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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2》的文本含混及其未来现实主义
来源:文学新批评(微信公众号) | 李宁  2023年02月02日09:03

毫无疑问,电影《流浪地球2》的上映,进一步夯实了“流浪地球”系列的国产科幻电影天花板地位,也标示出国产影片在工业化上所能达到的高度。影片以前传方式,讲述人类面对太阳即将毁灭带来的末世危机,在“移山计划”与“数字生命计划”两条出路中反复博弈的故事,展示出构筑“流浪电影宇宙”的宏大野心。相比前作,《流浪地球2》的故事内容大为充实、表意空间更为丰富。更为有趣的是,影片在科技与反科技、人类与后人类、个人与集体、民族与世界等议题上表现出游移与含混的姿态,这种游移与含混又主要源自创作者想要急切地以未来故事呼应现实议题的未来现实主义姿态。

在宇宙与人心之间

刘慈欣的原著《流浪地球》作为一篇体量不大的短篇小说,架构宏阔,但细节粗疏。对其进行故事扩展,并不容易。《流浪地球2》别出心裁地开拓前史,并加入了数字生命的议题,将向外开拓宇宙世界与向内探索人类意识这两大科幻文艺的重要主题合而为一,大大拓展了前作的叙事维度,丰富了故事意涵。

影片有三条情节线索:一条线索以航天员刘培强(吴京饰)为主角展现家庭亲情与实施移山计划,一条线索围绕图恒宇(刘德华饰)和人工智能Moss展开数字生命的探索,一条线索则以周喆直(李雪健饰)为核心展现联合政府的高层政治博弈。三条线索在“太空电梯危机”与“月球危机”两大事件中交织并进,最终在周喆直力排众议的一声“点火”中融合为一,达到高潮。

或许由于故事更加错综复杂,影片的叙述显得有些主次不明、拖沓冗长。创作者对文戏的处理不够简洁,例如刘培强与韩朵朵的感情戏份、联合政府的会议场景占据了太多时间,加上中间夹杂着一些生硬的幽默桥段,使得观感颇受影响。同时,影片在人工智能Moss的真正意图、周喆直与人工智能的关系等一些重要情节上却语焉不详,只能依靠反复出现的监控器来隐晦表达。为了弥补观众欣赏多线叙事的困难,影片还十分贴心地不断打出“距离月球危机还有21小时”等此类倒计时,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叙事的偷懒。总体上说,信息过载加上详略不当导致故事留下许多含混之处,同时也为下部电影预设了许多伏笔与想象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移山计划”与“数字生命计划”两条线索的交织碰撞,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创作者面对科技的游移姿态。图恒宇这一角色的塑造以及Moss的现身,甚至使得《流浪地球2》流露出与前作大不相同的气质。《流浪地球》尚且是纯粹的人定胜天的故事,洋溢着科技乐观主义的精神。但《流浪地球2》中对于图恒宇的塑造略带有科幻文艺中常见的疯狂科学家的意味,他那被困数字世界、反复念叨着“爸爸,这道题怎么解?”“这里为什么这么黑”的女儿图丫丫,也为影片蒙上了一丝阴冷的气质。人工智能Moss控制与毁灭人类的设定,更是对科技理性的忧惧与反思。不过,《流浪地球2》流露出的科技悲观主义,还是被包裹在科技乐观主义的外衣之下。周喆直在片尾斩钉截铁地说出“我相信,我们的人,一定可以完成任务,无论虚实,不计存亡”,其中的“无论虚实”已经描画了未来人类科技在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双重胜利图景。

人类,还是后人类

借助数字生命这条线索,《流浪地球2》触及了后人类的议题。影片的探讨是从两个路向展开的:一是机器如何具备人类智能,以人工智能Moss为代表;二是人类意识如何离身存在,以虚拟化生存的丫丫和图恒宇为代表。这两个路向,都是以往科幻文艺中的常见题材。

人工智能Moss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影《2001:太空漫游》里掌控整个飞船的电脑“哈尔9000”,甚至是戈达尔在《阿尔法城》中所刻画的统治城市的“阿尔法60”计算机。影片对于经典科幻文艺的借鉴或致敬,或许再一次印证了刘慈欣的那句话:“我所有作品都是对《2001:太空漫游》的拙劣模仿。”而讲述意识移植的科幻作品也层出不穷,近年来代表性的影视剧就有《源代码》《超能查派》《超验骇客》《上载新生》等。

《流浪地球2》的独特之处在于,将人工智能和虚拟生存两个路向交叠融合,人类意识的上载大幅促进了人工智能的演化,并在虚拟世界之内、现实与虚拟之间形成了多重势力的博弈关系。影片涉及了人工智能、数字人类、人类等多种生命形式,并借助图恒宇与马兆(宁理饰)二人的反复辩论,对人类生命的本质、数字生命的伦理困境等问题展开了探讨,展现出一定的后人类主义姿态。所谓后人类主义,是在科技进步的加持下对人类物种本身尤其是人类身体性的一种质询,是对盲目尊崇人类理性与主体性的人类主义的一种反拨。

原著《流浪地球》是一部反思人类主义的作品,有着浓郁的悲剧感和孤独感。人类在浩瀚宇宙面前渺小如尘埃、脆弱如草芥,但渺小脆弱的人类却决绝勇敢地携带家园踏上漫长的宇宙求生之旅。电影《流浪地球》改变了原著的悲观气质,变成了一则乐观昂扬的人类中心主义神话。《流浪地球2》虽然加入了些许后人类主义的思考,但实际上并未从根本上动摇人类中心主义立场。正如马兆在临死前也要发出的告诫——“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所指代的那样,人仍是万物的尺度,要为自然立法。影片中充斥着类似的话语表达:“一万五千年后,当太阳系将不复存在,人类的团结与勇气将延续文明的火种。”“我相信,人类的勇气可以跨越时间,跨越每一个历史、当下和未来。”等等。

当然说到底,《流浪地球》的故事本身就有着无法动摇的人类中心主义设定:面对太阳系危机,人类不惜破坏地球生态系统也要带上后者逃亡。问题在于,地球本身愿不愿意?

弥合个人/集体、

民族/世界的尝试

在《流浪地球2》上映后引发的热议中,许多观众所质疑的一点,便是影片延续了前作,流露出非常浓郁的集体主义与民族主义表达。实际上,《流浪地球2》一直试图尝试弥合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之间的裂隙,这种弥合的尝试比前作更加显著,甚至更加刻意。

影片中,刘培强与图恒宇两位主人公几乎没有交集,但实际上是作为镜像式人物存在的。刘培强竞聘领航员的段落里,创作者有意用二人身影交叠的镜头暗示彼此的关联。如果说刘培强是融汇于集体之中的主流英雄,那么图恒宇更像是一位独立于人群之外的反英雄。图恒宇冒着种种风险上传女儿丫丫的意识以延续其生命,满足的更多是一己私欲。但恰恰是图恒宇这一人物的存在,让影片相比前作平添许多个人主义的色彩。即便是“刘培强/吴京”,这位角色与演员相互“成就”的固化形象,在影片中也多了些自私的表达。竞聘领航员的段落里,刘培强直言自己的应聘动机是获取家属的地下城居住资格,而非更崇高的目的。显然,创作者进一步意识到,没有个人主义的集体主义是虚伪的。

创作者同样意识到,没有爱国情怀与民族意识的世界大团结是不现实的。因此,《流浪地球》试图构建一种民族主义之上的世界主义。无论是周喆直所讲述的原始人类股骨愈合的寓言,还是影片努力集结全球核武器以摧毁月球的设定,抑或全片混杂的多国语言、交替出现的各国民众图景,都在构建着一种灾难面前的命运共同体。同时在表面的命运共同体的缝隙里,又充塞着民族主义的各式话语,就像多国混杂的太空电梯之战还要强行加入“Made in China”的零件特写一样。借助联合政府的政治博弈,影片展现了中国力量弥合差异、构筑共识的过程,顺带批评了一下西方式民主。而周喆直的那句“我相信,我们的人,一定可以完成任务”中的“我们”,是理解影片世界主义修辞的钥匙:在全球共同体里,也分亲疏,也有敌我。

未来现实主义的姿态

说到底,科幻作品映射的是现实的恐惧与欲望。不同的科幻文艺作品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未来现实主义色彩,或者如同詹姆逊所定义的那样,科幻是一种从未来反观当下的“未来考古学”。《流浪地球2》在科技与反科技、人类与后人类、个人与集体、民族与世界等议题上表现出的含混和游移,展现出创作者热烈地想要拥抱现实的未来现实主义姿态。

影片对于数字生命的讨论,直接契合了近年来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议题的火热。片中对于图恒宇与图丫丫所生存的数字世界的具象化呈现,怎么看都有点当下热议的元宇宙的意味。而人工智能预测人类命运、操控人类世界的设定,显然又是近些年来以“阿尔法狗”对抗人类棋手这类对抗式模式的一种变体。片中人类的被动处境,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代世界这个聚合性网络中,随着人工智能的崛起,人类的行动能力正迅速边缘化的无奈现实。

影片对于大国政治博弈的书写,更带有鲜明的观照与迎合现实的意味。对比原著和前作,《流浪地球2》在故事设定上有两大变化:一是不断凸显2044、2058、2075等时间节点,原著和前作则并未交代故事发生的确切时间;二是极力凸显联合政府中的各国势力博弈,这在原著和前作中将联合政府作为世界执政机构加以轻描淡写的做法截然不同。原著中所描述的,更像是一个后国家主义时代的人类政治图景:联合政府包办了大到决策人类命运、小到举行运动会和颁发结婚证等各种事宜。但《流浪地球2》中的政治格局,更像是联合国的未来版本,新一轮大国博弈仍在继续深化。这种处理方式,拉近了现实与未来的距离,直接映射着当前的“逆全球化”潮流中试图重建全球化信心的中国方案。然而,影片中所构筑的全球化图景,更多的是频繁借助混杂多国语言、拼凑各国剪影的生硬方式。片中有这样一幕:法国巴黎一名老外操着娴熟的中文,讨论中国南北文化的差异。这一诙谐而不现实的场景,如同坠落的太空电梯一样,或许表征着世界主义的巴别塔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神话与幻觉。

另外,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在《流浪地球2》的未来图景里,普通民众是缺席的。刘慈欣的原著有着近乎冷酷的科技主义和精英主义,小说中有这样极力讽刺与批判民粹主义的一幕:在太阳氦闪的前一刻,拯救地球的精英群体被狂热的乌合之众审判与杀死在冰原之上。《流浪地球2》虽然没有这种冷酷的批判,但仍然流露出强烈的精英主义姿态:片中拯救世界的是政界精英(周喆直)、科技精英(图恒宇)、航天精英(刘培强)构成的精英群体,普通民众的身影则付之阙如。他们或者忙着在全球各地制造骚乱,或者充当着仰望星空的背景板。就此而言,《流浪地球2》的故事虽然宏阔,但难免少了些平民或底层的目光。因此我由衷地期待,在未来“流浪电影宇宙”的故事里,不妨加入些更多的社会学维度与平民视角,例如讲述地下城的生存故事与未来世界的社会机制,这或许会比单纯的精英叙事要更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