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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1期|李荃:小袖子(节选)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1期 | 李荃  2023年01月29日11:27

叫国庆的人多了去了,一听就知道生日是哪天,甚至都能揣摩出其父母是哪类人。

卢国庆原先在工厂跑供销,被企业家协会秘书长赵深推荐给会长当了助理,因为能干又仗义,会长很满意,在协会里人缘也最好。

国庆是地道的北京人,一口京腔,但口音里没有老北京的傲气劲儿,说实在的,京腔里去掉这味儿,京话就显得温暖亲切,还有点大气迷人。我认识国庆时他已秃顶,其实那会儿他才四十出头,国字脸,五官周正,偏高的个儿,下半身显得沉,让你觉得厚道可靠。他来看你时从不空手,提溜着一大堆装潢精美的盒子,出手大气豪爽。尤其喝酒,一大口闷下去那是真实诚,酒场上也从不耍奸灌人,还总护着替你喝,骨子里渗出的那种豪侠仗义和淳朴忠厚,瞬间就能感染你,让你想起张飞、鲁智深,加上他与你交往也没啥所求,就是投缘,所以对他就更加好感,何况现在难得遇到这种人,便极易视为哥们儿。

国庆有过两次婚姻,可都离了。听赵深说,前两任还都是女方主动。

国庆小时家境贫寒,父亲蹬三轮,母亲打杂工,他打小就能吃苦,又是老大,下面俩弟弟,总是照顾幼小,就习惯了为别人付出。在恋爱上他是先天自卑,家里仨男孩儿,母亲去世得又早,满屋都是男丁,对女人可真是不了解,那会儿连女人来例假都不知咋回事。有一次他刚当工人的弟弟问他:“咋她们女的可以放例假,我们没有,凭啥?问工长一句,他还瞪我一眼,骂我是傻×……”国庆顿时就火了,带着弟弟就去找工长,幸亏半路遇上了一老职工,解释完哥俩就傻了,但也刺激得够呛,当晚都悄悄趴在床上使劲顶被子,早上都偷着去洗裤衩了。

在男女情爱上,有的喜欢追人,被追反而没兴趣;有的喜欢被追,再喜欢也不会主动示好,国庆无疑属于后者。他家的生态环境造成了他对女人的陌生和腼腆,条件好点的女人他想都不敢想,甭说去追了。可就这阳刚又单纯的羞涩劲儿,加上他为人处世的品格,反倒很讨女孩子喜欢,一旦遇到那种性格热烈敢爱敢恨的,自然就主动向他喷火了,而国庆哪受过这种异性的炽烈烘烤,对他一句爱就能让他赴汤蹈火,其结果就是立马结婚。

前两任都属于这类型。

国庆婚后为协会的事到处跑,顾不上家,两次婚姻也都不长,连孩子都没要。

他的第一任性格强悍,控制欲极强,不管国庆干啥,甚至连心里想啥都要向她汇报,国庆忍了一段时间就忍不下去了,没多久俩人都受不了了,离婚时也是好聚好散,那会儿大家都穷,没牵扯什么财产的事,关系处得不错。第二任在家排行老小,有点小公主心态,不谙家务,性情浪漫,家里常乱得插不进脚,她也没啥感觉;不管下班多晚也得等国庆回来做饭,还缠着国庆听她朗诵学写的小诗,对骨头都累酥了的国庆毫无觉察体恤,没多久俩人也都受不了了,虽然双方都做了不少努力,但最后还是离了。那时国庆已经有了些家底,把积蓄全都给了她,自己净身出户,还帮她移民到了加拿大。

与第二任离婚的那晚,国庆在办公室沙发上淌了一夜泪,伤透了心,他觉得累,身累,心更累,发誓不再找了,一个人过。那会儿赵深调到了外贸公司任副总,力荐国庆当了供销部经理,他便全身心投在了业务上。你甭说,还真是能撒的就能挣,国庆带领大伙儿很快成了公司最盈利的部门,年薪也涨得快,没几年手头就宽裕多了,还买了房,那时房价还很低。

国庆与小袖子的相识,纯属偶然。

他离婚时还不到四十岁,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华,那真是响当当的钻石王老五。此后几年,不少人给国庆操心搭桥,他都婉拒了。这期间国庆有三大变化:一是一头浓发眼见着掉没了,他干脆剃光了,每天用剃刀刮,因为头型周正标准,看惯了还觉得干净舒服,颇有特点。二是话少了,还喜欢上了酒,而且是度数高的白酒,每晚都来上几杯。他在酒场上酒风尽人皆知,那毕竟是偶尔为之,对身体没啥影响,天天喝就不同了,那叫瘾。男人都明白,没哪个男人是无缘无故爱上酒的,可一旦成瘾,毕竟伤身,赵深就劝过他,但国庆只是感激地笑笑,说了句:“我有数。”不过也真是,无论酒场还是家里,他从没醉过。三是吃上了降压药,那是母亲的遗传,但只要按时吃药也没啥事,可国庆常常一忙就忘了,要不是赵深常提醒着他,搞不好还真能出事。

那次他跟赵深去广西龙州谈个项目,正值年前,去边境做贸易的人奇多,他们临时起意走得急,县招待所住满了,只好住进一家刚开业不久的小旅店,虽然偏点,倒是蛮干净。刚招来的几个女服务员,一看就是农村孩子,尽管身上那套粉不拉唧的制式工作服怯得很,可她们眼里的纯净质朴却是城里女孩儿没有的,举手投足那份拘谨小心甚至是胆怯,都散发着已很难见到的原始原生的温顺善良,国庆说让他想起了幼年的小白兔,赵深说:“住这儿对了,好久没这感觉了……”

国庆注意到小袖子,是住进小旅店的第三天。

那几天连下了几天绵雨,小旅店在城区边上,四周还都是土路,一下雨泥泞得很,不光慢雨透衣湿,裤脚溅满了泥,还潮湿阴冷。卢国庆和赵深来回跑了几趟,房间里就惨不忍睹了,换下的衣服堆在那里,而且店小,又是新店,也没配洗衣房,自己洗吧,麻烦不说,天潮又难干,不洗吧,衣服就快没得换了。他俩还真发了愁,赵深也急了,说要抓紧换个大点儿的宾馆。

那晚他回来,一进门,国庆还以为走错了,屋里不仅干净,而且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衣服摆在床上,屋里还荡着洗净晾干的衣服特有的香气。正纳闷,身后有响声,一回头,一个手捧他另一套干净衣服的女服务员推门进来了——一头乌黑的头发紧贴头皮梳得光光的,挺大的额头沁着密汗,一双清澈透底的大眼怔怔地望着他,有点惶恐,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一脸无措的胆怯和真实的羞涩。就这几秒,国庆觉得心脏被什么电了一下,麻麻的,这种感觉他在少年时有过,他感觉那姑娘眼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闪过。

“咋这么快?”国庆想说谢谢,却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他确实纳闷,窗外的雨还淅沥着呢,咋会干得这么快?可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缺了个干字。

“是——”姑娘望着他,像钻到他嗓子眼儿似的看到了那个掉了的干字,用生涩的普通话小声说:“吹风机吹的……”接着又补了一句,“很小心,衣服不坏的。”

国庆没想到她这么灵性,更没想到她用的这法子,后来他对赵深说,这就是心有灵犀呀,要不她咋知道他缺的那个关键字呢?而且后来和她不是一般的默契,咋和别人就没有呢?姑娘还解释说,赵深的衣服也是这么洗净吹干的,这不是店里的要求,也不收费。

国庆望着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两颊热出的红晕,心里一阵感动。

接下来,国庆就坚持不挪地方了,而且得知这姑娘叫小袖子。

此后在小旅店的五天里,可以说是国庆离婚后最愉悦的日子,他像吃了激素似的青春焕发,走路都轻快了。只要小袖子值班,他就格外快活,总找茬与她搭搭话,他还从没对女孩子有过这般的主动热情。小袖子也真是邪了,对国庆的啥潜台词都听得懂,这更让国庆乐不可支。赵深也试过几次,可小袖子就不明白。

国庆对他说,啥叫缘分,这才是,不是啥眼缘好,是心缘对。

国庆每晚回来都照例喝上两盅,那晚赶上小袖子值班送热水,国庆喝得有点多,就叫住小袖子,要给她讲笑话,可讲完了她不笑,接着他又讲了一个,还是不笑。国庆有点急了,闷上一大口酒,刚说了句:“下面这个你肯定笑!”话音未落,小袖子倒是笑了。

国庆说:“啊,你笑了!”

小袖子说:“是看你喝酒的样子好笑……” 国庆看出来,那笑里藏着对他的心疼,果然,她补了一句,“喝酒多不好,阿爹就是酒害死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直到国庆离开小旅馆,他再没多喝半杯。

后来国庆告诉我,其实那五天他除了说个闲话逗个乐,连小袖子多大年龄都没问过,更没往别处想,根本不知道她比他小了二十多岁,就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活,这感觉和其他女人都不同,既有说不出的亲近,又有与她心灵相通的默契,还有一种骨子里的相似相近。关键是,和她在一起有种特别踏实心安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家。“怪不得都说‘女人家’呢,咋就没人叫‘男人家’?”他说。

“为啥跟她才有?根本说不清。” 国庆说,“唉,我发现说不清就对了,以前那两任,啥都说得清,唯独没这感觉!”

经过两次婚姻之后,国庆觉得男女之间最重要的其实也最简单——那就是他和小袖子骨子里和灵魂间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其他啥都不重要,没了这,其他的早晚都得没。这感觉,很多人一辈子未必碰得到。他说,那时他才明白,男女之爱,其实与年龄、学历、职务和处了多久都无关。打那,他就特别痛恨 “老夫少妻”“老牛吃嫩草”之类嘲讽的话。

国庆和赵深是晚饭后被公司的电话提前催回去的,企业年度大会提前了。

他们接到电报就订了第二天中午的机票,一大早要坐大巴赶赴南宁机场。也巧,那天正逢小袖子休息。那会儿手机哪有现在这么普及,就赵深配了个半砖头似的“大哥大”,在那儿还没信号。订完机票国庆就像掉了魂似的,没事儿就往服务台蹀躞了好几趟,尽管他竭力掩饰,还是被赵深看出来了。他一回房间,赵深就跟了进来。

“咋啦?”赵深故意乜斜着眼逗他,“还认真啦?”

“啥?认什么真?”国庆佯作不懂,可他实在不会,满脸都写着明白。

“装都不像,”赵深伸手跟他要房门钥匙,准备退房,下面的话就认真了,“可别二杆子呀国庆,逢场作戏的事儿,不能当真!”

“我觉得她不是,”国庆坚定地说,“我的感觉没错,她懂我!”

“懂你?你和她哪儿对哪儿呀,”赵深不可思议地瞅着他,“一个只到过这穷县城的农村丫头,还在边境上,懂——你?”赵深觉得好气又好笑, “懂你个啥?哦,就是心有灵犀吧?现在咋不灵了?”

话音未落,赵深背后就响起了敲门声,急切,声碎。

“是她——”国庆腾地站起来,国字脸瞬间涨红,眼珠盯着房门,都要跳出来了。赵深说,他还从没见过国庆这般神情。可他才不信呢,以为前台催他去结账,扭身拉开门,立马愣住了。

还真是小袖子——只见她一额头的豆大汗粒和两颊与国庆相似的涨红,清澈的双眼隐着湿亮,一看是赵深,一脸胆怯的无措和真实的羞涩,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这下轮到赵深发瞢了,他看看小袖子,又回头看着国庆,低声含混地咕哝了一句:“还真是邪了”,便尬笑着走了。

他走后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国庆一直没细说。赵深说出格的事那是绝不可能的,这一点他用人格担保。第二天路上,国庆一直凝眸窗外,闷头不语。赵深忍不住问他,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没人跟她说,她就是直觉着咱们要走,就跑了回来,租的房子离这儿十几里呢,”接着他语含懊悔,“我能说啥?就留了个通信地址,唉……”

“至于吗,”赵深又乜斜着眼逗他,“又不是牛郎织女跨着银河,有空再来呗,我陪你。”

“她要是不懂——” 国庆转向窗外,语含失落,“我就信你的话,这辈子不再来了……”

赵深说,他当时就觉得国庆是个可笑又可怜的大傻瓜,咋就被这荒僻绝远的边境线上一个农村女孩儿给弄魔怔了,简直无法理解。

回去后,人们觉得国庆话更少了,每晚的酒倒是多了,只有赵深知道个中缘由,可也不好劝他,而且还尽量避免提到龙州那个项目。赵深觉得,在特定环境下一见钟情的事儿也就那么一阵子热乎劲儿,过去也就完了,可没想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他在办公室听到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接着门被一把推开了——是卢国庆,他拿着一封拆开的信,国字脸涨得通红,眼珠都要跳出来了:

“小袖子——”国庆挥着信对他喊道,“她就要来了,我说吧,她懂我!”

“旅游?还是……”赵深问。

“她把工辞了,你说呢?”国庆有些得意。

赵深这下又蒙了,望着国庆激动得发亮的秃头,他觉得国庆和小袖子都中邪了。这故事要是出自别人之口,他会认为是演绎,可这是他亲眼所见。现在,他不能再逗他了,国庆是个好人,必须给他点忠告了。他低眼沉思了片刻,才抬起头:

“国庆,这事儿可就大了,”他板起脸,神态严肃,“这次你可得看准了,别让人给利用了,甭再脑瓜子一热就去领证,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可输不起了!”

国庆显然是听进去了,点点头,眼里是对赵深的感激,但还是压不住心底的快活,一步跨到赵深办公桌前抄起了座机电话:

“我这就订餐,今晚好好喝一杯!”

我认识国庆时,小袖子已来了一年多了,那时我和赵深还不熟,对国庆个人的事一无所知。

那天上午我和国庆在茶馆就合作的事谈得相当顺利,国庆很高兴,结束时他看看表:

“哟,到饭点了,”他拍了一下我肩膀,“走,到我家吃,就在前面不远。”

一般这种合作洽谈如赶上饭点,都是找个饭馆解决,哪有去个人家的道理,我自然婉拒。

“我可不是客气,”国庆一脸真挚,“头回见你时就觉得是个情义之人,果然没看错。走,就到家里,咱俩喝一杯,”见我还犹豫,他又豪情地拍了我一把,“走吧,尝尝我家那位的手艺,除了赵深,一般朋友可没这口福,”说着,脸上浮起一层神秘,“你会想不到的……”

他家在一个挺规整的小区,楼群看上去有了些年头。走出电梯是一条多户的长廊,各家门前多少都堆了些杂物。国庆在一个门前停下,这门前啥都没有,干净清爽,只有一个苇秆编织的脚垫,中间用绿竹皮丝编了个心形图案,很独特。

国庆只轻轻踩了两下脚垫,没想到里面就传来一个女人清亮的声音:

“来啦!”

“漂亮吧?我很喜欢,”国庆见我注视着脚垫,“她自己编的,多巧呀!”语气颇为骄傲。

我当时还挺纳闷,对别人这么夸赞自己媳妇的还不多见。

门开了,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一双少见的清澈大眼睛,看到我有点意外,略微散乱的头发下饱满的额头沁着微汗,不能说漂亮,但很顺眼,那气质不像乡下来的小阿姨,是国庆的女儿?可挽着袖子的干练麻利劲儿,又不像我熟悉的那些城市独生女,而且细长的脸型也毫无国字脸的遗传痕迹,再说,他有这么大的女儿?

“这是我好兄弟。”国庆对她说,语调亲昵,她像立刻明白了,微笑着转身进了厨房。我没多想,跟着国庆继续往里走,女主人大概在里面吧。

屋子收拾得相当洁净,还飘着一种南方中草药煲汤的余香,几盆绿植鲜花盛开,醒目的是窗前电脑桌旁立着一个挺大的白色写字板,写满拼音和字词,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字典,电视上还在播一个学习讲座。但直到在客厅落座,也没见女主人的身影。

“我知道你在想啥,”国庆对纳闷的我哑然而笑,他望了望厨房,“我说你想不到吧……就是她,叫小袖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眼里肯定不仅闪烁着吃惊的光,还有开始翻腾的想象力。

国庆又笑了:“先吃饭,慢慢跟你聊,”说着到橱柜里拿出酒和杯子,“这是她家乡的米酒,香,度数不高,尝尝,”说着开始斟酒,“她下厨快着呢,包你还想不到。”

果然没想到,不一会儿小袖子就开始上菜了,而且有菜有煲的挺丰盛,其中青椒炒腊肉和酸菜豆腐米粉尤为香气诱人。

“都是她家乡的农家菜,很地道,来吧,”国庆让我动筷子,见我迟疑,便解释说,来客人小袖子从不上桌,咋说都不行,“说是不习惯,其实是怕给我丢人,普通话还说不溜,”国庆小声感慨,“内心倔着呢,”说着指指电脑桌,“吃过苦的人,比一般人都要强。”

其实,小袖子来回上菜时,我已留心打量她:宽松的素花衬衣和普通的布半裤,看上去腰板笔直,身材偏瘦,但扎在细腰间的围裙衬出了她的丰满结实;脸上还没褪去野外紫外线留下的微褐色,可挽着袖子的胳膊和露出的半截小腿却皮肤白皙,尤其是走路时腿肚子凸起的肌肉时隐时现,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劳作的结果;端菜上饭时手起手落的熟练老辣,都透着城市姑娘没有的早熟痕迹。印象最深的,还是她面容给你的感觉——就像国庆后来跟我形容的那样——已难见到的那种原始原生的温顺善良,可我觉得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忍和坚定。不知咋的,国庆和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挺相似,是什么,说不清。

说起小袖子的名字,国庆告诉我,她是遗腹女,父亲在她出生前病故了。出生时她妈一个人正在山里砍柴,羊水突然破了,四周荒无人烟,她妈硬是挣扎着把孩子生了下来,自己咬断脐带后又撕断了两条袖子,一条垫在下体,一条包住孩子,就这么下了山,小袖子的名字就这么叫起来了。她妈是文盲,直到上小学时,老师才随着谐音,给她起了龙秀云的名字。

那顿饭自始至终,来回忙活的小袖子也没说一句话,即便我实在过意不去两次邀她,她也只是报以极感激的微笑,清澈的眼里含满心甘情愿的愉悦和满足。确实,饭菜可口不说,那种真实自然又快活的气氛也是饭馆里不可能有的,让你深受感染而十分放松。我也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说不清。

“直到她来了,我才觉得真正有了家,和她在一起,就是感觉轻松,不累,不用费心思,不需要掩饰和矫情。”回到茶馆,微醺的国庆讲了他两次失败的婚姻和与小袖子的相识之后,感慨起来:

“说来你都不信,按说我和她年龄文化差别这么大,可对啥事的感觉总是对路子,你想啥、挣多少钱她从来不问,拿啥礼品送人她眼都不眨,那可是装不出来的;就说在家里,她不光是眼里有活儿,而是在你心想的时候,她手就到了,连赵深都服了。过日子,这太重要了。我琢磨了好久,也许我俩都是底层受过苦的人,只不过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农村,啥事就容易想到一块儿。也许老话说得对,老天爷给这世上每个男人都配了个最合适的女人,就看你这辈子能不能碰上了。”

这次,国庆还真是听了赵深的忠告,没有立即去领结婚证,而是在小袖子来了半年之后,请了几天假和她一起回了趟小袖子的家。开始小袖子不让他去,说怕他被那里的穷吓着。自认为吃过苦见过穷的国庆当时愣了,以为她怕家乡人笑话她找了个半大老头子,还是个秃头,心里像扎了一刀。小袖子一看,没等他张口,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不仅点头同意,还在他头上亲了一口。走前,平常不修边幅的国庆不仅去买了件米黄色细线羊毛衫,还穿上了那套几乎没穿过的西装。

那会儿火车到南宁要三十多个小时,南宁到龙州汽车也得近六个小时,到了龙州,他们又坐了五个多小时的汽车到了乡里,国庆没想到,在乡里又坐上了马车,沿边境莽苍苍的丛林山道颠簸了四个多小时,才远远看到小袖子的家。下车时国庆觉得臀部已无知觉,两腿木棍般僵硬。

“站着先别动,”小袖子心疼地对他说,“回回血就好了。”还差点没忍住笑。

国庆也算是走南闯北了,可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家——山脚下一片不大的平地上,竹林环绕着一栋极为简陋的木质结构房屋,屋顶木椽还带着树皮,上面糙薄的黑瓦参差不齐,缺瓦的地方铺着厚厚的茅草;墙是粗细不一的树干镶嵌捆绑而成,还露着缝隙;屋腰用圆木隔成上下两层,下面是牛棚,拴着一头小牛和几只羊;屋前的场子两侧是几间低矮的同样的木屋,能看到水缸、灶台和农具;场中一棵大树粗壮高耸,树冠如伞遮天蔽日,后来才知道是这里特有的肥牛树;国庆吃惊的是,树下一大群长腿彩毛的鸡,见到来人,竟能像鸟儿似的展翅轻松飞上了树。小袖子说,这里狲猴、蟒蛇和灵猫多得很,鸡也就逼得会飞了。

“真不敢相信小袖子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国庆说着比画起来,“那里不仅鸡会飞,蚊子大得一火柴盒只能装俩,你想叮人有多凶吧。上二层的梯子磴儿是这么粗的圆树枝,没点技巧你能踩空一头栽下去,她家还不是村里最差的,那环境让你能想起原始社会,不光贫和穷,还有你想不到的闭塞……”国庆说,小袖子的姐姐已经出嫁,哥哥和母亲一样也是文盲,因为穷还没讨上媳妇。当初他们一心想供小袖子读书,可乡里的学校离家六十多里,要借钱租房,小袖子不忍家里为她欠债,仅上了半年多就坚决辍学回来了,以后就是打草喂牛、放羊耙地,给人家帮厨,没少吃苦。

那天她母亲和哥哥从田里回来,惊喜得说不出话。没多久,闻讯的乡邻们就赶来了,围着国庆新奇地看,说着他听不懂的土话,搞得他直出汗。望着大都是土衣土布满身补丁的男女老少,国庆赶紧把西装和毛衣都脱了下来。那时他才知道,这里没人在乎男女年龄的差距,只要你能跳出这里,人们就会羡慕,就像他们投向小袖子的目光;他也才明白,年轻的小袖子为何没有那么多顾虑和羁绊。

晚饭是当地人待客的石锅鸡,一只带毛完整的鸡连腹也不刨,用椰子皮煮水糅合的泥巴裹好,直接放进凿出的石头锅里烧烤,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椰香。小袖子还是忙里忙外,不让她妈插手。她家虽一贫如洗,但物件摆放齐整干净,显示着主人的勤劳自尊。快吃饭时,国庆先是听到不远处小袖子一声尖叫,接着是和她妈紧张的对话声。他过去一看,满脸涨红的小袖子手拿一个洗衣服的棒槌正对她妈解释什么,他再一看,也愣了,不知啥时候,她妈把他的衣服拿到河边洗了,竹竿上晾着他那件几乎认不出的米黄色细线羊毛衫——它完全被砸变了形,像一张渔网垂挂在那里;还有那件西装,也被砸得满身是褶,白衬里子也开裂了……

“那里洗衣服都是用棒槌,哪见过呢子和羊毛衫,她妈当时还纳闷,大城市人的衣服怎么这么不经洗呢?”见我直乐,国庆说,“还有呢,你都想象不出……”第二天,被蚊子叮得鼻青脸肿的国庆就提出要修缮改造那栋四面漏风的木屋,她家的稻田也是牛拉人扶的犁地方式,要给她哥买个小柴油拖拉机,那时的价格是几千块,可对小袖子她妈和哥来说那是天文数字,看到他们瞪大的眼睛,国庆赶紧拿出银行卡,说带着钱呢,让他们放心。

“你猜怎么着?他们从没见过银行卡,不相信那小片片里会有钱,还担心小袖子被骗了,”国庆笑起来,“也难怪,那时乡镇都还没有银行,我还是跑到龙州县城才取来的。”

短短几天,国庆就把该办的事安排妥了。他们返程的那天是开工日,来干活的都是附近村民,那阵势国庆也是头回见,人们不仅自带工具,还自带干粮,报酬也不是要钱,而是以物易物,各自只提出很少的一点生活用品,多了也不要,还是国庆和小袖子到乡里买回来的。

他们坐上牛车时,肥牛树下的场子站满了人,小袖子她妈和哥朝他们挥着手,眼里没有一般亲人别离时的难舍和依恋,而是充满幸运和骄傲;他们周围的男女老少,更是袒露着毫不掩饰的想象和渴望。国庆说,当那一片土衣土布的身影渐渐模糊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果他和赵深没到龙州,如果他们没住进那个小旅店,如果那几天不下雨,如果小袖子没懂得那个关键字,如果那天她没有跑回来,如果……那小袖子不还是生活在这些人群中吗,她的一生不也像她妈和哥一样在这里度过吗,他也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小袖子这么一个人,也就不会知道还有这么贫穷和闭塞的地方,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人生活在这里。而且他还发现,这里的人们普遍肤色黝黑,可小袖子一家却显得白皙,尤其是挽起袖子和裤腿的时候。国庆说,他看过一个权威杂志的研究资料,如果你在偏远穷苦的乡村看到皮肤白皙的人,很可能就是哪朝哪代的达官贵人或富家大贾的后人,他们祖上或被株连发配或破落流亡或战乱逃难才到了农村,他们白皙的皮肤要经过几代人甚至更漫长的岁月才能改变。国庆对此深信不疑,他就认为,小袖子她妈骨子里那种要强自尊和明事达理就像先天血脉里就有的,而且遗传给了子女,要不,小袖子她哥对小拖拉机的说明书怎么一说就懂呢,而小袖子的先天智商和记忆力就更让他感到惊讶,他相信这一定是冥冥之中她的先人们传给她的。

“生字生词,她几乎一遍就能记住,那聪明和悟性,哪像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国庆说,小袖子除了家务,就是拼命学习,并很快学会了上网,她恨不能让他把所知道的都讲给她听,尤其那些供销的故事令她着迷。国庆本打算让小袖子读个速成班,可她执意要边照顾国庆边自学,说将来在社区办个洗衣店,既能帮助别人,也能顾得上家。国庆对石锅鸡的椰香印象极深,常给她设计,说将来他出资,把她家乡的石锅鸡推出来……国庆第二次离婚后,就开始失眠,每晚都要吃一片安眠药,小袖子来了以后,失眠不仅没了,还睡得那般通畅踏实。他常在醒来时,看到小袖子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注视着他,国庆觉得,那眼里不仅是感恩,还有对他真心的爱,不身临其境是体会不到的,而且他自信,经过两次婚姻的他,不会看错。

“我算明白了,男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对女人,找不对,你半个身子就在地狱里,死不了,也活不好。所以,一旦找对了,甭管年龄差多大,更甭管别人咋说!”国庆对我说。

此后,我与国庆和赵深的交往就多了起来,每次聊起小袖子,国庆都是夸赞她的迅速适应和长进,而赵深尽管也认为小袖子是个好姑娘,但对他们年龄和文化如此大的差距还是不看好,他认为甭管什么人,都会随环境而变的,更何况小袖子那种家境。他力劝国庆要慎之又慎,别光图眼前的快活,要考虑长远。说实在的,尽管我嘴上没说,但潜意识里也认同赵深的看法,如今的人动机深藏、人心难测,这类教训不少了,尤其像国庆这样有过如此婚姻坎坷的好人,一旦再度受创,会被击垮的。可国庆就是笑笑,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动摇。

不久前的一个傍晚,国庆又提着一堆装潢精美的盒子来看我,这次谈起小袖子,他却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告诉我,他的亲友们大都不赞成他和小袖子的事,更不相信小袖子会真正爱上他,两个弟弟为此几乎都不上门了,搞得他很郁闷,他想干脆结婚,可小袖子含着泪坚决不同意,灵性的她早就察觉到了,她说一定要等她证明了自己时再结婚,否则,她就伴着国庆这样过。至于怎么证明,她没说。

没想到,这竟是我见到国庆的最后一面。

…………

(全文详见本刊2023年第1期)

【李荃,祖籍山东济宁。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文学系。著有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编导大型电视纪录片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