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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让庸常变得不庸俗——张哲小说读解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 | 阎晶明  2023年01月31日16:34

内容提要:张哲小说的题材多是关于日常生活,善于深入人物心理,写出个人状态的跌落以及家庭生活的裂缝,体现出她的沉着和老道和北京地域特点。她的小说有时有一点喜感,更多时让人产生说不出的悲凉,然而又夹杂着某种感动人心的温暖,并不那么都市化,也不那么年轻得让人陌生,很有阅读的价值,也很值得玩味。

关键词:张哲 小说 日常生活 心理描写

我不认识张哲,因为其作品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可以断定是一位青年。因为要作这一篇短评,通过一次电话,方知是北京的一位年轻女编辑。但她的小说却展现着另一种气息。

张哲小说的题材多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关于家庭,关于婚姻,关于庸常生活里面那些难耐的、无奈的元素。看不见的波澜,却非常牵动人心。有时有一点喜感,更多时让人产生说不出的悲凉,然而又夹杂着某种感动人心的温暖。并不那么都市化,也不那么年轻得让人陌生。很有阅读的价值,也很值得玩味。

准备写张哲小说的这篇短评时,我正打算重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小说其实只读了译者李健吾先生的“中译本序”,倒是找来观看了一部英国拍的同名电影,比较切近地重温了一下小说主题。进而还观看了一部法国人摄制的“衍生”电影作品《新包法利夫人》(中译名)。观后感慨良多。不知道为什么,两部电影的观感以及李健吾的译序,倒切切实实地让我忽然联系到了张哲的小说。从文化环境到历史语境,二者并没有直接关联,但它们有一点似乎非常相近,那就是,小说总会面对这样的主题:表现人们是多么恐惧于、不甘于过一种平庸生活,然而打破这种平庸的格局,必定会付出昂贵的甚至生命的代价。平淡甚至至寡淡的生活,平凡或者无聊的人生,通过什么以及如何才能改变?如若不能改变,又将如何一天接着一天地去面对?这些问题其实已经超出了小说的范畴,或者,小说里不可能有现成的、普适的答案。但小说至少起到了一个作用:庸常的生活即使无法改变,但一经成为小说故事,就有机会变得生动,变得并不庸俗。这就是小说的功能。

张哲很擅于描写人物的微妙心理,并将这种心理拉长为充满着矛盾冲突的故事。《二手玫瑰》写了一对夫妻,丈夫林见福似乎闷声内向,过着百无聊赖的退休生活,妻子白玉贞看似狂放不羁,总想开宴会保持某种她理想中的生活状态。二人在外人面前一副恩爱的表情。然而,表面的平静下面却有掩藏不住的寂寞。白玉贞过惯了场面生活,却只能以自己的朋友如何风光为话题向儿媳妇梁月显摆。林见福心里总回味着曾经的部下汤茜茜如何委身于自己。小说的“高潮”式情节,是白玉贞难耐无聊,以宴请林见福部下的理由自摆酒席。众人聚会时,林见福从同事的聊天中知道了汤茜茜早就跟现任领导走到了一起,白玉贞则只想让宴会继续下去。在这种严重的心理分离中,林见福喝多了,眼里所见和心里所想都是另一个人,醉意蒙胧中顺手将一支塑料玫瑰花拿来献给了白玉贞。苦酒、闷酒,表达的是心里的失意,而白玉贞仍然满足于场面的热闹和风光。充满讽刺意味的一场家宴,几近于一场闹剧,然而来客和主人心理上互不沟通,只有小说叙述者掌控着内里的隐秘和节奏。要说小说没有故事,处处都是对话和情节;然而要说故事性很强,又没有一个集中的故事。即使林见福跟汤茜茜的往来,也是在林见福的回忆中闪现着一点踪影。但众人的言语交错,林氏夫妻各自只管自己的内心活动和行为细节,构成了一幅有点讽刺,又有点心酸,有点喜感又有点悲凉的人生图景。林见福醉后躺在妻子怀里,白玉贞认定即使自己已不再是当年的“白总”,但毕竟还有林见福可以依靠,不能不说又是一种含着真情的生活画面。

年轻的张哲很能够观察中老年人的生活,很擅于描写其复杂的心理和情感。笔墨的分寸和尺度,让人读出一种“新感觉”小说的味道。《金花》讲述了一个叫冯金花的阿姨在主人家里发生的故事。冯金花有成熟的带孩子经验,这让年轻的母亲陈茉始终没有办法超越,不得不让位于她来安排育儿的一切需要和规则。小说一方面叙述了陈茉如何伸出援手,帮助冯金花渡过生活里的难关;另一方面又在面对带孩子上面同冯金花发生着女人间的敏感的、看不见的较量。小说的结尾,陈茉眼看冯金花可以很轻易地让哭闹的孩子安静下来,自己身为母亲却做不到,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到最后,已经需要到教室上课的孩子安安却不认识照片上那个曾经让他安逸、安然的阿姨金花是谁。这让陈茉内心产生了很大触动。这种触动是什么?是究竟自己是母亲所以最终得胜的喜悦,还是分离带来的陌生感让人茫然?作者没有直说,只说这情景让陈茉“延展”出“欲说还休的记忆”,也或“欲罢不能的断念”。这就是小说的意味,张哲有信心也有耐心地表达出一种小说才能传递出的意味。

张哲总能够写出个人状态的跌落以及家庭生活的裂缝,并以其尖锐和耐心描写着这其中翻卷着的波澜。但你会发现,她又常常情不自禁地为笔下的人物寻找着心灵的归宿,精神的依靠。回归家庭,到那个最初的原点,在那里得到真正的慰藉和安宁,这几乎就是张哲自觉担当起的小说主题。《解语花》特别能说明这一点。小说描写一个叫查玲的少妇,丈夫因病去世,一个人过着寡居生活。遇到一位叫谢淼的游泳教练后,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了约会,有了温情,有了挂念。人生突然间充实和丰富起来。为了和谢淼顺畅地相处,她把家中有丈夫沈春海的照片都隐藏了起来。然而正是谢淼偶然间看到她与沈春海的一张合影,让这段各怀心思的情缘立刻斩断。谢淼再也不敢来纠缠她这个“有夫之妇”了,丈夫沈春海虽然早已离世,却仍然是查玲最可依赖的保护和支撑。感情的回归几乎是逆转式的,却体现出挥之不去的执着与定力。查玲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就是这个家庭,“根是春海,枝是查玲,根的存在只为了枝头那一朵红霞的花。”“解语花”因此成了一个可以笼罩小说全部的象征。

年轻的张哲似乎特别愿意探究比她长一辈的女性心理,特别想走近她们的生活,理解她们的内心。就此而言,她的小说多是女性视角,却并又不那么年轻。她有一点以老道的笔法写善解人意的故事。那些故事里包裹着生活的不易,人生的难题,无论是困局还是尴尬,最后能解开的钥匙,都掌握在人的内心以及心与心的沟通中。《鲣》就是那篇让我联想到《包法利夫人》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李鸳是一位追求时尚生活的都市女性,无论她在感情和职场上遇到过多少坎坷,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和她愿意保持的形象,永远是与豪华同在的样子。去国多年后回来,一身光鲜和名牌证明着她的成功。然而小说急转直下,李鸳原来过着“我”并不知情的悲苦生活。国外的丈夫锒铛入狱,自己不得不通过行骗国内的同学朋友度日。在“初中同学”群里,“我”是惟一不想让大家对李鸳开骂的人,结果却被踢出了同学群。小说很有带入感地把“我”和李鸳放到了对等的人物地位上。小说故事由此变得复杂而开放,把李鸳以及与其相关的生活层面一点一点打开。故事变得多重而好看,在此过程中写出无法把控的人物命运。李鸳和“我”,曾经是那样天真无邪,对生活充满美好向往,然而在现实的残酷面前,心中的美好却渐行渐远。在写出生活残酷的同时,张哲更写出了一种内心的坚韧,一种对人的理解的努力。“鲣”一样也是一种隐喻,即使不能同李鸳或“我”完全对位,但它的确让人产生联想。“它们善与鲸鲨为伴,是饵料,是盟友,为鲸鲨采集食物,故受其荫庇,形成特殊的共生关系。”张哲没有点明这一隐喻与人物之间的对位关系,既是因为不完全对位,也是因为不忍心对位。但其指向却不言自明。同时我还要说,在叙述这些故事的过程中,小说有一个始终不放弃的理念,那就是对人物的同情与理解的追求。

可以说,张哲对同代人以及上一辈人的理解的执念,让人产生一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印象。《此情可待》里老屈和廖老头,他们对女性的尊重,对孩童的关爱,都让人读出一种天然的善良和美好的人间真情。《女人四重奏》则又是张哲对中老年女性的生存状况集大成叙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人生也各有波折。让人唏嘘不已的同时,对人与人之间留存的那种友情,相互间的关爱,一样给人深刻印象。《共生的骨头》有一点悬疑味道,无论人物设置还是故事走向都不无极端之处。然而作者在叙述过程中流露出的暖意,却分明可以透过那残酷的事件感受得到。张哲尽了自己的全力保持着小说的主题走向和意旨所在。

在此次集中阅读之前,我对张哲的创作留意不多。而集中阅读的最大好处,就是比较全面地了解一位作家的创作风格和总体特点。我以为,张哲小说还有一点也体现出她的沉着和老道。她的小说其实很有北京地域特点。尽管除了《鲣》和《女人四重奏》外她很少直接写到北京这个城市名字,但那些人物对话,尤其是作者叙述语言中散发出的味道,让人感觉到这就是发生在北京这个地域的人和事。她并不表白和彰显“京味儿”,但很有地域的特点和味道。那种味道,是人物对话的碰撞中迸发出来的,也是叙述者的文字间流露而出的。张哲并不为这些词语作任何一点解释,以显示自己的地方知识及其优越性。比如《女人四重奏》里的“烟买熊猫或者中南海,再从护小给我买二两炸松肉”,这种随手就写,语速极快,来不及也没想着要解释“护小”的所指的写法,倒在不修饰间体现着一种自然流露的状态。张哲小说里那些女性的性格和表达方式,也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而且散发着某种北方人的性格特征。相互间的调侃和自嘲也颇有意趣。

数量并不算多的中短篇小说作品,已经显示出张哲独特的创作才能。如果能将生活的扇面打开得再宽展些,将故事的层面和冲突的线索构设得更复杂些,她一定会迈上更高的创作台阶,展现出更广大的小说世界。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