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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诱惑与沉默的骆驼——论张炜长篇小说《河湾》中的“自我守持”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 | 段晓琳  2023年01月31日16:33

内容提要:张炜最新长篇小说《河湾》讲述了在时代的裹挟与物欲世界的袭扰中,个体如何以倔强的心灵守持自我的故事。“异人”作为《河湾》中最核心的概念,其关键性内涵是自我恪守,《河湾》整部小说就是围绕着“异人”而展开的“致命的诱惑”与“沉默的骆驼”的故事。小说首先以“致命的诱惑”揭露了个体自我回归与自我守持的强烈欲望,进而以“沉默的骆驼”表达了个体对自我背叛行为的决绝反抗与拒绝,最后以生长的河湾与河湾上的生长完成对自我回归、自我守持与自我生长的叙事。《河湾》是一部强烈介入当下现实的作品,张炜以看似“后撤”的浪漫姿态,决绝地表达了自己介入现实的勇气和守持自我、维护良善的决心。

关键词:张炜 《河湾》 自我守持

《河湾》是张炜的最新长篇力作,也是新时代文学的重要收获。《河湾》讲述了傅亦衔从追逐“异人”到最终投入河湾成为“异人”的故事。“异人”作为《河湾》中最核心的概念,其关键性内涵是自我恪守,即“异人”是拥有自我的人,有着刚正不阿、不随俗见的坚持和特立独行、始终良善的品质。总体来看,《河湾》整部小说就是围绕着“异人”而展开的“致命的诱惑”与“沉默的骆驼”的故事,其故事的核心是“自我守持”。小说首先以“致命的诱惑”,即洛珈与河湾的“异人”诱惑,来揭露个体自我回归与自我守持的强烈欲望,进而以“沉默的骆驼”来表达个体对自我背叛行为的决绝反抗与拒绝,最后以生长的河湾与河湾上的生长完成对自我回归、自我守持与自我生长的叙事。从《古船》行至《河湾》,张炜反抗世俗、坚守自我的激情内核并未改变,《河湾》仍是一部强烈地介入当下现实的作品,它讲述了心灵与精神关口处的河湾式抉择,即在时代的裹挟与物欲世界的喧嚣袭扰中,个体如何以倔强的心灵和顽韧的品质来告别和重建当代生活。张炜以看似“后撤”的浪漫姿态,决绝地表达了自己介入现实的勇气和守持自我、维护良善的决心。

一、致命的诱惑:自我回归与自我守持的强烈欲望

张炜在《河湾》的开篇小引中说这部小说是在讲述一个“致命的诱惑的故事”,像过去一样,这讲述伴随着“自我拷问”与“灵魂的洗礼”。总体来看,《河湾》对“致命诱惑”的讲述刻下了时代的锥心之痛,也记录下了倔强心灵的艰难抉择。与常人所容易遭遇的名利权势、金钱美色的诱惑不同,小说《河湾》是从“访高”与“异人”的诱惑写起的,“我的朋友燕冲善画‘访高图’,几十年里多画同一题材。画中的‘高士’们一个个宽袍大袖,居于山间僻地,面目模糊,束着高高的发髻。这些人在陋屋草堂里烹茶,在溪边抚琴,都是寂寞高人”①。小说主人公傅亦衔和朋友燕冲向往高士的生活,却又明白高士连同高士的时代和高士所居的山水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相信“大隐隐于市”的傅亦衔仍然对俗世中可能存在着的高人异士心存念想,他猜测这些“隐士”可能就藏在看起来庸庸碌碌的日子里,且正过着惊世骇俗的生活。实际上,《河湾》中的“我”(傅亦衔)不仅像《家族》中的宁吉、《独药师》中的季昨非以及《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一样倾心于“异人”,他们本身就是“异人”,拥有着特立独行的人生与格外倔强的心灵。傅亦衔在“童贞即原罪”的时代,以一个高龄单身汉、老古董式的“童男子”、未能被时代所失身的“男性标本”身份,不合时宜地在大机关中过着坚如磐石的鳏夫式独身生活,却又在城市的隐秘角落中,与“女王”洛珈保持着隐而不彰的实验性婚恋(两性)关系,他们彼此独立,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却又用充满仪式感的鲜花、书面语和预约式见面维持着非庸俗的“隐婚”关系。这种与普通家庭截然不同的“婚姻”方式,让向往正常家庭生活的傅亦衔备受煎熬也倍感幸福,他像追随遥不可及的高士一样,用满腔的“爱力”②忠贞无比地追随着洛珈,却又像那个死在南下火车上的精疲力竭者,“结了一辈子婚,还是没有老婆”。傅亦衔对这种过分疏离且情感付出极不平衡的亲密关系之所以能够坚持忍受,原因主要在于洛珈对于傅亦衔而言,是一种致命的诱惑,这种诱惑几乎是一种不可抗力。

从小说总体来看,《河湾》的主人公傅亦衔主要遭受了两次致命的诱惑,在小说前半段,这无法抵抗的诱惑是洛珈,而在小说的后半段,致命的诱惑则主要来自于河湾。但从本质上来看,洛珈与河湾的诱惑是同质的,这诱惑连接起了傅亦衔的过去,并决定了他现在的处境与未来的抉择。而这诱惑之所以是致命的,就在于它事关喧嚣处境中的自我守持、故土根脉的连接与承继、家族史与个人史的讲述与记录等人生大事,它从根本上关系着傅亦衔个体自我的寻找与回归、人性的修复与生长等关键性问题。

首先,“家庭、家族、乡邻等地域空间中的基本单位,从情感、价值观、精神质素等方面,提供了区域/群体文化认同的基础和路径。”③洛珈与河湾触发了傅亦衔记录家族史与讲述个人史的强烈欲望,对家族史与个人史的追溯与讲述正是个体自我寻根与自我认同的基础与前提。《河湾》的小说结构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傅亦衔当下的生活困境与主体选择,这条线索从“访高”始、以“访高”终,傅亦衔从向往“异人”、追随“异人”到放弃机关生活、投入河湾成为“异人”的过程构成了小说的叙事主线。另一条是傅亦衔过去的人生往事,这条叙事线索以傅亦衔的家族史与个体苦难史为主要内容,其中家族史的叙述由洛珈引起,而个人史的讲述则由河湾触发。两条叙事线索双线穿插并行,共同将傅亦衔推到了精神与心灵的关口处,催促他作出了河湾式的抉择,“人这一辈子就像一条河,到时候就得拐弯”。由于在傅亦衔的自我认同中,正是一个人的过去决定了他的现在,所以对家族史与个人史的讲述与记录就成为了一件极其重要、无可替代的事情。洛珈对童年身世与家族史的自述,串起了一段藏在半岛往事、战争历史与东部传奇中的个体苦难史,悲伤孤绝的故事、无处申诉的冤屈、悲壮庄严的质询与倔强执拗的成长都掩映其中。洛珈的讲述触发了“我”(傅亦衔)强烈的讲述欲,因为“我”的家族故事同样掩藏在半岛往事的历史褶皱中,与洛珈的家族史交织在同一部东部传奇里,有着相似的血泪冤屈与悲伤孤绝,有着相类的庄严肃穆与倔强执拗:“洛珈关于母亲、亲生父亲和继父的复杂经历深深震撼了我。但我的家族、我自己,一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部血泪史、奋斗史、世纪传奇,这样讲也许毫无夸张。”“她现在必须了解我,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得从头开始,从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不幸的亲人讲起。我爱她的全部,就像她爱我的全部一样。所以我才听从她的安排,这样度过一生。今夜我在心里做出一个决定:写一份自己家世的详细文字,即家族传记。”于是,在《古船》《家族》《我的田园》《忆阿雅》等小说中一再出现的“红马家族”再次出现于《河湾》的家族叙事中,那匹“像太阳般红亮的、跳跃不止”④的“红马”不仅承载起了一个家族的浪漫传奇,也凝结了一个家族的血泪苦难。关于红马家族的叙事,不仅是傅亦衔记录家族史的内在必须,也是张炜追溯家族根脉时所寻求的“一种精神的血证”⑤。而在《他的琴》《你在高原》《我的原野盛宴》《爱的川流不息》等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南山叙事”也再次出现于《河湾》中,“走进那片蓝色的山影里”⑥受难的父亲,背负着凿山的宿命,在奔走与被困的一生中,将游走流浪的血脉、“一根筋”的倔强,乃至凿山的宿命都遗传给了傅亦衔。“从根本上说,‘历史’和‘文化’叙事是‘人’的也是‘关于人’和‘属人’的叙事”⑦,家族是一个人的来处,关于家族史的叙事构成了傅亦衔自我寻根的基础与自我认同的前提。

如果说,洛珈的身世讲述构成了关于家族史叙事的强烈诱惑,那么讲述个人史的致命诱惑则主要由河湾来触发。河湾是一个缩小的海湾,河湾的山水、林野、香蒲、动物、蒲根酒无不亲切,它们唤起了傅亦衔的童年记忆。“我突然想起外祖母也酿过这种酒,但那是浅黄色的。一种连接了童年的酒,让人有说不出的安慰和感激”,“这片山峦令人亲近到心的深处。我一次次回忆少年和青年的半岛游走,搜寻着记忆的褶缝”。正是河湾撩拨起了“我”内在的强烈向往,促使“我”继续讲述和记录“我”的家族史与个人苦难史,“说到那幢救命的小茅屋、小果林,还要感激郑爷爷。母亲和外祖母不愿说起那段血泪岁月,可永远不会忘记。外祖父遭到土匪伏击,惨死在小城西南郊的松树下,那儿的白沙被他的血染红了……”“屋子前后的树木结出果子时,我就出生了。从此小茅屋里有了四口人。我是吃着甘甜的果子、听着各种故事长大的……”如花似玉的原野上掩映着悲伤孤绝的故事,想不到的悲凉故事都化成了枝枝叶叶,河湾与故地的相似性为傅亦衔追溯个人史提供了触发契机。

河湾美丽的山水林野、甘美丰硕的物产以及干净到没有一丝灰气的“美生灵”⑧们唤起了“我”关于出生地、童年经历与少年时代的记忆,而河湾的“故事”则直接触发了“我”对游走与流浪史的叙述。河湾的老鲁擅长讲故事,讲述一些惊世骇俗却从不瞎编的野怪精灵故事,其中最令人惊心动魄的便是妖怪“黑煞”和“血煞”的故事。正是“血煞”的故事让傅亦衔萎在了黑影里,因为他少年流浪生涯的起始正开端于“躲血煞”。游走与流浪的少年生涯,让傅亦衔在荒野枯寒的奔走中,尝尽了悲凉孤寂的苦难,他经受了暴力的欺侮、同性的压迫与异性的侵犯,他被剥夺了童贞,却毅然在流浪跋涉中成长为了一个“清洁而进步”的青年。回望张炜的小说创作,流浪叙事几乎贯穿了张炜文学创作的各个阶段,《九月寓言》《柏慧》《丑行或浪漫》《你在高原》《艾约堡秘史》等作品中都不缺乏游走流浪、奔波跋涉的人物。而张炜流浪叙事对叙事者流浪形态的创造,往往“体现为精神对‘自我’的询唤过程”⑨,流浪者的流浪过程本身及其对流浪经历的追溯与重述都蕴含着自我寻找与自我确认的内在意义。正如毕业于“流浪大学”的淳于宝册会经常用过去的流浪经验来评判当下的处境和指引选择的方向,《河湾》中的傅亦衔也必须用过去的人生经历来衡量和评价当下的抉择与未来的去向,因为“往昔一定会决定现在,那是一个人精神与血脉的源头”,而人的一生仅仅是对得起自己的经历,也将是“至艰至难的一条长路”。因此,洛珈与河湾所引发的追溯与讲述家族史与个人史的致命诱惑,其本质上是个体自我寻根、自我认同与自我回归的强烈主体性诉求。

其次,土地决定了一个人的本质,洛珈与河湾的诱惑还是一种致命的故地血脉的强烈诱惑,而对故地血脉的连接与承续正是个体实现自我寻找与自我复归的根本方法。作为一个不屈不挠地维护故地的作家,张炜是一个不停地为出生地争取尊严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一刻也离不开出生地支持的“胆怯的勇士”⑩。故地在张炜的文学世界中,具有决定本质的关键性作用,“只有土地才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的性质,并且会一直左右我们”11,“故地连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长出第一绺根须。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认:故地处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12。当傅亦衔结束游走的流浪生活时,他在大学校园中宿命般地偶遇了干草垛背后的洛珈,这个堆积了整个秋天的干草垛,以特有的秋野的浓烈香气吸引了傅亦衔,促使他在这个“生命的瞬间”被洛珈的美丽所击中,她离去时美丽到就像一株“风中的缬草”。因此“异人”洛珈从一开始就对傅亦衔有一种类似故地的诱惑,她像宿命的干草垛一样带有秋野的故地气质。当傅亦衔在城市的喧嚣与大机关“固定搭配”的公文式生活中逐渐“厌倦”与无可忍受时,洛珈就成为了故地的一种替代,她像那个干草垛一样,用秋野的气息抚慰了傅亦衔躁动痛苦的灵魂,傅亦衔甚至在洞房之夜都要用秋野里的地瓜来形容洛珈的身体:“在温吞吞的夜色里,她好像仰卧在碧绿的地瓜叶上,起伏的田垄让她柔软的躯体自然地弯曲,散射着若有若无的光泽。拂开松软的泥土就是丰腴的果实。我想起了在流浪和游走之路上,乡村大娘揭开了喷吐白气的锅灶,端出了一簇逼人的火红的地瓜。”

不仅洛珈以散发着野地气息的干草垛气质给予了傅亦衔致命的诱惑,河湾更是以与故地相似的山野本质真正成为了故地的替代,“这儿像一个缩小版的海湾,我在海边出生,熟悉它们,也深知它们的好。多少海湾的记忆啊,浅水中的小鱼唰唰跳,成群的银色身躯无比诱人;黄色的小蟹子和海蚯蚓……”“满坡的野生气和忙碌的蜜蜂让我想起了少年时代、大树和草丛、绿色中出没的各种动物”,“河湾的一切都紧紧牵扯我的神经,每一丝扯动都让人有切肤之感”。故地是亲人长眠之地,故地有少年的天空,离开故地已经太久的傅亦衔忽然在倍感厌倦后觉醒,他是从流浪之路上走来的少年与青年,他一无所有,唯靠荒野。可当傅亦衔再次回到那滚烫灼热的跋涉之地时,却发现故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的大地坐标连同如花似玉的原野都被拙劣的水泥丛林与阴森森的“鬼城”所吞噬,家族曾经居住的港城与少年游走的山地也都已面目全非、破败不堪,故地成为了一去不复返的永不可再归之处。所以,傅亦衔果断放弃了“走向副局长”的大好前程,从余之锷那里接手了河湾,成为了河湾的新主人。河湾连接着故地的血脉,河湾为傅亦衔提供了无限接近故地的山野,他在这里恢复了与大地进行“心语”13对话的能力,也再次听懂了半岛上“哈里哈气”14的声音。承继并延续了故地血脉的傅亦衔,在故地的寻找与再造中实现了对自我主体的修复与回归。

最后,浪漫是一种守持自我的方式,“异人”洛珈与承载“异人”的河湾为傅亦衔提供了一种“高人异士”的浪漫形式,这种浪漫形式可以帮助傅亦衔抵挡喧嚣物欲世界对人性的戕害,使自我得以守持,使人性得以修补与生长。生活的本质是粗俗不堪的,芜杂的喧嚣对人性的频频侵扰,常常让自我失去了自语的能力。傅亦衔在大机关中过着备受压抑的生活,肌肉发达、身体雄健的他却要在“夹起尾巴”“收束锋芒”的精神消磨中,以期期艾艾、蔫蔫弱弱的病态生存,这种病态的戕害是对自我本性的压抑和对人性的侵损与剥噬。网络与智能手机所带来的的信息刺激像鸦片一样强迫性入侵傅亦衔的生活,知识爆炸与太过拥堵的信息以无处不在的是非纠缠、难辨真伪的黑白颠倒、阴险可怕的谩骂攻讦、荒谬无聊的中伤诽谤以及不择手段的窥私探秘,对傅亦衔的心灵与生活都进行着无时无刻的强奸式骚扰,让他受尽失眠与烦躁的折磨。面对名利场中的追逐沉浮与表演式的虚伪浮躁以及加速式生活对生命所造成的无意义耗损,傅亦衔都像“沉默的骆驼”一样冷淡、厌倦、疲惫、抗拒,他迫切地需要洛珈的爱、鲜花与浪漫以及河湾的山水、蒲米、原野来应对围攻而来的寂寞与荒芜、严酷与悲凉,“我们既跟不上,也没必要追逐这个加速旋转的世界,因为一切都没完没了。这是一个不断重复和累叠的欲望的世界,各种欲望。这是一架大功率的粉碎机。它借助人性的特征,就像遇到了一堆干柴,很容易就把它们打成了粉末。既然是一棵草,我们还是浸到水中,比如河湾那样的地方吧,这样就不太好粉碎了,因为变艮了”。因此,洛珈与河湾的致命诱惑,还是一种以浪漫来守持自我的强烈诱惑。

从根本上来说,“异人”与“访高”的诱惑,其实质是回归自我、守持自我的诱惑,它延续了张炜式激情的坚硬内核,“即对抗世俗、坚守自我”15。在傅亦衔与余之锷看来,“异人”是一个严格且严肃的概念,“特立独行也许比身怀绝技更重要,因为那关乎心态和品质,自我恪守。一个人的刚正不阿,不随俗见的坚持和洞悉、勇气和心智,大概是‘异人’的核心内容”,“‘异人’是拥有自我的人,他们不在潮流之外,也不在潮流之中,而在潮流之上”。无论是追溯与记录家族史与个人史,还是寻求故地血脉的连接与承续,无论是用“爱力”追逐“异人”的浪漫,还是选择投入河湾以求“无根之木”的再次生长,这些都是傅亦衔认同自我、回归自我、守持自我、修复自我、治愈自我的方式。因此,《河湾》中的“诱惑”才如此“致命”,它事关根本,是一种与个体的自我本质、自我存在关涉甚深的致命诱惑。

二、沉默的骆驼:对自我背叛行为的决绝反抗与拒绝

文学是“人的启示录”,它存在于以“人”为中心的世界,“关心和表达的现实是以‘人’为中心的现实”16。长篇小说人物塑造的典型性、深刻性与复杂性程度是衡量该小说艺术成就的重要维度。总体来看,《河湾》在塑造主人公傅亦衔的人物形象时采用了人物对照法,洛珈、余之锷、何典、德雷令等其他人物从正面、侧面或反面对傅亦衔的性格特点、行为动机以及命运走向等进行了对照与映射。以傅亦衔为中心,《河湾》中的人物关系网按照活动空间和人际关系的性质大致可以分为四组:第一,机关组,主要包括女上司、老科长、圆圆、生生等,这组是傅亦衔的机关工作人际关系网;第二,家庭组,主要包括洛珈、洛珈的母亲以及洛珈的弟弟棋棋等,这组是傅亦衔的“隐婚”家庭关系网;第三,老同学组,主要包括德雷令、“苟全法”、女科研者等,这组是傅亦衔形形色色的同学“友朋”关系网;第四,河湾组,主要包括余之锷、苏步慧、何典以及老鲁夫妇等,这组是傅亦衔真正的亲朋至交、挚友知己,是对傅亦衔产生最重要影响的人际关系网。其中前三组人际关系又因为狸金事件而被交织于同一张权势斗争关系网中,并以权力运作、资本博弈、网络操盘、舆论引战等各种较量方式参与其中,共同构成了当下喧嚣物欲生活的名利场大网。这张大网从四面八方对傅亦衔进行围攻、监视、渗透与撕扯,并多次试图将傅亦衔拉入或控制在大网之中,但傅亦衔始终格格不入。继承了“一根筋”家族遗传的他,倔强得像一头“沉默的骆驼”,面对喧嚣的表演,他除了静默的拒绝一无所有:“事后回味,才觉得那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时刻:一次秘而不宣的庆祝,只为一场鏖战的终结。我不能不想到‘女王’之称,想到背后的种种较量,也不再认为洛珈只是一个轻松的旁观者。我想到了那些威胁逼迫的图片,还有她在同学会上那只颤抖的手,更有棋棋的被绑架。这其中到底隐下了多少惊心的故事,已经超出了自己的理解力。我是一个猜测者和沉默者,就像一头语言不通的骆驼,被主人牵到场上看球。进球了,狂热的呼喊震耳欲聋。而我是一头骆驼。”

因此,以傅亦衔为中心的四组人物关系网又可以划分为两个大组:A组(机关组、家庭组、同学组)人物关系网组成了难以承受、也无可忍受的当下生活困境,而B组(河湾组)人物关系网则构成了傅亦衔内心真正向往的理想“异人”生活。由于A组的喧嚣世界以种种傅亦衔无法接受的卑劣与险恶对其个体生活造成了过于频繁的侵犯与骚扰,使其个体人性遭受了许多不可逆的伤害,所以傅亦衔在生命与心灵的关口,选择向B组世界“逃离”和“后撤”,投入河湾这个可以生长的地方来修复人生的千疮百孔,以谋求生命的喘息与人性的再生。因此,《河湾》的总体小说叙事方向正是傅亦衔逐渐抛弃并逃离A组大网,同时不断靠近并融入B组小网的过程,如图所示:

在《河湾》庞大的相互交织的人际关系网中,凡重要人物均对傅亦衔有不可替代的人物对照功能。比如何典,作为一种接近于理想的“异人”性格,他已经达到了高于潮流之上的境界,却又对自己“还不够孤独”的修行状态有着清醒的认知,他代表了傅亦衔的未来以及傅亦衔将来所需要走的修行之路,因此何典本质上是一种理想化了的傅亦衔性格。傅亦衔对何典的钦佩、崇敬、向往,强烈地昭示出了他的性格底色是一种倔强的“异人”性格,这种倔强的心灵以始终保持良善、守持自我、维护本心,以及坚决站在道义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这一边为原则。再比如余之锷和苏步慧夫妇,他们是傅亦衔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他们比傅亦衔早一步觉醒,在厌倦机关生活之后果断弃仕从商,而后又弃商入山林,将所有家财都贴补在河湾的山水草木上。也正是智者余之锷提出了“生长”这个重要概念,其清新的现实主义所追求的正是自我主体的独立、恢复与生长。某种程度上说,余之锷既是傅亦衔的镜子,又是傅亦衔的引路人。但先行者余之锷却是一个失败了的傅亦衔,其失败的症结在苏步慧。苏步慧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浅薄的好人”,她有着令人不可抵御的天真与纯稚,也有着天生的轻信与盲从。她痴迷于诗歌、戏剧与音乐,崇拜爱情、诗人与歌者,但她最终却为轻浮与虚假的浪漫主义所害,为此她付出了血的代价,失去了终生挚爱。余之锷与苏步慧的失败代表了傅亦衔的河湾“异人”之路所可能遭遇的危险与挫折,他们为傅亦衔留下了先行者的珍贵警醒与失败者的惨痛教训。再比如女上司与德雷令,他们分别是机关组与同学组人际关系网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也分别代表了傅亦衔当下生活困境中所可能遭遇的异性侵扰与同性压迫。而来自于异性的侵扰和同性的压迫又将傅亦衔的当下处境与过去的人生苦难相勾连起来,映射出傅亦衔所已遭受和正在遭受的人性侵害,从而凸显出傅亦衔行动选择的合理性以及其性格中倔强的反抗特质。

但《河湾》中对傅亦衔起最重要对照作用的人物无疑是洛珈,洛珈是《河湾》的第一女主角,是仅次于中心人物傅亦衔的二号人物。“女王”洛珈性格的复杂性与典型性是《河湾》人物塑造的突出艺术成就之一。“随着新经验的发生,有效的现实主义表达总是必须通过新叙事的发现来落实”17,小说《河湾》塑造人物的精妙之处在于,该小说主要采取的是一种限制性叙述视角,读者对洛珈的认知主要来自于“我”(傅亦衔)对洛珈的理解与讲述,但傅亦衔眼中的洛珈只展露了“女王”拼图的冰山一角,洛珈完整的人物拼图要靠其他人物(如棋棋、德雷令、余之锷、“苟全法”等)的评价与转述来共同完成。自傅亦衔被洛珈的美丽所“击中”后,带有干草垛气质的洛珈一直以高贵的自持、美丽的优雅、清新脱俗的浪漫和特立独行的品质吸引着傅亦衔,这促使傅亦衔将所有的“爱力”都用于追随“异人”洛珈。无论从傅亦衔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其他人的角度来看,洛珈都是当下时代中的巾帼枭雄,有着格外出众的能力和非同一般的魄力。洛珈与《独药师》中的陶文贝相似,有着自尊且独立的生活、强大的自我和思想与行动的主体性。《独药师》中的陶文贝像“洋蓟”一样倔强而罕有,她要求婚后也要与季昨非彼此单独过自己的生活,且既要有共同的家,也要有个人的家,因为“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从事原来的、各自专注的志业”18。洛珈与之相似,她拥有庞大的事业、强力的手腕与出色的才干,在两性关系中始终保持独立、自尊与疏离,但又在与傅亦衔的“隐婚”中经营着一份将初恋进行到底的浪漫。更为重要的是洛珈的身世与傅亦衔的过往有太多相似之处,相互勾连的家族苦难史加深了傅亦衔对洛珈的心灵认同。

洛珈对家族苦难的申诉、对继父不妥协的质询和与家庭最终的和解都深深震撼着傅亦衔的心灵,尤其是她与动物相处的经历,更是对其良善本性的最好证明。在张炜的小说中,动物往往是人类“非常重要的生命参照”19,由于动物是离人最近的“他者”和“弱者”,所以人与动物的关系往往能够折射出他是否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是否真正持有良善的本质。在小说《河湾》中,以小驴为代表的“美生灵”们总是重复出现,它们出现于外祖父的院子、洛珈继父的家里以及河湾的山水之中。由于“在各种情形下,都有这样一些重复,它们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同时这些重复还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多样化的关系”,因此“一部小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注意诸如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20。《河湾》中重复出现的动物们无不与人的良善品质有关,外祖父和傅亦衔爱动物的家族遗传凸显的是整个家族良善的品质与高尚的品格,洛珈继父院中的动物意在凸显继父强悍粗猛的外表下内里的温柔与良善,河湾的动物们则凸显的是河湾的看护者们对良善本性的维护与对人性温良品质的坚守。而少女洛珈与动物们真挚亲昵的关系所突出的正是她来自于苦难却依然保持良善的品格。

但傅亦衔所认知的这部分洛珈仅仅是洛珈拼图的一部分,“女王”的完整人物拼图还需要借助他者的讲述来补全。就洛珈母亲、洛珈弟弟棋棋、德雷令、女上司、余之锷、“苟全法”等人的他者叙述来看,“女王”洛珈是一个手眼通天的厉害人物,她的心计与手段足以令她在权势斗争、财富积累与名利沉浮中如鱼得水、如日中天。事实上,洛珈一直与傅亦衔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和不可消弭的分歧。比如洛珈擅长用书面语来维系她与傅亦衔的两性关系,而来自于乡野的傅亦衔却更擅长俗语与俚语。傅亦衔渴望温煦而正常的婚姻生活,而洛珈却只能给予他有限的隐而不彰的爱。再比如,傅亦衔因为爱而对洛珈的身世往事给予了虔诚的倾听,而洛珈却对傅亦衔的家族、故地、流浪史等毫不感兴趣,这就让傅亦衔的满腹话语都痛楚地堆积在原地,像滚沸的水一样无处释放。“我们在一起,除了忍受其他,还有隐在内部的、永远期待然而永远不能如数释放的一切,那是话语、情感、欲念,或与生俱来的某些隐语。”傅亦衔与洛珈在河湾与狸金事件上的看法也截然不同,傅亦衔将河湾看作是令人“生长”的地方,而洛珈却认为河湾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浪漫,在狸金事件中,傅亦衔关注的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而洛珈关心的却是狸金背后的权势斗争与资本博弈。

但傅亦衔与洛珈决裂的根本原因在于洛珈对自我的背叛和对良善底线的抛弃。狸金事件中,傅亦衔同情被权势斗争与资本博弈所伤害的无辜者,尤其是被重重网络暴力迫害到无地生存的“知义者”耿杨。傅亦衔痛恨以阴险的谣言和无耻的指控来仗势欺人地构陷和迫害他者的“网蜱”,所以当傅亦衔从“苟全法”的口中得知,狸金事件的幕后操手以及“苟全法”、女科研者等“网蜱”的背后掌控者竟然是洛珈时,傅亦衔彻底失去了在当下生活中继续挣扎的欲望。“沉默的骆驼”在骤然觉醒时痛楚地感到了“女王”的高冷威严与残忍冷酷,这种女王的“严厉”已经压碎了他的肉体与心灵:“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都能感受一双直盯过来的眼睛:不再迷离温情,而是高冷和严厉。‘女王’的高高发髻之下是威严的注视。我双手抱胸,好像在抵御不可承受的北风。我强抑内心泛起的呻吟,倾听来自躯体内部的另一种声音:噼噼啪啪的碎裂声。”面对“女王”的真相,傅亦衔以彻底的拒绝来表达他绝望到底的反抗,当傅亦衔接到洛珈的电话时,他只能一遍遍回以重复的“我是骆驼”来表达他的痛楚与拒绝。小说还以颇具有象征意味的两次拒绝敲门声来形象地传达傅亦衔与洛珈以及洛珈背后整个当下世界的决裂。来自于洛珈或女上司等他者的嘭嘭“敲门声”,自信而蛮横、剧烈而霸道、绵延而持久,它就像是频频侵扰傅亦衔人生的巨大侵犯性力量,总是在霸道地持续性地强迫傅亦衔就范,而傅亦衔在对之厌倦至极之后,选择了爆裂性的决绝反抗。自此小说叙事“急转直下”,傅亦衔完全舍弃了洛珈,他从当下的世界迅速逃离,彻底投入到河湾的山水之中,成为了河湾的新主人。

张炜在《河湾》的开篇小引中写道,“人的一生仅仅对得起自己的经历,也将是至艰至难的一条长路。人首先背叛自己,然后背叛其他”,“人们常常讲到苦难的家世和良好的教育。可这一切未必等同于良知”。能否坚守良知,能否对得起自己的苦难经历,能否保持对自我的不背叛,这是傅亦衔与洛珈之间的根本分歧。傅亦衔之所以用颇有隐喻意味的“沉默的骆驼”来回应洛珈的召唤,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在洛珈身上发现了沉痛的真相,即苦难未必产生良知,而历经苦难的人也可能成为苦难的制造者。在这一点上,洛珈与小木澜可算是同类人。河湾的游荡歌手小木澜以虚假的轻浮浪漫和表演者的虚伪欺骗耗尽了苏步慧的生命,而他的家世出身却是一部血泪苦难史,何典对他作出了精准的评价:“饱受苦难者一旦制造苦难,可能也是行家里手。”卑微未必使人高贵,苦难的人生也未必产生良善,人这一生要对得起自己的经历其实并不容易,人总是先背叛自我再背叛其他。

张炜的文学创作一向具有强烈的“互文性”21特点,苦难与良知的关系也是张炜纯文学创作中所一再探讨的主题。《河湾》不仅在“狸金事件”上与《艾约堡秘史》有直接的背景关联,在人物塑造、主题探讨上也具有内在延续性。从《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到《你在高原》《独药师》,从《半岛哈里哈气》到《寻找鱼王》《爱的川流不息》,张炜的小说中从不缺乏历尽苦难却仍旧野蛮生长的主人公,他们顽强挺立得“如同戈壁之上的骆驼刺”22。但相较于张炜之前小说中所常见的历经苦难却依旧坚守良善的人物不同,张炜在《艾约堡秘史》中有意写出了淳于宝册其复杂人性中的自我分裂与背叛。毕业于“流浪大学”、历尽苦难而成长的淳于宝册,有着极其强大的生命力与极其敏感的心灵,他既虚荣又卑微、既虚伪又真挚、既善良又残忍、既淫秽又纯洁,他遭受了极端的苦难,但却并未在获得物质财富层面的巨大成功后,也在精神层面上获得对良善和自我的成功坚守。狸金集团的心脏“艾约堡”既是淳于宝册的“苦难纪念碑”,也是他的“荒凉病室”23,他曾在暴力面前饱受“递哎哟”的屈辱,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成为‘递哎哟’的反对者,他痛恨‘递哎哟’,同时也是一个‘递哎哟’的实践者”24。加量煅龙骨与大剂量朱砂也难以镇伏的“荒凉病”,正是他自我迷失、心灵空虚与精神分裂所造成的极端痛苦在其身体上的病态表征,“艾约堡”既是其苦难与屈辱的铭记,也是其背叛自我与良善的明证。吴沙原明知矶滩角被吞并的命运不可阻挡,但他仍不屈不挠地对抗狸金,因为狸金所破坏的不仅是海边如花似玉的林野,还有最珍贵的正义与良善,“过去有个词儿叫‘巧取豪夺’,今天已经过时了,因为太麻烦,不如‘豪取豪夺’。可以说狸金的巨大财富中,占绝大比例的都是不义之财!你们毁掉了水、空气和农田,还把财富转移到国外!可是真正的大罪并不是这些”,“是因为有了狸金,整整一个地区都不再相信正义和正直,也不信公理和劳动,甚至认为善有善报是满嘴胡扯”。25淳于宝册的复杂性正在于他来自于苦难却又成为他者苦难的制造者,他本性良善却又在资本积累与扩张中背叛良善,他渴望在精神迷途中“寻回本心”26,却又在对狸金帝国的权势掌控中更加失去自我,也正因为他残留着良善的本性与敏感的自我,所以其精神撕裂所造成的“荒凉病”才愈发酷烈、经久难愈。

狸金集团动荡的根由是狸金董事长“出事了”,但董事长淳于宝册是被“荒凉病”所逼疯了,还是因血腥资本扩张而东窗事发,还是因为追求自我救赎而放弃了狸金帝国,我们不得而知。但《河湾》中,淳于宝册与狸金精神的真正继承者是洛珈。洛珈与淳于宝册有很多相似性,他们共同阐释了张炜“苦难未必产生良知”的自我背叛主题。不同的是,洛珈虽然也像淳于宝册一样受益于权势的庇护,并在名利场与财富积累中获得了巨大成功,但同样出身苦难的她却失却了自省的自觉与良心的撕扯,只愿活在当下的她在制造他者的苦难时完全没有发作“荒凉病”的风险。因此,“女王”洛珈不仅背叛了其苦难的家族史,也背叛了曾经良善的自己。所以,“沉默的骆驼”傅亦衔抛弃洛珈而奔向河湾的选择,也正表露了他对自我背叛行为予以拒绝与反抗的决心。张炜始终相信,只有良善的东西才能够治愈人生的“溃疡面”,因此经受苦难的人绝不可以因为苦难而背叛自我、放弃良善,“一个人经受了苦难,更不应与恶联手去制造苦难;曾经从苦难中感受过屈辱的人,不应该再去播撒苦难,那种行为想一想就会感到羞愧和自责”27。

结语:生长的河湾与河湾上的自我生长

在张炜的文学世界中,每一部作品的名字都具有无可替代的独特性,“所有的书都要确定名字才能开始写。名字好比书中世界的太阳,它要照亮这个世界,具备全部文字围绕它旋转的强大引力”28。《河湾》的“河湾”显然也不仅仅是一个理想性的地理空间。从最初的芦青河、九月的野地、葡萄园,到高原、南山、海边林子、如花似玉的原野以及“河湾”,张炜笔下的“自然”总是兼具自然精神与道德理想品格,既能够用自然之美善包孕自由精神和强烈的生命力,又能够以倔强的反抗姿态对比于现实,“构成对欲望、奴役和物质化现实的强烈否定”29。但“河湾”又不仅限于此,“河湾”最核心的意义在于提供了“生长”的地方。“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它的最大愿望“是一生紧抓泥土”30,树一样的人只有立足于土地,才能够实现自我的修复与生长、才能够完成思维与精神的超越,“我们生活在大地上,荒野就是我们常常说到的‘大地母亲’原来的模样。这正是我们立身的基础,是起步之地、生长之地。认识到这一点,才能从网络时代繁复而虚幻的人工造物中有所超越,当然首先是思维的超越。从精神和心理意义上看,荒野常常会激发人类的审美崇高感,因为它没有或少有人工的创制,充满了原始的生长”,“从某种意义上说,保护荒野就是保护自由和生长”。31

因此,从“生长”的角度来看,《河湾》中苦役一般的凿山就极具有象征意义。为根治河湾的“秃斑”,余之锷以倔强的执拗陷入了“凿山”的苦役,并通过不懈努力在河湾的“秃斑”上实现了引水种树。苏步慧去世后,余之锷在总结自己的人生时,只把“秃斑”上栽活的这几棵树作为自己人生中“实打实的成就”。而傅亦衔在接手河湾时,也接续了这份看护山林、根治“秃斑”的事业:“即便没有他那么强的经济实力,每年至少也会栽活一棵树,而且要一直栽下去。”余之锷与傅亦衔以顽韧到底的纯稚和不屈不挠的执拗,通过凿山种树来治疗河湾的“秃斑”,在这一疗愈过程中,不但河湾得以修复和生长,余之锷和傅亦衔的自我、人性和心灵也得以修复和生长。河湾的治疗与生长和人的自我疗愈与生长是同步同构的,生长的河湾和河湾上的生长是相互渗透、共同推进的。这就令看护山林与守持自我不再是一种被迫逃离、对抗世俗的概念化“撤退”,而是一种具体可行的主体性选择和具体可施的、落到实处的修行。因此,与《艾约堡秘史》相似,《河湾》仍是一部强烈地介入当下现实的作品,它以看似“后撤”的姿态,决绝地表达了自己介入现实的勇气和守持自我、维护良善的决心。

[本文为2020年度山东省人文社会科学课题“张炜儿童小说研究”(项目编号:2020-NDWX-19)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张炜:《河湾》,《花城》2022年第3期。本文关于该作品的引文皆引自该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注释。

②“爱力”是张炜文学世界中的重要概念,它的内涵包括却不限于“爱的能力”及“爱的力量”。张炜认为“爱力”潜融在人的心灵和肉体之中,与人的生命合在一起,“爱力”首先表现在对待异性上,但却不仅如此,人类正是依靠这种“爱力”,去抵挡死亡的无望和悲凉的心绪。参见张炜《随笔16则•爱力》,《长江文艺》1996年第4期。

③王金胜:《“地方性”的构造与共同体想象——以厚圃长篇小说〈拖神〉为中心》,《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4期。

④张炜:《古船》,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91页。

⑤赵月斌:《张炜论》,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第160页。

⑥张炜:《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9页。

⑦王金胜:《重建宏大叙事:一种可能性的探索——论厚圃的长篇小说〈拖神〉并以之为方法的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4期。

⑧张炜:《美生灵》,《莽原》1997年第3期。

⑨姜肖:《张炜小说创作中“介入意识”与“疏离意识”的悖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9期。

⑩张炜:《我跋涉的莽野——我的文学与故地的关系》,《游走:从少年到青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页。

11 张炜:《你的树》,《山东文学》1990年第9期。

12 30张炜:《融入野地》,《上海文学》1993年第1期。

13在张炜的文学世界中,“心语”是人和动物、人与人之间进行沟通时所需要的特殊语言,它属于却不局限于拥有爱的大心灵和未失却“爱力”的孤独者。参见张炜《爱的川流不息》,山东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82页。

14“哈里哈气”既是野地与野物的声音,也是“我们”与“它们”进行“对话”的语言方式,“‘哈里哈气’的声音——这是一种喘息的声音,也是一种亲昵的声音,是它们在大自然中小心翼翼的语言方式”。参见张炜《诗心和童心——关于〈半岛哈里哈气〉的访谈》,《半岛哈里哈气》,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312页。

15徐阿兵:《世俗年代的浪漫与反讽——〈艾约堡秘史〉细读》,《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6期。

16吴义勤:《探寻生活和自我的“真相”》,《南方文坛》2021年第4期。

17陈培浩:《现实主义:典型、总体性和能动性之辩——从陈彦长篇小说〈喜剧〉说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

18张炜:《独药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95页。

19张炜:《附录:张炜谈动物》,《爱的川流不息》,山东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162页。

20[美]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21王万顺:《张炜诗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7页。

22徐布维:《审美乌托邦的回归与重塑——解读张炜小说〈艾约堡秘史〉》,《小说评论》2018年第6期。

23武兆雨:《“艾约堡”与“秘史”构筑的当代精神寓言——读张炜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当代文坛》2020年第3期。

24孟繁华:《什么是淳于宝册性格——评张炜的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文艺争鸣》2019年第1期。

25张炜:《艾约堡秘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77页。

26张丽军:《当代文学的“财富书写”与社会主义新伦理文化探索——论张炜〈艾约堡秘史〉》,《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

27 31张炜:《文学:八个关键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34、99-100页。

28张炜、王雪瑛:《宝册是当代文学中的“新人类”?——关于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的对话》,《文艺争鸣》2019年第1期。

29贺仲明:《退却中的坚守与超越——论张炜的近期小说创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2期。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本期责编:王 昉]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