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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说生肖诗卷
来源:解放日报 | 李之柔  2023年01月29日08:25

我自幼喜欢诗词,辞旧迎新之际师友间唱和,渐渐成为习惯。己亥寒冬,我在家中检点旧作,居然小有规模,按律诗、绝句分类,写过五十余首生肖诗。

我常想,古人能用十二句韵文生动勾勒出十二生肖,作为后来者能不能以此来写出人生百态呢?记得那年正月初一,作家苏叔阳短信寄咏虎诗给我:“昨夜满天绽花树,今朝驱秽赖朔风,合当一扫心头雾,卧啸山冈亦英雄。”我当即次韵回复:“吟啸山林唱大风,孰言草莽不英雄?崇云独踞长天远,炳焕宏文万象中。”两首诗每句都没有“虎”字,却句句在写虎,都在从各自的视野抒发情感。宋代大儒朱熹曾有“诗见得人”的说法,所言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将自己所写的一组十二生肖诗整理后,一起发送给作曲家王立平先生。王先生以作词、作曲名世,而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其书法亦如斯人,温柔敦厚。二十余年的交往,估计王先生早猜到我的心思,不久后,他便用行楷书抄录了其中的十三首诗给我。

看到自己的诗句凝香化成笔墨,汇集作一个精美的册页时,我仿佛感觉到了字里行间洋溢着的优美旋律,一下子念及朱熹的一首生肖诗《读十二辰诗卷掇其馀作此聊奉一笑》:“夜闻空箪啮饥鼠,晓驾羸牛耕废圃。时才虎圈听豪夸,旧业兔园嗟莽卤。君看蛰龙卧三冬,头角不与蛇争雄。毁车杀马罢驰逐,烹羊酤酒聊从容。手种猴桃垂架绿,养得鹍鸡鸣角角。客来犬吠催煮茶,不用东家买猪肉。”

十二辰是十二生肖的另一雅称,十二句诗,每句说一个生肖,不掉书袋,通俗诙谐,虽然诗味不足,却很接地气。史书介绍,朱熹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且“善正行书,尤工大字”(见陶宗仪汇编《书史会要》),更有“南宋古体(诗)当推朱元晦”(见厉鹗等编《南宋杂事诗》)之誉,写诗主张“真味发溢、平易不费力”(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到底是谁写的书法、谁作的“十二辰诗”有这般感染力,能令朱夫子诗兴大发呢?从我手头现有的资料中翻查,没有找出答案。与朱熹同时代的晁补之、刘一止、程俱、赵蕃等都以此为题写过诗,在上述人中,和朱熹有过交集的是赵蕃。其他如朱熹老师辈分的刘子翚、尹穑等也写过“十二相属”诗,题目虽略有差异,内容体例基本相似,可见此类体裁在宋代颇为流行。

南宋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里转录过朱熹问弟子蔡元定的两句话:“十二相属起于何时?首见何书?”可惜,该书没有记下蔡元定的回复,大概率交了“白卷”吧?就我所知,在1975年湖北云梦县睡虎地出土的秦简中,有生肖的相关著述:“子,鼠也,盗者兑口希须,善弄,面有黑色,疵在耳。丑,牛也,盗者大鼻长颈,大辟瞒而偻。寅,虎也,盗者状,希须,面有黑焉。卯,兔也,盗者大面头获……”东汉王充《论衡》中也说起过“十二辰之禽效之”,稍晚,三国时蔡邕在其《月令问答》中写道:“凡十二辰之禽五时所食者,必家人所畜丑牛、未羊、戌犬、酉鸡、亥豕而已。”秦汉时的文字,想来博学如朱熹者不会不知,也许他认为生肖出现的时间更早?几百年前的这个提问,直到如今,一众专家学者给出的答案也不统一,或说源于纪年,或说源于图腾模仿,甚至有说源起于西域、源于印度,引来证去,各说各话,谁也说服不了谁。

古人流传到现在的生肖诗有不少。例如,元初的仇远写过一首《和子野见寄十二辰体》,其中的“锦鲸卷不宜,貂狗续亦易。老砚磨猪肝,翰墨作游戏”显得颇有自知之明,狗尾续貂,游戏而已。有趣的是,前人的文字游戏会惹来弘历皇帝的褒贬,他说:“近于永乐大典散篇中,裒辑得仇远金渊集有所谓十二辰体者,颇创见可喜,惜一诗凡三易韵,且鼠牛等字参差用于句中,不若鲍明远数诗之精审。余昔尝效昭体论君道,兹效仇远此体咏金川事,所用十二支字并列句首,从鲍法也。日来大功将成,盼捷益切,寝食为之不安,拈翰成此聊以自遣,而灌鼠屠猪,藉以取譬于施力之易易庶几吉语是征耳。”貌似谦虚的语气,处处流露出傲慢,大意是,仇远的十二辰诗全篇用了三个韵,生肖排列无序,故而依照鲍照(鲍明远)《数名诗》的写作方法,拿起毛笔“聊以自遣”一下,用十二辰“藏头”写即将获胜的金川之战。诗曰:“鼠寇猖金川,于唐吐蕃种。牛相却悉坦,自昔恶蠢动。虎年即背盟,搆衅邻封冗。兔穴营三窟,蚁斗相冲挏……”尽管文笔拙劣让人不忍卒读,却不妨碍龙心大悦,他亲笔书写赐予臣子,卷首自题“周次兼成”。

其实,写十二生肖诗用“藏头”的方法,并非哪个皇帝的“发明创造”,有南北朝沈炯所作为证,诗曰:“鼠迹生尘案,牛羊暮下来。虎啸坐空谷,兔月向窗开。龙隰远青翠,蛇柳近徘徊。马兰方远摘,羊负始春栽。猴栗羞芳果,鸡跖引清杯。狗其怀物外,猪蠡窅悠哉。”该诗收录在唐代《艺文类聚》中,题为《十二属诗》,这是我读到最早的生肖诗,全篇仅用了六十字便包罗了十二个生肖,“藏头”梗玩得比弘历高出几个段位。鼠、牛、虎、兔、龙、蛇……依次排开不难,妙在不见匠气俗套。后世这类吟唱,常见于五言和七言古诗,学沈炯作法者颇多,或许是因法所缚吧,“藏头”的形式很少。五言律诗分咏十二生肖,或首见于清代戈南村,严格意义上讲,咏物能托物言志,传神写意,不即不离,不作谜语,才是根本。可能是文化自信不足吧?他的朋友刘天谊次韵时,特意在诗序解释道:“戈南村夫子有《十二辰诗》,寄慨身世,凄切缠绵。戊辰夏五,闷坐无聊,乃依原题各成一律,意少含蓄,知伤温柔敦厚之旨。然孔子删诗,不废《相鼠》之篇,偶一为之,君子或亦见谅也。”皇帝写生肖能沾沾自喜搞个长卷,普通士大夫和文人写首生肖诗,还要羞答答地搬出孔夫子站台,说即便是君子,也少不得有兴之所至的时候,唉,那个时代也真是让人无语。

我写这组十二生肖绝句是在十多年前,当时的动机无非就是用以代替人云亦云的贺岁信息,没想到日积月累像集邮一样形成了生肖系列。更没想到,王立平先生会为之挥毫。他用的毛笔是不是兔毫?如果是,就更与生肖相契合了。据记载,早在战国时候就有用兔毛制作的毛笔,也有玉兔在月宫捣长生药的传说。我曾有律诗咏兔曰:“虎后龙前何足夸,那时捣药度年华。霜毫未染三千界,素影无欺百亿沙。玉走金飞犹是我,春回笔健不关他。爰爰本自长生术,毛颖偏题丹桂花。”这个兔年,愿能捣神仙药的玉兔,带给世人健康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