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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3年第1期|李宏伟:北京化石(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3年第1期 | 李宏伟  2023年01月31日08:37

李宏伟,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称谓》、长篇小说《平行蚀》《国王与抒情诗》《欲望说明书》《引路人》、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暗经验》《雨果的迷宫》、对话集《深夜里交换秘密的人》等作品。获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徐志摩诗歌奖等奖项。

 

北京化石

文/李宏伟

有一天,我的朋友王进觉得,他作为一个人生活得够了。没有厌世成分,只是好奇心起。他想,要是能换一种存在形态就好了。换成什么呢?飞过天空的鸟。游进水中的鱼。奔跑如风的兽。不,这些和人没有本质的差别。绿向远处的草。高举繁花的树。不,这些还不够极端。一滴水。一捧土。那样会失去独立。变成一块石头吧,一块独自存在的石头,迥异于截至目前的生命体验。

这样寻思之后,王进看着妻子吴欣。两人正在吃晚饭,王进突然停下来,吴欣马上察觉到。和所有妻子一样,她也停下手里的筷子,看着王进。和其他妻子不一样的是,她没有问王进“怎么啦”,她只是冲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王进有点担心,他问:“要是我变成一块石头,你怎么办?”

“把你搬到窗户边,当望妻石用呗。”吴欣说得很轻巧。

“说正经的呢。”这个答案王进不放心。

“正经不是说的,等你真的变成,就知道了。”吴欣看他一眼,“不过你打算怎么变呢?”

就这样说定了。究竟怎么变,王进不确定。确定的是,他的好奇心更甚了。因此第二天意识到自己真的在不可逆转地石化时,他没有丝毫惊慌。“如果能够成为一尊石像,安静地坐在这里,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也不错。”他想。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下午两点四十五。往常这个时间,如果没有去单位,他大概还躺在床上,沉浸在那些只要睡午觉就会前来浸泡他的梦里,今天因为需要将本季度的总结与下季度的计划做出来,连喝两杯咖啡才抑制住睡意,才打起精神在各种数据与事项之间找出可以梳理到一起的连接点与延伸点,没想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伸出右脚,沿地板向前滑去,还好,目前只是到了脚踝,脚踝以上的部分还完全归他控制。好奇心一发不可遏制,王进想知道成为石头的脚什么分量。左脚伸到与右脚并排的位置,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右脚,似乎听到“咔嚓”一声,不是树枝折断而是树枝上面积压的落雪到一定程度弯垂抖落的声音,不过没有丝毫痛感。右脚放在左小腿上,不自禁地弯了一下腰,真有点儿沉。不至于承受不起,吃力却实实在在。

右脚慢慢缩回来,然后是左脚,两只脚并列在椅子下面。这样的石头究竟有多坚硬?好奇心再次从另一个方向冒出泡来。张望一圈,没有找到可以验证的东西。饼干显然不合适,只需要轻轻一拍就成为粉末,不需要出动如此异常的工具;图书更不具备可测试性,不管有多硬,脚掌都不是锥子,能够一下将几百页的书扎穿。签字笔倒不错,一脚踏破签字笔,脚底板的坚实足可证明,不过,这么小的着力面积,一不小心折了脚划不来。毕竟,硬度尚待确定。何况,血肉与石头能进行多大程度的无缝衔接,也未经验证。拉开抽屉,寻找合适的对象。还真有,眼镜盒、工资条、U盘、体检表、耳机等一大堆物什里面,滚出一个纸皮核桃。核桃瑟缩着身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藏匿于此,但这一刻似乎才是它始终期盼与应该承担的。

拿出纸皮核桃,弯腰将它放在椅子侧面地板上,稍一侧身,双脚移过来与核桃并列。先向右脚传达抬起的指令,它离开地面悬在一两厘米高的上方,就是这样,脚踝还有一点牵扯的疼痛。王进伸出双手,从大腿抬着右脚,提到核桃上方,往下面一跺。“咔”,清脆的声音,纸皮核桃应声裂开,摸摸脚底摸摸脚面摸摸脚踝,一点事儿没有。

正为此得意,手机响起,是主任的微信,催促王进一定要赶在下午六点之前交上总结与计划,这样他才能有时间把部门所有人的归并到一起,提交上去。这条微信让王进有点儿丧气,不过也让他集中精神,给主任回一个“好”后,迅速把自己正在变成石头这件事抛诸脑后。

不到五点半,做好总结与计划,并且是在仔细核对两遍本季度的业绩与工作量,充分考虑之后,才确定下季度的业务指标。这样既能让业务增量在刚好的限度内满足公司的预期,又有余地面对一些可能变数的冲击,一切顺利的话,实现值比预定指标略有盈溢也未可知。

发给主任的邮件最后,王进写道:“很抱歉,主任,从明天开始我得休年假。突然通知可能会给您添点儿麻烦,不过,我也是临时有些私事需要处理,不得不如此。”想象得到,主任见到这封邮件整张脸一定当即臭在电脑前。不过,以他对主任的了解,年假一定会被批准。再说,主任也没有什么不批准的理由。

果然,过了二十分钟,就收到主任回复的邮件。只有三个字:知道了。看到这三个字,王进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面对公司的七嘴八舌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为什么会行动不便。这口气一松,他突然意识到小腹有些紧绷,尿意袭来。是在这时候,他意识到石化又往前进了一步,已经沿着脚踝发展到小腿。

撩开裤腿看看,整只脚,包括已经石化的脚掌脚踝,看不出来丝毫异样,血管、皮肤、脚后跟的皲裂……种种肉身的特征应有尽有,几乎让他以为只是局部麻痹的错觉,可伸手一摸,没有血液流动的痕迹,用手机敲敲,已经石化的地方当当作响,没有石化的部分只是啪啪发声。更确凿的是,伸手摸过去,微凉的石头与有体温的肉身截然可辨,没有留出丝毫可以质疑的空间。

尿意压过怀疑,王进站起来,先是一阵摇晃,小腿的疼痛比起刚才敲打核桃时剧烈得多,不过尚在能够承受的范围。摇晃中略微试验,他惊喜地发现,只要保持身体的挺直,让小腿处石化部分与肉身部分完全对接,疼痛就能消除,就像是短路的线路在这样的时刻完全疏通一样。精神为之一振,至少能够避免这么快就尿在裤子上了。可实际问题马上浮现,他不可能站得笔直还能前行。

稍一寻思,这个问题被椅子解决。王进站直身体,双手扶住椅背把它挪过来,正对着书房的门,向前一推,双手撑住椅背,上半身提起下半身,像是往前一蹦,双脚始终保持直挺的态势落在地面。嗯,只是在一提一落时有些微的疼痛,不过完全能承受,当成一针清醒剂、一份小额的刺激也没有问题。就这样一步一挪、一步一蹦的,王进顺利地排空膀胱。出了卫生间,他有点儿得意,忍不住想:这样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嘛。

这点儿得意让他想再做点儿什么,推着椅子进了餐厅。把椅子推到餐桌旁,侧绕过去坐下,盯着餐桌看上一会儿。吴欣早上出差走前准备的早餐仍然一动未动地放在桌上,削好的苹果搁在小碟子里,盛在桃花瓷碗里的豆浆表面结了一层膜,盘子里的红肠呈扇形摆放,盘子上面是一双竹筷,盘子旁边是装在没有系口的袋里的切片土司面包,深黄色的杏子酱敞开瓶口,注视着这一切。看着安静摆放的食物,看着它们的器皿,就像看着一幅静物画,似乎有光芒从这些物品内部分泌出来。看上许久,王进伸出手来,拿起那个表面已经氧化的苹果,送进嘴里。

苹果在牙齿间发出清脆的声音,苹果汁顺着手指往下流,他转动手延缓果汁流动的速度,它从手指淌到手掌,从手掌淌到手背,眼看就从手背滴落下来,王进伸出舌头,于末端轻轻地吮吸一下。吃完苹果,一鼓作气,豆浆、红肠、面包,统统装进肚子。在此之前,王进和早上看着吴欣用餐一样没有饥饿感;在此之后,他也没有丝毫东西进了肚的填充感。仿佛这些食物两端都通向空无,一旦实体消失,即被取消一样失去存在,而不是做了转换。不过,这不重要,要的也不是填充感与饥饿感的消失,他只是想体验一下咀嚼和吞咽这两个动作,以及这两个动作与食物相关联的意义。

想象一下,王进对着已经消失的食物和仍然存在的餐具说,一块石头,一座石像,居然进食了。

接下来的这个夜晚过得顺理成章。没有饥饿感,没有再一次体验咀嚼与吞咽这样动作的需要,饮食成为不必考虑的问题。主任同意他明天开始休年假,意味着接下来的很多天都可以关上手机,不和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关系。这个晚上,王进只需要关注自己,只需要有时候从关注自己上面稍稍挪开一点,分散一下注意力。

王进不知道,石化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从逻辑上来说,毫无疑问是自己成为一块真正的石头,一块人形石头之后,这一切就结束了。至少从他的意识上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无法确定的是,这个过程没有时间表,没有预先通知,不能提前做好准备。话说回来,就目前所知所信,从意识结束的角度而言,石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死亡那亘古不变的身影始终横在前方。死亡也从来没有预先通知,更没有让人做好准备一说。这么去想,多少是个安慰。转念再一想,如果把石化,把自己化成一块石头的过程等同于死亡,这也太经验化了。毕竟,死亡人人都可以说两句,成为一块石头听说过的可不多,有也只是在不可考的时间远处。

其他不说,死亡是一种抽象的到来,就算一个重病者,他或许能够感受力量或者生命正在一点点消失,但他抓不住死亡的物质形式。石化不一样,从脚趾脚底到脚背脚踝,再到现在的小腿,简直就像是凉水袭来,一寸寸吞噬,你能清楚感受到,身上的某个地方一瞬间就和你断了联系,没了关系。当然也不能完全说没有关系,那关系有点像一双脱不下来的鞋子,它和你的身体相关联,但它和你没关系,你不了解它。

等一等,王进忽然觉得,对于自己正在石化这件事情,他并没有以为的那么清楚。这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已经无从追溯,但显然是吴欣走之后,她拖着行李箱,摁下电梯之后转身说“走了啊”的时候,他清楚记得自己是站在门边目送的,还在电梯关上之前,说了一句“向爸妈问声好!”之后他就一直在整理电脑里的资料,为总结与计划做准备。等他发现双脚不是那么受控制,进而确定它们已经成为石头时,又过去了很长时间,吴欣早已发来微信——“要飞了”。石化的速度,也没规律可循,其进度当然也就无从预期。只不过,他每一次留意,就又向上移动几分。莫非和他的意识有关?如果不去想,就没什么变化;如果惦记着,就噌噌往上爬?

这么一想,再要去确定目前石化到何等地步,就有了点心理障碍。抬腿。行之无效。过了脚踝,大脑的这一指令就无法自行完成了。伸手拍一拍,还好,还是在小腿,而且似乎停留在下午吃那些东西之前的地方。

或者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或者还没有摸清其中的规律。王进得出结论,又自嘲地笑起来,上午发生的事情,下午就想找到其中的规律。再说,应该收起“有章可循”这一经过长期职业生涯训练的应激反应。放任自流吧。

一周过去,吴欣出差回来,王进的石化仍只到膝关节。

吴欣打开家门走进来,看见王进坐在书桌前,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的“蜘蛛纸牌”,有点意外地说:“没去上班?”

王进“嗯”一声,没说什么,吴欣也没继续问下去。她从行李箱取出出差的衣物,分门别类地放进洗衣筐后,走到王进面前,两人抱了抱,碰了碰嘴唇。然后吴欣说“我先洗个澡”,转身出去。王进试了试想站起来,但只能站到大腿小腿形成一百三四十度钝角的范围,再要使劲,就听见沉闷的磨损的声响,然后又站起来十来度的样子,再也无法推进。新的变化是,现在完全没了疼痛感。

浴室传来淙淙的放水声,然后是吴欣脱衣进入浴缸的声音,她每一次出差回来都会好好地泡上一泡,等她泡上一个多小时从浴室出来,满身的疲倦洗除殆尽。不过,今天吴欣似乎没有打算泡那么长时间,进入浴缸没多久,就听见她在喊王进。

“怎么啦?”王进问。他再试一次,还是只能站到一百三四十度,再次坐下。

“你过来啊!”吴欣声音中所含的娇柔,王进当然听得懂,问题是现在他过不去,不是完全过不去,是过去还不如不。

“忙着呢。等你洗完再说吧。”王进提高声音。果然,吴欣没有再叫他。浴室很快传来哗哗水声,泡浴改沐浴了,没一会儿,吴欣径直披着浴巾走出来。她站在书房门口,看着王进,王进只好装着这一局的“蜘蛛纸牌”难度前所未有,让他恨不得用紧皱的眉头和目光将那张张碍事的纸牌挪开。

“这不像你的风格啊!”吴欣等了一会儿,看王进要钻进电脑似的,终于忍不住笑,“我走这几天你改吃素了?”

“没有!的确很忙嘛,我这一局要创纪录了,舍不得走开。搞定它再来搞定你啊!”

“那你能也创纪录地搞定我吗?”此情此景,这样的话怎么回答都是错,王进索性装作听不懂,继续专注地看着纸牌,寻思是把一张红3挪在黑4后面,看一看红3后面是否隐藏一张至关重要的牌呢,还是再发一轮牌。

“说点正事吧。”吴欣有点没辙,语气却更加娇柔。

“姑娘,你能把衣服穿上吗?这样说,再正的事都不正。”

“我偏不。我有浴巾,是你心中没有衣服。”这样说,吴欣还是把浴巾裹得更紧一些,走到书桌前,“这次忙完出差的事后,在家里住了一夜,爸妈身体都挺好的,让我们不要操心,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就行了。”

“嗯。还有呢?”

“还有,还有……”吴欣又是一笑,“还有当然是让咱们要个娃了。我妈说得很实在,趁他们现在身体还好,还能帮上咱们的忙。再说,咱们也不小了,该要个娃了。再过几年,你老婆怀孕三十五,生娃三十六,娃生下来就直接六十三了。”

“你想好了?不再嚷嚷要做好准备才迎接孩子的到来?”

“我妈说,准备永远没有尽头,有什么条件就用什么条件带呗。”

“你妈说,你妈说,你都快变成妈宝了——你真想好了?先别点头……”王进斟酌着词语,却忽然感觉到石头的凉意正从膝盖往上进攻,血肉构成的部分正节节败退,仿佛到了什么关键时刻,催促着他体认、说出。于是,他双手离开电脑,环住吴欣的腰:“记得我前些日子问你,我变成一块石头的话,你怎么办吗?”

“石头?记得……望妻石啊……”吴欣停下来,盯住王进的双眼,“你想听我的正经话?哪儿有什么正经话……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不由自主的,王进心里或者身上什么地方,有石头落了地。与此同时,升到大腿一半的凉意消失,他搞不懂其中的机制,左手缩回,在膝盖上方几厘米与近髋关节两处,分别掐了一下,石头与肉体的感觉判然,另一块石头暂时落到地上。他没话找话地捡起先前那块石头:“什么叫该怎么过?要是就你自己,大概是知道的。要是有了娃,可就……”

“有了娃怎么啦,日子就不过了?你要真变成石头,有个娃陪着我,不是正好?再说,娃和我一起陪着你,你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石头了。”

吴欣的逻辑听得王进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说。吴欣不给他机会再说,她拿起王进的左手,让他双手先前那样环住自己。刚刚环住,她又一只手把电脑往后面一推,掀开浴袍一下子坐到王进身上,然后浴袍一兜,把他裹在自己胸前。

如果不是担心腿脚不便带来的影响,这会是王进最美好的一次体验。即便如此,这一次依然让他历久难忘。吴欣驾驭一切,王进只需要并辔随行,跟从她的节奏起舞,听从她的鼓点进退。等到一切静息,吴欣软玉一样伏在他身上时,王进渐渐从她身上闻到强烈的母性气息,因此而有了强烈的预感。

接下来的一切果然是题中之义。有一天,吴欣下班后极其安静地走过来,站在王进身后,等他玩完一局“蜘蛛纸牌”,然后双手搭在他肩上,说:“我怀孕了。”

王进并不意外,不过还是说了一句:“这么准啊。”

“当然。你就是传说中的神枪手嘛!”吴欣说着,双手环抱王进的脑袋,俯下身来,几乎咬着他的耳朵说,“这两天我有些怀疑,昨天自己测了一下,今天又去医院测了一下。的确怀上了。咱们还真是幸运,我身边同学同事从说计划要孩子到怀上,怎么着都得三五个月,长的还有一两年,都自我怀疑了。”

说到这里,她真的咬了咬王进的耳朵:“不过,如果咱们也要打持久战,就得你上了。”

“别,别,还是你上吧。你一上就一举中的。”王进嬉笑道,双手举起,捧住吴欣的脑袋,侧着脑袋与她接吻。

“美得你。”吻了一会儿,吴欣推开王进,“从今天开始,我要戒除男色,一心一意迎接小崽子的到来。”

话虽如此,并不意味着吴欣从此过上了和王进隔绝的生活。两个人的生活和之前几乎没有差别,吴欣上班走、下班回,都会和王进抱一下,亲一下,只不过全都是王进在椅子上坐着,她走过去。她也时常站在门口,和王进说说公司里的琐碎、手边正在做的项目。吴欣仿佛知悉了王进正在变成石头的一切,却压根不在乎。也可能,她完全把那当成托词,但完全配合。随着时间的推进,话题自然密集地落在她腹中日渐成形的孩子身上。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一大堆有关知识,整日向着这些知识提供的标准攀爬。产检早已纳入轨道,三个月、一个月、两周、一周,这种循序渐进的安排根据医生提示的日期,在台历上统统标示出来。

怀孕没多久,吴欣就把她妈接了过来,老人家就像一个完美的机器人,早已做好准备,只待一声令下。从到来的第一天起,吴欣她妈便接管了所有照顾吴欣的工作,并且承担了所有能够想得起的家务活。之所以说完美,是因为老太太不止一手接过上述事项,还没有通常的副作用:好打听、多嘴多舌。她的话并不少,不过只对着自己女儿。大概是得到了女儿的叮嘱,她从来不主动进入王进的书房,更不会追着王进聊他的工作、收入、未来计划等等。倒是吴欣,看王进这么长时间没有去上班,像个职业选手一样天天专注于“蜘蛛纸牌”,好奇地问过几句。王进语焉不详的回答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兴趣,她反过来安慰说:“没关系,就算你失业了,咱们家的积蓄也够生活几年的,再不济,还有我呢,你老婆养家糊口也没问题。”

王进没有失业,他们单位提倡对员工心怀善意,除非你主动提出辞职,而且在领导的挽留下依然去意坚决,否则不会让谁走人。另一方面,善待员工是单位重要的考核指标之一,部门领导面对上级领导,上级领导面对总公司领导,谁都不愿意因为非得让谁走人而在上级那里显得自己无能。因此,休了这么长时间假,单位并没有什么反应,主任反而一再地问,是否出了什么事,需要单位或者他个人帮忙尽管说。因为王进始终不开手机,主任每一次发邮件都会发一个“加油”的符号,就像王进遇到了什么咬一咬牙就能挺过去的事情。

吴欣怀孕三十八周时,王进的石化终于到了髋关节,两条大腿基本上只在理论意义上由他控制。王进整日坐在电脑前,“蜘蛛纸牌”玩得炉火纯青,创下了1250分的高纪录。

吴欣最近到王进的房间里来得更加频繁。所有的日常事情,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由她妈陪同和帮助,老人还择出了很多有趣舒心的事情和她聊,极大地缓解了她的产前焦虑;可是吴欣还是觉得,坐在王进旁边,看着他手指扫雷一样点动鼠标,心里就踏实许多。何况,孩子越来越活跃,有时候能隔着肚皮清楚看到小脚丫蹬在那里,她需要让王进看看。

这种时候,王进总是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听着看着,偶尔他也伸出手,隔着肚皮抚摸孩子的脚丫,甚至挠挠。他很抱歉自己不能去医院陪同吴欣,一起等待孩子的到来。吴欣并不希望王进到医院去,她说那会让她紧张。况且,下周她爸就会来,有两位老人家照顾,她就很好了。说完这些,吴欣抚摸着肚子,满意地看着王进继续玩“蜘蛛纸牌”。有时候,王进会怀疑,也许对吴欣来说,自己是块石头这件事,在她听闻的那一刻就完成了。而他实际上,仍在过程中。

到了第四十周,有一天吴欣的妈妈陪同去产检后,独自一个人回来,她说医院让吴欣留在那里观察待产,如果明天还没有反应,可以考虑再回家来住。吴欣的妈妈说完,就离开王进的房间,并且关上他的房门。

这一夜王进就只听见各种声响了,吴欣爸妈因为外孙将要出生的兴奋,因为要为再次检查做好的种种准备,一晚上都没有停下脚步、停下说话,这些脚步和话语还因为意识到王进在家里,考虑到不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而刻意压低,但正是这种若有若无、节奏跳跃的声音,线团一样缠绕得王进透不过气来。

睡眠对王进而言,早已是一个纯粹的概念,这概念在时间的碾进下,越来越稀薄透明抽象虚无。到如今,他已经想不起这个概念的关联,不清楚人为什么非要在一定时间内闭上那么长时间的眼睛而进入与睁开眼睛时完全不同的状态,这简直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浪费,到后来,更是难以想象——虽然他不再躺在床上睡觉的时间,并没有拿来做什么有价值的事情,而不过是一遍遍地挪动纸牌,像一只衰老的蜘蛛在显示屏上无力地爬动。

第二天一大早,吴欣妈妈的手机响起,接通之后,她匆忙说了两句,便告诉王进:“阵痛了,我们得赶紧过去。”

说完,吴欣的爸妈拎起昨天收拾好的包,出门去了。

又过了很久,王进的意识才逐步由一块石头融解,退回到肉身部分。他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时候玩“蜘蛛纸牌”显然不合适,别的事情他不知道需要做什么、能做什么,石化以来第一次,王进隐隐约约讨厌自己现在的状态。“那个将要出生的小家伙,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我的眉眼?有没有吴欣的笑容?手上有一圈圈肉吗?”他甚至好奇地想,这个孩子会不会比他来得更迅速,把他这冗长乏味的石化过程一步到位,“生下来就是一块石头?”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