷”也对我说:“那咱们可说好了啊。”

至此,我去王大莲家的征讨、欢聚才算告终。而又可知,事情仍不算完。关于王大莲和苏雅纹“说好了”什么,姑且按下不表,先得说说我和“道爷”。

此后不久,“道爷”果然联系了我,是在微信上。当时芽芽上学,小张出去开会,我又在家发呆、自怨。前不久完成的那部片子播出了,却让我陷入了窘迫的境地——网上骂声一片,主要是来自文化圈的,他们批评我手法陈旧,自我重复,更有诛心论者指出我正急不可待地渴望“收编”。但当初,苦口婆心地劝我向商业化“适当地倾斜”的,不是同一拨儿人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两面煎的鱼,都不敢点开手机查阅评论了。

这天“咕隆”一声电子拟音,跳出来的却是“道爷”。他给我发来一串视频,说都是这阵子拍的“毛坯”,请我“过过眼”。一一看下去,拍摄地点不局限于“道爷”的小院儿,还包括了许多街边路旁的饭馆。那些主打“北京风味”的小买卖以前云集在二环路里,后来随着老居民的迁徙散落到郊外;身处棚屋陋巷,“道爷”还穿着黄马褂,戴着绿油油的翡翠扳指,俨然一位锦衣夜行的皇亲国戚,“地道”之声不绝于耳。

间或还有新词儿:“这真是,路易斯的妹妹——够意思。”

看到这里,我想起了和“道爷”的杯酒之约。当初在小院儿里,他专门敬我,并坦言了自己的心结:对于他的吃播,有网友诟病制作粗劣。顺便还挤对“三儿”:“他眼神儿不行,上炕不认识娘们儿,下炕不认识鞋。”

我则请“道爷”不必介怀——那些爆款的“播主”背后都有团队,无非外行看不出来罢了。我还说:“人家是生意,您就是个爱好,爱好怎么能敌得过生意呢?”

“道爷”却说:“可我就想,不干则已,干就得干出个样儿来。”

还说:“当初在村里种菜的时候……”

说时嘬牙花子,眼神似有几分怅然。如今他又发来了这些四处奔波、用力过猛的视频,让我进一步体悟到,老头儿对这项事业是真上了心了。记得那时我喝着飞天茅台,只是含糊了一句“有我呢”,此刻却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我打开工作用的苹果台式机,对视频进行了渲染处理,并且配着一段迪曲,抓取最具代表性的几帧画面做成闪回,从而突出“道爷”吃得有多么投入,多么忘我。此类工作对于我是小儿科,但也怪了,我同样是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做完视频,我没给“道爷”发过去,而是传给了网站的朋友。那人点开视频,嘟囔了句“撑的吧你”,然后倒抽口凉气:

“一看就是你的手笔——这次致敬的是盖·里奇吧?”

我要求他把视频上线,并适当做下“导流”。对方答应了,“等好儿吧”。没过两天,“好儿”就来了。“道爷”给我打了语音通话,激动得大嗓门都在发颤。他也不管我叫“小庄”了,而是称我为“庄导”。

“当年举着大喇叭满村喊,也就百十号人听我说话。现在这么多人给我叫好儿……这真他妈的让人受不了。”前村长说。

在自己的圈子混了那么久,我从未见过有谁能在突如其来的万众瞩目之下保持常态的,甭管那些家伙平时里自诩多么风轻云淡。而生活如果真是一个舞台,那么幕后的灯光师就像一个精神错乱的酒鬼,谁也无法判断他下一秒钟会把追光聚焦在哪个“死跑龙套的”身上——这也许才是我们时代最别开生面的戏剧性。我一边哼哼哈哈,一边划动手机,到App上查阅了一下那则吃播的点击量。嚯,的确蔚为壮观,已经突破了十万加,川流不息的弹幕几乎把“道爷”的灯泡脑袋全遮住了。

“不就是个玩儿么,我也陪您玩玩儿……”我尽量淡然地说。

为了表示感谢,“道爷”提出要再宴请我一顿飞天茅台,“还让大莲子切羊肉,她在饭馆也干过,刀工比外面的可强多了。”他的喜悦冲击着我,就在这时,一个念头便冒了出来。我咂吧着嘴,对自己也刮目相看了起来——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那念头久久不休,就像厚衣服里的痒,一时挠不着,所以愈发痒。等到这天晚上,哄完女儿上床睡觉,小张也回来了,我们迎来了忙里偷闲的“红酒时间”。我点燃一支香烟,把想法对她说了,还请她从职业的角度加以评估。

结果小张也挺兴奋,她和我碰杯:“你总算开窍了。”

她的态度反而令我忐忑:“当然,我是想进行跨界艺术实践……”

小张打断我:“得得,反正钱和人我都会替你搞定。不过要快,过了风口,猪可就飞不起来了,只能拿去炖粉条子了。”

随后她又引出了另一个议题——这天的家庭会议内容真丰富,我给了我媳妇一个意外,我媳妇也给了我一个意外。小张问我,下午接孩子的时候,苏雅纹有没有跟我提到什么?我回忆了一下,当时我们站在校门口,苏雅纹只是说:“天天你来接呀,其实爸爸的陪伴对孩子是很重要的。”说时语调还是悠悠的。而我则打个哈哈,“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此外再没说什么。我又问小张,这时候提她干吗?

小张便说,苏雅纹给她打电话,提议让芽芽也报几个夜间辅导班,包括奥数、自然科学和“国学”。我还没皱眉,小张又说,苏雅纹的意思,是想让芽芽和“斯坦利”结成课外小组,白天同学,晚上共读,而赶上她自己没时间的时候,希望我能代为照顾一下“斯坦利”。那么对于苏雅纹的要求,小张是怎么回答的呢?知我者莫过媳妇:

“我们家那位对报班热情不高——不过他闲着也是闲着。”

听得我“哦”了一声,感慨的却不是我媳妇,而是苏雅纹:她想怂恿芽芽报班,但又不跟我说,因为早看出我们家里管事儿的不是我;而她虽然知道我不管事儿,但又看重我的一个优点就是“闲”,可以帮她接孩子,这大概才是她拉我们入伙的原因吧。

我不免嘀咕:“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嘛,何必——”

小张还替苏雅纹辩解:“人家就是直说了呀,跟我说了。”

嗯,苏雅纹一定还看出,小张极其看重她的意见,并且雷厉风行。而小张反过来又开导我,说的还是苏雅纹向她灌输的那一套:学校里教的东西都差不多,孩子要想领先一步,必须在课外下功夫。她还危言耸听:

“现在的‘牛小’里,每个孩子都报班,老师在课上反而不会掰开揉碎了讲了。这么一来,不报班的不就完全听不懂了吗?将来不就变成文盲了吗?”

这里存在一个悖论:如果势必培养文盲,那么所谓“牛小”又“牛”在哪儿?但这个悖论我也没向小张指出,因为她已经痛快地答应了苏雅纹,而我有求于她在先,这时也就不好驳她的面子了。只是苦了芽芽,从此她就要和动画片彻底说拜拜了。想到芽芽又要和我一番好闹,我头疼起来,忽又有些索然。我从餐桌旁起身,想去看看孩子。

小张却说“慢着”,而后迟疑道:“对了……到时和芽芽一起上班的不只‘斯坦利’,还有王大莲家的‘大’和‘二’。”

我不禁又“哦”,问:“他们也是苏雅纹撺掇来的?”

“哪儿呀。”小张撇嘴,“她非要参加的,拦都拦不住,苏雅纹这人脸皮子又薄。”

我却想起在王大莲家的小院儿里,苏雅纹目光灼灼地介绍着那些课程,还伸出纤瘦的手,放在王大莲的膝盖上。不过说到底,这都是人家的事儿,我答道:“来就来呗,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万一我也有事儿,王大莲还可以替我的班。”

小张却说:“正要提醒你呢,你最好保持全勤,尤其是苏雅纹不在的日子,别把孩子甩给王大莲。还有,课外班上要是分组学习,你就让芽芽和‘斯坦利’一组,让王大莲家的‘大’和‘二’一组,别混了。”

我一愣:“这又是为什么?”

小张说:“苏雅纹担心王大莲给孩子乱吃乱喝,也担心她的某些言论和做派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还担心‘大’和‘二’进度跟不上,反而拖累了芽芽和‘斯坦利’……她担心得是有点儿多,不过好像也有道理。”

听到这些讲头,我更加敬佩苏雅纹的心细如发。而在敬佩之余,我的心思也不免细了起来,跟我媳妇矫情了两句:“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我那个片子的尾款还没结清,一下报那么多班,手头有点儿紧——要不你就少买俩包,拿出点儿钱周转周转?”

对此,小张一挥手:“这个不急,王大莲已经交过了。”

我说:“你说什么?谁交了?”

小张说:“王大莲呀,她替我们把学费垫上了。”

我又愣了,晃晃杯子,呆看着暗红色的液体形成小小的漩涡。

8

依照我媳妇的吩咐,当然也是苏雅纹的授意,我在一把年纪时当上了孩子王。

苏雅纹果然常常不在,这也可以理解,现在的出版社都很“卷”。赶上这种时候,我便要从学校接上芽芽和“斯坦利”,再与带着“大”和“二”的王大莲会合,一起前往商场。时间紧迫,孩子们只能对付两口快餐,然后火急火燎地上楼。别看王大莲对商场的构造了如指掌,但到了顶楼,面对那些名目繁多、花样百出的辅导班,她却全无概念了。她只能嗫嚅着搓手,一时重现了当初抱着黄鸭子被人擒获时的窘态。相对于一楼的奢侈品店,商场顶楼是王大莲永远的滑铁卢。

我便说:“你去歇会儿吧,我盯着就行。”

我将孩子们带进辅导班。很多班上都是双人课桌,而“大”一定要挨着他的弟弟“二”——这倒省了我的麻烦,不必专门执行苏雅纹和小张的部署,把山羊和绵羊分开。私心想来,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跟学霸搭伴儿呢?我倒有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而此时,王大莲正在干什么呢?她远远地站在天井一旁,斜靠栏杆,手里拎着一大包刚买来的果冻薯片。“大”和“二”对食物的消耗量是巨大的,因此她给孩子们准备好了加餐。只要一闲下来,她的身影就显得孤寂,有时她也与以前的同事聊天,对象不是保洁员就是治安巡逻员,但此类交谈通常貌似热烈,实则短促,对方哼哈几声,随后讪讪走开。即使没有嫉妒,人家也意识到了与王大莲之间那清晰的、遥不可及的分野。王大莲便留在了孤寂里。她会远远地向我投来一瞥,又一瞥,带着大型食草动物的木讷。

相形之下,还是小朋友让人轻松。也像所有小团体一样,把孩子们放在一起,各自的脾性就愈发凸显了。芽芽占了女孩儿的便宜,别人总会让着她,这助长了她的骄娇二气。而“大”和“二”是俩憨厚的肉丸子,他们又与“斯坦利”结合成了一套天体结构——“大”是卫星,围绕着“二”转动,“二”是行星,唯“斯坦利”马首是瞻。在这个小小的星系里,“斯坦利”无疑充当着恒星的位置,每当他做出一道习题或者背诵一段课文,都会激起俩肉丸子热烈鼓掌;他呢,垂着眼睛,兀自发光,倒像天经地义,神色近乎漠然。

不承想,我与“斯坦利”之间还进行过一次颇为交心的谈话。

那是入冬后的一个晚上,街上飘着头场雪。我从“国学”班上把孩子们接出来,将“大”和“二”交还给王大莲,而后一起往外走去。正下滚梯,电话响了,是苏雅纹。出版社的年底盛会出了岔子,所以她问我能不能多带带“斯坦利”,她会尽快来接。她像电影里的日本人一般,连说了几句“对不起”,而我只说:“都是小事儿。”

说完又看前面的王大莲。王大莲也回头仰望着我。每当这样的夜晚,她总会和我一起等待苏雅纹,两个女人再嘀咕一会儿方才散去。我正迟疑着是否把苏雅纹的特殊情况也告诉王大莲,不想“斯坦利”下了滚梯就对“大”和“二”挥手:“再见。”

王大莲说:“那你呢,你妈是不是——”

“斯坦利”的口吻平和而不容置疑:“我和叔叔等她就好。”

对于这个小大人的安排,我没法表示异议,也对王大莲摆手:“回吧,孩子都困了。”

我又想,“斯坦利”是否也被苏雅纹提醒过与王大莲保持距离?但事实证明,他的决定与此无关。这孩子其实是有话想跟我说。商场早已空寂下来,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咖啡馆还亮着灯,我带着芽芽和“斯坦利”进去,找个角落坐下。喝了杯热巧克力,芽芽就睁不开眼了,蜷在长条椅子上打盹。在此期间,“斯坦利”坐得笔直,一直都在翻看课本。他眼睛睁得很大,太阳穴上青筋若隐若现;他就跟不用睡觉似的。

穷极无聊,我又点开了短视频软件,欣赏起了自己剪辑的那个“作品”。网友们对“道爷”的评论经历了短暂的高潮,开始逐渐下降,不过更多的人又在“催更”了。他们还说,“道爷”,我想你呀,没你都快吃不下饭了。这种情况与我预料的大差不离,我认为,可以推进自己的计划了。事不宜迟,我给“道爷”发去一条微信。半天没回复,“道爷”八成已经吃饱喝足,酣然高卧了。而对面的“斯坦利”睫毛一颤,抬头看了我几秒钟,突然说:“叔叔,我想跟你认个错。”

我诧异:“何错之有啊你?”

“斯坦利”抿了抿嘴:“芽芽被咬,其实是因为我。”

他居然一直记着那事儿。而我只好顺着他问:“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斯坦利”便说了。说到“二”咬芽芽,还得说到“大”。因为年长几岁,“大”原本不在这所学校,还是拆迁以后,特批转学过来的。那时他还不是一个满身名牌的肉丸子,而是一个邋里邋遢、满脸鼻涕的肉丸子;再加上他脑子有点儿木,所以总被同学合起伙来挤对。挤对急了自然就打,王大莲也找上门去帮他打,仇就越结越深了。他们班的几个男孩儿发明了一个游戏,在人群中齐声骂他一句,然后四散而逃,让他干没辙,只能愤怒地原地转圈儿。至于骂的内容,过去是“乡巴佬”,现在就是“暴发户”。那天下操又骂,骂完“大”又转圈儿,“二”也看见了,却阴着脸躲回教室。本来也没什么,孩子们照常聊天,不过“斯坦利”发扬研究精神,问“二”:

“为什么管你哥叫‘暴发户’呢,是因为你们过去没钱,现在有钱了吗?”

还说:“你爸你妈换过工作吗?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还说:“我爸也换过工作,还去外地了呢……”

他刨根问底,却没留意朋友的反应:“二”的脸蛋涨得通红,嗓子眼儿吭吭唧唧,如同拉不出屎,又如同一个微缩的王大莲。可见“二”外表憨厚,其实是个敏感的肉丸子。然而“二”还是一个马虎的肉丸子,他吭唧片刻,突然发作,六亲不认,抓起课桌上的一只手就咬。那手不是“斯坦利”的,倒听见芽芽像空袭警报一样哀鸣了起来。我女儿真冤。

“斯坦利”道:“因为我多嘴,连累了芽芽,还害得‘二’被打掉了一颗牙。我心里一直很难过,后悔没说出实情……”

我问:“为什么那时没说呢?被‘二’他妈妈吓着了?”

“斯坦利”的声音更低,鼻翼抽搐:“怕我妈妈对我失望。”

看着这个几乎哭出来的男孩儿,我叹了口气,起身去买了些奶酪起酥面包,也给“斯坦利”要了一份。看出我在营造满不在乎的气氛,他的神色总算轻松了下来。书也不看了,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点儿别的。

比如我说:“你爸不在北京?”

“斯坦利”说:“自从我们搬到这里,他就没来过,到深圳创业去了。”

我说:“自己开公司吗?做什么呢?”

“斯坦利”的口气骄傲起来:“物联网,区块链,非对称加密。”

听不太懂,但我做出深受震撼的样子,又问:“你们以前不住这边吗?”

“斯坦利”说:“一开始在昌平,我妈妈说这边的学校好才搬来的。那时候我还小,以前的家什么样子都忘了。”

如上种种。又扯了会儿,连“斯坦利”也困了,蜷起臂膀趴到桌上。和平日的沉静相反,他睡得挺热闹,咯吱咯吱磨牙。角落里一灯如豆,我又想到了小津安二郎的某个镜头。过了不久,门外终于卷进一团凛冽的气息,苏雅纹赶回来了。在这长夜,她面带一丝惊惶,妆容不乱。我用手势制止了她的道歉与道谢,帮她把“斯坦利”抱上门外的“沃尔沃”,然后才翻回头去抱芽芽。收拾停当,我也打了个哈欠,却见苏雅纹还站在车边。

我迎向她走了两步,想提醒她,她生了个多么早慧的孩子。有的孩子就是这样,仿佛把前世的重负带到了今生。当然,苏雅纹一人带着孩子也不易,只不过对于这个临时单身的妈妈,我就不宜表示过分关切了。

来在近前,苏雅纹却恢复了悠悠的语气:“时间有点不合适,不过有件事情,我还想和你商量一下……”

原来她也有个计划,并且又涉及了我们家。但听着苏雅纹有条不紊地讲解她的构想,我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仿佛她不是在对我说,仿佛我不是在听她说。我又禁不住打断她:“这事儿你跟我家那位说就好了……”

对于我的卖乖,苏雅纹笑了:“可是需要你来帮我们协调呀。”

我说:“跟谁协调?”

苏雅纹说:“王大莲那边。”

我说:“王大莲还不是都听你的?”

苏雅纹说:“但这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还有她家人呢。”

我就明白了。八成小张把我的计划也透露给了苏雅纹,苏雅纹便顺势把两个计划合成了一个计划。妇女们联合起来的成本是那么低,效率还是那么高,连顿酒都不用喝。我也记得,当时我敷衍了两句就上车关门,也没让苏雅纹先走,而是打了把方向盘绕开她的车。这个行为无疑有些粗鲁,给我的感觉却像在逃跑一般。

因为下雪,我在宽敞的街道上开得很慢,只听得四下静谧。突然之间,放在储物槽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还自动连接上了车载多媒体,使得车里的十二只“博士”喇叭齐声合奏。那阵势像闹鬼了一样,芽芽从后座“腾”地支棱起来,惊惧四望。

我想挂断电话,却手忙脚乱地按了接听键。于是“道爷”的声音传了出来。他是在起夜之时看到了我的微信,大嗓门从音响里奔涌而出:

“我早有此意。你想到我前面去了。”

一定还画个半圆,竖起大拇哥:“那叫一个地道。”

9

花开两朵,表一表我与苏雅纹各自的计划。这两朵花,又都开在王大莲家。

我的计划如下:由我拉起一支团队,加入“道爷”的吃播。根据上一次的成功经验,如果以“道爷”为基础,再经由专业摄像、录音和剪辑的加持,很有可能一跃成为“顶流”。当然这也不算稀奇,而我的真正创意在于,与此同时再成立另一个剧组,将“道爷”的吃播生涯也拍摄下来,形成一部严肃的纪录片。“道爷”表演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又进入了我的作品;他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他。我将其命名为“二重客体的多维呈现”,还有心将它推向欧洲某个小国的影展。国外的文化圈很吃这一套。

而说到这里,还有必要回顾一下我的导演生涯。如前所述,我曾经拍过两部片子,但随着几个巨头瓜分了媒体平台,我这种独立制作人的黄金时代早就过去了。我一度沦为了网站的雇佣兵,靠“行活”混碗饭吃倒是不难,离自己的期许却越来越远了。有如温水煮青蛙,每每只在深夜独坐之时,我才会陡然陷入绝望:激情日减,腰围频增,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吗?这么看来,有关“道爷”的那个点子也就越发珍贵了。这年头,渴望表达的人太多,值得表达的人却日渐稀少,是“道爷”帮我找到了久违的灵感。

由此可见,当与“道爷”一拍即合,我是多么欣慰。我几乎想要抱着“道爷”的灯泡脑袋亲上一口。然而这时,偏又插进来一个苏雅纹。

记得在那个初雪飘落的寒夜,苏雅纹对我透露,她从教辅部门的同事那里听说了一个内幕消息,我们这片小学生的“培养模式”将要发生重大变化。对于一些学校动辄加码,课外机构煽风点火的现状,“上面”颇看不惯,且民愤日益增长,苏雅纹担忧,有朝一日,市面上的辅导班都将受到波及,而我们孩子上的那些课程很可能会被停掉。

“对于发通知的人来说,不就是一张纸嘛。”苏雅纹少有地流露出了怨气。

而我不答。我倒觉得,真像她说的也挺好。我唯一担忧的是,如果那种情况发生,又要迎来一轮辅导班的退费、索赔乃至卷款跑路潮。我自然还想到了报班的钱。得知王大莲垫了钱后,我心里总觉得硌着什么,于是一待制片公司结清尾款,就赶紧给她转了过去。转钱时王大莲还一个劲儿地推让,倒像理亏似的:

“不急不急,这才多点儿,苏雅纹我也没管她要。”

我引用了苏雅纹的话:“你要这样,反而没意思了。”

同时我纳闷,苏雅纹还没把钱还给王大莲吗?怎么一根糖葫芦都算得那么清楚,现在却……不过这就是别人的事儿了。

再说回苏雅纹的计划。看我不答,她一发讲了下去:“既然如此,课还要不要上?放心,当然要上。不就是停掉外面的班嘛,把班办到家里来不就行了,只不过我们需要未雨绸缪。老师这方面不用担心,资源我有,教育板块也是出版社的工作重点……但目前还有个棘手的问题,就是场所。我们两家都离学校挺远的,下学赶回去人困马乏——而我想,王大莲她们家……地方不是现成的吗?上次去她家,发现好多房间都空着呢。关于这件事情,我已经跟王大莲提了,她非常踊跃;但是问题又来了,听她的意思,她们家里的别人不太支持。正好我又发现,王大莲的爸爸很看重你……”

苏雅纹对我的这番动员既运筹帷幄,又循循善诱,旨在调动我的主观能动性。并且苏雅纹做工作的方式还是全方位、立体性的,没过多久,我媳妇也来找我说这事了。

和苏雅纹相比,小张对待我就要轻蔑得多。一天她难得在家吃饭,正在对付一块煎老了的牛排,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来让我听几段语音。那是她和一个经纪人之间的对话,谈论的正是我把“道爷”打造成网红的构想。对于“二重客体”理论,经纪人没听懂也懒得听,对于“道爷”本人更是看都不想多看,“看了牙碜”。有眼不识金镶玉,在这位仁兄眼里,大概只有像男人的女人和像女人的男人才有包装的价值。

但小张开导他:“其实草根比‘腕儿’强,强在哪儿?安全。起码屁股上没屎,有屎也没人凑上去闻。”

经纪人稍觉有理,改口说可以尝试一下。当然我明白,这是看我媳妇的面子,对方还指望着她给旗下的艺人安排角色呢。俩人便开始绕来绕去地谈条件,我听了眼前一亮。正在亮,小张就说:“说完你的事儿,那就说说我们的事儿吧。”

我立刻猜到她指的是什么,又不禁眼前一黑。而小张翻了个白眼儿:“你得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人有义务宠着你,惯着你,尽管你装得像个艺术家。”

这话似曾相识。对,小张上次对我祭出此类言论时,是鼓动我去接拍一个画风香艳的网游广告。说服广告的女主演突破“裸露条款”时,我也原样拿这话开导过人家。人生而自由,但无时无刻不在逼迫之中,不是你逼人,就是人逼你。连孩子也未能幸免,不是你妈逼,就是他妈逼。更何况小张这次逼我,还有一个天经地义的理由,那恰恰是为了孩子啊。她进而又论述:别以为上了“牛小”就高枕无忧了,你去看看那些重点中学的招生名额,照样僧多粥少,如果孩子在任何阶段被落下,学不就白上了吗?

这种论点无疑来自苏雅纹。而我居然试图和我媳妇一辩:“成绩也是相对的嘛。如果辅导班取消了,大家都没的上,不就一碗水端平了吗?”

小张立刻批判了我的幼稚:“你以为你不补课,人家就不补?就像我们做项目,你不拿钱砸演员,别人就不砸?你不抢下黄金时段,别人就不抢?你不制造点儿劲爆话题,别人就不耸人听闻?再推而广之,还像……”

我索性帮她把例子举得终极一些,突破了日常的蝇营狗苟:“还像冷战的时候造原子弹,你不造,别人就不造?越造越多,地球都能毁灭了。”

“真毁灭了反而轻省,没毁灭就只能陪着人家‘卷’下去。”小张神色一黯,恨恨地咬着嘴唇;旋即又换成她对我掉书袋,“这就叫他人即地狱。”

概念使用得不太准确,但道理我懂。总之情况变成了:苏雅纹想征用王大莲家给孩子补课,我有求于我媳妇帮我拉赞助拍片子,所以我就得替她们去做通“道爷”的工作。这样一根链条,把不相干的事情搅成了一锅粥,这锅粥还有个题目,名叫“生活”。我只好表示就范,但又心虚:“不敢保证一说就成啊……”

小张铁面无私:“既要看态度,也要看结果。”

又于是,我再度造访王大莲家。而再插一句,这次登门,我还受到了非凡的礼遇。那天早上,说好要和“道爷”从长计议一番,“道爷”却问我住哪儿,我随口说了。还不到中午,一个陌生人要加我微信,称自己为“六子”。这个名字在数学上等于“三儿”的两倍,我联想到他也许和王大莲她们家有关,便随手加了。加了之后他也不说话,我则忙着逐帧审阅“道爷”的视频,也没理他。直到快饭点儿,“六子”才又跟我联系。

发的是语音,不是大嗓门,而是低音炮;言语也极简洁,就四个字儿:“车在楼下。”

我醒过闷儿来,赶紧穿戴下楼,就见门口停了一辆“奔驰S600”轿车,犹如一条乌黑锃亮的鲸鱼。车前站了一人,也是一袭黑衣,西服和衬衫的领口敞开,露出鼓胀的胸肌和密密麻麻的文身。这就是“六子”了。那一刻,我想到了北野武的某个镜头,好像来的是个日本“极道”,正准备剁掉我的手指。上车后,我战战兢兢地说:

“何必来接?还让您等了这么久。”

“六子”仍极简洁:“大莲子她爸发话了。”

这时我才认出“六子”正是王大莲的“那口子”。近距离观摩,真人比二楼窗户里的黑影更加令人生畏,金链子捆着半条龙。一路沉默,一会儿进了王大莲家的小区。湖边的半扇楼下,“道爷”早在小院儿门口迎着了,旁边还跟着“三儿”。

“六子”先下车,小跑着给我开门,随后两手捂裆立在一旁。“道爷”与我热烈握手:“庄导,欢迎您来指导。”

又问“六子”:“叫人没有?”

“六子”嘿嘿两声。雕龙画凤的一条汉子,倒像个怯生生的小孩儿。“道爷”一摆手,连带“三儿”也捎带了进去:“他们都上不了台面儿。”

还是涮羊肉,锅子都支好了。在飞天茅台的催化下,我再度与“道爷”坐而论“地道”。我说明了将要如何对他进行打造,并尽量阐释那个黄雀在后的纪录片的用意——我的托词是,吃播视频只能针对普通网友,但要想让高端观众也懂得北京人的饮食有多么地道,就必须借助更加艺术化的形式。我还例举了《舌尖上的中国》和“李子柒”。

“道爷”的眼立刻亮了:“就是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也会看我?”

我说:“那可不,还有外国的艺术家呢,说希伯来语。您这是为中国文化‘走出去’做贡献。”

“看来我是不得不出山了。”“道爷”拊掌沉吟,旋即扬起大嗓门,也不知对谁吼了一嗓子,“看他妈谁还敢瞧不起我——”

吓得“六子”又捂裆站了起来。“三儿”也连声道,“瞧您说的,那不能够呀”。我趁势把合同掏了出来,但又发现,“道爷”其实已经不在听了,他“吧唧”一口菜,“滋溜”一口酒,沉浸在自我绚丽的情绪中。一件事情便算敲定,但另一件事情,当天却没机会提起了——这是因为“道爷”兴致高涨,立刻又拽着我开始了大规模试镜活动。老头儿要是搔首弄姿起来,可比起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接下来的半天里,就连一旁伺候的“三儿”和“六子”都被搞得气喘吁吁。在小院儿里,在湖畔,在红木家具之间,各种扮相的“道爷”单臂大回环,用浑厚的、清脆的、温柔的口吻重复了无数遍“地道”。

而后一一对比,问我:“哪个更地道?”

我说:“各有各的地道,不过还是一开始最地道。”

“我也这么觉得。”“道爷”说,“凡事可不都这个理儿么——不能装,装的迟早会露馅。你也只能当你自己,别人你当得了么?”

说时口气又扬了上去,不知对谁嚷嚷。趁一走神,我却又想起了王大莲。王大莲在哪儿呢?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她。吃火锅时,王大莲就在一楼的厨房里切肉,但出来也不跟人说话,撂下东西就走。王大莲怎么了?她是跟家里人闹别扭了,还是觉得我碍眼了?她不是说过我能来“真好”吗?但她似乎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亲近的、尊敬的人们表达怨怼,更没掌握含沙射影、指东打西那一类微妙的神情,因而呈现的还是食草动物般的木讷。

因而我也意识到,今天不是讨论“那件事情”的恰当时机。只是回家还要向我媳妇汇报工作,小张自然又是一通好催。我再次向她保证:“容我徐图之。”

于是心里存着个事儿,像屁股底下燎着一团火。好在小张言出必诺,当我再去拜访,身后就跟着浩浩荡荡的拍摄队伍了。他们在小院儿里架好机位,还在二楼露台上设置了一组高瓦数灯光,也幸亏半扇楼都是王大莲家的,否则非被投诉扰民不可。如此阵仗,令“道爷”非常满意,他极其享受成为焦点的感觉。我甚而发现,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演员天赋,当有邻居探头探脑地往院儿里看,“道爷”也不管人家叫“外地人”了,也不作势拿皮筋崩人家了,而是会把灯泡脑袋歪向化妆师,声称“补个妆”。

然后沉稳地解释:“咳,接受一小采访。”

一个老摄像偷偷问我:“这不是‘人来疯’么——你从哪儿找的这么个主儿?”

我还得启发他:“是不是浑身有‘戏’?是不是自带光环?”

同时,我再度打量王大莲家的房屋构造,也越发狐疑:半扇楼里的一个单元住了人,另一个单元全空着,连租都懒得租出去,怎么就不能遂了王大莲的意,让孩子们上个课呢?“道爷”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呀。我猜这对父女之间的分歧好像没那么简单。

然而该说的还得说,说时挑了个很有人情味儿的场合。那天拍摄的主题是“褡裢火烧”,“道爷”告诉过我们,他在当村长那些年,每次给部委送完特供菜,人家食堂的师傅都会烙出一锅犒劳他。后来师傅退休,那份交情就断了。而又经剧组查访,竟发现师傅自己开了小店,主营的还是这种北京面食。睹物思人,这一天“道爷”对着镜头来了段即兴独白:

“……管后勤的干部看不起我,送个菜还呼来喝去的,只有您替我说话,说您拌馅儿离不开我种的西葫芦。您比好多人知道自己是谁。”

还说:“现在您还烙褡裢火烧,我种不了菜了。我过得不如您。”

还端杯:“多少年也没跟您喝一盅,现在咱们‘云干杯’。”

随着我喊“cut”,众人齐声叫好。可以说,这一场戏充分证明了“道爷”在镜头前的魅力,他也破天荒地对“三儿”和“六子”露出了笑模样,还意犹未尽地聊起当年种西葫芦,是谁给他挑的粪,谁陪他看的棚。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当“道爷”脱了黄马褂,摘了绿扳指,我就凑了过去。“道爷”眯眼看我,灯泡脑袋熠熠生辉,而我打了个干涩的哈哈:“看您高兴,想再跟您说个事儿。”

“道爷”说:“跟我说话还用挑时候——见外了不是?”

“有您这话就行。”我接着就说了。当然表述还是很委婉,只说我看出来了,半扇楼的另一个单元是预备着给“大”和“二”结婚用的,到时他们齐家团圆,三世乃至四世同堂,该有多么兴旺——只不过在此之前,让那些房子先为“大”和“二”的茁壮成长做出一点儿贡献,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想,“道爷”的目光像棍子一样直捅过来:“这话,是大莲子让你说的吧?”

“那倒不是……我也有点儿私心。”我说的是实情。

更不想,“道爷”的声调又扬了起来,往四下里扩散:“长本事了?跟谁学的这套弯弯绕?有本事直接冲我来呀,接着跟我干呀?甭管怎么闹,这家还是我做主。别看钥匙别你腰上,这房子还是我从地里种出来的——”

连摄制组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竖耳茫然。而道爷甩手起身,慢吞吞地往一楼里屋走去,宽肩厚背,影子仿佛把门框都撑爆了。我半天没醒过神儿来,正想跟过去缓解尴尬,却被“六子”拦住了。这条硬汉竟令我感到了杀机。

“六子”简洁地说:“我们家事儿少插嘴。”

还是“三儿”上前,对着“六子”的硬胳膊紧拍两下,“嘛呢嘛呢”,这才替我解了围。而被他拉到小院儿门外,我忍不住回眼一望,就见“道爷”已经在客厅里的一张红木贵妃榻上躺下了,背冲着诸人。他一手撑头,大腿压二腿,下半身忽然嗡鸣,放了个拐弯儿屁。就在这时,我还听见一楼传来一声脆响,闻之令人悚然。

那是王大莲在厨房摔了个锅。

10

“道爷”撂挑子,罢演了。一连几天,他也不接我电话,我去他家,所见皆是面朝墙的一尊卧佛。不时还会放个屁,固然是对我以示轻蔑,但那屁越来越蔫儿,让我怀疑他近日来也是茶饭不思。我却又畏缩不敢近前——门口还守着个“六子”呢。

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家去,对我媳妇抱怨:“你不催我也没这事儿,现在好了吧?”

小张也始料未及,翻白眼儿:“他们这些人呀——”

这话我也听苏雅纹说过。然而纵使“他们”和“我们”泾渭分明,现在却互相介入乃至互相绑定了:不仅“他们”和“我们”的孩子同窗共读,“他们”还成为了“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局面骑虎难下,我不得不盘算起了最坏的可能,也即项目告吹,拉倒扯淡,那无疑将是我艺术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溃败。更荒唐的是,我至今也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道爷”。老虎屁股摸不得,但屁股在哪儿总得告诉我吧。屁股上的火苗有如蚕食败叶,终于烧到了我嘴里。我的一颗智齿发了炎,疼且不说,脸都歪了。

一天正在捂着脸焦躁,有人加我微信。原来是“三儿”,却是“六子”推过来的。三六一十八,赶紧加了好友。我也不敢摆谱了,主动拨了过去,口齿不清地叫了声“三大爷”。

电话那头说:“该叫大爷就叫大爷,不要含含糊糊。”

我想说,不是含糊,我是疼。再开口却道:“‘道爷’还好吧?”

“不好。”“三儿”堵住了我的客套,“要不是为了我哥哥,我也懒得跟你废话——来趟停车场吧。”

我开车到了商场。停车场半空着,岗亭的缝隙里白烟袅袅,乍看像失了火。我小跑过去,看到一个人影,有如雾中之花,嘴上叼着永不熄灭的烟屁。再朝窗户里打量,木板桌上除了烟灰缸,还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小纸条,原来都是彩票。

“三儿”正捏着其中一张,都快凑到鼻尖上了。片刻叹口气,是习以为常的失落,然后才抬头看我:“几天不见,怎么胖了?”

我说:“您再瞅瞅,两边脸胖才是胖,一边脸胖那叫肿。”

“你也不容易。”“三儿”的情商倒比眼神强,但随即又说到了我的眼神,“可你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眼睛出气儿用的?”

我虚心接受,“哪儿能跟您比呀”,并作愿闻其详状。这似乎令“三儿”很满意,他用一根烟屁又续上一根烟屁,一副慢慢道来的架势。

先说的是“道爷”,用“三儿”的评价,“我哥哥这人,仁义。”

为论证“仁义”,他试举两例。一是对待村里的乡亲,原先好多人不是迁走了吗?导致拆迁时没了分房资格,这就让“道爷”吃了心,总觉得他分的房子是顶占了人家的名额。“那帮孙子也真够孙子的,瘫在床上的老娘都扔给我哥哥供养……其实我哥哥顶下那些地,只是看不得地荒了,不愿丢了‘种植先进村’的锦旗罢了。”而时至今日,只要原来的街坊家里有事儿,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孩子上学,“道爷”必会第一个把意思尽到了,送的红包比砖头都厚。接着又说到了“三儿”自己,往事不堪回首——他也有地可供拆迁,怎么落得了今天的地步?这是因为他常年保持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激情,过去就爱玩儿牌,等分了几套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地下百家乐、香港六合彩全没错过。这种生涯的结果,自然是被吃干抹净,还是“道爷”把他从澳门赎回来的。“道爷”索性让“三儿”在家里住着,还拨了套底商的收益给“三儿”养老。

“你以为我爱当这破看车的?我是要拿出个态度,让我哥哥放心。”不过总结个人得失,“三儿”又不认为赌是万祸根苗了,而是归结为眼神问题,“……当年‘葡京’梭哈,我也就是没看清楚,把红桃认成方片了。要是拿下那局,我能把电视台包下来,让全北京看我哥哥吃褡裢火烧。”

说完“道爷”,他又说到了王大莲。用的还是那个词儿,“仁义”,并且还是试举两例。首先说到王大莲妈死得早,懂事儿也早,打小她就照顾“道爷”的饮食起居,还替“道爷”照顾村里的困难户。早年间农村烧火炕,丫头那时又瘦,钻到炕洞里掏灰,一到冬天黑得跟索马里人似的。“三儿”还记得,过去王大莲也爱读书,乡里的老师还打算把她推荐到市里去念重点中学,然而跨区上学就得住校,如此一来,谁给“道爷”做饭烧炕呀?王大莲就放弃了机会,连乡里的中学也基本等于没上。而有关王大莲“仁义”的第二个证据,就是和“六子”的婚姻了。“六子”比王大莲还惨,自小爹死娘嫁人,孤苦伶仃游荡于山野之间,因为总受人欺负,打造出了彪悍的体魄与性格,终于犯了事儿,把人打伤判了刑。偏是王大莲记得“六子”的好儿:小时掏火炕,她被坏小子们堵住洞口瓮中捉鳖,还点火拿烟熏她,正是“六子”替她出头,一掏炕就为她护法。等“六子”放出来,她求“道爷”带着“六子”种菜,日久生情,俩人就好上了。也不嫌弃“六子”吃过牢饭。

“三儿”还补充性地介绍了“六子”:“别看他凶神恶煞的,那是被人欺负怕了,必须装装样子。其实他心善着呢,拆迁以后没事儿干,买了辆‘奔驰’拉黑活,只要碰上谁没钱又有急事儿,一律白拉,有次为了送一老太太回家,愣是跑到了河北……”

而我这时牙更疼了,试图把对话引向正题:“既然他们一家子都仁义,怎么自己却闹起别扭来了呢……‘道爷’的火儿,是冲着王大莲来的吧?”

“三儿”说:“哟,你都看出来了?”

我说:“我眼神不如您,可也没瞎到那个份儿上。”

“三儿”便又紧嘬两口烟屁,从白雾中露出了迷惘:“你是没看见他们家的那些好吵……又不过,常常吵了半天,倒让人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自打我们村里拆了迁,像我这样在牌桌上‘造’干净的还算痛快呢,别的人,‘溜冰’吸粉的也不在少数。再不就是为了房子翻脸,亲哥们儿都不认了,女婿丈母娘在法院门口撂跤。可这些毛病,大莲子他们家都没有,他们向来是最能耐、也最体面的一家人呀……”

“三儿”总算说到了“道爷”和王大莲的心结。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道爷”不能种菜之后闲得慌,王大莲不去上班之后闷得慌,这些苦楚“三儿”都有过亲身体会,所以他尽心地扮演了一个弄臣的角色——这方面“三儿”倒也称职,人家毕竟是到澳门开过眼的——他劝“道爷”满北京地去吃高级饭馆,还撺掇王大莲买衣裳买包,“可劲儿捯饬自己”。不就是花钱嘛,只要有价签就好办,皆为囊中之物。然而烈火烹油,花出的钱还真像糖水一般,再一咂吧也没什么味儿。无独有偶,王大莲和“道爷”的眼神都黯淡了下去,那是狂欢之后的落寞,是饱食终日的凄凉,却比实实在在的穷困更加噬心蚀骨。

那么接下来要讲的,就是对于那些心结的反应了。父女二人反应各不相同,这才是别扭的原因。“道爷”毕竟懂得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于是又听了“三儿”的推荐,变吃喝为吃播。并且他还讲究个师出有名,所以吃播也不光是吃播,还包括了弘扬北京文化,“让那帮外地人见识见识,别来了北京还尽挑北京的毛病”。这招儿果真有效,打着大而化之的地图炮,貌似填补了精神空白。只不过又有个让他难受的地方——“道爷”发现,对于他那满腔热情的新爱好,女儿却好像虚与委蛇。过去王大莲是多么恭顺啊,简直把村长爸爸当成了身边现成的一尊活神,可如今呢,“道爷”敏锐地感到,那恭顺之下缺了点儿什么。更让“道爷”难以忍受的是,渐渐地,王大莲连表面的恭顺都懒得装了。王大莲木讷的表情里似乎藏着浅笑,跟他说话也经常不是热络的大嗓门了,而是变得悠悠的,底下却有一层冷淡和疏离。那里面有句潜台词:我不认同您的“范儿”。

对,不认同。好不容易拿起来的“范儿”,最亲近的人却不认同。对于能耐了一辈子的老人而言,这无异于奇耻大辱。不过王大莲又实在让人指摘不出什么来:她照常履行着她的职责和义务。半扇楼和几处底商都是王大莲打理,“大”和“二”日益成长,抚育下一代的任务也落在了王大莲肩上。但恰因无可指摘,更让“道爷”一团邪火没处撒,所以经常为点儿鸡毛蒜皮和家里人动气,不只针对女儿,也殃及“三儿”和“六子”。这老头儿的形象也变了,从粗豪爽朗变成了尖酸刻薄。

而看来,在王大莲家办班的事儿,也和上述背景有关。这一想法果然得到了证实,“三儿”随后讲到了近日的那场冲突:对于王大莲所转述的苏雅纹的动议,“道爷”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受不了家里人多,太吵”——这当然都是无稽之谈,“道爷”从不是个好静的人,平常还老埋怨新小区不如村里有人气儿呢。别的事儿也就罢了,这次王大莲却一反常态地坚定起来,遂与“道爷”辩论。俩大嗓门节节攀升,又演变成了对孩子教育问题的热议。

“道爷”表示,早就看不惯给“大”和“二”报那么多的班了,他算了一笔账:

“咱们家的孩子,犯得着吗?上学是为了什么?找工作。找工作是为了什么?挣工资。不就是钱的事儿吗?将来这半扇楼还不够他们‘造’的?你还真指望他们在学校里拔尖儿?就算他们上清华上北大,我话撂这儿——以后也挣不出这些房来。”

复又总结:“所以你这不是瞎逼‘作’吗?”

“道爷”这笔账暗合了网上流传的一则悖论:没有学区房,就上不了好大学,然而上了好大学,也挣不出学区房。两头堵,堵得王大莲半晌无言。但她仍不认同“瞎逼作”这一判断。正当“道爷”志得意满地呷着一杯酽茶,她才猝然回击:“这不是钱的事儿。我是怕他们将来像我、像他爸、像您一样……”

“像我们一样怎么啦?”

“被人看不起。”

这就捅漏了马蜂窝。“道爷”呛了一口,灯泡脑袋如同接入了两万伏的电流,亮得都快炸了。有效讨论戛然而止,他语无伦次、口不择言地辱骂着王大莲,还拿那只宜兴紫砂壶朝王大莲砸了过去——幸亏“六子”及时出现,忠勇地挡在媳妇和老丈人之间,但脖子上的那条龙却像皮皮虾一样被烫红了。而“道爷”还在兀自不休地暴跳着,质问王大莲:“谁敢看不起我?谁教你的这些——是不是姓苏那娘们儿?”

这次王大莲回得倒快:“有什么事儿说什么事儿,甭尽扯上别人——”

“说?”“道爷”决绝地一挥手,“我这辈子没亏欠过谁,谁也休想说我什么。从今往后,我跟你们都他妈的说,不,着。”

经此一役,父女俩陷入了冷战。也真难为了“道爷”,家中遭此巨变,还能满怀激情地投入吃播事业——他恰恰是被王大莲的那句“看不起”戳了心窝子,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是能被人“看得起”的。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还火上浇油,这就再度摧残了老头儿那颗伤痕累累的玻璃心。“道爷”还有可能把我也视为了和王大莲、苏雅纹一伙儿的。

对此,我矢口否认:“这就错怪我了。”

“三儿”追问:“那你为什么——”

我摇头苦笑,又把话岔开:“先别问我是为什么——咱们只说眼下的情况,谁也不希望他们家接着闹下去吧?再闹下去,我的片子黄了,您没准儿也没地儿去了,只能永远看车。话还是说回来,亲生的父女,何必水火不容呢?现成的房子,何必不用它换个和气呢?大家都退一步,不就好办了吗?”

“三儿”点头称是,但他又说:“然而眼下,两边的确是‘僵’上了。我哥哥那人,从不跟人低头……当年给公家供菜,对方要吃回扣,他宁可菜都烂在地里也不给。你想他这么个脾性,又是对自己女儿,怎么可能先软下去?我估摸着他没准儿已经后悔了,只等着大莲子给他一个台阶下呢,而大莲子呢,又能听进去你的话,所以不如……”

所以不如由我去从中说项。我哭笑不得:怎么又是我。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大家都是中国人,怎么就好像语言不通似的,必须由一个外人充当翻译。又可见对于人类而言,巴别塔是个永恒的梦,但我却要在那虚幻的塔影上攀爬不休。

我不禁悲哀:“哥们儿毕竟是个导演,怎么都把我当成说嘴的了。”

“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比我们能说会道吗……你是一个优秀的口腔工作者。”“三儿”给我扣了个文不对题的高帽子,信赖地看着我,“这也是我找你来的目的了。”

停车场上起了风,从北部山区掠过来,裹着青草的气息。春天快到了。记得芽芽小时候,我们每年春天都会带她到山上去野餐,记得有座山顶上还立着一尊佘太君的雕像——传说在古代,那位杰出妇女就屹立于山巅,眺望着子弟兵们与异族浴血厮杀。现在这里变成了北京最繁华的科技产业园与住宅区。现在我们一家也再没有时间到山上消磨了。古人来者,天地悠悠,我竟有怆然涕下之感。但那其实只是花粉过敏,导致我在智齿之外又发作了鼻炎。而我突然问“三儿”:

“对了,今天其实是‘道爷’让您找我的吧?是他自己透出口风……”

“三儿”笑而不语,更如雾里看花。半晌他才说:

“反正你记着一条儿——只要给我哥哥解了心宽,房子还不是随便使。别说办个辅导班了,耍把式卖艺也够哇。”

11

在那春暖花开之际,我又像个不厌其烦的调解员,说服的对象却从“道爷”变成了王大莲。但我又有个疑惑,恰恰是针对王大莲的了。如果说“道爷”耍脾气使小性的原因,本质上是无所事事的空虚、英雄迟暮的不甘,那么王大莲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时反观王大莲,好像时时饱含着一股拧巴的力量。再打个不尊重的比方,王大莲让我想到楼下那些在春风里无助凄号的野猫,但猫们都明白自己的苦衷在哪儿,有了苦衷还能叫,一叫别的猫就能懂,而王大莲呢,仿佛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何如此拧巴。由此可见,王大莲还不如猫。

在学校门口,我走向她,捂着半张脸,苦不堪言地笑了笑。

王大莲却像个没事儿人,抡着她的“爱马仕”,用奔放的大嗓门招呼我。这人到底是忘性大呢,还是离开了家心情就会舒畅起来?她还对我的肿脸进行了诊断:“春天就爱上火,你得去趟口腔诊所。到地儿提我,我有贵宾卡……”

又想起那笔学费的事儿,我却宁可在公立医院排号。这时孩子们放了学,苏雅纹又加班,我们便带领这支小小的路队,马不停蹄地赶往商场。此时商场的气氛也和以往不同,各种“内部消息”风起云涌,辅导班竟有山雨欲来之势,“续费优惠”的宣传彩页不再随处发放,催缴房租的通知却赫然贴在了玻璃门上。当孩子们进了教室,王大莲又照例站在电梯旁边。遥遥望去,她那斜倚凭栏的姿态岌岌可危,不时朝我投来一瞥,又一瞥。恰好我的一侧空了出来,我拍拍长凳,示意王大莲坐过来。

她挪动身躯,头两步慢,后几步快,裹着风。坐下时递给我一杯奶茶,又将吸管戳进另一杯的塑料膜,示范一般咕噜起来。我默默地、近距离地注视着她。一个斯文败类死盯着憨厚的富婆,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图财卖色。但是怪了,王大莲保持着与我相应的沉默,那沉默里似乎也有期待。我们对视半晌,叹息般的一笑,这才抢着开口。

王大莲说:“前阵子让您见笑了。”

我说:“怪我嘴欠,给你们家添了麻烦。”

“不不,您那天是帮我说话呢,我哪儿能不识好歹。”王大莲顿了一顿,“不过今天……是我爸爸托您带话了吧?”

正如我看穿了“三儿”,我也在王大莲眼中一览无遗。我被问得一惊,随即检讨:王大莲那食草动物般的木讷之下,深藏着一颗永不停转的大脑,还是那句话,谁比谁傻多少啊。于是,我愈发对她报以诚恳的尊重与平视,又复述了和“三儿”的那番交谈。

我又道:“你受了不少冤枉气,可你也得体谅,老人有时候跟小孩儿似的,该哄着就得哄着。再换个角度想,你……哦不,咱们想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在家办班么?既然如此,又何必把是非曲直掰扯得那么清楚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我说得苦口婆心,并且自以为站在了“他们”的立场上。那是一种实用主义原则:不要拘泥于理念之争,把事儿办成了才是重要的。但我正在说着,却发现王大莲那本来亮晶晶的眼睛晦暗了下去。这也导致我底气不足,仿佛正在表演一场自作多情的独角戏。王大莲已经喝完一杯奶茶,把吸管拔出来,随即将注意力转向了卡在吸管里的一颗珍珠——她费力地嘬,嘬不出来,又对着吸管吹气,却令那枚糯米弹丸破膛而出,准确地击中了斜对面一个女人正在刷着的手机。艳丽的妈妈嗷了一声,我和王大莲却早将奶茶杯子藏到凳子底下去了。

当我又憋着穷极无聊的笑,却见王大莲重新瞪住了我。这时她才开口:“庄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家好,我得谢谢你。”

但她又说:“不过咱们想的不一样。”

我还没来得及做聆听状,她已经说了下去:“你说的道理,其实是怎么达到目的,这我还不懂?以前我都是这么想事儿的。但是我发现眼前这事儿……不能这么想了。我倒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我爸爸那么热衷于抛头露面,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说“老有所乐”,但立刻否决了这个答案。半晌我答:“恐怕还和尊重有关……涉及个人价值什么的吧。”

“对喽,还是你们会说话。按我们的说法,他一辈子就好个‘面儿’。若不是好‘面儿’,也不会当村长,也不会非要把菜种出个名堂来。”王大莲点头,目光却又变成探寻性的了,“其实何止他,我们全家都好‘面儿’。其实何止我们家,要是没皮没脸,人不都白活了吗?可我又得问你了,你觉得我爸爸这样,能获得……尊重吗?”

这又把我问住了。我抵挡一般说:“你可不要小看了网红,多少人迷他们呢。”

王大莲的提问接踵而至:“有人看,这没问题,但怎么看却是问题。咱们说的不是尊重吗?就凭在手机里耍宝,像填鸭一样塞食,那会有人尊重吗?鸭子就算把自己撑死,金字招牌不也是挂在全聚德的门脸上,而不是挂在鸭圈里呀——对不对?”

事实上,随着此前上线的吃播视频广为流传,我们的团队也发现,网友对于“道爷”的观感分为两类:一类固然是喜闻乐见,另一类就是明显的揶揄和调侃了。后者还给“道爷”起了个外号叫“道公公”,形容的正是他那黄马褂配绿扳指的独特造型;转发“道爷”作品的时候,他们也会冠以“阉党又出奇招”之类的标题。由于担心影响“道爷”的情绪,那些评论我们尽量屏蔽,不让老头儿看见。而此时,我一边惊异于王大莲那木讷之下的敏感,一边又企图和稀泥:“网上嘴杂,大可不必在意。”

“不,‘他们’就是针对‘我们’,看不起‘我们’。”王大莲执拗地反驳我,并引申到了自己身上,“‘他们’虽不明说,可我都能感觉得到。在‘他们’眼里,我过去是个小偷,现在是个白痴——我承认我从游泳班拿过一只鸭子,但那不是情有可原吗;我承认我懂得少,分不清管乐和弦乐,但我们家‘大’和‘二’就不配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上学吗?自从转学过来,我们家‘大’就没高兴过,要不是认识了芽芽和‘斯坦利’,‘二’也别想交到一个朋友。‘他们’成天把‘爱’呀‘同情’呀挂在嘴边,家里死条狗都像死了亲爹一样,怎么就学不会把‘我们’当人呀?”

说到后来,王大莲的语速前所未有地加快,噼啪爆裂。我猜这些话已经在她的头脑中酝酿多年,反复预演,现在终于找到了倾吐的对象。“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我听得胆战,不禁撇清:“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当然啦,你和苏雅纹帮过我,你们跟‘他们’不一样。”

我又道:“我想说的是……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字的结构固然是互相支撑,但也总是一撇压着一捺。我不也被人看不起吗?人家的爸爸都在干大事儿,只有我成天闲得蛋疼……可哥们儿的态度是爱说说去,我自岿然不动。”

王大莲的思路和语言一起加速,果决地打断我:“你不在乎,是因为你有不在乎的资格。说到底,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一会儿跟“他们”不一样,一会儿又被划入“他们”的阵营,我也晕了。我试图直指要害:“那么按照你的想法,你要怎么才能满意……才算获得了尊重呢?”

王大莲朗声道:“很简单——跟他们一样不就得了。”

我登时不晕了,但又没来由地一悚:“这可有点儿难度……”

话说一半,我就后悔了。我意识到,与王大莲交谈要非常小心,我们之间存在的不只是一条界线,更有可能是一个雷区,随时都会隆隆炸响。好在这次,王大莲不以为意——她反而浮现出了兴奋的、津津乐道的表情,她的话语也保持着高速巡航,正在飞向未可知的远方:“我知道那不容易,但也不是做不到。过去咱们穷,不怕你笑话,我爸爸和‘三大爷’睡觉前都要把裤衩脱下来,怕磨破了还得买新的——可现在呢,‘他们’住哪儿咱们也住哪儿,‘他们’开什么车咱们也开什么车,而且咱们还比‘他们’的强。不就是报班吗,我早就嫌跑出来上课麻烦了,让老师送货上门不省事儿吗;不就是乐器吗,有眼儿的拉线儿的咱们置办全套,成不成调先听个响。即使我爸爸变不成‘他们’,我也变不成‘他们’,我就不信我们家‘大’和‘二’也变不成‘他们’。等到‘大’和‘二’变成了‘他们’,我们就是‘他们’的妈,‘他们’的姥爷,‘他们’还敢看不起我们吗?”

说时,她往教室里望了一眼。可惜俩肉丸子并未理解为娘的苦心,正在扭来扭去,欢乐不可名状。王大莲又照门踹了一脚,霎时令她的儿子们笔直坐好。

接着她又回头说:“说到底,我也是为了孩子。”

她还说:“谁让我们住在这里呢,谁让‘他们’来到这里了呢?‘他们’一来,这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没办法,我们也只能和以前不一样。这个我爸爸不懂。别的我都能顺着他,唯有这事儿,涉及了做人的根本,要想我服软儿——那不能够哇。”

她爸爸不懂,我却貌似懂了。但也正因此,我居然被王大莲封了口,辩无可辩。我又分析着形势:看来我是没法说服王大莲了,我愧对我媳妇,也愧对“道爷”。上述想法令我绝望,也令我倦怠。当课程结束,王大莲提议,我们可以一起去她家里等苏雅纹——“有你们在,我在家还舒坦点儿”——而我摇了摇头。我问“斯坦利”想怎么安排剩下的时间。“斯坦利”心照不宣地回答,在咖啡馆待着就好了,“大”和“二”困了的话,就先回家睡觉吧。客套一番,王大莲到底领着俩肉丸子走了。

出了商场大门,她扭头回望我一眼,眼里竟又有光在闪。

来到咖啡馆,我和孩子们暂时松快下来。芽芽缠着“斯坦利”,非让他陪自己画画,等画起来,却变成了“斯坦利”大显身手——早听说“斯坦利”在外面得过奖,他只用简单的线条就能勾勒事物,笔锋传神;而令芽芽一头雾水的是,“斯坦利”的画里总有一只造型可爱的鸭子,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在天空,在森林,在车水马龙的楼宇之间。它像一枚印章,似乎将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有如梦境。

芽芽还问:“它是什么颜色的呀?”

“斯坦利”说:“黄的。小时候去游泳,我最喜欢它。那时我爸爸还没去外地,他会把我抱到鸭子背上,我们一起漂在水里……”

我想起来,芽芽在游泳班里就是“斯坦利”的同学,但她对此毫无印象,更别提一只鸭子了。本来也是,两岁的事儿,谁又记得清?倒是“斯坦利”那出奇的记忆力令人咂舌。此时在我眼中,这男孩儿几乎洋溢着妖异的色彩了。而今天总算有一件顺利的事,苏雅纹很早就结束了加班,妆容不乱地赶回来了。为了对我们表示感谢,她还给芽芽带来了出版社新上市的“宫西达也”绘本:

“只给你,‘斯坦利’就算了……他正在培养双语阅读习惯,早就不看图画了。”

我已经懒得揣测那些弦外之音了,和她各自出门。但和上次告别不同,这次我没先走,而是将车子开到和苏雅纹并排的位置停下,摇下车窗。春风兜头盖脸,令我的智齿更加肿胀了。我提纲挈领地说了我的难处。

苏雅纹凝眉思虑片刻:“听你的意思,事情的关键还在王大莲喽?”

我附和:“是呀,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就不难解决,”苏雅纹轻松地笑了,面容愈发精致,“你尽了力,但实话实说,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是不大好沟通的,有时候就像两个物种一样。而我可以站在同为母亲的立场上,再去找她谈一谈。”

听她这样说,我暗自吁了口气——我将包袱甩给了苏雅纹,从而结束了自己多方传话的尴尬局面。说来也算公道,事情的始作俑者,不正是苏雅纹吗?而苏雅纹没有推卸责任,这令我欣慰。但我又好奇,她将会如何劝说王大莲呢?

苏雅纹却不再给我讨论的机会,她踩了脚油门,“沃尔沃”从我侧面蹿了出去。面对败军之将,她用这种方式展示了自信。与此同时,我留意到一个小小的异样:她身后的“斯坦利”正趴在车窗上,用脑门撞击着玻璃。我从没见他做出过如此烦躁、无意义的举动,但正在惶惑,车子已经走远了。

12

有了苏雅纹出马,我得以腾出手来,去对付那颗恼人的智齿了。偏这时,小张介绍的经纪人也发来了通牒:鉴于“道爷”的项目止步不前,我必须接拍公司旗下一批模特的宣传片,以此来替他们止损。我被迫又和小张换班,让她照料芽芽,自己则每日穿梭于各大秀场,勤勉地追踪那些厌食症患者的平胸、细腰和大长腿。

在此期间,大形势也在变化。苏雅纹诚不我欺,当春天过去,盛夏来临,教育部门宣布了“减负”政策,也即“减轻学生作业负担,减轻学生校外培训负担”。文件白纸黑字,一夜之间,教培行业哀鸿遍野,相关从业者常年都在贩卖焦虑,现在却成了最焦虑的一群人。而对我们来说,除了学费能不能退还之外,还有一重困境:也许新政策给大多数父母解了套,只有我们这片的居民恰恰相反。这是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原因决定的——如前所述,为了让孩子上个“牛小”,我们都付出了怎样卓绝的牺牲啊。像我们这种早落户的还算幸运,还有很多家庭是倾尽积蓄、穿城跨省,进行着一场有关未来的豪赌。按照教改方针,以后学校一律拉平,“牛小”不“牛”,那么我们的“鸡娃”是否应该“鸡”下去?

答案是肯定的,甚而是悲壮的。赌局已经开始,掀了桌子也得记账。倘不如此,我们的房子就白买了,我们报班的钱也白花了。而在这一方针的指引之下,此番我媳妇小张接管芽芽,就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一天我在秀场拍完素材,回家已经很晚了,却看到芽芽瘫坐在地板上,猛烈抽泣。再看沙发上,小张毫不逊色,也抱着靠枕抹眼泪。此情此景,仿佛发生了什么人间惨剧,而又一问,才知道她们正在合力计算一道应用题。小明走路,每小时五公里,小红骑自行车,每小时十五公里,小明与小红之间相隔十公里,问:小红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小明?芽芽不会,小张就教她,教了三遍还不会,俩人互相指责、斗嘴,乃至于像空袭警报一样鸣叫,小张就急了,拧了芽芽一把,芽芽索性满地打起滚来。都说女儿到了青春期,与母亲必有一战,因为数学题,我们家的战争提前了。而小红追了一晚上,到底也没追上小明。

我苦笑,和稀泥:“不追了。阿基里斯也追不上乌龟嘛。”

小张的悲苦却不限于一时,她又控诉,女儿这阵子越发没样儿了。诚然,学校不留作业,外面的课都停了,不把心玩野了才怪呢。可还是那个道理,快乐一时,将来上中学、上大学不还是要看成绩的?紧扣关键问题,我媳妇难得地没把矛头转向我,而是恨恨地道:“孩子都怕老师,所以班还是得上。”

但对我们而言,此时班能不能上,除了取决于“道爷”,也取决于王大莲,此外还取决于苏雅纹。这条逻辑线,同样不需要我来为她梳理——小张抄起手机进了屋,我猜是和苏雅纹共商大计去了。我呢,一边给女儿抹脸,一边又想,已经过了许久,苏雅纹怎么没动静了?她不是手拿把掐地说过“不难解决”吗?

再一想,我也有很久没见过王大莲,没见过“道爷”了。他们还在冷战吗?王大莲还在拧巴吗?“道爷”的“地道”又能与谁道来……也是怪了,此时想起“他们”,竟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伤。不仅如此,因为想到“他们”,我还对“自己是谁”这个问题也惶惑了起来。当女儿抽抽搭搭地睡着了,我在小餐台前捧着一杯红酒,像个慎思明辨的白痴,意念飘荡。

而又巧了,如同原子间隐秘的同频共振,次日一早,“道爷”就找到了我。他找我,仍不是直接找,但这次不是让“三儿”传话,而是换做了委派“六子”前来。“六子”执行任务也照例是那么隆重而粗暴,他给我发了条语音,就四个字儿,“车在楼下”,我扒着窗户一看,“奔驰”干脆杵到单元门口的草坪上了。

下楼上车,一路无话。我本想问“六子”,之所以重新召我上门,是“道爷”想通了吗?假如“道爷”想通了的话,是因为王大莲想通了吗?但我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这时发现,“六子”的神色与以前不同。过去他总透出一股豪横的狠劲儿,现在却呆滞而茫然,开进小区门口时,“奔驰”还蹭到了路边的石墩子,一只轮毂轱辘着滚远。保安在身后追逐喊叫,好像民国大元帅在玩儿滚铁环,“六子”却压根儿没听见。

穿林打叶,湖水波光乍现。还是来到小院儿门前,却见小院儿变了模样——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多了一堵墙。在花棚与八仙桌一侧,那堵墙显得极其粗陋,红砖摞成,一人多高,连墙缝里的水泥都没刮干净。此时还要再介绍一下王大莲家的格局:“半扇楼”分为两个单元,一楼都带院儿,但因为她们家人只住把边靠东的那个单元,所以里面靠西的单元全空着——按照过去的设想,西边的房子要等“大”和“二”长大成人才能派上用场。而现在,那堵墙赫然横亘于两个单元的分界线上,仿佛一把钝刀,要将“半扇楼”从中切开似的。

墙的两侧也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景观:东边郁郁葱葱,西边空空荡荡。不过恰恰从荒凉的西边传出了动静——玻璃窗里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身穿工装的人影出来进去。同样突兀的还有一样东西,就是原先放在东边院儿里花棚上的那只塑料鸭子,这时被扔到了墙的另一端。鸭子孤零零地斜靠墙角,像遭到了驱逐。

这一景令我恍惚,而“六子”已经下车替我开了门。他的态度却一转而硬,恢复了威胁口吻:“管着你的嘴,不该说的别瞎咧咧。”

还在嘴上比画了个拉拉锁的姿势。我不禁请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呀?”

“六子”歪头,半晌才答:“反正不能挑唆大莲子和她爸的关系。”

我更叫屈:“我哪儿有呀,从来就没……”

“这我知道。”“六子”又烦躁地甩头,“要不早废了你了。”

他面露狠色,令我肝儿颤。原来是在给我打预防针,只不过一针下去,我更困惑于他们家人的“病”在哪儿了。而三言两语间,“六子”已经将我领进了东边“道爷”的那个小院儿之内,自己却恢复了恭谨的模样,双手捂裆站在门口。我进门,就见贵妃榻上仍是一尊卧佛,“道爷”朝墙躺着,没有了屁声,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四下肃静,暗红的家具和阴影混同一色,倒像猪血被凝固成了血豆腐。

我往前探了两步,边走边斟酌:“‘道爷’,一向可好?”

“道爷”骨碌一下滚起来:“庄导,别来无恙?”

我们四目相望。我的脸还肿着,“道爷”却明显瘦了,两腮都凹了进去。他的两眼还像熊猫一样,一边一团黑。这就让我真挚地心疼起来——原来多魁伟一老头儿啊。偏这时,从隔壁也就是西边那个单元里,又传来了隆隆之声。不仅敲打,都凿上墙了,震得满屋的血豆腐簇簇直晃。

我也顾不得该说不该说了,指着院儿里的那堵墙:“您家这是干吗呢?”

“不提,不提。”“道爷”微微挥了挥巴掌,反对我道,“我今儿请您来,是想跟您道个歉,前些日子怠慢了您,您别跟我计较。按说本该我上门去找您的,可我又想,您家里还有小闺女呢,我是糙人,别吓着孩子。”

我赶紧说:“您这说的哪里话。我闺女也是您的‘粉儿’。”

“道爷”眼里就一闪:“那我再问个事儿……咱们的队伍还在吧?”

他问的是剧组。我意识到了什么:“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全都待命等着您呢——不过艺精于勤,我让他们到别地儿操练去了。”

“还能回来?”

“随时的,您一句话。”

“道爷”就一拍大腿,那一瞬间重现了豪迈之色,“还是自己人靠得住。”我又不禁讶异,我怎么倒成了“自己人”了。接下来,“道爷”便和我商量起了重启吃播的事宜。他表示,经过这一阵子的闭关,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只等着闪亮复出呢。“梅兰芳唱戏为了什么?为了‘座儿’。那么我吃饭为了什么?为了‘粉儿’。”因此他又表示,要把有限的饭量投入到无限的为“粉儿”服务中去。金杯银杯,不如“粉儿”的口碑。但突然又叹一口气,“不怕您笑话,我心里冤得慌啊。为村里人忙活一辈子,村子没了,为家里人操心一辈子,家也快没了。幸亏还剩下这么一乐儿,要不然还真不知该怎么活了。”

但又昂扬:“好活歹活,得活出个气魄。想看我的笑话?门儿也没有哇。”

“道爷”的话高屋建瓴,语无伦次,然而余韵悲凉。嗯,人生的底色是悲凉。而我一边听着,揣测着,一边又想起了那句警告,“不该说的别瞎咧咧”。“六子”就在门口守着呢。我也只能打岔:

“既然还要吃播,那咱们先试试镜,定个型……您的黄马褂和绿扳指呢?”

“道爷”却歪头沉思,如老僧入定。灯泡一瞬熄灭,又乍然亮起。他竖起一根胡萝卜般的手指,指向院儿外那堵墙:“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那一刻,我分明感到后脖颈子一扎,是“六子”的目光锋利地攮了上来。然而“道爷”虽然颓唐,余威尚在,只一瞪,就将“六子”瞪了回去。看来“道爷”把我叫来,为的可不只是说说吃播的事儿,我也愈发感到荒诞:怎么自己除了要在王大莲和“道爷”之间传话,还充当了这对父女的义务听众?难道他们已经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于是“不提不提”,还是得提。随着“啪”一声,“道爷”给了自个儿一嘴巴,“我也不在乎这张老脸了”,兀自说了下去。说时还是大嗓门,摇头晃脑、絮絮叨叨,同时伴随着挠痒痒和擤鼻涕——这导致他身上沾了一些黏稠的液体,被风一吹直拉丝儿。

说到那堵墙的由来,就要说到他和王大莲不久前的一次摊牌。

而说到那次摊牌,还要再对局势进行一下评估:双方看似僵持不下,实际上却是“道爷”占优——只要他不点头,家里就不能办班,但时不我待,“减负”的形势可不等人,这个他听邻居议论过。因此他动气归动气,心理上却稳坐高台,只等着王大莲来服软。再不服,耗死你,“道爷”这样想。于是一天,当王大莲又沏了一壶茉莉花,将半锅褡裢火烧端到贵妃榻前,“道爷”还拿着“范儿”呢。也正如他所期待的,王大莲再现了面对爸爸应有的神态,尊敬、平和、低眉顺眼。

只不过,那尊敬之下怎么少了点儿体贴?平和之下怎么多了些冷淡?低眉顺眼地劝他“别饿着自个儿”的时候,怎么语调却又是悠悠的,倒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然而“道爷”顾不得深究了,再说他也真饿了。但他享受战果的方式却是更进一步地拿“范儿”——捏起一只肥墩墩的火烧,晃了一晃,又扔回了盘子里。

接着他哼了一声:“不用你来心疼我。”

嗟不来食,爹也不食。同时他斜眼看着王大莲。王大莲就浅浅一笑,又道:“那天您拍吃播,我也看见了,知道您惦记着这一口儿,所以专门到食堂老师傅开的店里,又给您买了来。我还替您带好儿了呢,您的朋友也问您好。”

“道爷”的斜眼就正了,拧起的眉毛也舒展开来,仿佛灯泡上的两只蛾子分道扬镳。他又哼一声:“你倒是有心。可前阵子,你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儿呢?”

王大莲道:“我错了,我惹您生气了。”

认错也接得挺紧,全不复往日的木讷。那一刻,“道爷”甚至觉得女儿变聪明了,但再一想,王大莲又何尝笨过呢:仅以对待“三儿”和“六子”为例,别人都说他俩一个赌鬼,一个青皮,留在家里是祸害,王大莲却看出他俩虽然有毛病,可也有一点好,那就是“仁义”。正是因为王大莲的眼光,如今“道爷”身边才有了这一个兄弟半个儿。识人善用,何止是小聪明啊,简直是大智慧。而王大莲绞尽脑汁,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里好?

想到这里,“道爷”又有一丝感动,郁积多日的恨意竟也消散了。但他还在拿腔拿调:“甭来虚的,说说你以后怎么做?”

“以后不惹您了。”王大莲停了停,平缓地迸出俩字儿,“我走。”

噼啪一声,如同电门进水,迸出了火花。那一刻,“道爷”也飞快地哆嗦了一下,刚拿起的火烧又掉了下去。他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走?”

王大莲不紧不慢地重复,就剩一个字儿了:“走。”

“道爷”倒吸口气:“你走哪儿去呀?”

王大莲抬手,一指隔壁:“就那儿,不远。”

哦,原来并不是远走高飞。然而无论是当时面对女儿,还是事后向我转述,“道爷”的神情都没有变得轻松。相反,灯泡上的两只蛾子重又聚集,扭打在了一处。于是不光是他,连我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明明是在一个家里,横竖出不了“半扇楼”,王大莲又谈何“走”呢?而接下来,不等“道爷”再问,王大莲便解释了她的构想:很简单,她要带着孩子搬到西边那个空着的单元里去。从此各过各的,谁也不要干涉谁。至于“三儿”和“六子”,他俩留在东边也行,搬到西边也行,全看各人意愿。就连后续事宜都安排好了,可见王大莲思虑周全,绝非一时冲动。

如果这是一场牌局,就相当于王大莲先叫牌了。震惊之余,“道爷”也不得不跟了一手:“说走就走?你就算想搬到西边去,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啊——”

王大莲说:“我这么大个人,还不能决定自己住哪儿?”

“道爷”说:“脚是你自个儿的,可西边的房子让不让你住,得我说了算。”

没想到,王大莲紧跟着又说出了一番道理,这就不仅堵了“道爷”的嘴,进而戳了“道爷”的心:“您这么说话没根据。您忘了吗?当初拆迁的时候,咱们家算一户人,可把地折合成房子的时候,又是俩人分着算的。东边这个单元写的是您的名,西边那个单元写的是我的名。从法律上来说,我能对我的房子行使所有权、居住权、改造权。”

这时我才知道,王大莲家的房产证——想必有厚厚一摞——原来是这样划分的。因此王大莲的逻辑的确有理有据。但“道爷”可不这么想,他一口浓痰堵了嗓子,呼哧带喘好久,才“呸”了一声,继续抢白:“你的名?房子写你的名,还不是因为有我的地?当年谁在地上种的西葫芦,是他妈我,要不是我——”

“既然这么说,那咱们就再掰扯掰扯。要不是您当初把一部分地归在了我名下,我也分不到这么些房子——您想说的是这个,对不对?但您为什么这样做呢?还不是因为迁走的人家不要那些地了,您想种,可又怕被人说成多吃多占,所以才用我的名义顶了下来。总而言之,我也有我的用处,没有我,您占不了那么多地。”王大莲直视“道爷”,嗓门却并未提高,她抛弃了旷野上的纵情呼喊,选择了城市里的轻声细语,“再说了,地虽然是您种,可我那么多年也没闲着吧?没有我做饭和掏炕,您能一身轻松地去当村长?新闻里还说了呢,家务劳动也是劳动,折合成对家庭的贡献,比在外面干活儿一样不少。对原来那个家,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所以地换成了房子又写了我的名,这不能算是您对我的施舍。我用我应得的东西过我想过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对呢?”

不仅普了法,而且算了账。想必王大莲还有一个字眼儿更深地刺痛了“道爷”,那就是“原来那个家”。在她口中,一家人已成过往,现在成了两家人。“道爷”说到这里,嗓子眼儿忽然一颤:“你听明白了没有,她这是要跟我分家呀。”

“道爷”又说:“她要分?好,那就称了她的意。光搬家多不过瘾啊,我索性让人再砌上墙——从今以后低头不见,抬头也不见。”

这就是摊牌的结果了。而“道爷”虽然像鸭子一样嘴还硬着,但我看出来,他已经对王大莲无能为力,也对败局心知肚明了。恰因为此,他的狠话才放得这么虚弱,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声称“不跟你玩儿了”;他执意砌起的那堵墙连一点儿貌似的威严也撑不起来。到现在,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而我忽然觉得屋里空了,全无人气儿,森森发凉。再也不会有人端出切鲜羊肉来了。与此同时,我也很想“啪”地抽自己一个嘴巴。看着“道爷”那张黏糊拉丝儿的脸,我史无前例地感到了后悔。

我后悔是因为想到了苏雅纹。对,苏雅纹。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