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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1期|孟学祥:关鱼(选读)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1期 | 孟学祥  2023年02月02日08:13

把父亲身体从水里捞出,感觉太阳从没这样火辣过。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我们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施救,躺在沙地上的父亲都不为所动,身体保持着出水的姿势,小小的悸动都不肯呈现。最后还是二叔用手在父亲的脸上抹一把,睁着的那只眼睛才不情愿地闭上。

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大都死了,横七竖八躺在一个浅水滩,几条稍大的鱼,鱼鳃一开一合,在做垂死的挣扎。

二叔开始分配任务,他安排两个稍年长的堂叔去砍树制作担架,安排我和大哥给父亲穿衣服,安排另一个堂兄去林子里找干树枝扎火把。堂兄向林子里走去,二叔还不忘在后边嘱咐:

路远,多做几把,要保证这些火把能把鹏举哥引到家。

二叔又叫来一个堂叔,叫他回寨去报信,让家里做好准备迎接父亲回家。二叔说:

叫鹏远大哥多找几个人来做天(布置灵堂),争取晚上鹏举哥就能住进去。

大哥和我把二叔叫到一边,说不用麻烦寨上的家门族下,回到寨上我们就用车把父亲拉回城。

二叔不再多说,叫我们赶快去给父亲穿衣服。他说所做的这些都是父亲生前安排好的,回到家他就把父亲写的字据拿给我们看。

安排完活路,二叔叫其他人继续到河里去抓鱼。二叔说:

二两以上的鱼都统统抓回去,每家每户都能够分一点,让大家都有鱼吃。鹏举哥最后一次带我们来关鱼,我们不要让他失望。

我和大哥给父亲穿衣服,我脱下父亲的湿裤头,看到父亲的下身肿胀充血,微微晃动。我赶快叫大哥看是不是父亲复活了。大哥看了一眼,继续给父亲套衣服,边套边说:

不是复活,是爸真走了。刚才是爸的魂魄离开身体,现在走的是爸身体的欲望,你看到的是欲望离开躯体时的反应。欲望走了,爸就再没什么牵挂了。

我看着大哥,有点不认识他了。大哥退休前是县城中学教师,读的书比我少,说出的话却如此充满哲理。大哥看了我一眼,叫我不要停下,赶快给父亲把裤子穿上。他说:

动作快点,一会儿手脚僵硬,衣服就更难穿了。

河道里的鱼也走了,刚才满河漂着的鱼,在我们忙于料理父亲时,清醒后顺水漂走或趁机匿进了深水。大家来来回回在水里折腾好几趟,捞上来的鱼仍装不满两麻袋。二叔看着那些可怜的死鱼,不无忧伤地说:

才这么一点,拿回去一家也分不到一条。唉,鱼少就不分了,拿回去一起煮,把在家的人都拢来喝鱼汤,每个人能尝点鲜就行,怎么说也是鹏举哥的最后心意。

我和大哥给父亲穿好衣服,把父亲扶靠在一颗大石头上,大哥揽着父亲的腰,让父亲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也许是受不了阳光的直射,大哥也微眯着眼睛,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远远看去,大哥旁边的父亲不像是去世,而像是抓鱼抓累了,与大哥一道,靠在石头边休息。

二叔摘来树枝,绾成一圈做了一个帽子,戴在父亲头上遮阳。看上去,二叔比我和大哥都还悲伤,给父亲戴遮阳帽时,我看到他一直在抹眼泪。

担架做好了,二叔先躺上去,叫两个人把他抬起来,检查担架是否扎实。从担架上下来,二叔叫人再往担架上绑了一圈树藤,又坐上去试了试,才叫我们把父亲往担架上放。

我和大哥把父亲抱放到担架上,二叔叫人从林子里折来一些叶多的树枝,覆盖在父亲身体上遮阳。

堂兄把扎好的火把抱出树林,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扎好了十六把火把。火把是用一些干竹枝、干树枝、干草根混扎而成,每把长一米五左右,每隔几厘米就绑着一圈草藤。堂兄把火把放到地上,二叔走过去,每把火把都拿起来检查了一遍。

二叔安排四个稍年轻的堂叔负责抬担架。他说:

你们受累了,鹏举哥住进城里,山路也不太会走了,路上小心点。

二叔点上火,把火把递到大哥手上,叫堂兄抱起那些没有点上火的火把,站到大哥旁边。

做完这一切,二叔叫我跪在抬担架的几个人面前,让我向他们表示感谢。我跪下去时,二叔说:

子宽过六(十),是老人了,你们多担待,他就不跪了。荒山野岭的,先受子程拜礼吧,礼信回家再补上。

谢完抬担架的人,二叔叫我跪在父亲担架前,教我大喊:

爸,我们回家!

喊完这一声,我突然泪如泉涌,情绪一下子失控,双手紧紧把住担架,不愿从地上站起来。听到我的声音,大哥也丢掉火把,跑到担架边,跪在父亲旁边与我一道大哭。抬担架的堂叔架住我们,把我们从地上拉起来,拉离父亲的担架。二叔从地上捡起快要熄灭的火把,连着吹了几口气,将火把重新吹燃,烧旺,递到大哥手里。

我抹一把泪,走到父亲头部所在位置,拉住准备抬担架的堂叔,说我来抬一程。堂叔不让,执意要把担架抬上肩膀。二叔看了我一眼,示意堂叔让我抬一段。

我把担架抬上肩膀,边走边大喊:

爸,躺好,儿子抬您回家!

拿着火把的大哥走在最前面,他把火把高高举着,举成一束照亮父亲回家的火光。我喊结束,大哥也大声喊道:

爸,看好路,儿子引您回家了!

和父亲爆发的矛盾,竟是父母后事如何安排的问题。这样荒唐的矛盾,父亲却和我争吵了好几次。

第一次争吵,是在母亲生病住院期间。母亲当时状态很不好,我和大哥讨论如何给母亲安排后事。父亲听到了,死活不让母亲再住院治疗,要把母亲带回老家。他说他决不会让母亲死在城里,让母亲走爬烟囱的路。母亲要是就这样走了,他不光对不起母亲,连晚上做梦都会找不到她。

经过长时间的住院治疗,母亲一天天好起来。母亲好起来了,父亲却从此有了心结。父亲不止一次向我摊牌,不想在城里住了,要和母亲回老家。

父亲要回老家的理由也很直接,不想和母亲老死城里,然后被我们送去火化。

我费尽口舌,父亲还是不管不顾。他认为既然城里接纳不下入土为安了,他就回乡下去,去他生活的乡村等待入土为安。我的家在城里,大哥的家也在城里,父母回乡下老家,谁来照顾他们的生活?

在县城学校教书的大哥,退休后带着大嫂搬到女儿工作的省城里住,早成省城人了。

为了劝住父亲,我把大哥从省城请来,一道做父亲的工作。我甚至答应父亲,他死后就悄悄送他回去,在老家给他找一块好地,风风光光将他安葬,决不把他往城里的殡仪馆送。

父亲不相信,他说:

你那点小伎俩我还不晓得,从小到大,你对我撒的谎还少吗?到后来我都不晓得,你跟我讲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不知道怎么去反驳父亲,只好哀求父亲,希望他不要再折腾。他和母亲年龄都大了,两个老人孤零零住在老家,我和大哥势必要经常花时间去看望。来来回回折腾,不光影响到我上班,还影响到大哥带孙子。

父亲说:哪个叫你们来看了。你安安心心工作,你哥也安安心心带孙子。家里我还有兄弟在,哪天我和你妈都不行了,他们打来电话,有空你们就来收尸,没空他们也会把我们埋了,决不会让我们烂在房子中。这点你就放一百个心,你二叔还有寨上的那些堂叔,他们不会不管我们。

好话歹话都说了,父亲依旧油盐不进。

父亲和我争吵,母亲就像旁观者,既不劝阻也不掺和。母亲态度暧昧,她说听父亲的,父亲要回去她就跟着回去,她不能离开父亲,她要照顾父亲的生活。看到我和父亲争吵得很激烈,为了缓和气氛,才帮着我去规劝父亲:

想那么多搞哪样,两眼一闭还晓得哪样,拿去烧还是拿去埋,都由孩子们安排。

每每母亲说这样的话,父亲就会凶她,说她不知好歹,不懂高下,叫她不要乱说话。

和父亲吵急了,我说父亲的思想还不如母亲,简直就是一个老顽固。父亲两眼一瞪,虎着脸:

少拿你妈来说事,你妈一辈子就没什么主见,两句好话一打发,就哪样都不晓得了。你说我是老顽固我就是老顽固,我这个老顽固还不想在城里沾你的光呢。

我对父亲吼道:您不是怕死后被火烧吗?我也明确跟您讲,您就是住在老家,在老家咽最后一口气,二叔他们把您埋了,我也要回家把您从泥巴下挖出来,拉到火葬场烧掉。

父亲气得火冒三丈,顺手从茶几上捡起一个杯子,向我扔来,我侧身让过。茶杯落在地板上,响起了沉重的破裂声。

和大哥商量后,我瞒着父亲回老家,去找人把老屋拆掉,断绝父亲回家的后路。在老家,我把想法告诉二叔,二叔阻止我拆房子。他说:

你爸就是头犟牛,不把他的心头捋顺,不要讲你拆房子,就是把地基挖了,他想回来哪个都拦不住。

看到我面露难色,二叔说他和我进城,由他去跟父亲说,要父亲好好在城里生活,不要一天到晚净找事情给子女做,扰乱子女们的生活节奏。

看到二叔,父亲特别高兴,晚上吃饭时,他问二叔哪天回去。二叔说:

还说不准,我要在城里多逛逛,城市变大后我就没来过,好多地方也没去过,我要多待几天,多看几个地方。年纪大了,来一回就少一回,不多看几个地方以后眼睛闭了后悔。

二叔在城里的这段时间,除陪二叔逛街,有空,父亲和母亲就开始收拾回家的东西。父亲说二叔答应他了,二叔回家时他们就跟他回去,以后他们就住在老家,不再到城里来了。

二叔到城里本来是劝父亲的,怎么和父亲合起伙商量回家的事了?我背着父亲找二叔,二叔说:

慢慢来,急不得,我先顺着他,把他的心捋顺了,他就不会再想回家了。

我似信非信,没更多好办法,只好先看看再说。

进城后的第八天,二叔去逛街,父亲却不陪着去了。二叔出门,我问父亲为什么不陪二叔去逛街,父亲生气地说:

哼,逛街,你以为他光是逛街那么简单,他到处看房子,想到城里来买房居住。他还想让我跟你讲,从你这里借点钱帮补他买房。

我很惊愕,急忙去找二叔,问他是不是也想在城里买房居住。二叔笑了:

这就是我捋顺你爸的方法,他以为回家有我陪他,现在连我都想进城生活,他回家的想法就会动摇。他最怕我跟你借钱,城里一套房子上百万,他晓得我一张口,跟你借的钱就不是小数字,以后也难有钱还你,连带着就把你拖累了。

其实,我也最怕二叔跟我借钱。听到父亲说二叔要在城里买房子,想找我借钱,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知道二叔不会在城里买房后,心就放了下来。二叔只是以买房为幌子来诓骗父亲,让父亲相信他向往城市生活,迟早要搬进城。

二叔要回去了,他告诉父亲要回家去筹钱来城里买房。二叔这样一说,父亲就不好跟他回去了。

父亲还在为二叔进城买房一事耿耿于怀,二叔走时,父亲都懒得送,称身体不舒服,嘱我把二叔送往长途汽车站。送二叔去车站的路上,他说:

子程老侄,你爸胸口的结还没有真正打开,现在只是被我暂时拧上的另一个结套住,你还得顺着他,让他的心结慢慢打开。以后实在不行,就让他回来,回老家陪我住一段时间,我慢慢帮他把结打开。爸妈回老家,你们哥俩也不用太牵挂,该上班的上班,该管孙子的继续管好孙子。有我在呢,我会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保证不会出差错。

二叔走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也不再闹着要回老家了。

大哥擎着火把,我跟在大哥身后,引领父亲往老家走。从牛洞河到老家的村子,距离不到十五公里,路却难走。一路上坡下坎,还要经过一段叫抱腰岩的悬崖路。抱腰岩不长,不到五十米,路从崖壁上穿过。崖壁上的路是之前老祖宗们为了到牛洞河关鱼,用錾子在崖壁上凿出来的。人走过这里,不光要小心翼翼,还要用双手抱住崖壁才能过得去,“抱腰岩”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得。

一路上每经过一个难走的地方,二叔都要叫我喊:

爸,爬坎了,小心,你的头不要动,不要往后缩,慢慢就过去了!爸,小心,下坡了,不好受你也得忍着,一会儿就过去了!

开始从牛洞河上坡,二叔并没叫我这样喊,爬一个高坎时,父亲从担架上往后下滑,要不是抬担架的堂叔反应快,父亲就从担架上掉下来了。放下担架,大家重新把父亲放正,我从路边扯来几棵草藤,准备把父亲绑牢在担架上。二叔凶狠地抢下我手上的草藤,骂了我一通,说:

爬坡下坎你就喊,喊你爸当心。他听到了,就会小心,就不会滑下来了。

也是奇怪,自从我这么喊了以后,上坡下坎,父亲的身体就不会前前后后地滑动了。

走在路上,一位堂叔悄悄告诉我,死人不能用绳子绑,绑了以后,到那边就解不开,翻不动身子,就没机会去投生了。

把父亲护送到老家村子,天色已暗了下来。父亲的灵堂还没有搭好,父亲之前在老屋做好的棺材被人抬出,摆放在老屋的正堂屋,棺材盖已打开,棺材内已打扫干净。

父亲由于在野外伤逝,尸体不能抬进老屋,只能摆放在屋子外,用一把大伞遮着。灵堂还没有搭好,也还不能装进棺材。

我和大哥一路上都在纠结,要不要把父亲拉进城去火化,让他住进公墓,离我们近一点,以后我们好经常去看他。

二叔从家拿来了父亲写的遗书。遗书上父亲写得明明白白,无论他什么时候死,死后必须回老家安葬,即使火化,骨灰也要拿回老家安埋。葬礼仪式就按老家的风俗,把老祖宗们都请来做见证,再戳通天眼,开一条路让他去和老祖宗们相会。

母亲过来看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父亲。我和大哥以为母亲会很悲伤,母亲却比我和大哥都还镇定。她把覆盖在父亲身体上的树枝拿开,叫人找来一块白布,覆盖在父亲身体上。我们把父亲写的遗书内容讲给母亲听,母亲说她早就知道了。她说:

就按他的意思办,我晓得的,他这次回来,就没安好心。这死老子,就是一头犟牛,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下,这回如愿以偿了。

砍来搭灵堂的四棵杉树叫擎天柱,有些矮,连尖一起才勉强达到要求的六米。擎天柱应该是栽到土里去固定,高度不够,只能直接竖立在院子的泥土上,用一些大石头固定。怕柱子承受不住“天”的重量,每棵柱子旁边还插了两棵大竹子,竹子和擎天柱绑在一起,固定住擎天柱。我们到家时,搭“天”的框架已形成,只等祭师把“天”画好,就可以糊上去了。

祭师带着好几个人在老屋里画“天”。祭师是本家族人,原是村小学的数学老师,退休后研究本民族的风俗文化,研究来研究去,就研究成当地小有名气的祭师了。

走进老屋,十多张宣纸被糨糊粘成几大张,分别平展展铺在老屋几间屋子的地板上。粘画纸前,每间屋子的地板上已被铺上了一层木板,木板上又铺上了一层洁白的塑料布。

鹏远大伯和寨上几位老人,聚在老屋,边抽烟边欣赏祭师的绘画。老人们对祭师的画工很满意,认为祭师画的“天”很美,像一片仙景。

看到我和大哥进屋,鹏远大伯过来和我们寒暄,先是说了一些节哀顺变的话,接着充当起讲解员,向我们介绍祭师画的“天”。鹏远大伯指着一张画好的画说:

那是天的第一层,叫“天星落果”。

顺着鹏远大伯手指的方向,只见六米见方的宣纸中间,画着一个大大的太极图。鹏远大伯说那就是“天眼”。

“天眼”分为阴和阳两面,分别代表着月亮和太阳,太极图的边缘点缀着一颗又一颗天星,我数了数,总共有三十六颗。鹏远大伯说:

时间紧迫,天星只能画这么多。老侄,你们不要见怪,要是全部画完四百九十颗星,花的时间太多,到半夜都画不完,就要拖时间了。

我和大哥当然不会介意,这样的仪式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只想简单快捷地把父亲送走。我不知道父亲死都死了,为什么还会想出要用这样一个繁杂的仪式把自己打发上路。

祭师和另外两个人在画第二层“天”,几朵缥缈的白云,缠绕在几座若隐若现的山尖。鹏远大伯告诉我:

第二层“天”,我们也称为小云彩,神仙们居住的地方。

我说是云套山吧。鹏远大伯说:对,就是云套山。云彩套着山尖,山尖托着云彩。祖先劈出的升天路在那些山上,升天的先人,都从这里踏上祥云离开。

另一边,四个人匍匐在宣纸的四个方向,拿着画笔,从中间开始往外勾画。他们的笔下勾勒出来的深邃天空下,一朵一朵的乌云,乌云边缘下一道一道的皱褶,在向不同的方向延伸,分散,聚拢,再分散,再聚拢。鹏远大伯说:

这是第三层“天”——“大乌云”,边缘的那些皱褶是“天”脚。

画“天”的工序很复杂,为了尽快把“天”画好,二叔又找来几个帮忙的人一起帮着画,大哥也被二叔安排去帮着祭师画“天门”。祭师和他带来的人,大哥以及二叔找来帮忙的人,一共十二个人,花了五个多小时,整个“天”终于画完了。作画的人不同,作画的水平也不一样。三层“天”,第一层祭师画的要规整和顺眼一些,第二层和第三层一层不如一层好看。这样的画祭师很不满意,审看这些画时就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听着他的数落,在场的人谁也不跟他计较。

天,这样一个悬浮在世人头顶,无数次在我们族人葬礼上闪烁出其辽阔胸襟的宇宙,就这样被涂鸦出来了。除了祭师,大家对这个“天”都很满意,特别是鹏远大伯和二叔,说这个“天”充满仙气,我爸应该很喜欢住在这样的天穹下。

鹏远大伯指挥稍年轻的一些人,将画好的“天”按层粘到擎天柱上。为了放置这些画好的“天”,擎天柱上早就用小树搭好了支架,支架上是一层竹子编好的坚固顶棚。画好的“天”被糊到顶棚,人们还在上面绑上一张防雨的塑料布。天脚也用塑料布包着,塑料布里的木柱上粘着许多用白纸剪成马形的小纸条,小纸条上写有诗句。诗是对父亲的哀悼和祝福,马形是表示父亲骑着“天马”升天了,大家都在为他祝福,为他高兴。

“天门”也是先用竹条编织而成,粘上画好的画。画中间的门头上是多彩的琉璃瓦,两边展示的是梅花鹿、虎豹等动物,都出自祭师和大哥的手笔。

在老家人看来,美好的天堂是人生的最高向往,是有着各种动植物的自然界的美丽去处,美丽就体现在葬礼上这一幅幅五彩的画面上。

父亲不再闹着要回老家居住,不等于他就断了回家的念头。

过完春节,父亲回家的心思又蠢蠢欲动了。他告诉我,他想回去住一段时间,请几个人,把老屋翻修翻修,以后我们回家祭祖什么的,才住得更舒畅。我明确表示,父亲想回去可以,翻修老屋就不必了。老屋是否要翻修,由我和大哥商量再做决定。本以为父亲会为翻修老屋的事和我急,听了我的反对意见,父亲什么话都不说,只说他回去就住二叔家,等我和大哥商量好,把老屋翻修了,他再搬到老屋去居住。

父亲这次回老家,强调了“我”而不是“我们”。待决定回去的时间,母亲去收拾带回家的东西,父亲才说不要母亲回去。父亲对母亲说:

我只回去住几天,看看就回来,你就不用去了。

母亲很惊愕,父亲的话说得不容置疑,母亲表现得惊慌失措。母亲看着父亲,目光很无助。也许是觉得话说得太过僵硬,父亲缓了语气说:

我只是去住几天,你就不要跑了。身体那么差,就在老二家好好休息,我去和他二叔耍几天就回来了。

父亲的话正合我意,我也劝母亲别跟父亲回去了,让父亲自己去。没有母亲陪同,我就不会担心父亲赖在老家不回来了。

原本计划是我开车送父亲去,临出发,父亲死活不让我送。我还没起床,父亲就早早自己打车去长途汽车站,待我追到车站,他已买好了车票。

我嗔怪父亲,说家里有车,开家里的车跑一趟不更好吗?开车送他去,我还可以顺便去看二叔和一些老家的亲戚。

父亲说:你一年忙到头,难得放这么几天假,在家好好休息,过几天就上班了。老家的亲戚不用你去看,我去看就行了。

其实,父亲不让我送,是认为开车花钱多。每次回老家,来回一趟,油钱加过路费都是几百块。每次开车回老家,父亲都特别心疼。他说他坐长途汽车,花不到一百元钱就解决了,不像自己开车这么费钱,还麻烦。

父亲叫我一定要照顾好母亲,他说:

我这回没让你妈跟着去,她肯定生气,你帮着多哄哄她。跟她讲,过几天我就回来了,老家要是好待,我回来再带她去住一段时间。

父亲去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我开车去长途汽车站接他,看到他背着大包小包,都是老家亲戚送的腊肉、香肠、糍粑、血豆腐、活鸡、鸡蛋等土特产。几大袋东西压得他身体都佝偻变形了。接过东西放到后备厢,我责怪他不该带那么多东西回来,万一压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父亲说:

亲戚们硬要送,不要都不行。我说多了扛不动,他们说不要我扛。他们就帮我送到车站,装到车上。

回到家的父亲很兴奋,好长时间都在说老家发生的事和在老家的见闻。他说:

哎呀,才几年没去,变化太大了。家家都修了新房子,都是新崭崭的楼房,一家比一家漂亮,走在村道上,都认不出哪家是哪家了。

说着说着,父亲又提到了翻修老屋的事情。他说现在老家的房子,就数我们家的老屋最破败了,其他人家修的牛圈,都要比我们家的老屋漂亮。

父亲念念不忘翻修老家的老屋,每次一说我就装昏,不接他的话。看到我总是装疯卖傻,父亲就直接把话点到翻修老屋上。既然父亲把话直接说出来,我就也不能再装疯卖傻了。我告诉父亲,翻修老屋我没有意见,关键是我现在还没有多余的钱来做这件事情。

我的话一下子就击中了父亲的软肋。父亲一辈子最怕谈钱,他年轻时我和大哥上学,为给我们凑学费,他常常低声下气求爷爷告奶奶找亲戚借钱,害得我们家亲戚见了他都绕道走,好几门亲戚都断了同我们家的来往。我们日子好过后他老了,干不动活也挣不到钱了。上城里来生活,他认为是到我这里来白吃白住,花我的钱,一听我讲钱就紧张、气短。

除了翻修老屋,父亲从老家带来的消息也让我耳目一新。父亲说他这次回家,正好赶上老家唱歌坪举行节庆活动,他跟着二叔去看了跑马比赛、斗牛比赛、山歌斗唱比赛。特别是讲到山歌斗唱比赛,父亲眉飞色舞,两眼放光。父亲年轻时是老家那一带有名的山歌王,因为唱歌惹得好多姑娘为他争风吃醋,还因此和人打过架。

父亲说得兴高采烈,一旁的母亲却听得脸色难看,我故意咳嗽一声。回过神的父亲看到母亲脸色不好,急忙也咳嗽起来,利用咳嗽掩饰脸上的尴尬。

一天晚上,家人都睡下了,我在书房写东西,父亲突然推开书房门。我有些惊愕,父亲是从不会走进我书房的。他说书房是我做学问的地方,不光他不进来,他还嘱母亲不要随便进我书房。父亲先把脑袋探进门,说来找我说点事情,问现在来影不影响我做事。我说不影响,父亲才走进书房。

我从电脑边转身,面对父亲,问他有什么事。父亲吭哧了好久,才说出他想对我说的话。

父亲说了好久,我才大概理清了他的来意。大意是父亲这次回老家,看到好多年没有开展的一些活动和风俗现在重新搞起来了,搞得还很热闹,他的心也痒痒起来。父亲说二叔和寨上几个堂叔,想过一回关鱼瘾,相约夏天去牛洞河关一回鱼。父亲说:

他们叫我牵头。我以前是老家的关鱼队长,每次去关鱼都是我组织,我来城里后他们就再没去关过鱼了。

在父亲小心翼翼的话语中,我才渐渐明白。父亲来和我说这件事,不光是告诉我,寨上人把他推举为去牛洞河关鱼的队长,还想叫我给他点钱,让他去请寨上那些想同他去关鱼的人吃一顿饭,聚集商量关鱼的事情。

怕我不同意或不给钱,父亲说:

关鱼是古老的风俗,我们今天重新来关鱼,也是在弘扬民族文化,传承民族风俗。

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听着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我想笑,怕伤到父亲自尊心,急忙忍住,爽快答应了他的请求。

父亲去世,主事的应该是我和大哥。在老家土地上,场面已经不是我和大哥能够主导的了。除了作为逝去的父亲,我们一家都变成了看客。

“天”做好了,没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几个年轻人就把父亲的棺材搬进了“天”内,随着棺材而来的,还有一个小盒子。陪着我的一位堂兄告诉我,小盒子是用来装盛父亲灵魂的,即一张写着父亲名字的字条。

棺材一放进“天”,二叔就来叫我和大哥去给父亲净身。二叔点燃三炷香交到我手上,叫一位堂弟给我掌亮,提一个小桶去井边取水。二叔还交代说取水的路上不准说话,取好水赶快回来,不要回头。

我把从井边取到的水拿给大哥,大哥在火上稍加热,就拿去给父亲净身。看到大哥揭开覆盖父亲的白布,我赶过去帮忙,伸手准备把父亲从担架上抱起来,让大哥方便操作。二叔制止我,叫我不要动,大哥一个人干就行。在二叔的指点下,大哥用白布湿上水,轻轻擦拭父亲面部、手、脚。

净身结束后,二叔把围在父亲身边的女人和孩子遣开,拿出一套老式长衫,叫我们给父亲换上。父亲身体已变僵硬,在几个堂兄弟的协助下,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父亲换好衣服。

准备把父亲装进棺材,二叔挨个叫上母亲、大哥和我走上前,揭开布让我们最后再看一眼父亲遗容,问我们,要不要等其他家人从城里赶来看最后一眼。得到我们的否定,二叔就叫人把我们拉开,指挥人把父亲装进了棺材。

看到父亲被装进棺材,看到棺材盖板合上,听到斧头敲打木钉钉死棺材盖,想到从此后就失去了父亲,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另一边,母亲在几个婶婶的搀扶下,早已哭得死去活来。

把父亲装进棺材,躲在云层后面的月亮就出来了。母亲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手上拿着一件刚缝好的孝衣,要我穿上。母亲说:

你哥年龄大了,我怕他熬不住,开路请魂你就多辛苦点。

母亲怕我不情愿,对我说:

不要怪你爸,他就是想要这么一场仪式,才有脸去见早走的先人。

我虽然一百个不愿意父亲的葬礼出现这么繁杂的仪式,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在这样的环境,在这样的时刻,除了跟从,我别无选择。不知道站在不远处的大哥,是不是跟我一样的想法,朦胧的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开路仪式由祭师主持,堂叔鹏禹负责敲锣引路。我和大哥穿着母亲用白布一针一线地缝好的孝衣,站在天门边,一群也是同样穿着孝衣的堂兄弟站在我们身后。此刻的我和大哥完全变成了机嚣人,身不由己地听从祭师的安排。

哐,哐——哐!站在我和大哥前面的鹏禹,右手举起木槌,向左手拿着的铜锣敲去。铜锣一响,感觉像在做戏的我,突然就有了一种悲壮袭身的感觉,身心不由得庄严和肃穆起来。

开——场——喽!鹏禹的这声喊就像一声号令,大哥跪下了,我跪下了,跟在我们身后的堂兄弟们也齐刷刷地跪到了地上。

哐,哐——哐!鹏禹敲响了第二遍锣,我们一干跪着的人又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开——场——喽!随着鹏禹的第二声喊,我们又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哐,哐——哐!鹏禹敲响第三遍锣,我们又集体站了起来。

开——场——喽!鹏禹喊过第三遍,我们又集体跪下。这次鹏禹没再敲锣,而是退往一边,把位置让给了穿着长衫的祭师。祭师的旁边是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放着一个装满米的木升子,米上插着三炷香,木升子旁边摆放着一个煮得半熟的猪头,猪头旁边是一只煮得半熟的鸡。鹏禹退下,祭师用一块石片在桌上敲了三下,念道:

三十代的祖宗,六十代的主人,上房下屋,隔壁两邻,你们家中的老祖人,家里的爷奶,过去的爷奶,哪个走在前头,哪个走在后边,我不晓得。他们过去得没得礼牲我不晓得。今天这个场是他的儿女为他开的,礼牲也是他的儿女用血汗操劳得来,拿来送给他们父亲的。如果今天你们家里老祖太公、老祖太同在这里赶场,就不准在这里乱摸这些礼牲。今天请师就由师,恶人听恶话,如果哪个在这里乱摸,我不管你是家神还是野鬼,我都要用大刀砍小刀戳,砍你个魂不附体,鬼不着路。喊场以毕,富贵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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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刊载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1期)

孟学祥,中国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山花》《清明》《广州文艺》等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贵州政府文艺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