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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1期|田华:野鸽子
来源:《朔方》2023年第1期 | 田华  2023年02月03日08:23

那时间,不光瓦片,兄弟仨都跟老黑有仇。野鸽子还曾说过那个家有老黑没他,有他没老黑。其实他们都是胆小善良的好孩子,借个胆也决不会干出收拾掉自己父亲那样的蠢事,那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气话,但窥斑见豹,足以想见当年他们父子间的关系有多糟糕。

老黑成为家里的罪人后,瓦片他们反倒不再说与父亲有仇之类的话了,很多东西已不是“仇恨”二字所能代表得了的。瓦片后来没有问过野鸽子是否记得当年说过的狠话,如今想来,那简直就是一语成谶。

当年,瓦片他们兄弟仨就坐在饮马山半山腰的一棵古槐树下歇息。那棵古树有几百年的树龄了,浓荫遮天蔽日。老黑打完野鸽子就撇下三个儿子挑着麦担上塬去了,放弃了对他们的劳动监管,可见老黑当时有多生气。

正因为挨了打,瓦片他们就显得稍微有理些,有理才敢坐下来歇息。他们歇息的地方下面是一条狭长的河谷,河谷的另一边是连绵的群山,那些延展到远方的山峦看起来蓝莹莹的,像忘了退回大海的浪涛,又像慢吞吞迁徙的象群。河谷里有条飘带一样的河,正午的阳光使河水金波闪耀。少年瓦片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吉村人祖祖辈辈劳作的那些山地上,他若有所思,饮马山上没一块像样的庄稼地,尽是些巴掌大小的驴脊梁地,这里一块,那里一坨,像山的补丁似的。瓦片认为只有猴子才适合耕种那些土地。

突然,一阵凉风掠过,古槐树下的瓦片他们舒服地打了个激灵。要知道,那样死气沉沉的午后,在饮马山遭遇凉风简直是个奇迹。瓦片看见野鸽子脸上的汗水和眼泪风干了,只留下蚯蚓爬过一样蜿蜒的痕迹。他的额头、鼻子及颧骨擦破的地方不停地往外渗血,瓦片分别给那些地方按上去几撮细黄土(吉村人常用这种土法子止血),可野鸽子擦眼泪时又毫不在乎地给冲掉了。野鸽子刚刚被老黑痛打了一顿,抽抽噎噎哭了老半天,现在终于平静下来。

当时,老黑率领三个儿子挑着麦担正爬行在饮马山的半坡上。老黑打头,一边四个,挑八个麦捆。瓦片随后,挑四个。瓦片那年刚过十四岁,力气还没长圆,四个麦捆压在肩上无异于两座山。野鸽子小瓦片两岁,却跟瓦片挑得一样多。他比瓦片略高些,自小就有力气。石头十岁,还不会挑担,一次背两个。

当时,气喘吁吁的瓦片正小心翼翼地挪换脚步,突然听到身后咕咚一声,等他把肩上的麦担从左倒到右,艰难地转过半面身子时,只见一溜扬起的土雾中似有人正向山下翻滚。

是野鸽子!

后边的石头惊叫起来。他们继续爬坡,直到把肩上的麦担卸到古槐树下才跑下山去找人。

那时,野鸽子已经把四个摔散的麦捆找回并重新捆好,他沮丧地看着沿疤节处断成两截的扁担,显得不知所措。老黑则无意关心土行孙一样的儿子是否摔断了胳膊腿,他对野鸽子脸上流淌的鲜血视而不见。老黑捏揣着几个麦捆上的麦穗,不用说那些熟透的麦穗经过一路摔打多半空了。老黑把摔断的扁担拿过去看了看,然后果断地抡向野鸽子。

瓦片早料到会如此。扁担抽到野鸽子干瘦的身体上如同抽打在一块木板上,发出哐哐的声响。瓦片的心随之一下下收紧,他感觉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瓦片试图夺走老黑手里的扁担,但被一脚踹开。野鸽子抱头扭作一团在地上打滚,活像一头遭到主人毒打而激烈挣扎的牛犊。老黑的脸扭曲了,他龇牙咧嘴,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老黑打得很兴奋,扁担几下落到野鸽子身上,几下落到地上,打起一片壮观的尘雾。瓦片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希望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求老黑饶过野鸽子,但老黑像疯了一样根本不听。跪在地上的瓦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黑把野鸽子往死里打而毫无办法。

当时,地里割麦的、路上挑担的吉村人任凭野鸽子杀猪般号叫却无一人上前劝解——吉村人对老黑干活时动辄打骂孩子早已习以为常了。他们并非没有同情心,要不然也不会把饮马山上那么多山地分给老黑这个外来户,当年他们完全可以直接拒绝他迁户。

按理说老黑应该知足并心存感激,可性情糟糕的老黑同吉村人总搞不好关系,吉村人说他是“背过河不认干大(爸)”的东西。在打孩子这事上,他们并非没有劝阻过老黑,而是劝阻过好多次,老黑非但不领情,反骂他们多管闲事。既然老黑不识好歹,吉村人也就懒得管他家的事,甚至每有此类事情发生,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瓦片以为老黑那天会把野鸽子打死,但老黑自己住了手。他骂他们是蠢猪,又说他们不如猪,猪还能卖钱,而他们只会吃不能干,干点活还要弄坏家什。老黑是心疼那根朽木扁担和撒在路上的麦子而怒不可遏。老黑走后,瓦片将野鸽子拉起来,拍打弟弟身上的尘土时,他忍不住又一次失声痛哭。野鸽子一拳将瓦片打倒在地,吼道,哭啥呢?我又没死!后来,瓦片和野鸽子用两半截扁担把四个麦捆挑到古槐树底下。石头惶恐不安地说,爹上来跟他一句话都没说挑着担子就走了。

那天,野鸽子在古槐树下哭得双眼通红。中间他停下来对瓦片说:“这个家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你等着,长大了我要收拾掉他。他不光打我、打你、打石头,还打咱妈。”瓦片诧异地望着野鸽子,伸手去搂他时,野鸽子肩头一缩,哎哟一声龇牙咧嘴躲开了,他挨了扁担的身子哪儿都不敢碰。于是他们都站起来,显得很迷茫。

野鸽子咬着嘴唇望着远处一字一顿地说:“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我叫你永远打不着我,我叫你一辈子想起我都要后悔得淌眼泪。”对野鸽子的自言自语,瓦片当时并未在意,这话是后来才如冰山一样渐渐浮出他的记忆之中的。

瓦片全家都挨过老黑的打。在打人这点上,老黑似有家族遗传。老黑的父亲天生就是个“打手”,他脾气暴虐,喜怒无常,据说常为一丁点小事把老黑母子吊起来打,捞到什么是什么,从不担心会打死人。老黑母亲早死,哥哥与妹妹夭亡,极有可能与老黑父亲有关,这是吉村人的猜测。虽然老黑父子来自一个遥远的不为人了解的地方,但初来乍到的老黑还是向人们透露了一些情况——那时他还小,思想单纯,有强烈的倾诉欲望,以期得到吉村人尤其是女人们的怜悯;长大后的老黑发觉吉村人并非如他所想那般善良友好,于是,他又极力遮掩、矢口否认。但吉村人牢牢记住了老黑说过的话,老黑说他跟父亲有仇,长大后要收拾掉他,这话后来像家训一样传给了野鸽子。

老黑经打,于千锤百炼中长大,但成年后的老黑不愿回首往事,即便是面对家人,也绝口不提他少年时的遭遇,好些话都是他说漏嘴或跟父亲打架时抖搂出来的。那无疑是真的,老黑身上遍布菊花样的伤疤及他头发里隐藏的若干蜈蚣一样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家里,老黑看谁都不顺眼。瓦片母亲名叫酸枣,长相寒碜,针线锅灶又样样拿不出手,这让老黑从一开始就心生嫌弃。他认为女人总得占住一样,看不得,干不成,要你有何用?老黑是三十岁上没办法才娶了酸枣的。单说人,娶酸枣确实把老黑亏了;但说到家庭,老黑能娶上女人已是抬举他了。他家里有什么呢?四堵墙,两个光棍汉,就这样,那就认命吧!可老黑偏不,他常用侮辱打骂酸枣来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酸枣因此在老黑面前总不得舒展,一副唯唯诺诺无所适从的模样。三个娃老黑也一样不满意,他们在外头总是惹是生非,狡黠刁钻,在家里却又蠢又笨。特别是野鸽子,老是弄坏家里的东西,因而他是兄弟三人中领教老黑拳脚最多的。

挨打的第二天,野鸽子又犯事了,他偷走了家里仅有的十五块零六毛钱。在1983年,那些钱对瓦片家无疑是一笔巨款,老黑当时塞在窑壁高处一个窑窝的套间里,也就是另一个窑窝里,反正相当隐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发生这样的事,不叫老黑打死才怪呢,可是老黑并没有打野鸽子,因为他再也打不着了。

野鸽子离家后,老黑始终不认为儿子是离家出走,他觉得至少在他们家,还没有谁有这么大胆子。酸枣就是被他打断了腿也不敢给娘家人捎话,更不要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了。

野鸽子是拿走了家里仅有的十五块零六毛钱,可十五块零六毛钱在外头能混多长时间呢?他又能去哪里?所以,老黑的心思全在钱上,他担心的是野鸽子后面会把钱花光,而并非他的安全。“狗东西,皇上的买马钱都敢花?回来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老黑边干活边咒骂,想的全是回来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的事。他坚信,最坏也就是野鸽子在外头把钱挥霍光了才回来,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吉村有过这样的先例。

迫于老黑的威力,家里人不敢停下活儿去找野鸽子,更不敢问野鸽子的事。他们依然从饮马山往塬上拉麦子,酸枣还是在场里晒麦子,给一家人做饭,但他们都像丢了魂一样。吉村人很快发现老黑家的队伍里少了人,就开玩笑问野鸽子飞哪去了。老黑的脸很难看,他讨厌吉村人有爱偷窥旁人家秘密的毛病。他说:“死了!”

“死了?你不管?”吉村人说。

野鸽子离家第二天,酸枣慌了,她不住地跑到公路上手遮额颅眺望,她想象着野鸽子从路的尽头东张西望走来的样子,想象着他把路上的碎石子踢得像箭一样纷纷射向路边,最后从公路上拐下通往吉村的土路。“也许去他舅舅家了。”酸枣这样自我安慰。

但瓦片舅舅的到来让酸枣的幻想破灭了。五黄六月,地里能忙死人,舅舅本来无暇来瓦片家。舅舅说不知道为啥,近几天他心神不宁,总觉得像有什么事儿,他不由得要往瓦片家里跑。得知野鸽子离家已经三天,舅舅一口气跑到饮马山上去找老黑。

“娃走了都三天了,你不赶紧去找,烂庄稼有个啥收头?”

老黑冰冷冷地说:“一年的庄稼呢,咋没收头?”

“我说你这人不知轻重缓急你还觉得妄说你了。你没听说过挖心掏肝的事吗?那些人到处流窜,你就不怕出事?”

瓦片和石头听到这里一齐哭起来。

老黑把麦担子搁下说:“不是爱往你那边跑吗?这回咋没去?”

“你问我我问谁?”舅舅说,“这回兔子可没在原窝里卧,连个人影都没见。给你说多少回了,就是不改你那烂脾气,打娃娃手底下也没个轻重,看看,是不是打出事来了?”

舅舅那天说老黑算是说得比较严重的一次,以往他即使说老黑,也是站在维护理解他的角度上说,比方说老黑把他妹子打趴下了,他总要先数说一阵自己妹子的不是,才敢搔皮抹面批评一下老黑,因为他也怕老黑。

在舅舅的催促下,老黑停了半晌活,骑车去镇上找野鸽子,连带又去了二十里外的县城。瓦片去野鸽子的同学家挨个儿找寻。

那天晚上十点多老黑才回家,他第一次主动向酸枣说了此去的行踪。镇上各道四处都跑遍了,见人就问。开杂货店的秃驴提供了一条比较可靠的线索:那天他去县城进货,半道上碰见一个身穿脏兮兮的白汗衫、黑不溜秋的男娃,正往县城里跑。

老黑马不停蹄骑车到县城,大街小巷跑遍,逢人就打听。县城多大呀,车多人杂,谁会注意一个不认识的男娃呢?老黑又去汽车站打听,完了又到通往外省的两条公路口去打问,但也不过是白费口舌多跑路而已,什么消息也没打听到。

老黑言语的无力显示出他的做贼心虚。酸枣躲在灯影里边哭边给老黑盛饭,瓦片和石头也嘤嘤哭了。吃完饭,老黑扛了扁担去挑麦捆,白天落下的活儿,夜里得补上。瓦片他们也要去,让老黑给挡住了。老黑说天黑容易滚沟,他多担几回就行了。老黑从未有过的体恤使家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难道野鸽子找不见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黑又出门去找野鸽子。瓦片和酸枣带着石头去拉麦子。吉村人大约都知道了,不住地有人来打问野鸽子的情况。有人说得风轻云淡,有人讲得十分骇人,酸枣心烦意乱,不想听他们分析,她对吉村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淡。

老黑那天推着自行车,佝偻着身子走进家门时,天已经黑透。他的面目隐在夜色里,但衣背上大朵的盐花却隐约可见。老黑坐在院子里歇息,一句话都没有。瓦片给他端饭时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酸臭味。老黑在家里担心野鸽子的死活,在外又惦记着地里的麦子,心急火燎,来去都是拼命奔跑。这回酸枣哭出了声。许久,老黑才长长吁了口气,说:“不怕,这么大的娃了,能不知道回家?逛几天就回来了。”

老黑说他寻到六神无主时,找过吉村一个在县城做生意的人。那人劝老黑回去好好收麦子,他说东西都是一人放,十人寻,何况是人?人有两条腿,哪里不能去?再说,如果不想让你找到,就是在眼皮子底下也难以找到。接着,老黑自言自语般对酸枣说,兴许跑远了,兴许在近处,那么聪明的一个娃,不会有事的。他终于肯夸一回自己的娃了。最后老黑说,从明天起,咱好好收麦子,不管他了,爱啥时回来啥时回来。

野鸽子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没有谁能说得清他消失的具体时间,他到底是那天吃过早饭不见了的,还是中午人昏昏欲睡时消失了的?家里人努力地回忆,他们忆起野鸽子消失的前一天,甚至前两三天的事情,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他消失那半天的事情,回忆起来十分费劲,好像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当然,还是有一些场景是可供回忆的:野鸽子把金色麦捆摆得整整齐齐晒在太阳底下,像一个士兵方阵;他从地坑庄子的斜坡上走下时,捡起石子打飞了树上聒噪的鸟儿;他无端地踢了一脚向他摇尾乞怜的瘸腿老狗;他趴在瓷瓮边上舀起一瓢水,咕嘟咕嘟灌下去。瓦片依稀记得他冷漠孤傲的神情,他眼里闪烁着倔强不屈的光芒,每次瓦片跟他对视,他都会扭头避开。挨打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生疏。野鸽子失去了往日的欢乐,绝不是老黑说的“打一次乖三天”的现象。

野鸽子那天没有去拉麦子,是不是老黑叫他别去的,连老黑也说不清了,反正他就是没去,在家里干了些鸡零狗碎的活。他跟酸枣说什么话了,酸枣也不记得了。一切模糊零碎的回忆,让家里人搞不清到底是亲眼看见了那些场景,还是梦里的情形。

开始几天,瓦片认为饮马山上的麦子拉上塬后,野鸽子就回来了。饮马山上的麦子拉完了,野鸽子没有回来。接着,塬上的麦子大开了,瓦片想,再怎么塬上的麦子割完他总该回来了吧?塬上那点麦子很快割完了,野鸽子还是没有回来。接下来便是全力以赴打碾晾晒麦子。麦子入囤前,瓦片又想,我们马上就要把活全干完了,野鸽子你要再不回来,简直就太不像话了。瓦片知道野鸽子想教训一下老黑,可觉得他有点过了,这又不是第一次挨打。

野鸽子离家后,瓦片成为重点调查对象。瓦片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他?而不是石头和妈。老黑让瓦片一遍遍回忆野鸽子消失前的异常举动和言语。瓦片陆续回忆了一些细节,比如野鸽子消失的前一夜,他在沉睡中似乎听到了他翻来覆去的响动,还有不住的叹息声,这是不是蓄谋不好说?除此之外,瓦片再无什么有价值的情况可回忆。谁知石头却向老黑报告了野鸽子在古槐树下说的那些狠话。那些话瓦片原本不打算说,石头既然说了,也只好承认。老黑听了那些话,愣神了一阵,然后顺着墙角溜了下去。酸枣听罢放声大哭。

整个夏天,老黑都要让瓦片回忆他们在古槐树下谈话的细节。反复陈述令瓦片心生反感,但他又不敢公然表示反对。瓦片并不知道,那不过是开头,他从此便要承担起有关野鸽子失踪前细节的漫长回忆,并反复讲述野鸽子在古槐树下说过的那些狠话的任务。老黑和亲戚们企图从这些话里分析出野鸽子离家出走的其他原因,但似乎很难,所有原因均指向老黑的那顿毒打。

瓦片在县城上高中那几年,老黑每回来送伙食,除了草草问几句学习生活方面的事,询问野鸽子当年说的狠话才是主要的。老黑总是问:“野鸽子当时怎么说来着?”那话简直问过一千遍了。他眼含期待望着瓦片,瓦片就得重复说给他听。有时讲漏了某句,老黑会打断让他补上。老黑仔细地听着,像是在求证,又像在玩味,良久他才重重叹息一声,说:“狗东西真是个狠家子。”

后来无论是他外出上大学,还是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只要父子见面,老黑都必让他陈述,有时甚至到了乞求的地步。老黑那么强硬的一个人,最后软蛋成那样,实在让人受不了。

老黑始终不肯承认野鸽子的失踪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怪瓦片,嫌他知情不报;他怪石头,骂他是事后诸葛亮;他怪舅舅,埋怨他对野鸽子不够热情,否则怎么会不去他家?他更多怪罪的是酸枣,认为不操心自己的娃,妄为当妈的。他甚至怪到吉村人头上,说都是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把野鸽子叫飞的。野鸽子本来叫鸽子,跟瓦片、石头一样,都是老黑信手拈来的名字,有很大的随意性。那个“野”字是吉村人加上去的,可见野鸽子当时在村里影响不大好。老黑怪遍了世界,唯独没有怪自己,他将自己置之度外。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有一个陌生人一路打听来到吉村后,曾一度怀疑这不是他要找的吉村,他抱怨说这地方实在太难找了,跟他交谈的吉村人不以为然,吉村有什么难找的?原来陌生人是按吉村先前所属的乡找的,那个乡早已不存在了,撤乡并镇使它归入了更大的乡镇。幸好村名几十年未变。

风尘仆仆的陌生人是来寻亲的,对于他说出的人名,吉村人表现得十分茫然。陌生人问吉村人怎么这么少。吉村人自嘲地说,稍有点能耐的都在外面买房安家了,老人能跟儿女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没本事的。吉村人建议陌生人向比他们更年长的人去打听。当陌生人找到两个七老八十的老人时,两个老人几乎同时惊叫起来:“老黑你是倒着活的吗?咋越来越年轻了?”过了一阵子,他们又同时发出惊呼:“天神,野鸽子回来了!”

接到村里人打来的电话后,蒋家骏扔下一切事务驱车从渭城赶往吉村老家。吉村的老人声称:“陌生来人必是野鸽子无疑,太像你父亲了。”他们感叹道。

这消息令蒋家骏紧张、慌乱、激动,他一路把车开得像飞机。回到吉村,却不见陌生人。村里人说陌生人去饮马山了,蒋家骏又往饮马山去。村里老人说陌生人居然知道饮马山,大体能说清吉村以前的位置,由此看来,他不是野鸽子还能是谁?更何况长得跟老黑当年一模一样。

在古槐树下眺望的陌生人,使瓦片如同见到了中年的父亲。蒋家骏喊他野鸽子,可操东北口音的陌生人竭力否认。他自称姓范,受野鸽子的委托从吉林四平来寻亲,他说他们是生死之交。

蒋家骏抬头望着已被保护起来的古槐说:“还记得我们当年拉麦子歇凉的这地方吗?还有对面那山,山脚下的河,饮马山上这条顶头坡,什么都没变,就是我们变了;可我们再变,野鸽子还是野鸽子,瓦片也还是瓦片。”

蒋家骏看着这个瘦削的高个子男人说:“不管你这些年去了哪里,受了什么罪,只要回来就好。回来好呀!可为啥不承认自己是野鸽子呢?为啥不认我呢?我是你哥瓦片呀!”蒋家骏说得心里难受起来。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在陌生人身边坐下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可你回都回来了,为啥又不认我呢?”

陌生人淡淡地说:“我确实不是野鸽子,他回不来了。”陌生人没有说明野鸽子回不来的原因。蒋家骏说:“你跟父亲长得实在太像了,跟我也像,可你却硬说你不是野鸽子。”

陌生人说:“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他话锋一转说,“不过我跟野鸽子确实像,有时连我父母都分不清。我之所以对你家,包括吉村的情况了如指掌,就像在这里生活过一样,是因为我和野鸽子在一起待过好些年。那时我们失去了自由,整日除了回忆无事可干,他就天天给我讲他家的情形,还画出了草图,标出哪里有座山,哪儿有条河,山上长着什么树,家里都有什么人,讲他离家出走后发生的事情。你们全家,你爹、你妈、瓦片、石头,我全是从他嘴里知道的。”

在蒋家骏的一再追问下,陌生人讲了野鸽子离家后的事情。

野鸽子从家里出来后站在大路旁张望,几乎是一瞬间,他决定到镇上去。去干什么?他不知道,反正前一天他挨了打,现在浑身青紫,疼得哪儿都不敢碰,这使他想起了母亲。母亲每回挨了打就会变得有理一点,可以躺在炕上不给家里人做饭,而老黑多半也不会再打骂她,这在平时简直没有可能。因此野鸽子觉得他也是有理的,什么也不用怕了,于是他迈步朝镇上走去。

野鸽子想,大不了老黑再痛打他一顿,大不了他把那半截扁担又打成更短的两半截,再大不了把他打死。想到这里,野鸽子心里的仇恨像浇了油的火苗一样噌噌往上蹿。他跟谁都没有打招呼直接就走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远处,那只是临时起意。

野鸽子向前走了一阵儿,身后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年,瘦小的少年娴熟地骑着一辆破旧笨重的二八自行车。自行车头上晃荡着一个脏兮兮的大油瓶。少年说如果去镇上可以带上他。就这样,野鸽子忍着身体的疼痛,艰难地跨上自行车后座。少年将腿伸进自行车的三角框里,身子一弓一弓站着蹬车将他带到了镇上。

在镇上,他们分了手,少年忙着去称盐倒油,那是他来镇上的目的。分手后,野鸽子才想起连人家名字都没问。

收黄天是跑场子集,因此街上行人稀少,但摆摊的却不少。野鸽子盲目地在那些吃食瓜果摊前来回走动。卖瓜人操着月牙形瓜刀,将红瓤黑籽的大西瓜杀成薄薄的瓜牙叫卖,陈桃烂杏散发出的味道,使整条街弥散着甜腻腻臭烘烘的气息,猪头肉上摩拳擦掌的绿头苍蝇跟他家粪坑里的没有两样。野鸽子突然觉得恶心,刚才涌上来的一点食欲一下子没有了。

野鸽子塞在裤兜里的手里攥着一卷钱。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些钱有多少,他把钱攥得湿漉漉的。野鸽子的裤兜里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多钱,这些钱像烫手的山芋,让他既兴奋又害怕。他曾经为偷几毛钱,挨过老黑一顿毒打,他无法想象这些钱会带给他怎样的灭顶之灾。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阵后,走上了一条石子铺就的大路,沿着盘山公路奔跑起来。

蒋家骏说:“这条路还是过去通往县城的那条慢下坡路,无非是修平加宽了。”陌生人努力辨认着说:“对,对,野鸽子讲过,当年他是一路小跑到县城的。”对一个少年来说,慢下坡路跑起来更舒坦些。野鸽子在半道上碰见在镇上开杂货铺的外号叫秃驴的人。那人车子后头夹着一个大彩条布包,应该是去县城进货的,秃驴可没有他路遇的少年那么好心,只看了他一眼,就骑了过去。

下到县城,蒋家骏带陌生人转了一圈,陌生人寻找的城东向阳供销社,中街有名的大众食堂已难觅踪迹。蒋家骏说:“县城发展变化之快令我都难以适应,还不要说你。”陌生人笑了,他说:“野鸽子那天发觉两只脚的大拇趾生疼,原来一路奔跑,沙石路将连接鞋底与鞋面的针线磨断了,致使大拇趾露到了外面。”

当时野鸽子想,他得买双鞋。他怎么能穿着这样的烂鞋走在县城的柏油马路上呢?他在向阳供销社里挑了一双中意的球鞋,那样式、颜色他喜欢极了,他还从没穿过这样鞋子。当他实在不忍心把脏脚伸进洁白的鞋子里时,索性又花几毛钱买了一双丝光袜子。他穿着新鞋走在路上,反倒觉得不如烂鞋自在。

野鸽子从供销社出来后并没有走远。买鞋前,他看见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身穿一件白底蓝道的半袖,他不知道那叫海军衫。那少年皮肤白皙,穿那种半袖的模样简直帅极了,而他买鞋时,发现供销社里恰好有卖那种半袖的。他实在喜欢,很想买一件,他身上的汗衫是母亲用面袋子缝制的,汗水已使它变黄了。

野鸽子走进去,又退出来,心想无论如何再不能乱花钱了。就在准备离开时,猛又想起老黑毒打他的事,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有一盆通红的炭火在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又痛下决心要买。如此出出进进反复几回,惹得营业员对他都起了疑心。

野鸽子最终买了。他想,我挨了那么重的打,我有理,为什么不买呢?

野鸽子在街边的树荫下走走停停。县城就是好啊!他想。树荫底下太阳晒不着人,怪不得人家都那么白净。当他走到大众食堂门口时,不禁有些神往,一番思想斗争后他走了进去。一个男人正跟一个少年头对头在吃炒面,看样子是一对父子。他们低声说笑着,男人把他碗里的肉丝挑出来夹给少年,少年面前摆着一瓶黄澄澄的汽水。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野鸽子的心,他走过去,用洪亮的声音说:“给我来一大碗节节肉炒面,一瓶汽水。”

吃完炒面,野鸽子走到街道上,他体会到了花钱的美妙。走了一阵儿,他发热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慌乱中粗略算了一下,刚才买东西吃饭花掉了差不多五块多钱。他手指发颤,把钱掏出来数了一遍,剩下十块零两毛了。刚才好似鬼迷了心窍,他做这一切时全无后顾之忧,如同花自己的钱一样理直气壮。他感觉这几乎不是他所为,好像有人在操控着他。

头脑清醒后,野鸽子的心一下子慌得狂蹦乱跳。老黑一定会打死他的,一定会的。他偷了家里那么多钱,拿出去胡吃海喝,不打死他,就不是老黑。他意识到问题已经严重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不敢回去了。想到这里,野鸽子忍不住眼泪不住往下掉。

陌生人说,那些钱其实不算他偷的。那天早上,几只麻雀在老黑住的窑洞里打架,野鸽子将麻雀赶走后,想爬上去看看它们为什么老在那个窑窝里飞出飞进,结果就发现了那些裹在油纸里的钱。他将钱取出来,揣在裤兜里走出了家门。走出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要离家出走。

在县城吃饭时他们发生了争执。蒋家骏要去像样点的地方吃,陌生人坚持要品尝野鸽子说的那种很好吃的节节炒面。最后蒋家骏只好依了他。吃完饭出了县城,在去往市里的一个三岔路口,陌生人说:“野鸽子当年估计就是在这里坐上一辆长途货车的。”

蒋家骏说:“我明白了,他当时是让一个汽车司机给骗走了?”

陌生人说:“不是那回事,没有人骗他,当时的情况很正常。”

眼见天色不早了,野鸽子忧心忡忡,他从县城出来,盲目地走到了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岔路口。他不知何去何从。那时候,一辆大货车停在路边,司机正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拍拍打打收拾他睡觉的凉席,他准备趁着日头偏西赶夜路。野鸽子无所事事的样子引起了司机的注意,他立刻判断出这孩子有事。

司机跑车常经过这一带,自认为对这里的情况比较了解,这样的季节,农村人一般不会放任一个少年胡游乱逛,他们一般都在麦场上干活。少年沮丧的神情,脸上的伤疤,令他猜想到他极有可能跟家里人闹翻了。后来他们交谈了一阵儿,少年觉得他值得信赖,就跟他说了自己的情况。司机听后劝他回去,说家里人会担心的。

少年说:“他们才不会担心,我死了他们都没人管。”说着揭起衣服,将满是大团紫黑花朵的身子呈现给司机看。司机发出一声惊呼,用手轻轻抚摸起少年的身子,他的手比母亲的手还要温柔。

陌生人陈述到这里停顿下来,他显然有些难受。

蒋家骏便说了些家里的情况。

野鸽子失踪了,老黑不可能无动于衷。刚开始那些年,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寻找,发动亲戚和村里人找,去派出所报案,求过神问过卦,找过当地的老大。他在这上头被人骗了不少钱,致使家里更穷,致使瓦片差点不能读完高中。但正因为是他毒打,野鸽子才消失不见了,所以大家都怪罪他,有短处在人手里,连瓦片舅舅都敢跟他吵架了。他成了罪人,也就不好坚决反对瓦片继续读书。瓦片和石头能出去上大学,还得感谢野鸽子。

从野鸽子失踪的第二年开始,老黑去周边的陕西、宁夏一带当麦客,挣的钱一年比一年少。吉村同去的人说他见天换地方,到处胡跑乱窜,这样也就难挣下个钱。其实他这样,无非是希望多跑些地方,看能否打听到野鸽子的下落,但一切都是徒劳。那些年,只要听到哪里死了少年,不管多远,老黑都要跑去看个究竟,他曾经从砖窑里背出一个烧成黑炭的少年,也跟人在水库里打捞起一个少年肿胀的尸体,还去看过被车碾压得面目全非的无名少年,但他们都不是野鸽子。

东寻西找中,他的须发早早白了,在漫长的煎熬和等待中,他和家人渐渐失去了希望。他们不再寻找,生活归于近乎麻木的平静。

蒋家骏说:“小时候我恨父亲,觉得他不配做我们的父亲。野鸽子失踪了,我更加恨他。可是,你不知道,当我和石头强行把他和母亲带离老家时,他大吵大闹,死活不肯跟我们走。那一年,他的老年痴呆症已经明显严重了,有时连我们都不认识。我和石头在市里为他们买了房,就是为了照顾他们更方便。当时我们是把他硬抬上车的,你知道他抓住车门拼命挣扎,嘴里喊叫什么?他说万一野鸽子回来了,家里没人怎么办。当时我们都哭了,他差不多什么都忘了,却独独记着野鸽子回家的事。那一刻,我的心很难受,很多疙疙瘩瘩坚硬的东西突然间就化解开了,他记得野鸽子就足够了。”

陌生人掏出纸巾擦眼睛。陌生人终于问起野鸽子父母的现状。蒋家骏说:“父亲八十三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老年痴呆症更严重了,谁也不认得了。母亲七十四岁,比以前更加瘦小,不到九十斤。眼睛不好使了,做过两次手术,可越做越糟糕。”

陌生人陷入沉默,良久,他试探着问:“眼睛的毛病是长期伤心流泪所致吗?”蒋家骏说:“那是肯定的,她为野鸽子哭了一辈子,眼睛能不坏?”陌生人拿出两根烟,一根给蒋家骏,一根自己抽。蒋家骏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扭头看向窗外。有一阵子,他小心翼翼地问:“老黑的脾气还那样吗?”

蒋家骏说:“他强势了一辈子,跟家里人一直处于敌对状态。野鸽子失踪后还那样,张口就骂,动手就打,但是往后的日子,家里的情形变了,不光我和石头敢顶撞他,母亲也敢公然同他对抗。”

后来老黑打儿子时,酸枣会冲过去护在前面,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脸哭吼:“已经逼死一个了,还想把这两个都逼死吗?”她认为她的儿子已必死无疑了。或者她直接往老黑身上扑,没事找事一样。她说:“把我也打死,把我们母子全打死算了。”这时老黑的手往往会尴尬地停在半空中难以落下,他在失去儿子的同时也失去了他一贯的威严和强势。

老黑变得沉默寡言,更加喜欢一个人独处。他干活时经常坐在古槐树下发呆,黄昏时喜欢抱个烟袋泥塑般蹴在大路旁久久张望。吉村人同情他,试着去安慰他,从那之后,他跟村里人的关系逐渐有了改善。

老黑内心的真实感受从没有说过。对于瓦片、石头和酸枣来说,野鸽子离家后的日子没有一天是完整美好的。在他们看来,野鸽子并没有消失,在漫长等待的日子里,他们全都陷入了比悲伤更可怕的情绪中,他们不能心无旁骛地干好任何一件事,因为野鸽子总是生动地闪现在他们生活的每个瞬间。酸枣经常能听见他叫“妈”,有时在夜半,有时在午后,有时在干活的崖头,有时在种地的沟垴。她无数次坐着坐着突然间就跑去开门,说野鸽子背着牛草站在门外。她很多次看见过他从牛窑或大门里闪进的身影。

有一段时间,瓦片夜里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野鸽子,他就睡在他旁边,磨牙放屁说胡话。他担心他又会不见,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可野鸽子练就了神功,脚尖轻点,身子一缩从天窗里飞走了。瓦片为抓住他急得大叫,往往把自己给叫醒了。他们恍惚、疑惑、低迷,总是幻听幻想,像有了某种特异功能,走路时会不由自主地去追赶某个少年的背影,当陌生面孔一次次回转时,他们会猛然醒悟,即使在人海中与野鸽子相遇,他也已不是少年了。

在人生的每一个重要的时刻,瓦片都会想起野鸽子,他如魂魄一般依附在他身上。第一次去大学报到,某个低头抬头的瞬间,瓦片看见他就在火车车厢里走动。半睡半醒的状态时,他感觉他就坐在他身边,看窗外的风景,或转头对他一笑;当他站在台上举行婚礼时,有一阵子,他想象着小自己两岁的野鸽子,他穿上挺括的西装,牵着娇羞的新娘,会是什么样子?在他发言或做报告的各种场合,好多回,他看到了野鸽子,他就坐在那些人当中,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同旁边的人轻声交谈或低头做笔记,他不由要伸长脖子去辨认。后来,他能想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野鸽子依然会顽固地在某个瞬间猝不及防地跳出来干扰他,这样的时候,瓦片会分心走神,这令他很沮丧。

石头也有过不少类似的体验,比如说他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第一次去拜见岳父母时,和妻子出国旅游时,新鲜的事物、陌生的环境,更容易令他想起他、看到他。当他凝视刚出生的儿子那张如同丑老头的小脸时,不知为什么,那脸忽然幻化成了野鸽子的脸,那一刻他甜蜜的幸福里突然有了苦涩的缺憾,他忍不住想流泪。他想野鸽子是不是也有孩子了?野鸽子端详孩子的时候会不会也能想到他和瓦片?

一家人就是在今年对明年充满希望,明年对后年充满希望,一年对一年充满希望,再到不抱任何希望中走过来的。好在,他们终不再等待,他们深知随着年深日久,野鸽子回来的希望几乎为零,他们更情愿突然得到他已死去的消息,好证实他真的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好让他们死心。

陌生人望着通向远方的弯路说:“野鸽子最终上了那个司机的大货车,因为怎么劝他都不回去。他说回家只有死路一条,好死还不如赖活着,他求司机带他走。”司机自从看了他满身的伤后,就对这个少年表示出深切的同情。而他对一个小孩的尊重和怜爱更加坚定了少年跟他走的决心,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温良的男人。

单纯的少年并不知道,司机此时已另有所图。当他第一眼看到少年时,就惊讶于他跟另一个少年有着某种高度的神似。司机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对少年说:“那行吧,反正是在假期,可以出去挣点钱,开学时我再把你捎回来。把花掉的钱补上,你父亲就不会打死你了。”他补充说,“城市里工作遍地都是。”少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四天三夜后,司机将野鸽子带到了一户人家,他安排他先住在那里玩几天,然后给他找工作。野鸽子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一路上他们经过了无数的城市和村庄,他知道自己离家已经远得无法想象了,他后悔得哭了起来。

那家人极力安慰劝导他,他们都很好,待人和风细雨。总之,他们对他好极了,俨然把他当贵客对待。头两晚,绵软的床铺令野鸽子极不自在,而第一回洗澡后周身散发的清香使他仿佛置身于一种奇异的花香中久久难以入眠。他们带他去公园划船,在商场给他买衣服鞋帽。男主人劝他既来之则安之,多玩些日子,赶开学回去就行。他告诉野鸽子不用出去找工作,他的工作就是陪他女儿玩,并承诺说回家时会给他比亏空的那部分钱多几倍的钱。女主人则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每天很享受似的看着他吃饭,但也有令野鸽子感到不安的地方,女主人有时看着他会莫名地哭起来,以致让野鸽子觉得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那户人家有个小他两三岁的小姑娘,她丝毫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反而对他充满好奇。野鸽子不知道他们一家人平白无故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好,这个问题他不愿多想。过了几天,小姑娘告诉他,她有个同他一般大的哥哥,两年前玩水时淹死了,她的父母因此深陷悲痛当中。小姑娘还告诉他,她父母对他好的原因是他很像她去世的哥哥。她偷偷拿哥哥的照片给他看,连他都吃惊他们确实很相像。

其实这家人从未想过要拐骗一个男孩来替代他们的儿子,在他们心里,儿子永远是无可替代的。这只是司机的想法,是他跟野鸽子见面交谈时突然萌发的,他想到妹妹为那个溺亡的男孩哭哭啼啼日夜悲伤,两年间大病了几场,她因病已切除掉了子宫,此生绝无可能再生出一个男孩来。他一直都在想如何帮妹妹脱离苦海。遇到野鸽子,他认为简直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起初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结果他成功了。司机直至晚年都不认为自己干了件缺德事,反倒认为是他改变了野鸽子的人生。

陌生人说,野鸽子的养父母是吉林四平一家炼钢厂的工人,人很好。短暂的相处中,他们爱上了这个神似自己儿子的乡下少年,他们希望能留住他。他们没有强迫,也没有难为他,二十多天后,在野鸽子表示他该回家了时,他们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了这个问题。摆在野鸽子面前的是两条路,他们让他选择。

一种是做他们的儿子,那样就会变为城里人,住洋房,上厂里的子弟学校,吃大米饭炒菜,穿新衣服,将来最好上大学,最次进厂当工人;另一种当然是回家,将来最大的可能是做个吆牛背日头的农民。他们补充说,你父亲肯定还会继续打你。说到父亲打他,屈辱和仇恨的火焰又炙烤着野鸽子的五脏六腑。

小姑娘那时扯着野鸽子的衣服,一双瞅一眼能使人心瞬间化掉的大眼睛满含期待,她恳求他留下来。他的到来,使家里一改往日的沉闷,父母恢复了先前的部分欢乐和热情。哥哥出事两年多来,她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甚至变得有些肆无忌惮。她明白一旦他离去,家里又会变回原样,她又得小心翼翼地做回沉稳的小大人。哥哥的溺亡,对小姑娘的伤害并不亚于她的父母。小姑娘是促成他留下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十二岁的少年已渐懂人事,他心里有了难以割舍的东西。

就这样,那个叫野鸽子的乡下男孩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范家吉的人,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那家人并不知道野鸽子在吉村有个大名叫蒋家吉。

陌生人用手揉着太阳穴说:“在吉林那个家里,野鸽子是自由的,他完全可以随时回家。好多次因思念家里半夜哭醒,闹着执意要回去时,那家人从没有难为过他,反而每一回都准备吃喝用度打算送他回去,但每回都是他自己反悔了。是舍弃不了柔软的床铺、洋气的衣服、好吃的饭菜、目光似水的女孩,还是那个让他活得像个人一样的家和他们的在乎?他不知道,他考虑不清楚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自己。”

蒋家骏说:“如果父亲不那样毒打他,野鸽子当年也许就不会走。”陌生人说:“野鸽子当年离家也不全是因为那顿毒打,当他踏上司机的车,离开家乡时,他就已经原谅父亲了。有些事情真的说不清楚,当你选择走另一条路时,你永远都无法解释是为什么,于是就只好认为是神秘莫测的命运。”

陌生人接着幽幽地说:“后来野鸽子想,等他长大了,混好了,有钱了,再回去看望他们。他就这么想了一年又一年。有那么几年,他失去了自由。他为妹妹的事将人打残被关了进去。他一直都在做回家的打算,可他越来越缺少勇气,因为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勇气在一点点减少。当年他离家时懵懂无知,并未过多思考过他任性离家出走会带给家人怎样的痛苦和伤害,长大懂事想回去时,发现已经回不去了。”

陌生人长长吁了口气说,“自从那年离家之后,野鸽子就不再是野鸽子了。当一个人经历了另一种人生,就很难再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了。一个人自己选择变成另一个人,等于他背叛了自己的过往和亲人,这个人是有罪的,时间加深了他的罪孽。”

“每次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野鸽子觉得愧对家人,自责总是如影相随。这就让他不能不对照着想到自己,他身上流淌着父母的血,那个穷家再怎么不好也养育了他十二年,而他说走就走,轻而易举地走向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家,并且爱上了他们。每每想起这些,哪怕是与此有关的一点,他都会觉得无法承受。他倍受折磨,他痛恨自己,觉得自己不可饶恕。”

陌生人说:“成年后野鸽子曾有三次产生过强烈的回家的念头,一次是结婚时,他想把新娘子带给家里人看,特别是母亲,他想让他们分享他的幸福;一次是他有孩子时,他想带着老黑家的血脉回去寻亲认祖;一次是他离婚时,他想老家的千沟万壑一定能接纳他的失落和痛苦,给他抚慰。那些强烈的想法如出海的船帆一样一时间张得满满的,但最终他还是犹豫了,船帆被他放下收起了。他内心一直十分复杂和动荡,他总在矛盾中生活,关于爱上那家人,有时他觉得自己十分荒唐无耻,有时又觉得无可厚非,那似乎是不由自主的事,有那么一点宿命的味道。”

“直到有一天,野鸽子的养母在弥留之际说,是该回去看一看了,也许你的父母还都健在,你母亲……这些年……不知是怎样熬日子的,我们对不住他们……”

三个多小时后,蒋家骏将陌生人带到了市里父母居住的地方。进门前,陌生人手捂胸口说:“让我抽支烟再进去。”蒋家骏陪他抽烟的时候,陌生人说:“我又不是野鸽子,干吗心里这么紧张?”蒋家骏说:“回自己家呢,不用怕!”

门打开了,老黑从沙发上抖抖索索站起来,蒋家骏听见他叫了一声“野鸽子”。他喃喃问道:“是野鸽子回来了吗?是野鸽子吗?野鸽子……”酸枣站在老黑身边,一双手在空中乱摸。

蒋家骏鼻腔陡然一酸,这就奇怪了,因为不能确定,他并没有告诉父母关于野鸽子回来的事,连在外地工作的石头也没告诉呀!

陌生人说:“野鸽子回不来了。”蒋家骏扭过头,看到陌生人已是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田华,女,70后,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解放军文艺》《安徽文学》《朔方》《西部》《飞天》《延河》《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