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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理性、散点透视与暴烈死亡美学——评房伟长篇小说《石头城》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 | 文红霞  2023年01月31日16:34

内容提要:南京大屠杀是世界近代史上少有的文明灾难,是中华民族苦难和耻辱的历史,也是人类命运史上的大劫难。房伟的长篇小说《石头城》以蒋家家族悲剧散点透视南京大屠杀,既强调历史书写的个人化情感化,也充分重视历史理性,具有幽玄、内郁、暴烈死亡的美学特点,彰显了奋发刚健的强者意识和对人类命运的关注。

关键词:房伟 《石头城》 南京大屠杀 散点透视

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大劫难,也是中华民族的创伤记忆和耻辱历史。长期以来,各种形式的书写中大致存在两种弊端:一是脸谱化的人物形象塑造使作品缺乏深度和厚度,难以激起读者共鸣。二是站在跨域想象的视角审视这场战争①在一程度上造成了南京大屠杀苦难叙事焦点的偏移。②如何还原淹没在时光尘烟中的历史事件?能否真正还原其精神与相貌以给后人留下一些可供借鉴的价值,获得超越事件本身的文学教育和文化反思?房伟在《石头城》中采用散点透视,通过讲述蒋家在南京大屠杀中的命运遭遇来呈现南京大屠杀,体现出不凡的功力。

一、散点透视与南京大屠杀历史图景

南京大屠杀是一段很难讲述的历史,所涉及的范围的广延性和所带来的影响的持续性,对其写作的叙事者要求很高。房伟《石头城》选择以蒋家十多口人在南京大屠杀前后的命运沉浮为叙述主线,由唯一的幸存者蒋巽丰的儿子来讲述这段历史,是精心考量和认真权衡后的选择。

其一,蒋家劫难是底层平民遭遇的缩影,组合起来就是南京大屠杀的全息图。小说从一张蒋家在大屠杀之前的合影写起,除了蒋坤典没有在照片中,其他蒋家人,包括老赵、苏州姨娘、陈菊美都在照片里。这张照片把读者从曾被时光侵蚀的模糊的集体记忆中拉出来。这些逝去的人呈现在作品中的清晰的脸庞和鲜活的神态,与他们接下来将要面临的残酷命运形成对照。

蒋家就像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照片中的十多个人就是长在大树上的十多个分叉。这些人分别有不同的职业:文人、武士、官员、厨师、学生、妓女等,有不同的性格,结交不同的朋友,分属不同的圈子,各自延展出不同的分支故事。在他们各自的人生命运里遇见不同的人,这些人又延伸出不同的命运遭遇。这样,虽是以南京一条老巷子中的一户人家着笔,却构建成了一个覆盖南京不同层面不同阶级不同年龄,甚至不同种族的人群,也相应形成了不同角度不同层面不同价值观的视野。这些内容连接起来也就形成了1937年的南京城。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南京大屠杀的灾难本质,以及带给南京城的破坏程度。

纷纭众生都在局中:蒋坤模所在的市政府乃至国民政府的政策、抗战布局;他的女朋友菊美去访问美国,与美国驻华记者恋爱结婚,由此拓展出的域外视野;蒋坤瑶所在的金陵女子学院各位同学在战争中的表现;蒋巽丰所在的学校同学和老师们以及他的各路朋友和朋友的家人在南京大屠杀中的遭遇;蒋坤典所在的抗战前线;蒋昆安所在的各个酒店,以及他遇到的诸色人等;周慧和她所处的秦淮河妓家等等。随着蒋巽丰的成长和交友范围的改变,视线也从学校家庭拓展到惨烈的战斗、南京周边山林、河畔。巽丰爱恋的林秋月是日本混血儿,林秋月的叔叔在大屠杀期间住进了蒋家老宅等等,这使小说的文化身份更加多样化,文化视角也更加丰富,有了一种间离效果。

如同一张结着密密麻麻的节点的庞大渔网,罩住了曾被忽略被遗忘被隐匿在时间尘烟中的个体失语者们。如果将整场战争比喻为一面镜子,这些人物的故事,那个被摔碎的镜子的一块块碎片,通过每一面碎片的旋转,让这些隐没在历史烟尘中的沉默者现身,演绎他们的心灵和命运的同时,逼近历史真相。

其二,打捞蒋家家族悲剧,是重塑南京大屠杀的个人历史记忆,也在建构南京城市品格。

蒋家所代表的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老父亲蒋乾中是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老教授,他秉持传统文人的气节和品格,城陷之日以身殉国。老母亲蒋鲁氏和孙女巽玉在逃亡途中病死。大儿子蒋坤典战斗在第一线,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受伤被俘,被俘后还设计杀死了一个鬼子兵,最终被杀害。他平日里看起来疲沓,爱泡青楼,娶妓女当小妾,但家国危亡之际却是以命相护。原配柏翠芬不堪鬼子凌辱,自杀身亡。小妾周慧战后重操旧业,得脏病而死。二儿子蒋坤安沉迷于做美食,也显得腼腆内向,妻子被鬼子侮辱之后,他的冷暴力逼得妻子跳了江,然而小说最后他把毒下在饮食中,一窝端了一群鬼子高官。三儿子蒋坤模是政府官员,选择追随爱情跟着陈菊美去了美国。女儿蒋坤瑶是几个儿女中最有血性和战斗精神的,她与化学天才解东方结成炸弹二人组,杀敌无数,最终引爆暗藏的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孙子蒋巽丰是小说中最闪亮的人物,十几岁就带领一支童子军刻意磨练自己,后来带着娃娃军上阵杀敌,经历了被俘、被迫当收尸劳役等,他是蒋家唯一的幸存者。他后半生以一个小小的照相馆谋生,成了一个儿子眼中喜欢说梦话爱收集垃圾的怪老头。没有什么度尽劫波的庆幸,只有无尽锥心痛恨的过往的在噩梦中时时探访。

蒋家老宅是典型的中式院落,小说对蒋家庭院包括家具的样式摆设、中堂悬挂儒家教义的对联、院子里的植物等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同时对蒋家日常生活状态,包括每餐饮食,节日风俗,以及南京街头的各种店铺、美食等都作了非常细致的描写。比如潘五哥的小刀面,苏州姨娘的奥灶面,这些细节所呈现和书写的是和平日子中普通市民的祥和的生态,与南京大屠杀之后的苦难生活形成强烈对比。唯有失去之后才更加余韵悠长,也以此书写形成对邪恶战争的抨击:战争对普通平民而言都是黑暗魔怪伸出的毁灭之手,是开在地狱里的毒之花,是灭绝人性的。战争只会制造悲剧,毁灭爱与美。

南京对蒋家而言,既是家也是国家,守卫家人也即保卫国家,是一种不容推辞的责任和担当。当中学教师(值得一提的是,中学教师是房伟把自己写进了小说,带点希区柯克电影的幽默。)前来收集南京往事,借蒋巽丰儿子之口来讲述父辈人生命运,形成了一个既近又远的叙述距离。既回望家族中人们的命运沉浮,又与当下人们对待历史的态度形成对话,使南京的城市形象更加坚毅和丰富。

“历史不是抽象的观念化的存在,它由无数的有名无名的个体生活组成,历史的生命便来源于此。”③在《石头城》中,作家以对历史中的人物有感同身受的体验与关怀,去体察家园被摧毁、亲人被杀戮、朋友都离散的悲苦与孤独。小说虽只书写了一家人的故事,却自动汇入了人类命运的悲歌。蒋巽丰、蒋坤典、蒋坤瑶等人可歌可泣的故事串起来就是一条中国人民抗击外辱的铁血丹心。蒋鲁氏、柳如春、柏翠芬、周慧等人的悲惨遭遇串起来的是一条平民在无情战火中挣扎求生的血泪之路。两条路以亲人血缘之名重叠相交,也因不同选择而导致的叉路弯道。他们的故事映射在历史的镜像中,有命悬一线的生死时速,更有无尽悲凉的血色黄昏。在生命的绝望里,黑暗人性放大了其邪恶本质,也让奋力抗争的精神闪耀着灿烂光华。

其三,以家族视角呈现南京大屠杀,使历史书写更加个人化、情感化。

《石头城》中有关的主要事件的时间线大多与史实相吻合,诸如西安事变,蒋介石被关押。唐生智守城前烧毁船只,溃败后人们无船可逃。日军对被俘官兵的屠戮,对老百姓的奸杀抢劫,在文献中有真实的记载。当然作家并非对历史资料简单铺陈,而是以蒋家诸人在这些大历史事件中的命运沉浮及所历劫难为叙事的骨干支架,蒋家众人四散分离、死亡,隐喻南京大屠杀带给南京城市和普通平民的巨大伤害。

小说以蒋家各个人物的生活为叙事的点,以他们各自活动的空间和遇到的人和事作为南京大屠杀的各个局部视角。虽然他们每个人单个来看是限制视角,但把每个人的所见所闻和遭遇连接起来,就叠加成了一幅细节饱满的南京大屠杀的地图。在这种叠加中,读者充分体会南京大屠杀中每个家庭毁灭前的绝望、恐惧、无助、悲伤和愤怒。他们没有出路,只有死路。无论顺从还是反抗,都无法破解如此惨烈的命运局面。蒋家的家破人亡是南京的城毁人亡,亦是中华民族的山河破碎。

房伟是一个非常细腻的作家,善于在心灵深处寻幽探秘,以一个人内心的风景掀起巨大波澜。这样的书写,必然不会是冷静客观地置身事外的书写,这样的书写必然饱含了亲情的痛断肝肠、爱情的撕心裂肺和朋友义气的热血沸腾。大屠杀时南京城是地狱之城,大屠杀之后几代人的生活和人生的发展道路都破败不堪。所以作家以家族视角切入历史时就不可避免地对人物命运有一种强烈的情感介入,可能他深深热爱他所写的每一个人物。所以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家的眼泪和对作品人物的悲悯。无论小说中人物是坏还是好,在他看来,这些人物都是属于历史的,有他们的身不由己。所以你会读到坤安在毒死一众日本军官后成功脱逃,却因愧疚连累虎太郎而病重至死。这些人物是复杂的、丰富的、圆形的、鲜活的、骨肉丰满的人。

二、暴烈死亡美学与历史理性

房伟是一个严谨的学者,他善于并痴迷于搜集资料,写作《石头城》是下了苦功夫的,他自述曾租住在南京城大半年,走遍南京大街小巷,也曾去台湾和日本寻找史料。④正因为有史料的充分挖掘,所以这部作品可以称之为是在“纪实”的基础上虚构,作家的学问和知识都成为了作品的思想和艺术的背景。小说中提到的各大战役以及历史上的人物和事件大都是真实存在的。比如南京战前各方人士上至政府首脑下至贩夫走卒对此的反应;“佛教将军”唐生智战前烧毁南京城的船只,他的本意是学习项羽破釜沉舟,一朝城市陷落,惨绝人寰,士兵百姓都无船逃生,大批无辜的生命惨死在长江里。民族危亡与个体命运从未如此的接近和交织在一起,因此,更需要充分挖掘个人体验的基础上彰显历史理性。小说在尊重这些基本史实的基础上描写因这些愚蠢的决策而导致南京城陷入更深重的灾难里。言之凿凿,仿佛作者只是一个记录者,他所叙之事都是真的。

在素材选择上,房伟小说对那些历史中的大人物如明妮•魏特琳、拉贝等⑤不感兴趣,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着力去书写。因为房伟想追问的是:屠杀为何会发生,人们如何在屠杀中和屠杀后生存?这些内容才对和平时代的我们有意义。我们不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煽动起简单的莫名的恨,我们要知道我们为什么恨,如何才能不恨。所以《石头城》的主人公是普通平民,是以蒋家的毁灭来表征南京城及几十万平民在南京大屠杀中的悲惨遭遇。对小人物在特殊时代境遇里的身不由己的悲悯,也因此有了更沉郁的反思的味道。

《石头城》以家族叙事为小说核心,小说中诸人是被侮辱被侵害的平民标本,在他们身上熔铸了凄惨的命运遭际与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这样写作更强调战争对城市平民及其生活和命运的破坏力量,显示出真正的悲悯和因个体悲剧而凸显的历史力量,细腻精准地表现了历史情结和现实寄寓。在家族的延长线上,小说弥补了很多南京大屠杀小说在电影中所刻意回避的问题,如由于军官的投机和临阵脱逃、指挥系统的混乱、士兵的装备简陋等,反思国内战力的孱弱。同时小说塑造了几个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的小人物,酱菜馆的又肥又邋遢满身怪味的鲁大料居然是潜伏的特工,在他的指挥和安排下,原本只醉心美食烹饪略显怯懦的坤安出手杀了一群鬼子官兵。而鲁大料为确保计划的完成,头撞石狮子而壮烈牺牲。他在小说里其貌不扬,还曾当过汉奸,却是一个荆轲朱亥之类的奇男子。摆香烟摊子好吹牛的姜老头和浴池打手阿水也是这样的人。这些人物的塑造极好,和平年代他们平淡无奇甚至有很多缺点,但是战争来袭,他们却挺身而出,把保卫南京城当作自己的责任,壮烈牺牲。这些平凡的人代表了绝大多数保卫家园的南京人。

小说从巽丰的一次逃学被绑架写起,通过闲闲道来的南京街头的景物、小摊的布置、闷热的天气以及街头人物的状貌,已经悄悄渲染了一幅战前的低气压图,暗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惨烈厮杀和战后的悲惨世界。小说中几乎所有人都结局悲惨,这是作家对南京大屠杀的态度。在这样如此巨大的创痛面前,他不认为会有人可以幸福。南京大屠杀毁掉了一座城,死掉了那么多人,这些灾难需要书写。还有更多的人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因这场大屠杀而失去亲人、失去财产、失去未来的希望、失去生活的勇气,是被恐怖恶梦长久困锁的人。比如蒋巽丰,他是侥幸活到了九十多岁,但他似乎早就死了,因为他的精神从来没有从那场大屠杀中抽离出来。昔日豪情英雄隐身市集,变成一个儿子眼中猥亵的喜欢捡垃圾的怪老头,害怕听到水声,每天做噩梦,都是创伤记忆的后遗症。⑥对这些创伤记忆的书写拉出了历史的纵深感和对幽暗人性的复杂审视。小说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口袋,装下了所有的昔日和血泪斑驳的南京城。扣子的绳子就在这个苍老的怪老头手中。这样的书写反而更清晰地展示了战争的残酷和历史的无情。

房伟小说的语言刚劲简约挺拔峻峭中有一种沉重的苦涩感,没有废话,但需要浓墨重彩的地方也绝不吝啬。此后借坤典和巽丰的眼睛看到的日本鬼子虐杀的场景,那些血腥残酷的情节,字里行间充斥着杀戮,阴森恐怖的尸山血海,弥漫着风霜雨雪的悲怆苍凉,如同刀片一样狠命地刮着你的神经,让人如同置身噩梦。这样的血腥残暴是被在和平年代呆久了的我们所遗忘的,不愿意提及的。这些情节要读下去,是需要有坚韧的神经和强劲的精神力的,因为作家像是有意要对读者的心理承受能力发起挑战,又像是一场场冷静而尖峭的控诉,笔锋所到之处往往挟裹着鲜血和死亡。似乎时不时书中就会有一个黑色魔怪一样面目狰狞的东西趟着尸山血海而来,手执尖兵锐器,带着浓重的杀气迎面扑来。那是人性的修罗场,是民族的生死炼狱。这样的书写不是为了宣泄仇恨,而是为了让世界记住罪恶。对罪恶进行审判,从中获得文明和历史的力量,是为了在死亡和杀戮中寻找生命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诠释战争的残暴本性,昭告读者,漠视历史遗忘历史也是一种暴力。

《石头城》尤其凸显了战争对女性的残酷,因为战争往往是男性的游戏,而女性则是男性的战利品。她们在战争中没有自保能力,身体则是被觊觎或者蹂躏的对象。南京城陷落,对男人来说是死亡,对女人而言则是奸淫之后的杀戮。小说中几乎所有女性都没有逃过这个悲惨的遭遇。林秋月与巽丰之间有朦胧的爱情,她是中日混血儿,父亲是日本人,在南京长大的她参加了多个抗日活动,表现悍勇。为救巽丰,她主动投敌被关进慰安营,仅仅两周就被折磨致死。死前手中还紧紧握着巽丰送给她的小飞机模型。她出场并不多,但存在感极强。她的结局是秦小镜留给巽丰的书信里说到的。在生死博弈的征战中,林秋月的出现使小说破开了一缕超越性的光芒。它讲述爱的价值和意义,更涂抹战争的残酷与荒谬,我们看到人类在特殊境遇里的各种选择以及每个选择所抵达的结局。

秦小镜的“三潭印月”把女性被侮辱被损害的程度具像化了,十几岁的女孩身体被日军残害,又被迫裸露出来表演给中国人看,以赚钱养活自己。对于这具残破身体的凝视,也即在表现她和这类女子的身体创痛、生活负重以及精神创伤。小镜暗恋巽丰,她哥哥秦小剪临死前把她托付给巽丰,于是巽丰举办婚礼娶她,但小镜没有勇气接受这份爱情,婚礼后就遁入了尼姑庵。柳如春被日本兵强奸时,坤安只敢躲在旁边的草丛中眼睁睁看着。按照日本人的惯常表现,会先奸后杀。柳如春为了保住自己和腹中的孩子以及其他两个女人的命,让日本人开心。虽然救了大家,却让坤安觉得屈辱愤恨。他不与柳如春说话,不看她,用日军给的日元当引火材料,柳如春精神崩溃后跳江自杀。周慧也因此事愤然离开坤安,重操旧业得性病而死。这或许也是很多南京被奸女性的命运。她们不是死于日本人之手,而是死于一种社会文化观念。她们在战争中饱受蹂躏,失去亲人、爱情甚至生命。这也是一种沉默却被忽视的创伤记忆。蒋家其他几个女性也都结局悲凉,蒋鲁氏带着年龄最小的孙女巽玉在逃难途中双双病逝。柏翠芬被鬼子奸淫后自杀身亡。蒋坤瑶是这些女性中最烈性最有斗争精神的女子,她和谢东方把鬼子带进炸弹堆与他们同归于尽。

房伟在《井上靖的目光》一文中说:“好的历史小说,虚构与真实应是其展开的两翼,宏大历史视野与个体生命体验则是其凌空高蹈的双足。”⑦

三、梦境幻觉叙事与历史的同情

房伟从《中国野人》开始陆陆续续写了二十多篇关于中日战争的小说,终于到集大成之作《石头城》。这部小说与他所喜欢的井上靖小说气质很接近,都具有“幽玄,物哀,内郁,暴烈死亡美学,奋发刚健的强者意识”⑧。小说采用了多种叙事技法如梦境叙事、幻觉叙事、鬼魂叙事等,努力将人物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历史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样人物的命运在作家笔下就有了“历史的同情”,形成了文本独特的审美价值与作家独异的精神世界。第八章“褐黑之都”中巽丰疲累至极,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借甲虫之眼看到大战即将到来前南京城的状貌:忙于挖防空洞的潘五哥父子,码头上争相逃命的人们,全部涂成黑色以对抗敌机轰炸的城市,到处抢别人物品的盗贼……这种氛围对于读者介入小说有一种提示性,也奠定了小说的叙事风格和发展走向,拓展了小说的暗示空间。

第十四章“濒死者怪谈”以病重昏迷的巽丰魂魄来看“正在死去的南京城”,这一章极尽幽暗,全是写给死者的哀歌,各种各样平民的惨烈死亡。巽丰与死去的每个亲人见面诉说别情。“飘荡在时间与空间之外的,必定还要回归历史”,这种书写近乎聊斋的神鬼故事,是作家的刻意为之。既细致描绘了大屠杀的主题,又赋予这篇小说以奇幻色彩。似幻还真,给作品罩上一层徜徉迷离的色彩。

风景描写也是《石头城》一大特色。房伟善于将环境视觉化,让人在读到文字的时候就在眼前有画面呈现。比如小说数次写到太阳,都带有对时代环境的隐喻,第一章开头“太阳升至中天,像只被闷热水汽快憋死的甲虫,打着摆子”。街头恶丐横行,警察因拿不到工资视而不见,从东北逃难来的难民比比皆是。写到这样的太阳,把站前南京的低气压状态传神描绘了出来,既有潜在的批判,又镌刻着难以摒除的恐惧。

频繁使用隐喻也是小说的一个特点。比如:石头城的隐喻。石头城是南京的别称。南京城千年古都,六朝兴衰,风雨沧桑,本身就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石头无言,沧桑岁月一去不返。那些被隐匿在砖墙、土堆、山林、野地的生命故事还在风中飘飘摇,等待被唤醒,被激活,被讲述,仿佛有个老灵魂在不断的诉说,反抗渐渐被遗忘的历史苦难和生命悲歌。作为一座军事要塞,南京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石头城”带有坚如磐石固若金汤的寄寓。“石头城”又是一个隐喻性的存在,可以指南京气质,也同时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任凭风吹雨打,岁月变迁,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依然如石头城一样顽强挺立。《石头城》把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刻在石头上,可以留存更长的时间。它是一个统摄性的意象,是小说的核心环扣。在南京城沉默的死,大片的死,尸山血海,燃起的是经久不息的浓烟。他们用血肉之躯为百姓筑成了一道坚固的城墙。九十多岁的蒋巽丰就像一块岁月斑驳的老石头,他身上刻满了苦难记忆和对旧日亲人朋友的怀念。写下他所讲述的故事,也即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有记忆的石头。这些记忆垒起来,将构筑成一座民族的石头城。

《石头城》第二章蒋巽丰在跟着队伍喊口号时:“喊了无数遍,嗓子都哑了,眼泪迸飞,浑身血液凝固成一条滚烫的火蛇,它在血管中不断游走,速度越来越快,冲撞着身体的五脏六腑,仿佛他一张嘴,这血火之蛇,就要爆体而出,化作漫天血雨……”这段比喻写出了少年的激情,也对后面情节有极强的预示作用。

小说的节奏感把握得极妙,如同敲击在非洲鼓面的鼓点,时而激越迅捷,时而舒缓悠长,富于变化。小说以倒叙开头,老年蒋巽丰回忆1937七年南京,交代祖父母父母亲二叔三叔小妹以及身边所有朋友的悲怆往事。每章题目下的题记颇为亮眼,有昆曲、诗歌、日记等,可以看到作家的匠心。这些内容带给小说以古典诗词的哀伤婉转,使小说的情调从南京城的奸淫掳掠中的血腥残暴氛围中透出些许温暖和光亮,在一定程度上也承担了小说的叙事功能,有拓展主题内涵的作用。比如开篇引用桃花扇中的段落,“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给全文奠定了一个悲凉的基调。这是清代孔尚任所作《桃花扇》中选段,故事发生在明朝末年的南京,讲述侯方域与秦淮河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明朝遗民的亡国之恨。坤典与秦淮河妓女周慧的爱情故事与此互文,当然周慧难以望李香君的向背。在国家大义面前,李香君悍不畏死,而周慧在坤典失踪之后,为了生存重操旧业,身染脏病而死。但二者都传递出一种沧桑的历史感和悲剧色彩。个人与历史的对抗中,人的力量无法战胜历史和时代,让人不胜悲怆。

小说中的古诗文也给小说增添了浓郁的文化意味。第二十一章“猎舌行动”,每描写一道菜肴必会附以一段诗意的描绘和一个极富诗意的名称,比如虎太郎的一道菜就配有日本小俳句“踏雪寻梅,君觅春留何处”,另一道菜则命名为“春去冬来,笑对人生百味”。而骆宁安的菜名则为“泉涌鱼儿跳,春暖故人来”“肚里乾坤大,春风岁月长”“桃花春水问鲤鱼”“万点春色愁似海,火树银花盼归人”等,带给作品一种哀悼凄伤的韵味。小说第十二章“独坐听箫笳”蒋乾中给家里人安排好了逃生路,决定在家中殉城,作诗“漫天干戈漫天雪,独坐危楼听箫笳”,弹奏当楚国郢都被攻陷,楚人所做的乐曲《哀郢》。他在目睹日本鬼子强奸杀戮时,吟诵:“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思,杀之何咎?”满腔愤懑,真如同听到了那如泣如诉不绝如缕的悲歌,令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小说的意境也瞬间被拉得旷远幽凉,与战争中的死亡形成参差对照,让人愈加叹息战争的错误和人类的愚蠢。

注释:

①如祁寿华的《紫金山燃烧的时刻》(2009)、哈金的《南京安魂曲》(2011)、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2012)等。

②刘国清:《漠视、蔑视与凝视——南京大屠杀英语小说中的东方主义》,《当代外国文学》2018年第2期。

③王金胜:《〈有生〉与先锋小说及新历史小说比较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3期。

④汪政:《非典型战争叙事——评房伟长篇小说〈石头城〉》,《十月》微信专稿2022年7月3日。

⑤《南京安魂曲》以金陵女子学院的负责人明妮•魏特琳的日记为原始素材,描写她如何保护当地的妇女和孩子,组建难民营,与日军斗智斗勇。《金陵十三钗》也是选取了明妮•魏特琳日记中的一个故事,以秦淮河上十几个妓女勇敢替女学生去死的故事,表现国民的坚强。

⑥心理学家西格蒙•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中提出“心灵创伤”的概念,学者王斑在《全球化阴影下的历史与记忆》中提出的“创伤记忆的滞后性”,都强调一段创伤记忆会影响人们的生活。

⑦⑧房伟:《井上靖的目光》,《世界文学》2021年第6期。

[作者单位: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