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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期|了一容:圈马谷(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期 | 了一容  2023年02月02日08:28

了一容,本名张根粹,生于西海固,原籍甘肃东乡,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年度最佳小说和各类文学经典必读书籍。曾获《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三届春天文学奖。小说集《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并获得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小说集《玉狮子》入选二〇二二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受“国际写作计划”邀请出访美国交流文学,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出版。

圈马谷(节选)

了一容

圈马谷的马圈门口站着一群人,正在围观和议论马圈里面的一匹枣骝马。圈马谷的位置有些偏,它是喀纳斯草原腹心一处供牧人栖息、圈马和驯马的场所。牧人像蜜蜂追逐花粉一样觅寻肥美的水草,当一片草场被牲口啃食踩踏至衰败的时候,就需要转场和迁徙。所以圈马谷不定哪天说搬走就搬走了,届时圈马谷除了风吹草木的声息,就再难一寻它昔日的荣耀了。但此刻的圈马谷,牧人们正聚在这里驯马、遛马,并相互交流马术和畜牧知识。

哈儿早晨从三道湾的牧人帐篷里听着山谷中叨木冠子卜卜卜——哧、卜卜卜——哧的叫声出发。天地愈益幽静。走在空旷的大草原上,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潮湿的花草树木散发出的马奶般的芳香。当哈儿看见圈马谷时,大概已到了中午时分,那座被人们用粗木椽围成的马圈在大峡谷里一片茂盛的草坡下面,显得颇为壮观。草坡上,一片片油绿油绿十分养眼的草棵,快要长到掩没人膝盖的地方了,起起伏伏翻滚着,跟麦田里的麦浪似的。哈儿听着万千草木在风的作用下相互摩擦碰撞,发出巨大的梦幻般的波涛汹涌的声音。

哈儿径自向圈马谷的马圈跟前走去。一只草原上的大黑狗从人群里如同土箭一般蹿了出来,但却并未向哈儿发起攻击,而是在惊得倒退中一个趔趄的哈儿面前摇起蓬松的大尾巴,表现出久违般的亲昵和喜悦。

哈儿说:“你好,黑黑!”他即兴给这条友好的大黑狗赐了一个名字作为奖赏。黑狗好像很满意和认可,用身子亢奋地摩擦着哈儿的裤管。当听见有人唤它,就又跑回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圈马谷上人喊马嘶,哈儿想,这里果然名不虚传,好一派六畜蕃息的情形。

哈儿十四五岁,是个勇敢的少年,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在草原上找个活计干。但要找到适合他的、称心遂意的活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家看他是个瘦骨嶙峋的小娃娃,便不假思索地打发他赶紧离开,说:“小巴郎子,活儿都被大人们揽走了。有些活儿不是不给你干,看你这样瘦小,恐怕拿不下来唦,你还是到前面去瞧瞧吧!”其实,哈儿已经完全能够拿下大人们干的任何活计了,但人家就是不给他试活儿,说:“活儿可不能试,做坏了,是没法返工的。再说,谁能耽误得起时间呀?可不是开玩笑的哎。”

牧人们的婉言拒绝,让哈儿无法停下向前的步伐。他继续向前走去。向前面走着走着,就走到喀纳斯草原的深处来了。这里就像画一样好看,花草树木仿佛是从云彩中生长出来的。哈儿继续朝着牧人们指点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前面的确是一个令人期待和神往的地方啊!哈儿总是谦卑诚恳地向沿途遇上的每一户牧民申请:“给我找个活计吧。”

“没有活计了,小巴郎!”

“我什么都能干的。不信?先试试,用一段时间就知道我的好了!”哈儿依旧率真地笑着。

但人家却苦口婆心地说:“我相信你说的,可不论是铡草的、放牧的,还有砌墙的、脱土坯的,都是满满的了嘛,你再到前面去看看吧!”这次是一位黑胡巴楂的老头儿,他依旧让哈儿到前面去。

哈儿笑一笑,陷入短暂的沉思中。他记得那些已经在草原上找到工作的人们,脸上流淌着劳动带给人的荣耀和满足。其实,谁都明白,真正的劳动者的内心都是极其简单的,他们只需一份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哈儿向前面继续走了下去。一个人只要用心去找寻生活,嘴巴衔着幸运枝条的那只金色小鸟就一定会落在前面。尽管梦想一次次变空,但哈儿却从不灰心。也有牧人想把哈儿留下来,可是一家人意见不合,年轻漂亮的女主人嫌他个头太矮,力气不够大。

男主人没好气地对女人说:“你要那么高大干什么呢?又不是处朋友找对象,只要他干得动活儿就行了嘛。”

“那你说说看,他都能做得动啥活儿呀?”

“他大小是个小伙子,儿子娃娃老叫驴,把啥活儿给他不能干、不能做?依我看,他啥都会做、啥都能干哎。”他自问自答。但是“黑走马”跳得炉火纯青的女主人还是认为哈儿太小,死活都不肯要他,打发他说:“到那儿——前边去找!”我的个妈呀,要是肺活量不够的女人“那儿”这么久,气早都断了。

哈儿照旧笑一笑,他认为只要心中那盏指路的灯火没有熄灭,人生的前路就一定可以被照亮。

已经快接近午饭的时间了,哈儿挤在圈马谷马圈门口的人群当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唤。此刻,他因为一路向前有些腿脚酸软,几乎想一猛子趴倒在地,彻底躺平不起来了。尽管如此,他觉得“到前面去”是对的。当然,他终归是要停下来的,不会一直这样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和流浪下去的。

这时,哈儿看见马圈里面的马匹以骝、栗、黑、青等色为主,人们喜欢称这样的马为天马,这种马持久性强,速度快,适合山路驮乘和平原役用。有匹栗色的生马受到一位驯马师的惊吓,赶紧躲进马厩里去了,另外的马匹则在马厩外面跑过来跑过去,显得紧张和局促不安。

哈儿在寻找马圈的主人,希望能给他一份活计,干啥都行。此刻,一股炭火燃烧的烟味从马圈右侧那个住人的板棚旁边飘了过来,在哈儿的鼻孔里弥漫着,这勾起了他对内地家乡黑山的思念,一丝孤独伤感隐隐约约地在他的内心深处抓挖着。

哈儿走近马圈右侧板棚那里,看到一家专门打造马镫的铁铺。这一家三口人各自分工。女儿在烧火,燃烧的炭火烟味正是来自她那个用各种戈壁石头搭建起的简易炉膛。炭火呼呼地舔舐着炉壁。男人则用长钳子夹着半截烧红的钢筋,一面转动方位,一面在铁砧上用一只小锤子以轻轻敲击的方式,指挥和引导妻子把抡起的大铁锤准确无误地砸到钢筋需要锻打的部位。哈儿想,他们两个如果感情不好,妻子的铁锤只要稍稍偏离轨迹,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在哈儿的经验和认知中,男人力气大,应该抡大锤才对,但是这位胸前围着一件油腻污麻且黑乎乎的围裙的女人,当男人的小锤子敲击完铁砧,她的大锤就应声而落,这种节奏和韵律用琴瑟之音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铿锵、铿锵、铿锵!男人一下,女人一下,男人一下,女人一下,听得久了,仿佛又是女人一下,男人一下,女人一下,男人一下,两个人的动作刚柔并济,张弛有度,你来我往,他们陶醉般配合着,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这是哈儿从来没有见过的劳动场面,他为这个汗流满面且包着头巾的草原女人所具有的非凡膂力而心生敬意。

哈儿希望他们停下来歇息片刻,就对男人道:“阿卡,缓缓吧。”黑炭疙瘩似的男人,已经全然沉湎于自己和女人营造的工作氛围中,根本顾不上理睬哈儿;那位个头不高、弓步站立、腿子已经有些弯曲变形、抡着大铁锤集中精力对付钢筋的女人,对哈儿同样置若罔闻。这一对男女完全沉浸在劳动的艺术快感之中。只有那个守护炉火的美丽丫头,好像还停留在寂寞无聊的现实世界里,问哈儿:“你是路过圈马谷的吗?”

“不,我是来圈马谷找活计的。”

“哦,那你得去问牛虎阿卡,他是这儿的壮辣辣!”辣辣是一种野菜,壮辣辣意即大人物的意思。

“他在哪儿?”

“喏,在那儿!”哈儿顺着女孩子用嘴巴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一位威武雄壮的中年胖子,肉在脖子那儿淤了一堆,跟牛领似的,还疙里疙瘩叠了几层肉褶子。哈儿觉得现在问人家要工作,肯定会遭到拒绝,最好等时机成熟时再说吧。

这当儿,马嘶声从马圈里不断传出来,在草原的上方回荡。哈儿赶紧凑过去,看清楚叫得最烈的是一匹枣骝色的年轻儿马,它领着马群在马圈里跑过来跑过去,不停地发出阵阵嘶鸣,时而尥着蹶子,时而后腿直立起来,前体腾空,两只蹄子在空中愤怒地来回划拉着弧线,显得十分不满。这匹枣骝马如果是人的话,就是那种人群中大家都统统听话地发出同一个声音,独他是持不同见解者和不肯随波逐流的那一类。所以,越是这样的马,人就越是想征服它,驯服它的人会有一种成就感。当然,马这种灵性的动物,对那些敢于冒险的勇敢的人有一种天性的辨识能力,会甘愿成为那些具有牺牲精神和战斗精神的战士们的协作者及忠诚伙伴。

哈儿听旁边的人议论说,在这匹枣骝马面前,一个个驯马师都败下阵来,没有人能够降伏这匹烈性子的家伙。

驯马师和枣骝马在巨大的马圈里绊着跤。马粪和尘土四散飞扬。驯马师手里扬着套马杆对这匹像老虎一样迅猛的枣骝马紧追不舍。但枣骝马不肯屈服和束手就擒,几次差点儿就腾空飞起,越过一人多高的木头栅栏。驯马师看着儿马左冲右突,如猛兽一般来回窜动和大声咆哮,不禁有些怯场。

另一个作风硬朗的驯马师拉开木头栅栏的圈门,一闪身也钻了进去,嘴里叫唤着:“我是阿勒泰的雄鹰!”他瞅准盯稳,猛然抡起套马杆,侧着身子甩了出去,套索在空中耍了个花子,套在了枣骝马的脖子上。可是,由于驯马师进去时圈门没有闩牢,加之这个用木条编织的圈门有些走扇,自己打开了,于是有几匹马夺门而出,其中就有脖子上已经挂着套马索的枣骝马。它拖着驯马师冲出马圈,在草地上奋力奔跑和挣扎。驯马师仰着身子,拽着套马杆不肯松手,双脚蹬在地上,推土机似的推起草地上厚厚的泥土和草皮。草屑和泥土像子弹一样呜呜乱飞,射向四周,倘若有一星半点砸在某个围观的妇女脸上,一定会令她发出刺耳尖厉的叫声。

场面既热闹又刺激,同时也让观看的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

马圈里先前那个有些退缩和松劲儿的驯马师现在也紧跟出来,并顺手关好圈门。他被同伴的职业精神感染了,随之狼奔到枣骝马跟前,也甩出套马索套在了马项上。现在,两个驯马师一左一右拽着套马杆,被枣骝马拖着跑,他们跟枣骝马之间像拔河比赛似的,驯马师拼了老命用脚蹬住地面,箍住气,鼓着女人生娃娃的力气拽着套马杆,想把枣骝马拽回来抓住,给戴上笼头。当然,枣骝马哪里肯任他们摆布,双蹄猛掼,想把他们甩脱拖倒。只要拖倒在地,他们即使不会被枣骝马拖死,也会被拖成重伤的。两个驯马师几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也无济于事,只是四脚推起地上更多的泥土和草皮,场面跟犁地似的。

枣骝马就这样拖着两位壮汉往草坡前面的空地狂奔,人群也呼啦啦跟在后面叫嚣,一时间,场面显得十分紧张和扣人心弦。两位驯马壮汉的鞋底子由于不停蹭着地上断裂的草棵和草皮,一会儿工夫,鞋底子竟变成了四个坨圈子,只有鞋帮子还环在脚腕子上。人群旋风般跟着两位驯马师往那边更宽阔的草地旋转过去。眼下,这片供牧人驯马遛马的峡谷空阔草地,变成了马和人相互角逐的竞技场。

哈儿血管里的血液也被这荡气回肠的场面点燃了,浑身血脉偾张,他顾不得许多,丢下身上的行囊,也飞奔过去拦截发疯似的枣骝马。哈儿身材瘦削,但身手异常敏捷矫健,跑起来如蛇行草丛猎豹出林一般。哈儿从斜刺里插过去,他看见那两个驯马师已经被枣骝马拖倒了,趴在地上,尽管不甘失败,抓住套马杆依旧坚持和硬扛着,怎奈血肉之躯难以逆转。两个驯马师最终支撑不住,一前一后丢开了还挂在马项上的套马杆。哈儿老家的那个村子曾驻扎过成吉思汗的大军,一位可汗从巴格达带回来的诗人给那里取名为满诗堡。关于可汗的骑兵军的故事,哈儿从小就听大人们一遍一遍复述,他自小就十分爱马,一听到马的嘶鸣就兴奋不已,小时候他还练过武术,摔摔绊绊的,肉体已然经过了各种各样的摔打洗礼,变得异常皮实。此时哈儿跟一头猎豹似的潜隐蹲伏在一道草坎子上面,这一手很重要,就像打仗,一切战役的胜利都是给已经准备就绪但不事先张扬且未被发觉的一方留着的。眼看枣骝马往哈儿这边甩展鬃毛,腾云驾雾一般过来,再不出手,它就要从哈儿的眼前溜走了。说时迟那时快,哈儿瞅准时机,从草坎子上猛然一跃而起,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枣骝马的脖子,并揪住了长长的马鬃。就这一跃,哈儿的心里也许酝酿了很久很久,积攒了无穷的能量和爆发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机遇和挑战。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