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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拐弯时刻——关于《河湾》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 | 张 炜  2023年01月31日16:35

人生有许多不可逆料之事、之时。人回想这一路走来,坎坎坷坷,既不容易又大出意料。人生转弯的时刻一般来说比我们大多数人预料得还要快了很多。人是不服老的,但时光比想象的要快。人生的大多数问题是时光带来的,是衰老带来的。衰老就潜藏在每一个阶段,有时甚至就在自己觉得很青春的年华里。这是一件很怪的事。衰老的不期而至,让人变得急躁或者超然。就心理上来说,人有时候年轻有时候老迈。老迈时不想做事,年轻时觉得要尝试的东西太多了。总的来说,还是快些做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换一种环境是不得已的。改变常常是活下去的新理由。一个十分成熟的人、老谋深算的人,知道这世界其实是没有可逃之处的。不过逃离会是一个过程、一种活法。人造之物比大自然要怪异得多,可怕得多。人们总是求助于大自然,最后的时刻总会想起这一招。大自然比我们已知的还要宏阔复杂,它超过了最伟大的人造之物,比如摩天大厦和城市群之类。比起一个目标来,一个过程更显得实在,目的地在许多时候并非那么重要。人的生活,智慧的生活,大概就是比谁更自觉地拥有过程,并且具有跳脱力。

在有的人看来,我们面临的事情要复杂得多。比如当下的生活,并不是由“当下”独立生成的。它的每一笔其实都有来处。生活是一个整体,很难拆分。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忘记了这种延续关系,就是一种无知。知的深度,其实不过是看人的观照力和追究力有多大。当下的生活逻辑,其主要部分还是由昨天造成的。一个人的世界中,其精神与特质的主要构成元素不同,有人需要不断地强调一些元素,因为它们会支撑他的世界。对有些人来说,实在一点说,没有历史的正义,当下的正义也一定是虚幻的。

在讲述方式上,“我”这个第一人称是最自然、最值得珍惜的。这种视角和口吻才是值得信赖的。“我”所能够知晓和已经知晓的事物,叙述者才可以道来。而离开了这个“我”,讲述者只能成为无所不知的人,这能力显然是写作者赋予的,所以我们常常有理由怀疑其真实性和可靠性。还有,一场全知全能视角的讲述,最后形成的文字就像一台设计而成的戏剧,有一定的表演性和装饰性。而好的讲述总是自然而然的,是“我”的见闻、“我”的所感所思。因为“我”是唯一的叙述者,“我”见过,“我”想过,至少是“我”听过。所以,一个写作者在重要的讲述中,会使用第一人称。

我自己的真实感觉中,我们的文化中,特别是现在,“高人”和“异人”并不比异域更多。这尤其不会是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特产。强大的自我性,说白了只会来自想象的自由。盲从和跟随,人云亦云的环境和气氛,会使那些有主意的人越来越少。向往自由是人的天性,可惜有人只想让自己拥有更多的自由,他人最好没有,并且把限制他人当作人生的成就和生活中的乐趣。这是最卑劣最可怕的人生观。追求自由的意志是永恒的,这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比如书中,有人一定要将自己的主意强加给他人,并且还要让他人一再地表示感激,让他人不停地赞美,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荒诞。

他们现在还会愤怒、还能够愤怒吗?这是一个问题。不断地被侵犯,已经渐渐适应下来,正在变得无感,在有些人那里是这样,在另一些人那里决不可能。我是不相信“无感”的。面对生存的不断自语、不断回答,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但要真实地记录下来,传递给他人,那也不是举手之劳。让自己木质化,这是极危险的。比起死亡这种危险,人生的木质化更加恐怖。生命的巨大信息,它的传递,在我看来,今天,只有纯文学写作才有可能办得到。一切的信息都在句子中,在语言中,在一个复合句甚至是分句中。讲到写作,如果在这个时刻违背纯文学的特质与规范,在我看来近似于一种逃避,甚至有违于我的职业道德。这是个很耗脑力的话题。

我年轻的时候迷信于工作的环境,认为独思与幽思,就必须躲在一个极偏远极隐秘的地方,让它在那里产生。多少年下来,我认为这种想法并没有什么错误。事实上我真的为一种深入持久、激动人心的写作和阅读,藏到他人不知的僻地,那是荒山野地,是人们弃之不用的老屋山洞之类。在那里,我的生活变得十分不便,可是最想要的东西,比如孤寂无援之类的现实和感受,倒很充足。那里也许很危险,但是我用青春对付和抵挡它。现在上了年纪,胆量也就变小了。所以我只好待在斗室中。不过我关掉日常依赖的手机,也就好像一下掉进了山洞之中。这样的日子是另一种享受,久违的享受。写作,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或许不是一般的世俗之事。

我不想讲述“凡人”的故事。我不受类似的蛊惑:只写平凡的人与平凡的生活,还要给平凡的人看、要他们喜欢,要一家伙获得上百万的读者。我则不然。如实说,我没有那样的耐心,也没有那么平易近人。我不想写“凡人”,我只想写“异人”。非“异人”而不写,这就是我的趣味。如果我没有从一个所谓的“凡人”身上看到“异处”,就一点书写的愿望都没有。平庸的生活把我们折磨得太久了,都厌倦得不行。所以我不想再用平庸的东西去折磨别人。讲一些“异人”的故事,发现一些“凡人”的“异处”,这成为工作的原则。我从不为乌合之众写作,那是一种堕落。

大自然中一些美好的地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被我们人类糟踏完。人类还没有那样的精力和能力。所以我们只要寻找,总能发现一些令人心动之地。我们苦于没有条件住到一些淳朴的、疗养心身的偏僻之地,就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一次次错失良机。如果是独身一人,那就好得多,因为不必牵扯其他人的生活,让一个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眼前溜掉。人在最无望的时候,一定会求助于大自然。在许多方法中,比较起来它还算最可靠的。一次求助也不会是一劳永逸的,世上没有那样的好事。但是人们遇事还是不能慌,不能糊涂,而要想法疗救自己。

大自然的话题似乎有些老旧了。不过人们烦闷了,常常还是要到大自然中去散散心。大自然比人工所造的一切总是可靠了许多。人们的厌烦主要还是来自人工的东西,所以就要尽可能地摆脱人造之物。一切都是大自然所生,从人到体制到所有,因此不依赖和求助于它,我们又能怎么办?现在的人甚至打起了火星的主意,但不要忘了,火星也是一种大自然。这是一个老话题,也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当然,同样是谈论大自然,口气和深度是不一样的。人类比起大自然太渺小了,这是个极简单的道理,可是要一些人相信这个道理,有时竟然需要花上几个世纪、耗上一千吨的语言。

机关生活是高墙大院深处的生活,离大自然更远一些。有这种生活的经历,会深知它的奥妙。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得过这种生活。这种生活的高尚和卑下都有,不能简单否定。但如果认为它比大自然还要丰富和伟大,那肯定是错了。这里的颜色总的来说还是相对单调的,知识也是相对贫瘠的。我们如果不将“人民群众最伟大”之类当成套话,那就该知道“人民群众”散在天地之间,在大自然里。在这个网络时代,每时每刻都有上千吨词语的倾倒,我们理尽词穷,只好一再地歌颂大自然。这是我们的不二法门,我们赖以生存的思想基础和制胜法宝。

如果仔细看看书中的物事年表,会发现男主人公出生于1961年,他的爱人出生在1967年。他毕业时是27岁,她是21岁。这些人的经历大致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差不了多少,他们的故事与情感能够连通起来。他们和五十年代生人一样,在社会上的活跃度很强,已经真正成熟。这一部分人的阅历对于他们当今的行动,往往有决定性的意义。他们的力量在于他们形成观念的一段特殊而漫长的岁月,其负担当然也在于此。他们如何更新自己的知识,向整个世界敞开,通过吸纳和全面反思,以拥有自我批判的勇气,将是未来的关键。这对于我们的时代是至关重要的。我们现在还绕不开书中这一代人,他们的行动力还很强。

有些最时髦的人,其实是肤浅的人。他们没有根性,他们向往的一切最新的东西,都是没有根柢之物。他们自认为领时代之风骚,其实是一种误解。这是生活中最不堪一击的人。虚假的浪漫主义之所以大行其道,常常是将他们作为基础和土壤的。他们首先会被牺牲掉。

网络之实用,其伟大意义可能多少被夸大了。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这没说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的负面作用一般来说是太大了。利用其方便生活的一面,比如互通讯息,看看新闻,都是好的。这个世界吵得不行,而主要的吵闹就来自网络。吵闹当然是最有害的东西,人只有安静下来才会有起码的幸福。许多不幸的根源一定来自乱吵乱嚷,而有人要攫取和抢掠,也一定是趁乱而为,在震人耳膜的吵闹中动手。拒绝吵闹,找到自己的空间休养生息,这比什么都重要。但是我们已经回不到以前的安静了。我们天性好奇,总是渴望“知道”。但是我们知道的真实太少了,被塞入的垃圾又太多了。我们一再被网络所欺,已成常态。失去网络会怎样?极度的窒息?我们精神方面的氧气一定要来自网络吗?那可不一定。我们的精神大师,在网络时代不是增加了而是大大减少了。谁掌握网络、被一张什么性质的网络所覆盖和笼罩,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个人所接受的刺激与挑战,超过了经验中的任何一个时期。我生活着,就必须回答种种挑战,想回避也没有办法。我要生活,就一定要每天解决一些眼前的问题,这其中的一大部分是精神问题。我不相信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人都闭上了眼睛。有人要闭上也说不定,但不会全都闭上。只有格外迟钝的人才会对我们正在经受的侵犯麻木不仁。谁在忍受?代价是什么?谁没有尊严?谁没有厌倦?谁没有不堪忍受却一定要忍受的经历?这是一个折叠的压缩的时代,我们一天经受的欣悦屈辱,如信息轰炸之类,大约相当于几十年前的许多倍。对有些人来说,要失望和成熟,可能变得容易多了;对另一些来说,这又是一个拔苗助长的时代。成熟,长大,却中空。我们过的是非有机的生活。那些比较正常的人,可能正在经历痛苦的选择。

爱是存在的,正像神话是存在的一样。但我们讲述神话的时候,要有个限度。我们总是把神话说成现实,这是不好的。现在,我们到了将神话解剖和还原的时候了,因为网络时代一切都加速了:人们厌倦起来是很快的,我们对任何事物的厌倦都提前了。书中,那些不喜欢被揭露真相的人,总是掩盖已经厌倦的事实,认为自己才是千古的永恒的情人。他(她)用暴力逼迫人家去爱,最终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厌倦会带来憎恨。战胜厌倦的方法,一定不是武力和暴力。我们不太知道有什么方法、这个方法是否存在、有无可能存在。这是一部书要探讨的。

[作者单位:山东省作家协会]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