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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笔下的“犯规”型女性形象研究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 | 方芳茹  2023年01月31日16:33

内容提要:如果说铁凝笔下的女性形象有一个谱系的话,那么至少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守规”型女性形象,一类是“犯规”型女性形象。而作者对这两类女性形象所使用的笔墨和采取的态度不尽相同。尤其在塑造一些违背社会主流规范的“犯规”型女性形象时,铁凝一方面有意识采用审美辩护的方法维护这类女性形象,一方面又以道德审判的角度判以她们黯淡的未来或死亡的结局。这种叙事策略的背后所隐含不仅是作家的复杂性问题,还包括作家的审美冲动如何被文学批评所引导的问题以及当代作家的个性与社会性冲突问题。

关键词:铁凝 女性形象 犯规 个性 社会性

铁凝以其对生命的追问、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书写了一系列具有典型意义的作品。在铁凝的小说中,女性是她着墨最多、塑造得最为成功的形象,然而有一类女性形象显得格外特别,不同于充满爱、纯真无私的传统女性形象,这类“犯规”型女性形象有点特殊:她们无视社会道德规范,放纵欲望,饱受非议。铁凝一方面赋予她们美丽的外表、率真的性情,并借助这类形象表现本能冲动;一方面又自觉或不自觉地检视、压抑这类女性,以修正叙事轨道。

一、“守规”与“犯规”:两类女性形象

如果说铁凝笔下的女性形象有一个谱系的话,那么她最早的两个作品《灶火的故事》《哦,香雪》中的小蜂和香雪基本上奠定了她的两类女性形象基础。《哦,香雪》写于1982年,在这篇小说中,铁凝塑造了一个纯真、善良的山村姑娘,她为了一个泡沫塑料铅笔盒,拿着四十个鸡蛋走了三十里的山路。作品完成后,铁凝将小说寄给孙犁,孙犁来信称赞它为“纯净的歌”。的确,《哦,香雪》就像一首纯净、悠扬的牧歌,无论是风景描摹还是人物刻画都纯粹真实,具有撞击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小说中着意刻画的香雪,纯真、善良,就像一股清新的风,吹进了读者的心中。从《哦,香雪》开始,铁凝以这个女孩为原型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如安详的“孕妇”、仁义的白大省,宽容的大芝娘……她们以宽容善良的眼睛望向世界,以微笑应对生活,展现“生命的纯净瞬间”①。正如王蒙点评铁凝笔下的人物时所说:“我们不是都或隐或现地看到香雪的一双善良、淳朴、充满美好的向往,而又无限活泼生动的眼睛吗?”②

然而在创作《哦,香雪》的前两年,铁凝还创作了一篇短篇小说——《灶火的故事》。不同于《哦,香雪》受到赞赏,《灶火的故事》受到了严厉的批评,甚至有人尖锐地批评它是“色相迷人”。原因在于,《灶火的故事》讲述的虽然只是炊事员灶火与文化教员小蜂之间的故事,但作者有意设置了几次“身体事件”,如灶火背小蜂过河、灶火撞见小蜂洗澡等。在铁凝看来,她是有意借这些事件打量“以主人公灶火为代表的一大批处在时代边远地带的活生生的人群”,并“向主人公那一辈子生活在‘原则’里的生活提出质疑”③,但这种质疑的方式显然在1980年的中国文坛还过于“暴露”和“邪恶”。而小说中绝大部分的“暴露”和“邪恶”都集中在小蜂一个人身上,所以尽管她也有着香雪身上的善良品质,却被涂抹上了“不知羞耻”的色彩。当她发现灶火看见她在洗澡时,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地遮掩,反而光明正大地站起来,平静地说要帮他把车推回去。这种写法一方面凸显了小蜂对身体的肯定和对人性的认可,一方面也是一种实打实的“犯规”——在当时的文坛通过身体展现生命觉醒还是空谷足音。然而正像灶火第一次接触到女性的身体一样,在这篇小说中铁凝也第一次发现了这块秘密之地。从这篇小说开始,铁凝的笔下出现了一系列“犯规”型女性形象,如何咪儿、邱晔、竹西、唐菲等无一不是沿着小蜂开创的“身体之路”更为激进地走下去。

铁凝在1995年编辑自己的文集时,提到《灶火的故事》:“在这个短篇小说里,我初次有了‘犯规’的意象,向主人公那一辈子生活在‘原则’里的生活提出质疑。这意象在当时尚处于自发的朦胧阶段,但这次实践毕竟使我开始思考:在你的写作中懂得并且有力量‘犯规’和懂得并且善于遵守规矩同样重要。”④将这个短篇小说描述为一次“犯规”叙事的话,那么不妨把香雪这类女性视为“守规”型女性形象,而将小蜂这类女性视为“犯规”型女性形象。“守规”型女性形象往往代表着纯洁质朴、有良好道德认知、独立自强的女性;“犯规”型女性形象往往代表着叛逆、无视道德约束、充满欲望的女性。这两类女性基本概括了铁凝小说中的所有女性形象,然而不能忽略的是:尽管铁凝塑造了这两类女性形象,但她对这两类女性形象所使用的笔墨和采取的态度不尽相同。比如,“守规”型女性往往居于叙述的中心,而“犯规”型女性则往往处于边缘。铁凝至今发表的小说中,只有中篇《何咪儿寻爱记》《闰七月》和一部短篇《小黄米的故事》不以“守规”型女性为主要叙述视角,其他的小说即使出现了“犯规”型女性形象,也往往将她们设置为主人公的陪衬者或受主人公审视的对象,使之处于“他者”的位置。而铁凝给予“他者”言说的机会并不多,在小说《对面》中甚至出现了主人公全程观察对面的女性,“对面”却全程处于失语状态,一言未发便死去的情况。如此看来,“犯规”型的女性似乎在铁凝塑造的所有人物形象中占据不太重要的位置,但实际上,从1980年铁凝创作《灶火的故事》开始,这类女性形象一直反复出现在她的作品中。

1982年铁凝创作《闰七月》的初稿,对七月这个反复遭到男性遗弃的女性表示了巨大的同情;1986年发表《麦秸垛》,小说中再次出现了“犯规”型女性形象——沈小凤;次年写作《玫瑰门》,对几种不同的女性进行探讨,其中铁凝花了大量的笔墨刻画了司绮纹这样一个割开灵魂与肉体联系、放纵肉体以忘却灵魂的形象;1989年出版中篇小说《棉花垛》,除了革命女性乔,小臭子也是铁凝着重刻画的人物,她以浪荡无知、出卖革命队友、最后被先奸后杀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1993年为“布老虎丛书”写作《无雨之城》,在这部小说中铁凝塑造了一个命运艰苦却又不羁放纵的女性——邱晔,并成为后来《大浴女》中唐菲的“原型”;同年发表的《对面》刻画了一个处于“监视”状态下的不安分女性;1995年,铁凝终于创作第三“垛”,她以十三苓为了追寻物质和虚荣,甘心当“小黄米”⑤,最后被折磨成疯子的故事,表达了自己对于乡村女性出走的看法;但十三苓的遭遇只是主人公的推测,没有实打实地展现出来,所以铁凝在1996年发表的《何咪儿寻爱记》和《小黄米的故事》中,详细写了“十三苓”的遭遇;1999年,《永远有多远》发表于十月杂志,尽管铁凝在这篇小说中着重刻画的人物是白大省,但她提醒读者不要忽略另一个女性——西单小六,“这个我行我素的风骚的西单小六,正是有几分‘傻’气的白大省的内心艳羡的对象,是她梦想成为的人物”⑥;2000年,《大浴女》出版,小说中的唐菲美丽高傲又颓废堕落,她的一生从“我就是电影”开始到“我就是病”结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6年出版的《笨花》几乎是在《棉花垛》的基础上改写的,但在《笨花》中铁凝对小袄子的处境作了更详细的描绘,并对其中一些人物和情节作了适当改动,使得小袄子这一人物形象更容易被理解。

可以看出,铁凝对这一类人物的命运持久关注,始终抱有某种热情。对作家来说,在一两部作品中重复类似的人物或者情节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若一个作家反复书写某一个主题或者某一类人物形象,那么这种现象就应该引起进一步思考。

二、审美辩护与道德惩罚:“犯规”型女性的叙事处理

正如《灶火的故事》被批评“写作的路子有问题”一样,1988年《玫瑰门》甫一发表就引起争议,不少读者对此表示惋惜,感叹当年纯真的香雪已消失不见。这些争议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犯规书写”的不受认可。其实在《灶火的故事》写完的第二年,铁凝就已经创作了一篇同类型小说《闰七月》,但初稿一直压在抽屉底,直至四年后《麦秸垛》发表,铁凝才重新做了改动并发表。尽管《灶火的故事》通过孙犁的帮助发表了出来,但文坛的批评显然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铁凝的信心,让她意识到这种写作具有一定的风险。同时在另一条道路上,“香雪”已经获得巨大成功,这就使得铁凝在进行“犯规”书写时思虑再三。但与此同时,探寻人性、关注边缘人物的念头始终潜藏在作者内心。这就导致铁凝必须采取一种隐蔽的方式来塑造这些“犯规”型形象,而审美辩护就是铁凝所采取的一个主要方法。

铁凝着意突出她们的魅力,在她笔下的“犯规”型女性不一定拥有出众的长相和姣好的身姿,如《大浴女》中的唐菲是个大美人,《麦秸垛》中的沈小凤却个子矮小,《棉花垛》中更直接点出小臭子不如她娘好看,但她们却极具女性魅力。这种魅力首先体现在铁凝所说的“棒”上——“她体态很棒。棒,不光是美。有人很美但不棒。”类似于这种“棒”的表述反复出现在铁凝对于女性躯体的描述中,构成了铁凝对于女性魅力的中心表述。或许是受美术底蕴的影响,铁凝认为美并不等于棒,她所欣赏的是那种符合自然生命形态的躯体。在《玫瑰门》中她用抽象的线条和动感的音乐来描摹舅妈的女性躯体之美:

水变成一条条金色小溪从山顶直淌山底,山顶是舅妈的脖子,山底便是舅妈没在水里的臀。别人不会有这金色小溪,因为舅妈从脖子到腰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汗毛……脖子和肩你以为就是一根直棍接着一根横棍吗?那些衔接本身就流泻着使人难以理解的线。那是声音是优美的声音,你想看不如说是想听。⑦

在这里,铁凝不顾叙述的局限不自主地发出对女性躯体的赞美。对铁凝而言,女性躯体不作为受男性观照的他者存在,它完全是自在自为的,是生命主体的基础。因此,当铁凝将这种原生之美赋予这些“犯规”型女性时,她们的形象就实现了一种巧妙的转换:从风流的恶女变成美的维纳斯。

除此之外,“犯规”型女性身上特有的野性也进一步加深了她们的魅力。铁凝曾讲她很喜欢《何咪儿寻爱记》,更把何咪儿视为她很喜欢的一个角色:“她蛮横、不讲理,可她的魅力就在这里。她的方式、她的死心塌地可以覆盖她的一切的缺陷。”⑧其实不止是何咪儿,铁凝笔下的很多“犯规”型女性都有这种真挚不羁、敢拼敢爱的色彩,如追求陆野明的沈小凤,大胆求爱的肖禾以及“统治”着一个纵队的西单小六等。她们具有直面欲望的勇气和率真执着的性情,哪怕她们身上有一些庸俗的地方,可是她们的心大抵趋于善良和天真。因此与其说她们浪荡、妖媚,不如说她们只是呼应了觉醒的身体和心灵的要求,这些举动反而展现了人的无邪与真淳。如此一来,这些不守规矩的女人不再面目可憎,只是一些有着可爱小缺点的人,一些“很有光彩”⑨的人。

当然,“犯规”型女性的魅力不是单靠她们自己建构出来的,她们的魅力也通过异性的求爱行动、同性的艳羡之情,获得具体的呈现。以《永远有多远》为例,小说中虽然不乏正面描写西单小六外貌的语段,但是真正显示出西单小六魅力的地方却是关于她的两个“传奇”:一个是“拯救西单小六”的事件,西单纵队的哥儿们知道了她正受父亲惩罚,一伙人深夜翻墙入院,替她松绑,簇拥着她消失在胡同里;一个是美男子大春爱上西单小六却被她耍了的事件,大春倾心西单小六,要求西单小六嫁给他,跟他离开北京,西单小六却只偷空跟他约会,甚至设计让大春出丑,派人将他痛打一顿。这两个事件不仅增加了西单小六的神秘感,也侧面加深了她的魅力。男性越是为了西单小六争风吃醋、为她冒大不韪,西单小六的魅力越得以体现。在这个意义上,这些男性的言行就成为西单小六魅的“镜像”。然而不仅是异性为她奔波、发痴,就连白大省这样一个忠厚朴实的女性也十分艳羡西单小六,她把西单小六当成自己的偶像,常常站在镜前模仿西单小六的姿态和言行。

通过这一系列“美”的塑造,铁凝笔下的这些女性就脱离了片面的恶女形象,变成了一个个丰满的、具有俗世烟火气的人物。而这恰恰是审美辩护的一种典型运用——着意突出角色的魅力是审美辩护常用的一种手法。不管其目的如何,铁凝精心描绘这类女性强健而活泼的生命力所流溢出的美与魅,其结果就一定在宏观的层面上为她们做了辩护,使读者在阅读她们的过程中不自觉受到她们美的感染,产生怜爱之心。

此外,“受难化”修辞也是铁凝经常采用的一种审美辩护手法。铁凝的小说经常对“犯规”型女性进行“受难化”处理:唐菲从小见证母亲的离世,又遭受舞蹈演员的诓骗,失去舅舅后变成孤身一人,尔后遭遇丈夫的背叛与殴打;陆野明满足自己的欲望后就对沈小凤表现出厌恶,将一切的错误归到沈小凤身上;小袄子因为母亲的职业被剥夺了学习和入党的机会,为革命事业作出贡献却不被承认,最后被当成泄欲的工具先奸后杀……在这一系列故事中,“犯规”型女性遭遇的“受难叙事”逐渐取代了她们情欲的“快乐叙事”。她们的痛苦、泪水和情感随着故事的铺展一点点显露开来,成为作者叙事的隐藏焦点和读者的阅读焦点。正是在对“犯规”型女性痛苦的审美展示中,她们外在行为的善恶伦理被逐渐弱化。读者在这个过程中越是能感受到“犯规”型女性执着的“傻气”,被无视和践踏的痛苦,铁凝为她们所做的辩护效果也就越明显。

然而铁凝是一个十分重视伦理道德和社会责任的作家,这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彻底地放纵“犯规”型女性的“恶”。于是在犯规叙事中,除了作家情感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理智层面的声音左右着故事的发展方向。以《大浴女》为例,尽管铁凝在情节安排和叙事技巧上为唐菲做了诸多审美辩护,但在小说的结尾,作者突然笔锋一转,将所有的罪过推脱到唐菲身上,将她安排为尹小荃落井身亡的主要罪魁祸首。在此之前,涉及尹小荃与唐菲关系的描写并不多,而且作者一直着重讲述众人反省“过去之罪”的故事,可是作为小说的一个重要人物,唐菲在“谋杀”了尹小荃后竟然全无一点忏悔之心。她因打掉孩子而忏悔,因差点对方兢动心而对尹小跳感到抱歉,为曾殴打和背叛她的前夫上门求人,为尹小跳两肋插刀,可这样善良的唐菲竟对“谋杀”舅舅的亲骨肉这件事完全不在意,且在明知尹小荃之死成为尹小跳心结时默不作声。至少在这一点上,作者关于唐菲的叙事存在着明显的不合逻辑之处,而这种不合逻辑的转变显然与作者的叙事调控有关。在某种程度上,铁凝归罪唐菲和减罪尹小跳的叙事安排正表现了铁凝对于唐菲这类“恶之花”和尹小跳这类“圣女”的宏观道德判断。

“文学终究是与人为善的事”⑩,在铁凝看来,文学虽不具备审判人类和指点江山的义务与能力,但是它必须肩负起关怀人类精神的责任,“为人类的伦理困惑提供经验和教诲”11,而好的文学更应“照亮生命,敲打心扉,呵护美善,勘探世界的本分”12。在这种文学观的指导下,尽管铁凝对“犯规”型女性流露出赞赏、同情的眼光,但在她看来,文学倘若不能使生活燃起希望,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因此她必须承担起道德审判的责任,为人类留下一个“光明的未来”。所以在铁凝绝大部分的小说中,倘若“犯规”型女性和“守规”型女性同时出场,“犯规”型女性通常因其道德的暗面而被判以黯淡的未来或死亡的结局。即使在《何咪儿寻爱记》和《永远有多远》中,铁凝例外地为何咪儿和西单小六安排了美好的生活,但这一安排的前提也须是“浪子回头”——何咪儿回头选择了最初的男友,西单小六不再“鬼混”。在铁凝意识的最深处,以善为美、以德立人的文学观终究居于首位。

三、个性化与社会化:矛盾的根源

汪曾祺在写铁凝印象记时曾说:“她的照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露齿而笑的。不是‘巧笑倩兮’那样自我欣赏,也叫人欣赏的‘巧笑’,而是坦率真诚,胸无渣滓的开怀一笑。一类是略带忧郁地沉思。大概这是同时写在她眉宇间的性格的两个方面。”13一语概括了铁凝性格中的两个面向:天真和复杂。

2009年铁凝在接受访谈时谈到影响自己最深的两本书:一本是《聊斋志异》,一本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她特别提到《聊斋志异》中的《婴宁》:

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如果说哭得最美的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那么笑得最美的应属于狐仙婴宁。她打破了中国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甚至不会笑的约束和规矩。她天生爱笑,笑起来便无法无天,率性自由,哪怕来到人间结婚拜堂时也可以笑得无法行礼……14

应该说这样一种率性不羁的女性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其之后的创作中她经常不由自主地塑造出这一类型的女性,如《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里喜欢和男孩子玩耍,穿一件扎眼的红衬衫,坚持己见的安然……实际上,这样一种“婴宁性格”或者说“安然性格”之所以得到铁凝的喜爱,是因为铁凝自身就是如此。现实生活中的铁凝是一个非常有己见和独特想法的作家:十七岁时放弃留在城里的机会,选择下乡当知青;二十岁时放弃读大学的梦想,留在河北当作家;《灶火的故事》遭到批判时,她将作品寄给孙犁以维持己见;1986年前后,她的作品被批评为“精神污染”时,她不服气地辩解并拒绝了领导的安排……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铁凝的性格中有一种率真的、倔强的因子在,正是这种因子引导着铁凝关注那些行走在“规矩之外”的女性。如果说婴宁打破了女性不能笑的传统,那么铁凝笔下的“犯规”型女性则打破了女性的身体不能由女性作主、女性不能自赏的传统。

此外,铁凝这种个性化的文学表现在孙犁的影响下也得到了进一步发展。铁凝从小就非常喜欢孙犁的作品,尤其是一本《铁木前传》,她几乎可以背诵下来。2013年铁凝在《让文学的灯火照亮人心——纪念孙犁先生百年诞辰》中再次谈到自己对这本小说的喜爱,尤其是对小说人物小满儿的喜爱。她指出小满儿形象背后蕴含着的复杂内涵,小满儿既是主流思想批判的对象,也是孙犁下意识刻画的美的化身。这样一个人物给铁凝很大的震撼,她以风流的又是美的形象引导着铁凝更深入地关注这一类边缘女性,以至于铁凝笔下的许多“犯规”型女性身后都飘荡着小满儿的身影。也正是在这些人物的创造中,我们看到了“个性化”的铁凝,看到了作为一个女性、一个有着独特审美趣味的作家所表现出来的真挚思考与关爱。

除此之外,1980年代以来反对传统观念、质疑既定逻辑,试图颠覆原有思维方式的各式文学思潮,如寻根思潮、现代主义思潮、女性主义思潮等,都或多或少影响了铁凝的创作。特别是这些思潮带来的新观念、新视角和新方法都开拓了铁凝对于“人性”和“解放”的认识。

尽管铁凝在文学创作中始终坚持个性,但是她并不推卸文学的社会责任,甚至可以说,铁凝实际上更看重文学对社会、对人的精神起到的引导作用。在接受访谈时,铁凝还提到《约翰•克里斯朵夫》给她带来的精神引领作用,这种战胜黑暗、追求光明的体验牢牢地占据铁凝的内心,成为她文学创作的一个最重要的出发点之一。铁凝多次表达这样一种观点,即文学的最终目标应该是去唤醒人类的美德和希望。这种文学观在铁凝承担了社会职务后得到了强化:“我想,当一个作家能够被称为作家的时候,当他准备把作品公之于社会,而不是只写给自己的时候,在他的情感,他的故事,他的梦,他对人类和世界的窥测和探究里,已经有了社会责任的成分。”15在这里,文学的责任与表现善、展示爱的目的相融。以她的三部长篇小说《大浴女》《玫瑰门》《笨花》为例,每一部小说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主人公在拨开了罪与恶的荆棘后,终于在山顶望见爱与宽恕的风景。

读者与批评者的声音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作家的写作。在姚斯的接受美学中,读者的期待视域是作家创作时所要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每一个作者都依赖于他的读者的社会环境、观点和意识”16。因为要考虑读者的期待视野、审美趣味,作家的创作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读者影响或制约。铁凝在创作《玫瑰门》后曾一度受到读者的批评,许多人感叹“香雪”的消逝,对这一创作转向表示了不满。对此,尽管铁凝坚定地表示自己会坚持自己的创作,可是下一篇她即创作了《孕妇和牛》这一篇被称为“香雪回归”的作品。很难说铁凝的这一转变没有受到读者批评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读者也在无形中参与了作者的创作。

尽管个性化的铁凝和社会化的铁凝都着意于表现善,但这种“个性的善”与“社会的善”并不和谐一致,甚而存在着某些抵牾。以铁凝笔下的两类女性为例,“守规”型女性有着良好的道德修养、遵循社会规范;“犯规”型的女性敢于追求自我、蔑视社会道德约束。按照“个性化的小善”的观点,“犯规”型女性实际上并不是“恶人”,也理应得到众人的理解、获得美好的人生。但若如此,“守规”型女性为了仁义和道德所作出的牺牲就失去了意义,因为如果忽视了道德规则也同样可以获得幸福,那么人人可以“犯规”。对此,铁凝的解决办法是牺牲“小善”,即对那些“犯规”型女性施以道德惩罚,以维护“大善”。但如此以来,文学对个体的“人”的关怀力度就显得不够,关于“人”的思想表达就缺少直击人心的效果。

铁凝能看到人的困境,发觉到人的喜怒哀乐,触摸到人情人性的脉搏,不自觉地写出“犯规”的作品,但她始终秉持着一种善的文学伦理观,尤其当她肩负多重身份——政治身份、作家身份、女性身份后,她更重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作品呈现出来的启蒙作用,如此一来,她的作品也就常常笼罩着一种温和的、光明的亮色。

注释:

①丁帆、齐红:《寻找生命的纯净瞬间——论铁凝的短篇小说》,《长城》1995年第3期。

②王蒙:《香雪善良的眼睛——读铁凝的小说》,《文艺报》1985第6期。

③④铁凝:《六月的话题》,《铁凝文集》(3),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

⑤“小黄米”指的是出卖自己肉体的女性,参见铁凝《小黄米的故事》。“于是它的名字就自然而然地赋予了一种人,一种女人。莫非这只因为它生成时的泼辣和它那坚强的附着性——黏?于是受了这附着性吸引的男性叫‘量黄米’(者);情愿拿自己囫囵个儿地黏男人的女人叫‘粜黄米’(者)。”

⑥铁凝:《“关系”一词在小说中——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6期。

⑦15铁凝:《铁凝自选集》,海南出版社2008年版,第527—528、457页。

⑧⑨赵艳、铁凝:《对人类的体贴和爱——铁凝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1期。

⑩12铁凝:《飞行酿酒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

11蔡文舒:《文学伦理学视域下的铁凝小说》,《青年文学家》2020年第15期 。

13汪曾祺:《师友故人忆念中》,译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147页。

14铁凝:《文学是灯——东西文学的经典与我的文学经历》,《人民文学》2009年第1期。

16[德]H. R. 姚斯、[美]R. C. 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 周宁、金元浦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2页。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