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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民:雅俗共赏的诗人
来源:沈阳日报 | 胡世宗  2023年02月01日08:24

“雅俗共赏”是多少诗人和作家终生的追求啊,这四个字好写,大面儿的意思也都能明白,但真正深透地理解并在创作中达到一定的高度,是相当难的。

在我熟悉的众多诗人中,最让我难忘的,把“雅俗共赏”这一条做得最为出色的,我认为当属已故老诗人张志民了。

我曾在1982年酷暑的日子,陪同张志民、傅雅文夫妇在东北边防线巡走了好多天。这位老诗人十二岁投身革命,十四岁参加八路军,十五岁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整个的少年时代和青春年华,几乎全是在战火硝烟里度过的。这次边防之行,他接触到了新时代守卫祖国的士兵,让他有青春复归又回到了当年的老部队的感觉。他在抚远八岔边防五连提出的一个“额外”要求,竟然是吃一顿高粱米饭。

早在五星红旗升起的前夜,天津的“读者书店”出版了张志民的第一本诗集《天晴了》,仅从这简洁的书名,就可以想见当时诗人的心胸是多么的敞亮。这本诗集,与当时“知识书店”出版的张志民撰写的另一本读物《中国革命的基本知识》,是这位二十三岁的战士诗人,迎接全国解放的两束报春花。

新中国成立后,张志民奔赴燃烧的朝鲜战场,步涉秀丽的江浙沿海,巡行荒漠的西北边陲,他描绘《将军和他的战马》,勾勒《家乡的春天》,速写《公社一家人》,摄录《西行剪影》……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为着寻求一个最光辉、最确切、最有分量的字眼——辗转反侧”,他自豪地唱道,“我们的祖国,她就是一首伟大的诗篇,用不着再去雕琢。”

“进了村子不用问,大小石头都姓孙……”张志民的诗,从一开始就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曾与毛泽东主席一起就读长沙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诗人萧三曾说:“志民同志在运用人民群众语言和民族传统方面是比较成功的,不生硬,不造作,来得自然、熨帖……人民大众的情思、习俗都经了诗人细心采撷、凝练和艺术的再创造。”这评价是很高的,也是十分恰切的。

说到张志民的艺术修养,那是多方面的:古诗,新诗,外国诗,民歌,都有。他父亲张福堂,是位乡村教员兼中医。小时候,他常随父亲去外乡教书、行医,这使他能比同龄小朋友更多地见识山川河流,接触劳苦大众,读书,写字,背诵古典诗词。张志民家前几代并无文化,他那聪慧的、能识文断字的祖母,叫他父亲从小一边干活儿,一边背《论语》。祖母严格要求过志民的父亲张福堂,张福堂当然知道该怎样训导自己的晚辈。张福堂写过旧体诗、新体诗,也写过小说,虽然未发表过,但对张志民的熏陶却相当深。后来长期的战争环境,没有时间读书,也没有可读的书。1941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张志民得到郭沫若、闻一多、冰心等人的诗,苏曼殊、蒋光慈等人的小说和《浮士德》等外国文学名著,如获至宝,行军时背在身上,不肯“轻装”。可真正系统地读点东西,还是在进城之后,进第一期中央文学讲习所的时候。张志民告诉我,他和李宏林是这个讲习所的同学,那年张志民夫妇到我家做客,给我上小学的儿子海泉带来了书包和铅笔盒。

张志民看书很杂,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地理的,包括医学的,他对历史书尤感兴趣。他写的《京居杂咏》里的《珍妃井》《王室的衣冠》《昆明湖上的“石舫”》《“国子监”感怀》等,都表现了他广泛的历史知识和独到的见解。我曾问他,“你喜欢古今中外哪些人的诗?”他回答说:“我喜欢好诗,不专崇名家。并不是李白、杜甫的每首诗我都喜欢。我喜欢生活气息比较浓的,通俗而又深刻的诗。”

从《王九诉苦》,到《小姑的亲事》,再到《祖国,我对你说》,张志民始终追求民族化、大众化,“要使自己的诗,能为多数群众所接受”。他认为,太俗则非诗,太雅则难懂,不能“俗”到如同白水,也不能“雅”到知音难觅。像当年因许多战友把他的名字“张稚民”的“稚”,读成“雅”或“维”,使他决心改名为“张志民”一样,他的诗百磨千改,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明白。他的诗往往产生惊人的概括力,他善于用通俗的语言,穿透事物的本质。如他写无情的历史,“清代王妃们的/——骨头渣子/都已经烂完了/曹雪芹的/——《红楼梦》/在王府井大街/正陈列出/一九七九年/刚刚再版的/新书——……”(《东陵归来》)。他歌颂刚直不阿的彭老总:“为人民/你宁用团长的官印/去换一杆——/起义的梭镖/为人民/你拿国防部长的肩章/换一件——/老农的小袄。”(《你与太行同高》)。他这样评说清政府订《辛丑条约》那段屈辱的历史,“顶不住的/不是——/炮手们的肩膀!/而是紫禁城里/那腐朽的/——梁柱!”(《大沽炮台》)。他的思索,总是有与历史相称的深沉和凝重,但表达出来却又顺畅如流水,这真是难能可贵。每感念于此,我就想起他在居室高洁的墙壁上,悬挂着自己手书的三个大字“流水洞”,那是颇有深意的。正如诗人牛汉在一封信里说的,“学院气重的人无法子学到”他这种“朴实而纯净的气质”。不识字的人听得懂,学识渊博的人读了也不觉得平直浅白,反而要赞叹、共鸣。我觉得这是张志民孜孜以求的,也是他最主要的艺术风格和艺术成就。

我曾获得张志民的两幅自题诗的条幅,这两首诗都是我最爱的。一首是《打稻》:“秋风肃起谷上场,人踏马踩遍体伤。千筛万捣始成米,不禁风吹必是糠。”另一首是《车衣》:“学诗学剑两无成,从此改行做裁缝。宁为人间添新袄,不给烂世补窟窿!”后一首写在特殊的环境里,诗人不能从事军事和创作的事,只在家用缝纫机做针线活儿了。这样雅俗共赏的诗,就是流传多少代,也是上乘的佳作啊。

我和志民夫妇共同生活了一段时日,分手时,志民在我本子上题写了四句:“七月走关东,小诗赠世宗。海内存知己,情义古今同。”回到北京后,他把这四句诗用毛笔给我写在宣纸上寄我存念,同时把它收入到他出版的《自赏诗》诗集里。

他喜欢清静,他的住处院杂人多,很是喧闹,隔壁是座中学,时有足球飞过来。他家里又是四代同堂,所以他常常蹬上自行车,背着水壶、干粮,后座上夹着个小板凳,到日坛、地坛或青年湖公园去写。我问他:“公园里不是人更多了吗?”他答道:“人虽多并不认得呀!陌生人即使从你身边走过去,也不会干扰写作的。”

我常常想起志民一件小事,我觉得这件小事里寓有深意。在一次座谈会上,一位研究中国文学的日本专家,开列了一张张志民作品书目的单子,拿到我们的诗人面前,用中文写道:“您最喜欢哪一本?”张志民笑了笑,在本子上写下这样一行字:“我最喜欢的,还没有写出来。”然后,他放下笔,抬起头,充满希望地望着前面、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