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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1期|马金莲:日夜之间(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1期 | 马金莲  2023年02月01日14:51

有人来过。草有被踩踏的痕迹。植物具备很强的柔韧性和自我修复能力,被踩倒的草重新站了起来。粗看和原来没什么两样,但一切逃不过他的眼睛。确实有脚步来过。他扛着锄慢慢走,看似姿态如旧,连目光都不斜视,其实眼睛的余光早就端详清楚了,来的应该是名女性。脚小,身轻,步子间距不大。每一步踩下去,绿草齐刷刷倒伏。脚底板离开,草又站起。伤害性不大,脚步轻灵而快捷,应该是年轻女性。地面被绿草覆盖,他发现草比前两天又高了一截。这些新生是从草叶的梢头续出来的,像看不见的手揪住,把每一片叶都往外扯了一把。新与旧之间有着色差,旧的碧绿上刷了一层清亮的新绿。喜悦从心底涌上来,他望着满眼的新绿,眼深处闪过一抹赞叹。得敬佩植物的生命力之顽强,一场晚春的雨水润过,变化如此神速且明显。他放下锄,掏出手机,蹲下去,开始拍草。

草有层次,只有蹲下,身子伏低,脸贴近,才能发现这里头的内涵,是一个丰富的世界。能从这一片长出来的草,全是顽强且固执的。这不是一片适合草生长的地面。本来是一条大门前的路,还有路旁边的一个打麦场。时间倒退二三十年的话,就是人口鼎盛、日子繁闹的年月,大门内外是脚步踩踏得白净瓷实的地面,打麦场上更光滑得泛出光亮。黄土容易起酥,泛起一层浮土,把原来的那一份因人间烟火力量维护的洁净白亮全给消解了。草也就趁机从土里钻出来。这一切变化,缘起人迹的减少。土是何时起酥的,草是何时蔓延的,有个过程。没人关注这个过程。他也是缺席者。他来的时候,草已经布满了地面,并有了荒芜的气象。人走,土酥,草盛。在自然面前,人类经营的一切,只要人不在场,草木和荒芜马上会来侵占和消解。说侵占其实不对,自然本来就属于自然,入侵并占领的,应该是人吧。人离开,只不过是把自然还给了自然。

下午的阳光是温软的手,平和地抚摸他的脸,把他当孩婴了。肌肤在微微颤抖、轻轻抽搐。毛孔全部打开了,让清风进来,让土腥味进来,让青草的坚韧气息进来。全身上下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毛发,都在贪婪地吸收。天地精华,也许说的就是如此物事吧。人就有了醺醺然的醉意。膝盖酥软,忍不住跪了下去,趴在草地上。等一只素色蝴蝶落定,再抓拍。蝴蝶花心,几朵碎花儿它一朵都看不上,却又好色,不肯就此离去,便在众花丛中挑挑拣拣,这儿逗留一下,哪儿招惹一下,引逗得花儿春心荡漾、眼含秋水。他拍下了每朵花的娇态。蝶不入镜,回头裁剪拼图的时候,题目也有了,“花的呼唤”。与蝶没关系,但蝶是牵线的那只手。就像今天又来造访的这名女性,不用猜就能知道是冯程英派来的。至于她和冯程英之间的关系,更不用费脑细胞去想,无非就是前几次纠缠的又一次重复罢了。

赫莲如蹲得双腿发麻,身体下坠,真想一屁股坐下去好好松一口气。身后是一面塌出一个大坑的土炕,没有任何可让她坐的地方。她得半蹲在豁口前才能观察到斜下对面大门外的那个人。

那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他一出现,她就屏住了气。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她听见自己的心在打鼓。居然是个农民,而且年纪也不小了。穿着很随意,有些邋遢。头光着,短发,似乎两鬓已经灰白。上身裹件灰褂子,两条腿套在一条肥大的布裤内。裤腿挽得很高,没穿鞋。露出一对干脚板,和两半截木头一样的小腿。锄压在肩上,他走路一晃一闪,好像一位被常年不息的农活儿压垮了的最忠厚老实的农民。

真是他?

赫莲如打开了手机。两个卡都没信号。想打电话给冯程英,没法打啊。想不到是个信号没有覆盖到的地方。难道来错地儿了?冯程英给她的微信内容里写着地址,明明白白的,乌有乡,小乔村,第三小组,再转过一座叫独疙瘩的山,从一棵老柳树下穿过去,隐在山坳最中间的那个院子,高门楼,门前有打麦场,有水井房、土墙、青瓦。符合这些特征的,就这一个地方,应该没有走错地方。

人,应该是这个吧。

她决定再观察一会儿。

他缓步在荒草间走着。赫莲如觉得不可思议,这人算懒惰呢还是咋回事,能垦荒种地,说明还算勤快,为何却不清理门外的草?野草疯长,眼看都挡道了,万一脚下一绊,一头栽倒,岂不是要吃大亏?

他放下锄头,掏出手机,蹲下去拍照。他还保留了手机?她笑。当然是保留了,不然公众号怎么维护。只是这山坳里没信号,他发一次公号得爬山头还是下山去平川地带?反正是不容易的。这个感觉让她心头一抖。是感动吗?还是同情?不,不能是。都不是。哪能这么容易就被感动到?更不该轻易同情。感动与同情,哪能如此廉价。

他拍得很投入。一地乱草有什么好拍的?她忍不住烦躁。他好像偏要与她对着干,拍着拍着,还趴下去了,跪在地上,静止不动。长进草里了吗?难道是睡着了?她真想大喊一声,冲出去,快刀斩乱麻,当面解决问题,别这么磨磨叽叽,太让人煎熬了。

他动了一下。原来没有睡着。他爬起来了,拍了拍膝盖——那么破旧的宽裆布裤,还怕脏了?早就脏得看不出原来本色了,现在城里的叫花子也不会穿这么破旧吧!她苦笑。够惨的啊,混到这么穷的份儿上,真叫人无奈。难怪冯程英说到他的口气那么不客气,她一直将那理解为一个女人单纯的因爱生恨的恨意,现在明白了,更应该是恨铁不成钢的那个恨。

他又拎起锄扛上肩,推开门,进到院里了。赫莲如换个豁口观察。这个位于高处的废弃屋基,像个战乱中留下的碉堡,她选择的是最好的观察位置,视野高且开阔,往这里一躲,低处那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院子里也全是草。几棵树高出草丛向着半空伸展。草杂,凌乱,极为茂盛。大片绿中撒着星星点点的花。那不是人工特意种植的,是草中衍生出了野花。

大门口到屋门口,有一条路,路面也被草覆盖。只不过路上的草比别处稍微稀疏低矮,才有了路的痕迹。

他把锄立到大门后,抄着双手咳嗽,把一口痰吐在脚下。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只小狗,绕着他的脚跟乱跑。汪汪汪,一串叫。原来不是哑巴狗。那为什么一直没叫呢?她进来这一阵了,它不可能没察觉到,狗不是远比人更灵性吗?被狗唤醒了一样,一只猫儿跃出来跳到他腿上,他抱住摸了摸,抚摸的动作里有爱意。一只鹅,一只鸭子,一长一短叫着,声音交织,鸭性子急,叫得密集,鹅沉稳,偶尔发一声,声音阔朗,两个身影摇摇摆摆从草深处晃出来。还有一只母鸡,跟在鸭屁股后头。它们像三个不同工种的兵,排着队出来接受主人的检阅。

养了这么多种动物!她冷笑。一抹苦涩在脸上弥散,也在心里荡漾,他宁可养着它们,与它们相伴,也不愿要冯程英?还有冯程英生的孩子!

人迹通往后院去了。看一眼草上的足痕,他就心里有数了。这会儿人应该在那个破高房子圈圈里藏着。观察吧,初入此处,谁都需要一个接受事实的过程。他不担心,有的是时间,耗多久都可以。

他推开柴门——那确实是一扇一动就嘎嘎作响的柴门。如今世上还有这种简单破旧的门吗?是他用木头扎起来的。不用钉子,木头和木头之间用柠条拧结了起来。

门里是一个世界。一个原始味道十足的农家世界。不用邀请或同意,动物们已经随他拥入。狗和猫淘气,猫跳上一张桌子——桌子当初是一个大木墩,搬进屋后立在那儿,横截面正好是桌面。狗笨,上不了桌,它蹲在了椅子上——椅子是一棵老榆的枯根。鹅什么时候都不忘保持绅士风度,只将长脖子优雅地扭动,你不邀请,它绝不多入侵室内一步。鸡和鸭钻案板下去了,那里有个木头掏成的槽子,用来给它们盛食。锅里有煮好的玉米、大麦和豆子的混合物,他揭开木头盖,用一个大木马勺挖起食物,倒进木槽,家禽们早就扑上来抢——其实也就只有母鸡和母鸭。

哎,进来吃饭!

他唤。

得到邀请,鹅才晃进门来。这时候了还不忘保持优美的姿态。

饥饿的威力还是让它无法一直保持矜持,终于低下高傲之头,挨近木盆去啄食。

它动嘴吃饭,他就放心了。

一个瓦盆里有玉米饼,取一个丢给狗,另一个掰一半给猫。他自己取一个木碗,玉米大麦煮得烂软,一边伸手抓了往嘴里塞,一边坐下看照片。选照片是个比较耗时的过程。但也快乐。一张一张放大,一张一张选择,拍了五十多张,一次发出去的也就五六张,这五六张得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要能代表五十多张,所以选择过程比较漫长。这次决定发两条信息,一条关于草,另一条说说花。因为忽然来了造访者,难以预料接下来的日子将有什么麻烦,至少需要他耗损心力去应对,得有一段时间顾不上考虑公众号的更新了。

选定,出门,走向后院,后院一片荒草,一个草棚下拴着驴。

驴见到主人十分激动,要能开口说话,估计它会连珠炮般告诉他,有人闯进家里,已经爬上高处那个废屋,这会儿正往下偷窥呢,谁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可惜它发不出人言,驴语人也听不懂。

主人今天迟钝,好像压根儿没觉察到它的暗示。他解开缰绳,拉起它,说:“有劳你走一趟。”

一人一驴,出了大门,驴知道要上山了,主动靠到一棵老杏树下——杏树死了,身子下趴出一个大弓背,是天然的上马石。他脚一蹬,上了驴背。驴四蹄撒开,嘚嘚嘚地出发,一路绿草飞溅,直向山上跑去。

上山的路全被青草侵占,路上有附近村庄的羊倌偶尔赶着羊群经过,羊啃,踩踏,让路保持了一点路该有的模样。

驴欢快,人也心情大好,夹起两条腿,跨在驴背上。驴还算肥壮,他却精瘦,屁股直接挨着光脊背,一颠一簸,身子在一种波浪的尖上赶着飞呢。绿繁盛丰茂起来,路两边都是退耕还林的大片树木,地坎上野草成堆,驴轻狂起来了,东扯一口冰草,西叼一朵野花,把一段山路绕得七拐八弯。

独疙瘩顶上视野开阔,手机有信号了,他放开缰绳让驴自由行动,他则选一片草坡躺下去,对着天空录视频。视频里的天空是一张脸,按下录像键他就忘了按结束,静静和这张脸对视。这辈子他见过太多的脸,从人之初有记忆起,四十多年的时光都是在和人打交道,天天看到人的脸——小时候是家中亲人的,上学后便多了老师同学们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读研、读博,步入社会后就更多更杂了。他现在有个习惯,只要发公号前,都有种欲望,录一张天空的脸,发到新帖子里,告诉世人他的新发现。他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荒村,在过离群索居的隐世日子里,发现了一张脸,世界上最静的脸,也是最净的脸,安静、宁静、干净、明净。他文学博士的学历,和多年写文案的经历,都不能让他找出一个更好的词语来赞美这样的脸。

这样的一张脸,用什么词描述都是亵渎。大简若繁,返璞归真,就这样的字合适,静(净)。这是一张很近的脸,像刚醒的梦境,也是一张很远的脸,让他想起三十年前就埋进土里的母亲的遗容。一张纯粹的脸。能净化人心。有抚慰感。走进你心里,又走出来。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世人不懂罢了。

他忘了自己在干什么,痴迷地对望着,怔怔地忘了身在何方,此生何去。

结果和往日一样,视频拍了,没发,美好一直在那里,何必多此一举地告诉世人,只要他们愿意抬头看,天空一直都在。他更新两组帖文,查看了上次的留言及打赏收入,关机,下山,回老屋。

我来杀你。

赫莲如开门见山,打破夜的静与黑。

刀大,且长。厚重,沉甸甸的。准确无误地架在一根瘦脖子上。

其实不用她发力宰,只要一松手,刀滑下去,就可能自动切断这瘦巴巴的喉咙。她不由得握紧了刀把。话没说清楚前,还不能杀这个人。

你必须冷。冯程英如此叮嘱。心冷,面冷,话更冷。冷成冰,冷成铁,冷成一个女杀手。对,此刻她必须保持一个女杀手的冷。

刀往前推进,半寸。刃钝,不然这枯木肯定已经裂开切口。

他在沉默。不错,是沉默。他居然没有慌,丝毫都没有。

愤怒夹杂着好奇,同时从她心头升起。不怕死?还是料定自己不敢下手?难道已经猜中她身份了?不太可能吧,那就是纯粹的不怕死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连死也不怕?真怪。

冯程英的话没错,她没有冤枉他,至少在这一点上。

夜静,黑,外太空大概正是这种感觉。

赫莲如傻站着,外太空究竟什么样,她自然是无缘亲身经历,此刻这感觉莫名其妙让她想到外太空。只要这一刀切下去,这瘦脖子一断,她就成了浮游在外太空的唯一人类。除了面对此刻的静与黑,还会有孤独。据说宇航员漫游太空最大的敌人是内心的孤独。她怕孤独。那就让他多活一会儿吧。

刀缓缓往后撤,最后由左手提着,右手小心摸索,想拉开灯。

屋子挺大,不知什么人留下的废旧老屋,门窗早掉了,他自己用木料补上,是最简陋的门窗。屋内一切陈设也是他补充进来的。破盆儿、破罐、烂桌子、烂床,居然摆得满满当当。才走出三步,腿磕了一下,忙收回,屏住呼吸,观察他,怕吵醒他的好梦似的。

忽然想起此举多余,他早就被自己那一声断喝吓醒——除非他已直接被吓死。想通这点,干脆不再收敛,四处摸墙,根据经验,只要摸到墙,就应该能摸到灯绳。咣——撞翻了什么。磕得脚生疼。她气得跺脚,骂:什么鬼地方?又喝:灯在哪儿?她色厉内荏,心底荡过一丝恐惧。万一有鬼呢,忽然冒出来抓她!她有信心对付这瘦干男人,没底气捉鬼。

亮在身后升了起来。吓得她一哆嗦。转身,退后,用刀护住全身要害。

亮来自一盏油灯。赫莲如看见那个瘦男人坐起来了,是他点亮了炕头的一盏灯。人坐在灯下,大梦初醒般两眼迷瞪地望着弱光笼罩下同样发愣的女子。

什么鬼?她嘀咕。目光上下左右探寻,电灯呢?LED没有?老式灯泡总该有一个吧?没找到。连串灯的电绳子都不见半根。这算什么?真正的茹毛饮血吗?她忽然出脚,踢飞了一个小木盆。盆居然很轻,飞过去,撞灭了灯。那么弱小的一星光,说灭就灭了。黑暗重新漫上来。还是原来的黑。好像又不完全是。她闻到了变化的那一部分。此刻的黑暗里有一种煤油被打翻的味道。还有一种别的气味,他和她的气息碰撞的味道。这气息里有触角,在黑暗里慢慢爬,渴望接触、相碰。真是这样吗?她忽然烦躁,冯程英的告诫如在耳边。

不要对他有同情心。他不需要我们的可怜。

我们的可怜!哼!她冷笑。冯程英这是把自己当枪使吗?你的男人,你拿他没辙,把皮球踢给我,想得真美!我会可怜他吗?做梦吧。还是速战速决吧。这荒山野村的,不是久留之地。速速办了正事,走人要紧。

哎,听着,我是来杀你的!

她的嗓门很高。喊出来,才意识到调门实在过高。不该这么高的。夜这样静,屋里就是她跟他,何需如此高音。

为了弥补,她又加一句,死到临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也是冯程英交代的,让他留下临终遗言,把遗言和人头一起带回来。

小青。他说。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听到他的声音,很难听的一个男低音,像最破的锣,在夜里敲出的一声响。

她一傻,他什么意思?认出她来了?不可能的。素未谋面啊(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是这样的),凭什么认得出来?

你胡说!她叫。心绪顿时乱了。她需要重新获得那种冷。冷是支撑她实施杀人计划的支柱。

他肯定在黑暗中面对着她,他的声音透过有质地的黑暗缓缓传过来,好像跋涉了山水,带着一抹疲惫。

我的遗言是,我女儿小青,我有二十一年零三个月零四天没有见过她了。我希望没有我的人世,她一生都不要孤单。

刀落到了地上,和脚下的一块石板相撞,铮然作响,把夜吓得打了个哆嗦。

清晨有温润感。

拉开柴门看,昨夜下过雨,雨已停,东边山顶一片白,白雾和白云在同时退,退出大片蓝来。朝阳正要跃出,白与蓝全被镀了一层亮。

他站在大门外望着远处,晨起的山村有一种生命的律动,万物在有序地逐次醒来。草木、动物、高处、低处、地下、地表、水、露、尘、烟……这里,人的生存痕迹在一天天消退,万物就从容起来。他沉迷这种万物苏醒的过程。这过程有层次感、有秩序感、有神圣感,有一种力在里头。他在感受那种力,让自己也融入这个过程。

凌晨四点半,到七点整,他会一直站立相望,这是融入世界的有效方式。

今早心不静,有过几次失神的瞬间,刹那间错过了好多。草叶上的露,是哪一刻薄下去的,他没察觉到。雾气从哪一片叶子上先消散,也没捕捉到。不遗憾,但也无法弥补。今天和明天不一样,每一个日子都有着独特性。今夜也许同样有雨,明晨可能还会起雾,却已不是昨夜的雨,也不是今晨的露。时不我待。逝水难以倒流。哲学学士学位修为,装了一肚子世界观,此刻,一颗露珠平衡了一个倒倾的世界。没人能懂,也不需苛求他们懂。冯程英不懂。冯程英把他丢了,也把她自己丢了。他也把她丢了,更把自己丢了。他找了这些年,他找到的,没法跟她分享。

小青来了。她出现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她来了。夜晚的黑暗当中,心不需要照亮。心自己有方向。她踏着夜色,一步步靠近,推开柴门进来的时候,他就猜中了。这些年冯程英想尽了办法,不停地花钱雇杀手(或者说是说客),什么地痞流氓、叫花子、算命的、出家人,都试过,也用眼泪动员起一拨又一拨亲朋。只为吓唬(说服)他迷途知返,回去跟她过正常日子,全铩羽而归,他刀枪不入。终于,她将小青祭出来了。

来了好啊。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成全。

她长什么样儿,他没看清楚。灯太昏暗,又亮得短暂。希望像冯程英。冯程英有许多缺点,但容颜是无可挑剔的,配他足够了。当年郎才女貌的传说,不是白给的。小青要随冯程英,找对象他就不愁了。不过,他不希望她遇上自己这样的男性。不是否定自己,只是希望她能拥有平凡人的幸福。

该怎么面对呢?这一问题一直长在心间。二十一年了,一直被刻意遮蔽。既然无解,就干脆不去触碰,一埋了事。他的想法是,时间会解决一切,等小青长大成人后也许会明白他,至少能够接纳。二十多年过后,雪化尽,埋不住了,她自己逼到眼前来了,怎么办?多年养成的长夜深睡习惯,第一次被打破。他望着黑夜失眠到天亮。

先这样吧。

驴在后院叫。它饿了,它吃早料的习惯雷打不动。

太阳出来了,还是那个熟悉的圆。不是昨天那个,或者,依旧是昨天那个?为什么要偏执于这类无意义的事物?哲学说到底就是跟那些看似无意义的事较真。哲学脑子又占了上风。他自嘲地乐了,忙驱赶杂念。怎么就乱了阵脚呢?不该乱,不能乱。不然这二十一年的抛妻远女还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归零?他挎笼子,去打麦场边割草。

青草鲜嫩,镰刃搭上去一收,便收获一把柔软的绿。柔软的开裂折断声在交织,唰——噌——节律分明,也是自然的节律。其实是杀戮声,草哭了吗?疼不疼?他深感苦恼,自己的心怎么还是如此迟钝,依旧无法与草木产生通感。人与物平等,某些层面上是无解难题。何须求解!又钻牛角了哈,他原谅了自己,心静下来了。割了半笼草,够它的早饭了,他提起笼子走回后院。

青草被割断后喷发的腥味飘得到处都是。这是能养心的味道。它大口吸入,吞咽进脏腑深处。草倒进槽,驴抢着吃,他抱起木头掀铲驴粪。晒到一小片空地上。驴粪是烧炕的燃料,冬寒时节用得上。又铲了狗粪,和鸡鸭鹅们的粪,埋到厕所旁一片黄土下。这里是五谷轮回之所。借老屋的一堵外墙而搭建,顶部用向日葵秆子扎成,小门也是用向日葵秆扎的。里头是他用,外面动物们用。万物一理,黄土一埋,归于自然。

青草舍不得拔除,是特意保留的。院子从不用扫,但也不会让它脏乱,只要有空闲,他就用一把耙子勾,顺着草的长势梳理,把家禽们踩倒弄乱的扶起,枯萎的清理出来,从上院收拾到下院,从房门前弄到大门口,能出一身透汗。今天也是这样,感觉脊背都湿了。不着急回屋,沿着青草慢慢走,迎着日出,等汗自己塌回去。也是在躲避,推迟见面的时间。有一种怕徘徊在心头,怕中又掺杂着渴盼。亲情居然有这样的力量,活了几十年,算是头一回发现。这发现让他羞愧,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醒悟得太迟。好在命运把机会送来了,那就应该倍加珍惜。

香味窜进鼻息,唤醒了梦。

赫莲如慢慢睁开眼,同时打出一个夸张的哈欠。心里疑惑昨夜怎么能睡那么香呢?

看见了一个奇怪的房间,有个背影在火炉边忙活。炉上的锅内发出嗞啦啦响。轻微的白烟在冒,香味一股一股往外开散。

她愣了几十秒,心在激荡,被什么线吊着,挂起来晃。她第一次这么分明地感受到心的状态。它有一瞬间的空,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肺部与这间屋里的空气进行十几次交换后,她跳了起来。双手摸到枕边抓起刀,赤脚冲到炉边。我要杀了你!

刀架到了脖子上。

那截瘦脖子被布衫包裹着,长而伶仃,依然像枯木。依然不躲。他停下了翻炒的动作,平静地等待着刀砍下来。

亮色从门和窗照进来,屋里挺亮,她看清了这个男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得这么细。泪水不争气地涌上来,压过了愤恨。心比此刻油锅里煎炒着的蛋还烫,它在灼热中简直要碎裂,疼痛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这就是他,他啊。她将要涌出口的呜咽强压回去。刀忽然一重,她喝:还没想好留什么遗言?我可没耐心等下去了。

他笑了,一张瘦而白净的脸,头发长而稀疏,披散在脑后,鬓边果然白森森的。眉毛也夹杂不少白。她看呆了,刹那间失神。其实他长得不错的,对不对,浓眉、大眼、阔嘴、直鼻,属于古人说的英武之相,只可惜太瘦了。

面相清瘦,身躯单薄,穿戴简单,像个野人。这就是他,一个怪人。冯程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又恨不能千刀万剐咬碎嚼烂的男人。冯程英说他把她害苦了。可他不是陈世美。问题难就难在他不是陈世美。如果犯的是陈世美的错倒好办多了,她可以纯粹地恨他。他不是。他让她没法完全彻底地恨。恨,却无法透彻,这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这样的冯程英挺苦的。这个“苦”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意识到这层真相的时候,赫莲如愣了,原来是这样的。这些年她总觉得困扰冯程英的是另一种东西。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恨,是苦。苦浸泡着冯程英,又何尝没有泡着她赫莲如呢?

恨意再次蔓延。这个男人,她真的想杀了他。刀一紧,他脖子歪了一下。锅里蛋熟了,一片灿烂的翠黄,什么家禽的蛋,能这样好看?城里买的饲料蛋,据说加了增色的东西,然后以绿色无污染纯天然的招牌高价出售,顶着那么多噱头的蛋也没这么漂亮。她咽了一口唾液。肚子叫了一声,饿了。昨天中午在山下乡政府旁的小面馆里吃过一顿饱饭,现在才发现早就前心贴后背了。

要么,吃完这顿饭再杀?

她抽掉了刀。噌,扎在地上,眼神比刀锋还凶,喝:快做饭,姑奶奶饿了!饶你多活一顿饭时间!

她爱吃麻辣食品,贪恋饮料,嗓子有慢性炎症,总也好不了,喝出来的声音沙中带哑。

他望着她看,是感谢饶他多活一顿饭的工夫吗?她冷哼一声,坐在一个木墩上,手扶刀,目光从容下来,慢慢打量这个破屋。

确实够破的,应该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屋吧。抬头望上去,屋顶已经看不清颜色,灰糊糊一片,依稀才能辨认出细的椽子和粗的檩子,椽檩之间挂满灰尘条条,看样子掉不下来,在木头之间扎了老根。四壁上有许多木橛、木桩,挂着大大小小的绳子、农具、厨具,初看凌乱,细瞅也算有序吧。地上有一面炕,炕上被褥是乡村集市上才有的那种廉价丝绒面料,大红大绿,凤凰和牡丹缠绕。挺俗的啊,这个人。这算是真正融入山野了吗?成山民了?看这大俗大庸的。

地上有桌、椅、凳、板……有木头的,有石板的,有草编的,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迹象。

目光往脚下看。

纯黄土地面。门口有草。门槛外便是一片绿。台阶下、门槛土层的缝隙间,都挤满了草。门外长草已经够魔幻了,草蔓延进屋门来了,这个少见。再端详,发现门前、门后、墙角,全是草。有早年枯死的干草,今年的草又顶着旧草冒了出来。

这算什么?马马虎虎凑齐了一个家。算家吗?至多是个窝吧。窝,她笑。确实应该叫窝,是个怪人,怪到不可救药,八匹马拉不回头。冯程英不算冤枉他,遇上这样的丈夫,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蛋出锅了,盛在一个大盘里。远看好亮啊,黄亮得闪耀着诱人的光。肚子咕噜了一声。她收腹,压住饥饿,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窘迫。世上有饿着肚子的杀手吗?没有!她重新抓紧刀,端然正坐,静等开饭。

狗进来了,身后跟着猫。进来后一齐仰着脖子,望他,望发出香味的锅。狗不说话,猫喵了一声。昨天她进门,穿过院子,进了后院,上了一个高处的房屋废墟,狗没叫,倒是鹅扯着脖子嘎了一阵。当时以为是个哑狗。

他从盘子里抓一块蛋给狗,又抓一块给猫。狗一口吞了,猫叼在嘴上不着急吃,溜进木板下细嚼慢咽去了。狗好像明白不能再讨第二次,也就不纠缠,慢慢挨过来,在她面前蹲了,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她,好像和她相识已久,这次见面是久别重逢。

一个软漉漉的舌头在脸上舔,热热的、润润的、痒痒的。赫莲如睡不着了,笑着睁开眼,是狗。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的声音真好听,长得也美,杀气褪去,她的真容其实一点都不凶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正当美好的年龄,长得又美,美上加美,像一朵刚开的花,鲜嫩明媚。狗眼也看得懂美。

门外传来咚的一声。过一会儿,又咚的一声。震动感很强,好像地震了。

谁,在干什么?赫莲如问。

狗抬起头,眼神调皮,无辜,它说不出话。

她抱上狗出门探看。

他在搬树。院中已经摆了几棵。不知道这些树木都是何年放倒的,他扛回来了,然后剥树皮,得用斧子敲,才能将干枯已久的死皮震裂、撬开、拔掉。

给你做张床。

他忽然回头,朗声说道。

他脑后长眼了吗?她心里思忖,不想搭话。

我的小青是女孩儿,该睡好床,做个拔步床吧,古代大家闺秀睡的那种。

没人应他。

只有鹅在远处仰起头,看了看,说,嘎。

鸭小弟大概看鹅大姐发了声,自己也跟着表态,说,嘎。

大嘎,小嘎——她向它们走去,笑着拍手,“听到了吗?两个呆货,你们有大名了,鹅大嘎,鸭小嘎。”

两个呆货被女孩的美惊呆了,一起仰头痴望。

她抬脚去踢它们,笑得咯咯响,“大嘎,小嘎,不好听吗?”

嘎!鹅先受惊,拍着翅膀冲来。

鹅!你敢伤她!突然,他厉声大喝。

喝声中气十足,严厉如刀。吓呆了她。鹅比她机灵,也大大受惊,但反应很快,双翅一夹,飞速逃走。躲到足够远了才回头,用鹅语骂,嘎,嘎嘎嘎!

她才回过魂来。

鹅会伤人?鹅听得懂他的话?而他反应如此神速,气力又那么充沛,这挺出乎她的意料。她重新打量这个人,那副单弱薄瘦的身板,怎么能蕴含那么丰富巨大的气力?如大闸猛开,如快刀出鞘,电光火石之间,来得太突然,收得也快。看走眼了,一开始就走眼了。

五味杂陈,是这一刻的滋味。

原来一开始他就在装?伪装得不错啊,比谍战片里的卧底还能装。

狗挨近来,圆嘟嘟的身躯蹭她。她没反应。它干脆一屁股坐在她脚上。顿时有一团暖烘烘的热,心便不由得融化了。她弯下腰抱起来,“好啊,你也有名儿了,叫狗呆呆。”

猫蹲在屋檐上,正往下瞧。大概是羡慕狗受到恩宠,它心里吃不消,弱声弱气地发声,喵儿——

她指猫,“猫傻傻!”

母鸡唱着下蛋歌呱呱呱过来了,她跳着脚笑,“鸡阿婆。”

阿婆不知自己转眼之间辈分已被抬升,从年轻小妹直接过度到婆,也不大喜,也不大悲,继续呱着,慢悠悠走开。

她看后院,想起那里还有个生命,就喊一嗓子,“驴,你听着,你也得有个名字,就叫——驴长白吧!”

说完她走向后院,指着驴的脖子,说驴长白、驴长白,你够黑的,怎么连眼皮、嘴唇、蹄子都是黑的?

他充耳不闻,低头忙自己的。剥皮后,设计,打线,锯木头,裁板子,忙起来活儿挺多的。都要靠手工完成,又只是一个人做,就十分慢。好在木工用具有,从后面一孔塌了的窑洞里翻捡出来的——大院的人都走光了,看得出这是挺大的一户人家,一个老式的四合院,就这么被废弃了,建筑的门窗与家具全被搬走了,凡是不能卖钱的,诸如老式的农具、破旧不用的砖头、石头和泥土部分,只能扔下,任由风吹日晒,日渐腐朽。

他收集了它们,存了满满一屋。生活中慢慢地都能用到,木匠工具现在也用到了。本来他觉得自己居无定所,难以预料还能在这里借居多久,所以一切从简,没动用木工打磨精致点的日常用具。

她来了,女孩家不能凑合,他怎么舍得让她受委屈呢,决定动用老工具,学习做一个真正的木匠,为她做一个真正的拔步床。

前年吧,翻阅过一本木工手册,脑子里存有一丝印象,现在用上了。从文字到实际操作,当然是有距离的,他在克服这个距离带来的挑战。有点难,但难不住他。用烧焦的木头蘸水打线条,大概看定了木头的分解走向,下一步一片片分解就是。斧子、凿子、锯子、平顶、推刨等工具都还不算太破旧,能凑合着使用。

大嘎、小嘎、狗呆呆、猫傻傻、鸡阿婆、驴长白——她到来后带给他的家庭成员的福利除了鸡飞狗跳,秩序混乱,就是今天起的那些名字。

是个有趣的孩子。他回味着那些精灵古怪的字眼儿,偷偷在心里乐,为她具备的幽默才华,这就随他。人有幽默感是一种生来的幸运,就像比别人多拥有一笔财富。如今的人能常幽默的,没有多少,到处都是愁眉苦脸的人,但愿她的幽默本性不要被生活过早地磨损和消耗。

愿你一生幸福。

床做到一半,停下来了。已经组装出一个大致的框架来了。在一屋子原始味道十足的家当中,床显出一种特别。它已初具美的模样了。赫莲如反复打量过它,确实挺好看的,尽管她嘴上从来不曾给他承认过。他有一双巧手,连这个也会做,还以为只是个百分之一百的书呆子,加一个半路改道的半吊子农民呢。曾经的名校高才生,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这床,是做给她的。什么意思?以为她会长住?还是打算留她长住?且由这里出嫁,带着拔步床做陪嫁?笑话,他还真会自作多情的。她什么时候要长住了?杀了他就马上走。两周了还迟迟没下手,是他还没想好临终遗言。还有两周时间,就按冯程英所给的最长时限走吧。半个月,这床能做得好吗?估计难说。这两周来她睡炕,等于她鹊巢鸠占了。他躺在一个连根带身的大木桩上,天黑就睡,睡倒就吹灯,才八点钟就把自己投进夜的无边黑暗。她没法接受。第一夜,她醒着看手机。他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说了三遍,她不回应。他独自睡去。不到一刻,有鼾声响起。她吃惊,能这么快入睡?心够大的哈。她举着手机偷偷下地,凑过去查看,确实睡着了,身下铺个草垫子,身上盖着老棉被,身子蜷缩成一团,像个露宿野外的老叫花子。

愤恨再次涨满了心。活该!这又是何苦。二十一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过的吧,冯程英每次抱怨的内容之一就是这一点,没出息!她会恨得牙根咯咯响。好像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再吞下去。她指着家,席梦思床、真皮沙发、组合衣柜、现代化电器,她说何苦来呀,男版王宝钏!这么好的房子、这么高档的家具、笔记本电脑、全自动洗衣机,他都不享用,非得钻山里头当野人,他脑子进水了,不,进水倒还好,他是进油了,滚烫的油,地沟油!他没救了,想干什么由他去!可我怎么办呢?这孤儿寡母的,让我怎么办啊?我一生的幸福全毁在他身上了!

冯程英有多不容易,她从小看到大。她有切身之感。更有切身之痛。但耳听毕竟是虚,现在身临现场亲眼看到后,她感觉自己成了冯程英,完全站在了她的立场上,用哭笑不得的眼光打量这个男人。尤其是看着他这样的生存环境,这个贫寒、穷酸、简陋、凌乱、落后、闭塞、孤独的破院子老屋子,只有他一个人躲在其中过日子的废旧村庄——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一切,她怎么能相信,这会是二十几年前中国一所名校的高才生、当年高考的省状元、从小学到中学稳坐前三名的优等生三好学生,堪称人中龙、父母的骄傲、老师的最爱、同学的榜样、业界的领头羊。

悲哀感袭来,铺天盖地,足以淹没她颤抖的身躯。越哀,越愤。怒与悲在心里翻腾。

现在他不在,天没亮透就走了。头戴草帽,肩扛老锄,锄把上挂着干粮袋子与水壶,上地劳动去了。中午才会回来。临走咳嗽一声,说大嘎小嘎、阿婆啊,你们听好了,你们的吃食我拌在木槽里,等天亮门一开你们就进屋吃吧;呆呆和傻傻,你们的干粮在木盆里,醒了自己吃吧,驴长白我会带着。锅里有热饭,记得吃啊。

赫莲如在凌晨的曙色里躺着,她早醒了,这些年过惯了自由散漫的日子,她的作息极度不规律,现在跟上他睡得早,醒得也早。起这么早干啥哩?不是变态吗?一开始她不适应,独自嘀咕。三周后就适应了,能早睡也能早醒了。在交流方面,她还是坚持不吭声,拒绝和他好好说话。

他走了,她要再睡一会儿,反正睡多久都没关系,他没有权利说她什么。

他拿她不敢怎么样,可是他的那些家禽敢。他走了没多久吧,她正睡得香,有抠门声响起,她一听就知道是呆呆和傻傻,狗用爪子拍、用头顶,猫的爪子在门板上挠出刺耳声,那简易小破门儿下一刻可能会被拆散架。大嘎小嘎一起嘎,气势之壮,把这破旧不堪的老屋顶也能给吵垮塌。

她只能起床,揉开眼缝去开门,才七点。门一开,黑狗黄猫灰鸭花母鸡欢叫着一齐拥上来,活生生要吃了她一样。不等相让,它们毫不客气地自己进屋,冲到木槽和木盆边,自己吃自己的,看来都深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真理。

门外太阳已上树梢,对面屋顶上的瓦片时隐时现,大多数看不见,是被疯长的青草覆盖了。如此衰败的一个老院子,亏得他怎么找到的?他怎么就下决心要在这里隐居?要不是冯程英苦苦追寻好几个月,很难定位这段时间他的藏身之处。他找到这么个地方,住进来,又“置办”出这么多生活必需品,还收养了这么多“家人”,也不容易吧。尤其是寂寞,漫漫长日和长夜,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她呆住了,意识到自己这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思考问题,不,不能这样,心不能软,得狠,硬着心肠恨他。现在心软一寸,回头那刀还怎么砍得下去!

锅里是一碗蛋炒面。面片儿开水里煮熟了,过凉水,然后用蛋炒。她学会区分鸡鸭鹅的蛋了,生的时节,个头大小有区别,一眼就能分出谁是谁,炒熟后就困难多了。以前她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他天天给她吃蛋,吃多了她就学会了辨别。颜色有细微的差别,味道也是不一样的。他不吃蛋,肉更别想了,这算吃素吗?她受不了,嘴里能淡出鸟来,他不在的时候她偷偷翻找过,除了油盐花椒基本的调味品,再就是挂在屋檐下的蒜辫子和辣椒串,此外找不出别的复杂点的调味品。吃了一段时间算是适应了,吃蛋的时候发现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他只吃青菜白面,不馋吗?怪不得那么瘦,营养不良吧。躲起来二十一年,世人都以为他独享了天大的荣华富贵,却原来这么简单清苦。

真是个怪人呐。

肚子吃饱后,没什么事可干,怪无聊的。手机不能充电,早就关机了。问过他自己怎么解决电的问题,他拿出一个装置,一个天线一样的圈架到室外屋顶上,一根电线连进屋,把手机放进一个匣子,只要有日光照就能发电,是一个简易太阳能发电器。她试着给自己手机充电,从早等到日落,才充了百分之十五的电。才玩了一阵线下游戏,就出现电量不足的警告。她一怒之下干脆关机,发誓学他,不看手机了。不看手机,看什么呢?山中有什么好看的?她就站在大门口,看自己的无聊。无聊像阳光、像风、像树、像草,哗啦啦往外长,简直能把心长荒、长空、长寂寞。她不能理解,他怎么能够在山里一住就是这么多年。若他是一个农民,没有条件离开农村,被山困一辈子,倒是可以理解的。他不是农民,早在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成功转换了身份,之后路越走越远,在北京上本科、上海念硕士、赴英国读博、在合资公司工作,把最大最远的世界走了一圈的人,最后却把自己缩回到一个最小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他后退的过程她没有看到。她只在冯程英多年如一日的抱怨和等待中,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时代怪人的印象。这个怪人独自躲在远离城市人烟稀少的地方,他难道就不寂寞?怎么打发无聊的呢?她望着远处的山。山有名字,叫独疙瘩。他起的吗?一个如此乡土式的名称,确实把自己当农民了吗?

她苦笑,农民才没这么怪呢。他们往往群居,形成村落。他始终是一个人,独木不成林,他独人也就不成村。来这儿时间不短了,她没见过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出现。出村的路上长满野草,再过上几年,只怕连路也会消失吧。

看不出他有忧虑。他坦然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日未出就去劳作,日将落就扛着锄头回来做饭。他不抱怨、不叹息,看上去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他只有安静。喂一堆动物,自然而然接受了她随口起的那一串刁钻古怪的名字。大嘎、小嘎,来吃饭了;呆呆、傻傻,不要打架;阿婆,今儿有没有下蛋?忘了呢还是想偷个懒?行,那就歇歇吧,下蛋也挺累的;哦,驴长白,你想唱歌对吧,唱吧!需要我给你伴奏吗?二胡,还是提琴?

从墙上取下一个树皮做的琴,两片木条上拉了两根草线,还真吱吱呀呀拉出了声音,音调是她没听过的。

天地寂静,远山与近村,高云与低草,对比这样强烈,又分明是融合在一起的。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她望着天与地之间的那一段空。这是一片辽阔的空间,这是一片海,海里不是水,是空。她望着这片空,这个空,和她心里的空、无聊、茫然,一样吗?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她静静地感受、捕捉,试图抓住一点不一样,放到眼前仔细观察。欲望却不那么强烈。淡淡的,轻轻的,心好像飘浮起来,被什么托着。深吸,慢吐,远望,遐想,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

头一回吧,赫莲如意识到自己的心的平静。心原来是在的,原本很平静很平静,这发现让她吃惊,慢慢欢喜起来。那些莫名的烦恼、怒气都跑光了,不再时不时顶上来揪着心地闹。她心平气和下来了。心平、气和,原来是两个动作,一个完整的过程。她长舒一口气,闻到了空气里的青草味。接着是树木味、泥土味。气味一时单纯,一种就是一种,青草被阳光晒出了干燥味;柳树和杨花被风扯出了棉花味;泥味从草生发上来。不留意间,气味混合了,变得醇厚,有浓郁的香味。好奇怪呢,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来这儿大半月了,这是第一次产生异样感。好像这个破院子看着没那么不顺眼了。好像这满世界的草,绿得挺舒适的。大嘎小嘎呆呆傻傻和鸡阿婆,看着一个个的都不那么生疏了,甚至跟她亲昵起来,尤其是高傲的大嘎,不再扭着大大的笨屁股围着她转,动不动冲她恶狠狠地叫。如今她只要走动,大嘎就悠然地跟着,它身后带动的是一队人马,大家排着队捧她,好像她是它们的另一个主人,时刻都舍不得离开。它们也是寂寞的吧,不同的类,居然在这片小天地里过出了一份和谐。赫莲如觉得挺有意思的。呆呆早爱上她了,那丑丑的小尾巴,欢快地给她摇摆,小红鼻子时不时要蹭她的脸。傻傻也会来争宠,圆溜溜的眼睛里瞳孔会转,一会儿一圈圈散大,一会儿缩小成两个点,它“喵”一声,她就忍不住弯腰去抱,根本记不得最初看到它们的时候自己曾那么强烈地嫌弃过它们的脏。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