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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期|赵剑平:人行横道线(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期 | 赵剑平  2023年02月02日08:40

赵剑平,仡佬族,1956年生,贵州遵义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任遵义市文联主席,现为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民族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困豹》,中短篇小说集《赵剑平小说选》。201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六卷本《赵剑平文集》。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人民文学》奖等。

 

碰撞并不剧烈,仿佛刚一接触,汽车就刹住了。他在倒下去的瞬间,还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喊了他一声“郑县长”。他离开县长这个岗位已经很多年了,即便是一种社会称呼,他也很少听见了。现如今,“郑道清”这个爹妈给的名字,或者身份证上的名字,其实只有那些水费啊电费啊等七七八八的收费人员叫了。年纪差不多的熟人或者朋友,多半叫他“老郑”,而家里人则清一色叫他“老头儿”。开初,只有老伴儿跟儿子叫“老头儿”,媳妇跟孙子还叫“爸爸”、叫“爷爷”,可老伴儿一走,儿子媳妇开始闹离婚,孙子又考到了外省的大学,“爸爸”“爷爷”这样的称呼也很少有人叫了。

有人喊打“122”报警,有人喊打“120”找急救中心……这之间,奇怪地夹着几丝有些耳熟的土音。他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一翻身在斑马线上坐了起来,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人,似乎想找一找藏在那一片喧哗中的土音。但一阵要命的疼痛立刻从大腿根袭来,撕破他一张嘴巴,发出吱吱啦啦的响声来。肇事者从车上下来了,一张脸胡子拉碴的,凄凄惶惶走到跟前,叫一声“郑县长”,便弯腰把他抱起来。先后两声“郑县长”,听不出来一点别扭,他隐约地意识到这个肇事者跟自己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非亲即故吗?仿佛也不是那么简单。他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忍住疼痛,顺从地搂住肇事者的脖子,依偎在肇事者胸前,半躺半坐到了车上。肇事车也没有一点迟疑,打着应急灯,驶离了人行横道,往医院开去。而人行横道线上,一堆人也渐渐散去,没有人喊警察,也没有人叫救护车,这场车祸不外乎一次意外事件。

郑道清意识很清楚,白大褂几根指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又无边无际地跟他聊,他应答起来一点不糊涂。白大褂接着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量了量他的血压,听了听他的心脏,这才转到他的腿上,捏一捏,按一按,整得他又咧开嘴巴,一阵吱吱啦啦叫。最后,白大褂头埋在桌子上写一个单子,递给胡子脸,“伤到股骨头了。” 仿佛自言自语道,“去照个片确定一下。”胡子脸到窗口交了钱,便走加急通道,把郑道清推进了CT室。

躺在冰冷的CT床上,郑道清看着一架机器摇来摇去,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宿命。他那时候还很小,跟父亲一起回山东老家。父亲跟大军南下留在地方上工作后,就没有回过山东老家。乡里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人,两只手在郑道清脸上摸来摸去,就说他的腿弱了一些。一句话模棱两可的,却在郑道清心里留下了一道阴影。还青春年少,正是蹦蹦跳跳的时候,他就远离了一切体育活动。好不容易熬到了知天命,仿佛一切都有了定数,他在县长的位子上,来来去去有四个轮子抬着,前前后后有大秘书小秘书管着,两条腿,一双脚,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重要,仿佛成了一种装饰,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那时一疏忽,他就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被疯狂的泥石流伤了一条腿……

原以为,不管多神秘的谶语,只要显现了,也就解了。殊不知,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两条腿一双脚的事情就像埋伏在他人生路上的一只老虎,一下又蹦了出来,而这一次却袭击了另一条腿……

郑道清从CT室出来,直接就住到了骨科病房里。胡子脸跑前跑后,拿着一把白花花的单子回到病房,站在郑道清跟前,已透着一脸倦容。仿佛是一种怨愤,又仿佛是一种怜悯,郑道清突然说了一句:“你怎么不取了我的命……取了我的命,大家都利索……”

胡子脸苦阴阴的,眼里噙着两颗泪水,却不吭声不吭气的。

郑道清闷了一阵,接着问了一句:“你是新安县的人吧?”

胡子脸眼睛亮了一下,点了点头应道:“鄢久云是我爹。”

郑道清有些茫然地看着胡子脸,迟疑道:“我在新安县一辈子,认得的人太多,这个名字倒是听说过的,只是对不上号……”

胡子脸慢吞吞地道:“我说沟底村,你就应该想得起来……”

郑道清躺在床上,不易察觉地震了一下,接上道:“我想起来了,你爹是沟底村的村主任……前些年,我在家门口还跟他碰过面……我怎么会不晓得沟底村呢,那个地方差点要了我的命……”

换股骨头,这可是大手术。

郑道清躺在床上,医生护士在病房进啊出啊,抽血化验,心脏监测,血压测量,体温检测,大大小小十多项术前准备,包括股骨头选用,是进口的还是国产的,是塑料的还是合金的,没有三五天工夫,显然是不行的。这期间,儿子从外地出差回来了。一进门,儿子在郑道清床上半边屁股一坐下来,接过胡子脸递过来的矿泉水拧开盖,喝了几口,便抹抹嘴巴跟郑道清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说私了就私了啊,还是应该报一个案的……”

胡子脸听出来这其实也是说给他听的,便直戳戳地道:“我负全责,就是警察来了,也要划分责任……”

郑道清在一旁接着道:“事情已经出了,报案有什么用,警察来了,这条腿还是断了,没有必要报案……”

儿子接着道:“我知道肇事者是新安县老乡,也不容易,可感情不可以代替法规啊。”

胡子脸说:“我听郑县长的,没有必要报案……”

郑道清抬起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算了,算了,出了事情,就叫警察,也是一个麻烦,再说吧,现场不撤,人多,车也多,造成拥堵也不好……”

儿子说:“原则问题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这是大事故,不是小碰小擦,不能什么事情都和稀泥,打感情牌……”

胡子脸说:“也要讲感情……”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僵持不下。这时候,一个老人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站在郑道清床前,颤声颤气地叫了一声:“老县长……”

郑道清愣磕磕的,听胡子脸喊了一声“爹”,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老鄢……鄢久云……鄢村主任……”

鄢久云说:“我想不到我儿子……把你另一条好端端的腿也撞断了……”

郑道清的儿子跟胡子脸差不多年纪,只是一张脸要白净得多,这工夫仿佛找到了同盟军,白净脸抢过话道:“还是应该打122报案,哪怕拍几张照片,取几个人的证词……”

鄢村主任摇了摇头,低声低气,却又坚决地说:“我不同意报案……报案会有更多麻烦……”

回过头来,老鄢就冲着儿子厉声厉气吼道:“你眼睛瞎啊!”

胡子脸蔫头耷脑地道:“我一看见郑县长上了那人行横道线,就想到我们沟底村的事情。他是我们大恩人啊!不知为什么,一下就紧张起来,竟然踩错了刹车……”

郑道清挥了挥手道:“过去的事情不要说了,我要是不当县长,就不会负责,也负不起这个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我既然在这个职务上,碰到了,就要管到底,我不可能躲,躲也不是我的为人……只是你们沟底村那一次泥石流,我没有想到,竟然成了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病房里空气一下凝重起来。大家不吭声不吭气的,仿佛都陷入沉思,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雨骤风狂的夜晚。

那一年,新安县一年一度的烤烟现场会在全县最偏远的一个乡镇召开。郑道清中午从县里赶过去,掰指头跟全县的乡长镇长们算了个账,讲了个话,大意是烤烟生产问题虽然多,包括对土质的影响、对生态的影响,但现如今,离开了烤烟,乡镇财政就更穷,发工资都会成为问题,更谈不上发展。所以,没有选择的选择,一种无奈的选择。大家一要清醒,二要下决心,必须稳住这根苗,戴枷跳舞也要跳,还要跳好,跳精彩。没有简单肯定,也没有简单否定,实事求是的,大家听得很投入。气氛好,郑道清也来了兴致,原来一个半小时的讲话,竟然讲了两个半小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也没有人叫散会。会场上清风雅静,大家似乎都听入迷了。直到哪里电视声音开大了一点,新闻联播的声音传到会场上,会议才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最后一顿饭叫“会餐”,照例是要上酒的。郑道清坐在主桌,各乡镇的一个挨一个来敬酒,他即便一人抿一口,加起来也有几大杯。酒过量了,便一切事情都不在话下。看天上黑乌乌一片,他说明天早上要开会,还是带着一班人马往县里赶。一路上大雨如注,两个雨刷器叽咕叽咕叫着,司机才勉强看清楚路面。出发得晚,又跑得慢,临近子夜,郑道清一拨人走到一个叫沟底的村。正要穿村而过,司机眼尖,忽地看见路中间躺着几块大石头,便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雨还在下,只是比先前收敛了一些。郑道清跳下车,跟后面几辆车招了招手。看县长带头在雨中不管不顾的,除司机留在车上,一拨人跟着跳下车,冲到几块大石头跟前,冒雨清理出一条道路来。这时候,郑道清在雨中一淋,酒也完全醒了。凭着一种直觉,他往山坡扫过去一眼,便看见大股大股的雨水哗啦哗啦从山坡冲下来,隐约中,带着一面山坡东垮塌、西滚落,不时有一股一股浑浊的泥石流泻下来,整个山坡仿佛都被雨水浸透了,胀饱了,快兜不住一身附着在骨干上的皮与肉了。滑坡啊!郑道清一下子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指挥车开进村去,有警报器的拉响了警报器,没有警报器的拼命按喇叭,他则带着一拨人闯进村里,挨家挨户敲门叫人。一瞬间,整个村庄瑟瑟缩缩,从混沌中醒了过来。喊醒一家人,郑道清就叫他们跟着几辆车往外跑,有打着赤脚只套了一件汗褂的,有光枝裸杆只穿了一条短裤的,人越聚越多,在几辆车打开的灯光映照下,形成一股仓皇的人流,拼命往村庄的另一头跑去。郑道清跟小秘书走在最后,挨家挨户检查着,看整个村还有没有人家没叫到。这时候,他感觉整个大地一震,只听狂风骤雨中一阵沉闷的雷声轰隆隆滚动着,一面山坡便往沟底扑了下来。郑道清跟小秘书还没跑出村子,就被一股泥石流追上了。他被扑倒在地上,裹住了大半个身子。小秘书到底人年轻,被泥石流打一个趔趄,往前蹿两蹿,总算从死亡的阴影里摆脱出来……

整个沟底村被埋在了泥石流下面,但沟底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六百号人都跑了出来。

尽管做了很多次手术,还是没有能够完全恢复,郑道清的左腿瘸了。场合上不好看,组织上因此找郑道清谈话,说这种情况他其实是可以调到市里残联担任理事长什么的,但现任理事长还不到退休年龄,腿上的问题似乎比郑道清还严重一些,言下之意,郑道清是可以有别的选择的。而私下里,一遇天气变化,尤其阴雨天气,郑道清那条腿还针扎一样有一种刺痛。思来想去的,郑道清不得不选择提前退休。县里市里很给面子,念他的功,还一级一级往上报,省里最后给他发了一个奖状,弄了一个什么称号,算他仕途的一个总结。不在任上,车没有,秘书也没有,两条腿,一双脚,又显得格外重要起来。而这时,他发现这腿这脚不仅支撑他的身体,还支撑他别的东西。县城是一个圈子社会,他只要走出家门,遇到老部下,或者老熟人,虽也哼啊哈啊,却总感觉他们目光怪怪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躲在家里,怕出门,也怕见人。他想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他需要一个陌生的环境。儿子在市里上班,总算有了一个理由。他跟老伴儿卖了县里的房子,又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房子在新区,远离有那么几个熟人的老城区,跟儿子原来的家也不在一起。一个星期天,他跟老伴儿不声不响地搬了上来。他在这座新的城市获得了一种新的自由。一城的陌生人,出出进进,看起来热闹,而其实互不相干,哪怕缺胳膊少腿的,一概视而不见。他感觉自在而快活。每天早晨,他吃过早餐,便跟老伴儿一起出门,走到半边街上,街对面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从桥上到河对岸,那岸边有一个很幽静的花园,他跟老伴儿在花园里散一散步,打一打太极拳,差不多一个上午的光阴就过去了。只是到了半边街上,他还要往上走一百多米,才有一座人行天桥,一上一下,接上踅回来,这才算过了半边街,而这工夫,他已经沁一额头的毛毛汗。反正是锻炼,反正是消磨时光,他也不觉得有哪一点冤,只是上下人行天桥的工夫,那条瘸腿有一种隐隐的疼。他要老伴儿拉一拉,推一推,但他没有一点怨气,老伴儿有时候说两句怪话,他还要开导她,说这就是现代城市的节奏啊……

郑道清几乎忘了那条瘸腿,仿佛那是胎中带来的,他只有心安理得接受,没有记忆,也没有痛苦。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半边街上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喊了他一声“老县长”,这才把他沉睡的记忆和麻木的痛苦重新唤醒……

这个人就是沟底村的老村主任鄢久云。

当时,郑道清回过头来,盯着眼前这个人愣了愣,不大肯定地嘟哝一句:“你是……新安县沟底村的……村主任……老鄢村主任……”

郑道清记得很清楚,他当年被泥石流裹住大半个身子,就是这个老鄢村主任带着两个村民,把他从泥石流里扒出来的。

鄢久云默默地点了点头,看郑道清还有些疑惑,便手抬起来,指着边上一群高楼道:“我们住在移民新区……我们沟底村没有了,大家都参加了国家生态移民,搬到了移民新区……”

郑道清一听,眼睛亮了一下,“我跟你们沟底村真的有缘啊!”他指了指边上一片旧一点也低一些的楼房说,“我就住在你们边上,大家成了邻居啊。”

鄢久云听了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两只手拉住郑道清两只手道:“我们现在还叫沟底村呢,哪怕原来的沟底村没有了,可在移民新区,一个村一个村的,我们还叫沟底村,大家还选我负这个责……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那晚要不是你把大家叫起来,不说房子,连五六百条人命都要被埋葬……”

郑道清挥了挥手道:“别提,别提,我的职责……”

鄢久云说:“我们沟底村的人记情啊,我们也很苦恼啊,这么多年了,我们却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听说你七十大寿的生日就这几天,我们沟底村的人想给你办一台酒……”

郑道清把手从鄢久云手中抽了回来,带着一种少有的豪气道:“免了,免了,我怎么可能让你们给我做寿酒……我不搞这一套……”

鄢久云愣在那里,竟不知说什么好。

郑道清转了话题道:“老天爷的安排,我又碰上你们沟底村的人……老实说,我搬到市里,都因为这条腿。不当官无所谓,可残废了,人家看你的眼光,就奇奇怪怪的……”

鄢久云说:“难为老县长了,我们要怎样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啊!”

郑道清又挥了挥手道:“你们已经报答了。我看见你们搬到了移民新区,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心里高兴,也很满足,感觉这条腿值了。哪怕残了,废了,也有一种骄傲,它毕竟换了五六百条人命……这是我从前在新安县机关几个大院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那天,老村主任一直搀扶着老县长,上天桥,下天桥,送到半边街对面,目送老县长,走到河对岸那个幽静的花园,这才回到移民新区家中。

那以后,郑道清再也没有看见过鄢久云。那次相遇后,郑道清像变了一个人,一下感觉到一种振奋,来来去去的,瘸一条腿,也不遮不掩。一天,有个似曾相识却又无从回忆的人在半边街遇上郑道清,懵里懵懂指着他那一条瘸腿道:“听说你当了县长啊,咋搞成了这个样子啊?”郑道清笑了一下,指着边上移民新区高高的楼群亮声亮气地说:“你看那些高楼,那里住着一个村的生态移民,我这条瘸腿就是为了救他们落下的。千值万值啊!一条腿残疾,换五六百条人命……”

那几幢高楼成了郑道清一条瘸腿的纪念碑。他在半边街上来来去去的,哪怕跟老伴儿打一打醋,买一买酱油,只要一抬头,看见那几幢高楼,他就心底敞亮,浑身充满一种力量。

跟老村主任分手不几天,郑道清跟老伴儿大清早吃了早餐出来,走到半边街,却见一条黑白相间的斑马线又鲜又亮地横在了街头,几大步就可以窜到街对面,不用走人行天桥折腾……

那一瞬间,他心里一热,眼泪都要迸出来。这座城市仿佛知道他的艰难,那么善解人意,又那么体贴入微地接纳了他。而那天,他愣了一下,正好他人生七十古来稀啊!如果作为生日礼物,还有什么礼物比这条人行横道线更好啊!他弯下腰去,几乎要匍匐在地,吻一吻这片多情的土地,亲一亲这座美丽的城市。那个早晨,他在河边那个幽静的花园打太极拳,却怎么也调不好呼吸,他想这个沟底村的老村主任有点像他的福星,不管是机缘巧合,还是上苍安排,他搬到半边街这么多年了,这里从来没有人行横道线,而沟底村的人一来,这条线就画出来了,而且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画了出来……

郑道清往回走的工夫,走过人行横道线,慢慢悠悠的,还不时看一看等在边上的汽车,感受一回斑马线的特别,又神圣,又威严,这跟他那些年当县长的味道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啊。

不知不觉地,郑道清那天竟然走到了移民新区。但他到底没有走进新区里,他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找老村主任?看沟底村的生态移民?怕他们忘了他这个救命恩人吗?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自己有一点不对劲了,便掉过头来,往自己家中走去。

那次相遇,郑道清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没有跟鄢久云要一个电话号码,哪怕苦闷了,孤独了,能够说一说,约一约。原本挨邻则近,他却再也没有跟老村主任相遇。城市也莫名其妙的,同一幢楼,同一个单元,甚至比邻而居,也常常不知所踪。老村主任哪里去了?多少年过去,他几乎把这个人遗忘了,却一下又在人行横道线上找了回来,而代价是另一条腿……

病房里,护士给郑道清量血压,一边量,一边就说郑道清别的指标都很好,换了股骨头,恢复两三个月,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郑道清躺在床上,看不出来另一条腿也有毛病,她只管拣好听的说,虽懵里懵懂,郑道清听了,却心情格外好。

“老鄢啊,你这些年去了哪里啊?”郑道清找话头跟鄢久云聊起来,“我们上次在半边街分开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

“他能去哪里啊。”胡子脸接过话去,替爹回应道,“他十天半月的,总要带一些人去一趟原来的沟底村。泥石流把沟底填平了,他们在那里种树。搬迁出来了,还想搬迁回去,我看只有等下辈子……”

老鄢瞪了一眼儿子,回头跟郑道清说:“大灾大难啊,这么多人,都国家买单,我们也不好意思啊,趁还能够动一动,回去种几棵树,做一点弥补,也给国家减轻一点负担……”

几个人正说着,白净脸到走廊上打电话回来了。他板着一张脸,一进门就冷飕飕地道:“我思来想去,还是打了‘122’报警,大事故不可以私了 ……”

“这本来就是私下的事情啊……”老村主任道。

胡子脸这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那斑马线是我们悄悄画来送给老县长的啊。”

郑道清跟儿子一听,都张着嘴巴,眼睛定在空中,大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鄢久云不紧不慢地说:“我叫这些年轻人半夜里去画的……不是你七十大寿吗。往年,我们有田有土,还养猪养鸡,送一点新米,砍一块肉,杀一只鸡,也可以表达我们的心意,现在进了城了,真不知道送哪样好……原来的沟底村没有了,可现在的沟底村还在啊,我还是村主任,在自己家门口画个线,走个捷路,也犯不了哪样法啊。”

“难怪哟……难怪哟……我说怎么会这样巧,遇到你了,弄一个斑马线给我做七十大寿……”郑道清这工夫总算醒豁了,连声嘟嘟哝哝的,“这是城市啊,不是你原来那个山旮旯啊……”

鄢久云说:“城市也是人住的地方啊,山旮旯也是人住的地方啊。”

白净脸这工夫还在梦中一样,跟胡子脸瞪圆了眼睛道:“你们说的这些该不是真的吧……”

胡子脸板着脸道:“都这个节骨眼了,你都报了案了,我们还扯谎聊白的,有哪样必要啊……这些年,这斑马线淡了,旧了,大白天的,我们还维护过好几次……”

白净脸仿佛还没有醒过来,自言自语道:“就没有人发现这是一条假的斑马线……”

胡子脸一脸认真地纠正道:“这就是一条真的斑马线,什么东西只要大家都在使用,都在遵守,它就是真实可信的……”

白净脸总算嚼出一点味来,一字一句道:“人行横道线是一种行政强制性措施,只有国家有关部门画出来的人行横道线,才具有法律强制性,擅自施画,涉嫌违法啊。”

胡子脸说:“你都报了案了,我还有哪样说的,只有准备坐班房去……”

郑道清半躺在床头,一听有人要坐班房便冲着儿子嚷道:“我不认这个账啊,谁叫你报的案啊……”

老村主任接上道:“我还真不知道交警会怎么判啊……我们负全责还不行吗……”

白净脸木木地说:“这还不是哪个负责哪个不负责的问题……”

这时候,一个交通警察胳肢窝夹着一个包走了进来。郑道清一看,是个小伙子,便欠了欠身子,算打了个招呼。小伙子交通警察掏一个小本子,晃悠悠地说:“我听报案的人说,你们已经撤了现场,事故责任也明确了,没有哪样扯皮的,我给你们做一个笔录,备个案吧。”

胡子脸苦阴阴地说:“我们负全责……”

白净脸一旁插进来道:“现在关键的问题……这个斑马线是他们自己画的……”

警察停下手中的笔,狐疑地看着白净脸,大半天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肇事者自己画了一个斑马线?”

白净脸木木地点了点头。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