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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3年第1期 | 薛珊:陪她等车时经过了六个人(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3年第1期  | 薛珊  2023年01月28日07:27

薛珊,山西太原人。作品散见于《鸭绿江》《山西文学》等刊物。

 

她告诉我们即将离职回老家,正是部门下半年最忙的时候。一个顶重要的项目比预期签约时间晚了半个月,直接影响到公司第三季度的整体进度,董事长王总在周一晨会上给我们主管摆了脸子,话里话外嗔怪她“前戏做得再足,后劲儿跟不上,还不是既扫兴又没用”,其他几个部门主管窃窃私笑,觉得领导这样讲话生动形象,唯我们主管憋红了脸不言语,既羞又恼。

一下了会,主管就把大家召到办公室来,几乎一字不落地将王总对她的斥责转述给我们听。当然把那些锋利的糙话进行了适当的文学化加工,可字词的组合虽然净化,情绪却更饱满、强烈。主管素来喜欢用她舞台剧表演式的吐字发音,向我们头脑中因一天天机械化工作而堆砌起来的“感知防火墙”发起猛攻,一遍又一遍,好像她的苦口婆心因为有了声情并茂的表达,而有了巫女咒语般的魔法,可以把我们通往行尸走肉之路上的灵魂召唤回来,并在其中注入勤勉工作的信念。

她就是在这样一个鸡飞狗跳的时刻告诉我们离职消息的。主管彼时正攥着那个项目合同的复印件,低着头在一字一句地和我们推敲文法语义,每个字都被主管念得艰难,好像这份合同是写在粘板上的,她的舌头刚从前一个字上扯下来,又“啪”地一声弹到了下一个字上。

我们正跟着主管的舌头跋涉于合同之山,她却忽然“不合时宜”地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主管起初没有听清,待她又清晰地讲了一遍后,才猛地抬起脸来,盯着她像在看一个怪物,目光里有不解、惊讶,更多是一种愤怒。如果不是鼻梁上架着那副新配不久的金属眼镜做了盾牌,主管目光里愤怒的火舌一定会向着她卷去。我们几个方才还昏昏欲睡,此刻的意识却被她简单的一句陈述语推了一把,立即像飞速滑动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挨着一个,齐齐惊醒了,满屋被“推倒”的人脸凑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主管不耐烦地摆摆手:“一会再说,先把合同改完。”她却听不懂似的扬起手里一张表格,径自送到主管那金属眼镜的正下方说:“这是离职转单,您先帮我签了字吧,我好再去找公司其他相关部门协调。”主管又一次抬起脸来,这次表情里只剩下气恼,狠狠地看了看她,没好气地问:“签哪里?!”她乖顺地递出一根指头,在那纸上某处轻轻点了点,主管胡乱地划了几笔,最后习惯性地一戳,借力道把忿恨传到了纸的背面,然后甩给她,还不解气地补了一句:“下班前再来找我一趟!”

她点头应允,默默退出了办公室,我们目送着她穿过长廊,给提着水桶和拖布的清洁工侧身让路,走到尽头后消失在楼梯口。等彻底看不见她了,我们收敛回目光,又似钟摆般把脸扭向了主管,那副金属眼镜下的目光更加冷冽,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恨意,原先一直用舞台剧的表演腔调讲话的主管终于切回到了日常频道,瓮声瓮气地抱怨:“她这个人,一直这样又轴又犟,情商低,难怪工作了十几年还在原地踏步,你们看这完全就不会为他人着想嘛!”

这是主管给她的判词,也是大多数人对她的看法。我仔细琢磨了,觉得有失偏颇,她秉性耿直一根筋是不假,但若说没有对他人的同理心,我不同意,我和她坐了快十年邻座,她是怎样一个人我眼明心清。奈何我的看法没有人在乎,老爸也告诉过我,在职场,多说无益,人言可畏。

她和主管的谈话比我想象中结束的还要快,我想主管应该根本就没存什么挽留之心,约莫是匆匆问明她的情况,再嘱咐一些工作交接,就可以把她打发走了。至于她未来的规划和去处、诉求和心情,那都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琐事,远比不得眼下那份“待字闺中”的合同急迫紧要。

时值下班前夕,办公室里的人都盯着手机蠢蠢欲动,晚上有约会的梅玫更是直接掏出化妆品包来补妆。

但始终没有人上来和她寒暄,她倒也面色如常,安静地整理着自己工位上的物什。我侧身看她,她背对着我蹲下,从脚边最底层的那个抽屉开始清理,杂物被七零八碎地放到桌上,我的眼睛变成了这些物品的定格相机,就像影视剧里警察给犯罪现场的物品一一打包、装袋那样,她每往桌面上放一个,我就眨眨眼给那东西塑封一遍,我不自觉地变成了她的这些时光之物的见证人。

桌面被她铺成了一张花花绿绿颇似跳蚤市场里的地摊:一把折了伞骨的破花伞,几沓纸张泛黄、油印模糊的旧文件,一个按键被日积月累磨掉了字母的旧键盘,下面压着一个表面被红色印油浸出一大块油斑的鼠标垫,还有几个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公仔小摆件。这些东西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褪色斑驳、昏聩失效,每一样都是那样残破不堪,好像一个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在岁月尽头游荡。

另一层被她加了锁的抽屉境况则迥然不同,我见她伸出双手,慢慢地、仔细地翻出一本又一本带红色绒布封皮的证书,郑重地摞在刚刚擦拭过的椅面上。我拿起最上层那本,打开并轻声念了出来,某某公司年度先进员工……她猛地回头,一把抢过证书,脸涨得通红,像是在生气,但口唇中发出的声音却又带着明显的羞赧和歉意:“都是七八年前的旧玩意儿啦,念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笑了笑,问她这么多东西得找个大箱子装吧,我这里刚好有早上收快递腾出来的空纸箱,你要就拿给你。她赶忙点点头,要的要的,正发愁呢。

我从走廊把放在清理间门口待收取的纸箱又拿了回来,双臂环着看不见路,几次撞到了人,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步速快得像在漂移,等我听清楚他们口中那句“小心点”“看路”的数落时,他们已经转身爬到了更高一层楼。

我抱着纸箱进屋,几个同事抬眼打量,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梅玫的眼妆已经补好,此刻正在涂抹口红。但大家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又都低下头摆弄起手机。我把纸箱放在我自己的桌面上,看她已清空了三层抽屉,此刻正转战办公室另一侧在整理储物柜,便主动帮她收拾起来。我把那些“老弱病残”的东西放在纸箱最底层,然后铺上几张崭新的A4纸做隔离,再把那些鲜红的证书一一摆下,但仔细想了想,隐约觉得不妥,复又把证书取出,全部装进一个此前公司做线下活动时多出来的定制帆布袋里,并在敞着的袋口上套了一个白色塑料袋防尘。

她手里捧着几本书,用下巴抵着这摞书最上方一个黑糊糊的板子摇摇摆摆,走近了我才看出那是一个倒扣着的木质相框。她见我已帮着把东西收拾齐整,又惊又喜,口中一连串道谢。我笑说举手之劳,何必这样客气,我当初进公司当实习生的时候,你也对我很照顾的。这样一面说着,一面顺势接过了她手中之物,翻转过那个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合影,是我们部门三年或四年前在聚餐时照的,不到十个人的部门,在公司算是很精简的编制,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人员占比的多寡,与业务板块是否核心成正比。

合影中的主管坐在圆桌的正中,我们几个围坐一圈,齐刷刷对着俯拍的镜头傻笑或比耶,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唯有她,本就身形瘦小不显眼,又被男同事龙哥的庞然身躯挡住了一大半,委委屈屈只露出三分之一张脸,活似一只缩在人群中的兔子。

这张合影我连存都没有存,没想到她竟洗印了出来还放到相框里保管。一时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不大自然地说:“这张照片,难得你还留着呢。”她却意外地深深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哀怨:“这是唯一一张我也在场的‘全家福’。”

她这样答,我没有想到,更惊讶的是她居然会把这种杯盘狼藉、酒酣耳热时随意抓取的潦草瞬间,看作了极具象征意义的“全家福”……我们俩一时都有些愣怔,在这空白的几秒钟,我心中蓦地翻腾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酥麻麻的,很像冷风猛地灌进口里,突袭了刚被酸橘倒掉的牙齿。她也像被自己吓了一跳似的,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只得慌忙岔开话题,僵硬地把手里的书塞给我说:“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送你,都蛮新。”我也只好顺坡下驴,装作饶有兴致的模样,认认真真翻开书的扉页,读起每本书的简介来,其实那上面写了什么我根本没有细看,最后不过是随便挑了两本小说应付。她看了看我选的书,却颇认真地正色道:“你一直热爱文学的,我记得波拉尼奥是你最喜欢的作家对不对?”这竟又让我吃了一惊,我与她虽然邻座多年,但并不是什么耳鬓厮磨的密友,除了我实习期间和她同组做事,转正后基本各司其职,时间一长我又与公司其他几位同事结成了所谓的“小帮派”之一,与她有时恨不得一天都不讲一句话的。

我快速搜索着记忆,在已过去久远、支离破碎的日常中找寻线索。脑海中的光标忽然停在几年前曾发过的一张朋友圈照片处,那是波拉尼奥当时的最新长篇小说在发售,我抢到了限量收藏版,一时兴起便拍照留念。她当时几乎是第一时间点了赞,又怕不显眼似的在留言栏里发了三个竖起的大拇指,我望着那三个绿油油的“棒”的表情,不知该如何回复她,索性把她拉入了屏蔽范围,这样以后都清爽省心。

她后来一定发现了我对她的“封锁”,但面对我时依然微笑如常。真没想到她竟还会记得这桩微不足道的旧事,脱口而出时也不见有半分怨怼。为了表示收书的感谢,也为了她这份深藏于内的用心,我再一次主动提出要帮她拿东西并护送她到车站上车,她低头看了看纸箱,又看了看椅背上挂着的帆布袋,点头同意了。

我们俩一路歪歪扭扭地从公司走廊穿过地上停车场,走出大门,右拐直行了十分钟,才来到公交车站。站台前已排起了逶迤的长龙,四面八方的上班族还在不断向这里涌来,人群实在壮观,但若拿着放大镜逐一查看,就能看出那些模样各异的脸上都呈现了同一种倦怠的漠然。

与人们了无生趣的神色相反,天空倒有大放异彩的绚烂。陪她等车的这个傍晚,难得赶上了罕见的晚霞漫天,云团像层叠交织的絮片,垂挂在将晚未晚的天边,玫瑰金色的夕照向天幕投去,霎时把云团染色成绛紫黛蓝,这座由建筑钢筋为脊柱、布满毛细血管般交缠电线网的城市,在此刻被大自然浪漫的色彩唤醒,缓缓有了呼吸。

我同她一齐望天,被眼前神圣的美震撼到无言。等车的人群也多在仰头赏看,还有人举起手机录像或拍照。在如此宏伟的壮丽面前,每个人白天经受的那些疲惫、那些愤怒和那些焦灼,似乎都被短暂地抚慰了。

一辆黑色奔驰车缓缓停在我们面前,车窗一抖,窗玻璃上原本映照着的晚霞像被石子掠过的水面,荡漾出千万涟漪。晚霞随着摇下的车窗隐没,露出车后座一张梳着油头、方面阔鼻的中年男子的脸来。我和她都认出了那张脸的主人,我赶忙迎上,欢快地打着招呼:“王总好,”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兴奋的颤抖。王总点了点头:“小林,等车啊?”目光却顺着我的身体向后探去,觑着眼看她。她避闪不及,只好也怏怏地小声道了句:“王总好。”

王总把身体向外欠了欠,对着她说:“听你们主管说,你要回老家了?是这边工作干得不顺心吗?”

这时副驾的车窗也紧急晃动着摇了下来,赫然出现了我们主管的脸。她手里依旧攥着白天的那份合同,想来应该是刚才加急改出了最新版本,她费力地扭动着大半个身体朝向王总,有些紧张地抢先解释道:“女孩子嘛,到年龄了总要找个归宿。父母都在老家,就这么一个宝贝,肯定是希望守在身边的呀,要回去可以理解。”

王总不满她的插话,冷哼一声:“那到底是回家结婚还是尽孝?两码子事情,你这个人每次话都讲得模棱两可。”主管赔着笑脸,诺诺称是,看向我们时嘴角又不自觉地向下撇了下去。

王总还在等着她的回答,主管神色复杂,一个劲用眼神催促。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也看向她,但同时内心清楚,其实大家都不是真的在意她的答案。见她一直低头不语,主管终是按捺不住:“这孩子,一见到领导就紧张,话都不会说了。”

她听罢扬起脸,翕动了一下嘴唇,但与王总的目光刚一交汇,便又败下阵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嗡鸣。主管叹了口气,王总倒也不再为难,向她说道:“回去也好,能多陪陪父母,不用考虑房租、通勤,压力肯定是比这里小不少。不过去了新岗位嘛,还是要多学会变通,要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后我代表公司,还是祝福你前程似锦,一切顺利啊。”王总的右手从车内伸了出来,像五根凌空的、短粗的德国香肠,她迟疑了片刻,也伸手握上去,细瘦的手掌瞬间便被那些“香肠”完全遮蔽,从某个角度看去,有右手凭空消失的诡异感。

“滴”,奔驰车后方传来一声鸣笛。她迅速把手抽了回来,王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讲话。车窗缓缓升起,晚霞复又出现在窗玻璃的黑色画板上。我热情地和王总与主管道别,一直在微笑挥手,但看不到身后的她是否也跟着我一起这样做了。主管低头在找车窗的遥控钮,忽然对我说了一句:“小林,没事就早点回去吧。”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主管的车窗便也升了起来,黑色奔驰车一路绝尘而去。

我转过身来,猛然发现她不见了。眼神在密集的人群里搜找,才看到她不知何时已抱着纸箱走到队尾,重新排起了长龙。我心里抱怨道,何必这样死心眼呢,谁都看到我们刚才是在和领导讲话,也就一两分钟的事情,插回原位有什么问题?但见她已安然走到队末,我也只得不甘心地凑了过去。

果然是“不知变通”啊,我想到王总这句临别告诫,心说领导真是一语中的。但想到此内心忽又一动,一件关于她的过往传闻不知何故突然闯入记忆之门,打开了旧时空的闸口。

那个传闻是这样讲的:早些年的她,年轻积极,业务能力强,本颇得领导赏识。有一次重要饭局,王总专程带了她赴约,想是引荐资源,好日后重用提拔。她本也欣欣然,席间对谈甚欢,孰料酒过三巡,众人皆有醉意,不知是谁提出,要她感谢领导栽培,应敬王总三杯。她犹豫站起,说自己酒力不逮,三杯绝对喝不了。那人便更放肆提议,那就喝一杯交杯酒替代吧。众人顿时来了兴致,鼓噪起哄,王总也笑着站起,斟满自己的杯中酒,直直向她的胳膊绕来。这不过就是玩闹,博大家一乐的,谁都没想到她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竟把王总的胳膊直接推开,闷着头、梗着脖子连干了三杯白酒。

大家都有些意外,王总更是一愣,只得讪讪然喝光了自己的那杯。但饭局上总有聪明人会打圆场,有人就说她怎么还和自家领导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下倒真的像是个新过门的小媳妇。众人又都笑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客接话道:“一回生二回熟,这饭桌上不是还有个盘子大的月饼没切嘛,来来来,让咱们这个小妹妹和王总一起,给月饼剪个彩。”旁人便把餐刀递了过去,那女客忙招呼说:“小妹妹,你倒是把手也握上去呀,怎么叫王总自己切呢。”她听闻却又是严词拒绝,退避三舍般躲到一旁,口中一直说:“不不不,领导的手我怎么能握!”

气氛便又冷了下来,大家面露尴尬,王总的脸色更是挂不住。最后还是那女客力挽狂澜,挤到王总身边,大大方方握住了他那只肥厚的大手,笑着解围道:“小妹妹年纪轻,害羞。我这个姐姐脸皮厚,可是不会错过沾领导喜气的机会哟。”说罢便向下使力,在月饼上劈开了一道渠,饼身内的奶黄流心瞬间溢了出来,在座者又一顿叫好。

王总从这晚之后,再没有安排过她吃席。主管开始还不明就里,三不五时仍旧夸她做事积极、团结友爱云云,但见王总热情不再、回应稀疏,这才察觉出有异。某次趁领导心情愉快时斗胆询问缘故,我们至今仍不知道王总是怎样答复的,只是自此发觉,主管对她的态度一落千丈,心思敏捷的同事也刻意与她疏远了。

如此想来,正是因为她的“不知变通”,才没能做到和大家“打成一片”吧。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