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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1期|苏二花:失荆州(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1期 | 苏二花  2023年01月20日08:20

小 鸟

陈百奇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不要问为什么。

但事情还得从一只鸟开始说起。陈百奇的鸟丢了。鸟是陈百奇爸爸送的,在陈百奇结婚当天。那天爸爸没有出席婚礼,只托李叔给陈百奇带来这只鸟。

陈百奇爸爸一辈子都在穷途末路上,陈百奇结婚拿不出什么礼物,只能是这只毛都没长齐的鸟。李叔替爸爸不好意思,对陈百奇说:“别看毛还没长齐,但鸟的确是好鸟。来,李叔教你如何调整思路用发展的眼光看这只鸟,喏,品种好,就是说父本母本都好。”看看陈百奇,又说:“你下点辛苦,把它养到毛都长齐全了,它会漂亮到六亲不认。我跟你说,你再教它些琴棋书画、五迷六道,然后你再买个沉香木的笼子给它配上,然后你再把它提到鸟市去,欸,我跟你说,保管你卖个楼价钱。”李叔张开手就着窗户透进的光凭空一抓,放在陈百奇手上,说:“百奇啊你还别不信,城市是个出奇迹的地方。”说着连自己都笑。

李叔不笑还好,一笑,把他矿山穷工人的身份暴露无遗,还得是多半年开不出工资的那种。陈百奇说:“李叔,我爸怎么样?”李叔一把抓住陈百奇的手腕,手上带着遮瞒羞惭的鬼祟,嘻嘻笑,说:“是吧小牡丹,咱是好鸟呢。”这句是对鸟说的,转而把舌头滑了一下,低声嘀咕一句:“就那样。”这句是对陈百奇说的。李叔一辈子面对重叠沟壑和富有矿山,连摆弄个舌头都能达到一吨重。

李叔大可不必,实际上陈百奇的婚礼一点儿也不像婚礼。一共摆一桌子饭,坐着新娘白刁凤满脸冷淡的哥嫂,哥嫂对面是李叔。李叔代表病体沉重的陈百奇爸爸来送祝福。婚礼一派寒素,陈百奇低下头。鸟冲着李叔扑哧一声,拉出一泡两头带白的稀屎。

小牡丹后来是活下来了,长相一般,聪明劲儿也一般,不愧是陈百奇爸爸送来的。唯一一个好处,每天清晨都歌唱。陈百奇爱它,不用笼子关,也不用细铁链子拴腿脚,任它白天在家自由飞,晚上住阳台,高兴了在水盆里洗个澡,不高兴了站在高处骂。陈百奇每次做完家务都要来阳台陪小牡丹坐一会儿。陈百奇话少,看着小牡丹长时间不说话。小牡丹话稠且见了陈百奇就活泛,嘀嘀咕咕说不停,还头摇尾巴晃,还用脸颊蹭陈百奇的手,一副感情深厚的样子。

就是这样一只鸟,丢了。鸟不能丢!陈百奇只觉一股冷气打从尾巴骨直杀上来。把家里角角落落都寻遍了,没找到,最后,他看向白刁凤。白刁凤说,你别看我,我可没动你的鸟。

白刁凤话不多,主动说话就更少了。鸟丢了,能主动对陈百奇说这么一句,态度足够诚挚。白刁凤上一次主动和陈百奇说话还是一年前。一年前,白刁凤主动对陈百奇说:“你娶我吧。”白刁凤把“你娶我吧”说得诚挚而坦白,像她在那一刻袒露的胸脯,是竭尽所有的丑和全力以赴的所有美。陈百奇的眼睛当时就直了。

等陈百奇把眼睛转过圈来,他已经做了一年的内容了。

陈百奇每天做的内容也没多繁杂和琐碎,无非是早起去超市排队买一元专供爱心菜,买菜回来抓紧时间热奶、热饭,这样不耽误白刁凤在七点半左右醒来吃早餐。白刁凤吃早餐的时间,陈百奇要安排好中午的饭食。他中午不回家,白刁凤回家也只有一小时,根本来不及做饭。陈百奇得提前做下准备,便于白刁凤中午回家能快速吃到饭。傍晚六点,陈百奇下班,公交车倒两次,到家也就七点多了,要抓紧时间做晚饭,一天里也就这一顿是能正儿八经吃的了。吃完饭,白刁凤处理带回家的工作,陈百奇收拾碗筷、擦地、掸灰、洗衣服,修理各种小电器以及各种受了小损伤的家物什。

白刁凤文艺,水杯底下有杯垫,咖啡壶上有纱罩,书签尾巴坠流苏,钥匙孔里穿铃铛,花盆里面铺雨花石,书包正面绣个字。做内容的陈百奇,无非是把杯子垫抚平整,纱罩洗出香味来,流苏保持通顺,铃铛不生锈,花盆里的雨花石擦鲜亮,把碗碟杯刷好擦干归位,地板上的头发捡干净,洗几乎满满一晾衣架的衣服和鞋袜,再把所有拖鞋刷一遍,所有台面擦一遍,这些都做完了,就能到阳台陪鸟坐一会儿。

小牡丹话真多。

小牡丹说,我就等你下班回家呢,你下班回家从来不用钥匙捅锁子眼儿,从来都是按门铃,你按门铃的声音无比动听。陈百奇指头上捏着一小团肉糜,说:“吃你娘的吧。”小牡丹说,陈百奇啊你发现没,家里有个女人连气味都不一样嘞。说时,冲陈百奇挤眼睛,无比猥琐。陈百奇对着小牡丹左一道右一道,比画一个带有杀气的叉。小牡丹脑子一转开始见风使舵,说陈百奇你看这恢宏城市百千万家灯火,就有一个发着橘色灯光的窗户是属于你的,你说你牛不牛。这是小牡丹一贯的伎俩,无非是骗陈百奇手里的肉糜。小牡丹还说,陈百奇啊,五百万啊,五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我就认识你,还有白刁凤,这得多大缘分啊。陈百奇拒绝煽情,用指头狠狠攮小牡丹的肚子。小牡丹说,我×你妈。抬起屁股照着陈百奇就是一泡两头带白的屎。

就是这样一只鸟,丢了?打尾巴骨蹿起凉来的陈百奇,可着家找小牡丹。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箱里柜里,碗里锅里,衣服里鞋袜里,瓶子里罐子里,直到白刁凤的手机里。白刁凤用冷眼看陈百奇,一句话不说。

找不到小牡丹,陈百奇的恨扎起了马步,此时再看白刁凤脸上的狠,已经不是一年前的心境。白刁凤的可恨之处不在不爱说话,是在陈百奇的鸟丢了之后,主动与陈百奇说话,还说得那么诚挚。你哪怕一直不说话,都不能如此激怒陈百奇,连打掉的那个胎儿都不能。

陈百奇就是在那一刻下定决心,买一辆三轮车。

寻鸟启事:7月6日晚,家住绿地家园的家养小牡丹丢失。鸟为紫色带灰,一岁。一直吃小米和肉糜,从来没出过门,在外完全不会觅食,不知道世间凶险。小牡丹需要精心养护,没人照顾无法存活。可能飞到您家窗户或阳台,请收留并照顾。拜托!

陈百奇把启事发在朋友圈和各种群里,发完后觉着这辈子的事已经交代完毕了。剩下的,看天意吧。

也看三轮车能不能挡在别克昂科威的前面。

两个星期后,陈百奇的三轮车正正当当挡在别克昂科威车前。用铁链锁把三轮车牢牢锁在水泥桩上,陈百奇抬头往上看,25层左第8扇窗户的窗帘是拉闭着的。摸摸左胸膛处的口袋,烟还在;再摸裤兜,打火机也在,这事,成一半了。

点燃烟,陈百奇深吸一口。25层左第8扇窗户的窗帘是他亲手安装的,孔雀蓝色,伪植绒面料,遮光不是很好但胜在便宜,此时是拉闭着的却没那么严实,影影绰绰透着光,纸包着火一样。同样纸包着火的还有烟头,火星直往上蹿,烧出噼啪声响。把头后仰,比25层更高的是刚刚降临的夜空。看不出夜空里有什么内容,或者说是夜空覆盖下的内容太过丰富。

充满内容的城市夜空下,有陈百奇的楼。

楼体线条自高空垂下,似刀割的齐整。齐齐整整,四四方方,上下对称,左右对称,一丝不乱,规规矩矩。这样的楼,从下往上看,脖子和脑袋都仰得疼。楼质量一般,地理位置也不好,但价格便宜。烟抽完,把烟屁股弹飞,陈百奇从三轮车上拿出那根试过了很趁手的铁棍,走向楼梯门。

上电梯。

出电梯。

掏出钥匙捅锁子眼儿。

门反锁着。在意料中。陈百奇用脚踢门。防盗门是复式的,中间留小门做通风对流用。门也是当初陈百奇亲自挑的,质量比一般的还要差些,但价格实惠。

三脚之内把门踢开。不能再多。

第一脚,嗵。整栋楼都跟着晃。巨大的声响在楼里受惊的兽一般来回撞。没有邻居探出头来看。越是声响巨大,就越没有邻居。

第二脚,嗵。比第一脚更跋扈。就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损毁,那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损毁的。这一脚下去小门变形,开裂。

第三脚。陈百奇往后退了三步,贯注全身之力于左脚,嗵,小门变形跌落。陈百奇探进手拨开反锁的锁扣,门开了。一道炽白。

门开了,炽白以喷射状袭击了陈百奇,那是皮肉撞击产生的热量,混杂了体液溢出后起的化学气味,带点儿不太尖刻的酸却掺杂着不可名状的甜,是头皮在汗水作用下袅袅蒸起。炽白袭击下,陈百奇毫无防备地后仰一下,身体蓦地收紧。

等到炽白落下,陈百奇调整一下眼睛和气息,把手里的铁棍握紧,过玄关,朝卧室走去。

卧室里,床上,白刁凤与一切被捉了现场的老婆那样,把被子捂在胸前惊恐地看着丈夫陈百奇。一声轻微窸窣,陈百奇耳朵一跳,旋即转身。那是个来不及穿衣服的赤条身体,从靠近门口的厨房闪出,逃出门外。

陈百奇追出去。那赤条身体比闪电快,是为保命的那种,每一寸骨骼和每一根头发都散发着本能,是极具真挚的骇怕或是极具真挚的畏惧。赤条身体几个纵跃,已经与陈百奇隔了三层楼梯。陈百奇把手中的铁棍投标枪一样奋力掷下。铁棍下坠的过程,与楼梯不锈钢管撞击出轰鸣,被空荡又深邃的楼道井放大,发出超越本身的声响。

从楼道的窗户看下去,赤条身体奔出楼梯门。以25层的高度看下去,那是两条腿上的一颗黑色脑袋,虽在夜色下但因是赤条条,反着光般地显眼。赤条身体从脑袋下伸出一条臂膀,手里是开启汽车的遥控,他在保命的骇怕和畏惧里,首先拿到手的是车钥匙。

三轮车正正当当挡住的,正是那台亮起灯的通用别克昂科威。

车是无法开走了。赤条身体在这一刻仰起头,望向25层,那里,陈百奇正向下俯视。他们隔着75米的高度居然接住了彼此的眼神并心领神会。赤条身体抬起胳膊对着陈百奇挥挥手,转身向大门走出去,他的赤白身体在小区门房高高悬挂的“八”字灯光下灼目得有些辉煌。

 

海 妖

“我掉下来的时候,是25岁。或者从树上,或者从楼顶,脚手架上也未可知,甚或是从云端,外星人的飞碟也不排除。我无父无母,这好像是个由来已久的事。这件事的好处是,我有无尽的自由和散漫,我成了长袜子皮皮,轻易拥有乱七八糟的威勒库拉庄,和生活完全自理以及能轻易举起一匹马和一头牛的力量。”白刁凤拥被而坐如同拥城,她不惊恐了,也不打算穿起衣服。她伸出手把头发别到耳后,用青白眼睛和青白身体对着陈百奇。她驻守城头身披金甲的戍边战士显然得到了撤军口令,今夜,她与陈百奇的对话注定是真诚且赤裸的。“这件事的不好之处是,哪里都不是我能回去的地方,我总是没地方可去。”

卧室里也不再是喷射的炽白,改成气味充塞。仔细嗅去,从里面辨析出来的全是姿势与场面。白刁凤坐在被子里,被子是粉色小格子花色,她的头发在粉色格子上荡漾,如同大海上暗礁里隐藏或居住着的海妖,无面貌,无性别。今夜,她或将要用极具魅惑的声音来击沉陈百奇。那将是世界无与伦比的声音,听到的人无一例外忘记回家的道路。

风吹进25层高楼左第8扇窗户,是七月里难得的干燥与凉爽,劣质窗帘不遮光也同样不遮这七月美好的风。风进了房间,在陈百奇与白刁凤之间流动。陈百奇与白刁凤的青白眼睛和青白身体对视,拥有25层左第8扇窗户是他的宏大叙事,所以,今夜先开口说话的只能是白刁凤。

先开口不一定是输。白刁凤抬起手,手腕洁白,把头发别到耳朵后,她说:“那是一个傍晚,我躺在飘窗上,身下铺着长毛毯子,身上搭着柔软纱被,看飘窗玻璃外沙盘般的城市和蚂蚁般来往的人群,以及更远处为城市镶边的山脉线,目光所及即是展开一轴画卷,万里山河,锦绣城市。玻璃窗里是微微飘荡的白色纱帘,云朵样儿的洁白。房间不是我的,但这白色纱帘是我亲自安装的,它飘荡的时候我有随时会起飞的错觉。那个傍晚,不安静的白色纱帘在微微飘荡,和着墙上石英钟的节拍,像是在共同参与一场阴谋。我不知道这阴谋是什么,是什么我都无所谓。我来这城市不到两年,就已经耗尽钱财和不切合实际,我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相反,在这个租来的房间里,我只是睡在飘窗上,城市就被我睡在身下,这感觉真好,这让原本狭小肮脏的房间诡异地呈现出旷野一般的辽远与阔大。彼时,窗户切割的方形光影拉长的猴皮筋一样斜斜垮垮,油光水滑的蟑螂在石膏顶上急匆匆行驶而过,蔚蓝天空中喷气式飞机打个白色破折号,装饰着玻璃窗户和我的眼眸。我喜欢这城市,尤其是它各种声音汇聚后的驳杂与喧嚣。你不知道,声音太过巨大反而是静谧的。这是我喜欢的。在静谧之中,我睡着了。”

“那时候,”白刁凤转了一轮青白眼睛说,“我做的梦大多瑰丽,色彩斑斓,场景壮观。”说着,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往凌空里捧出一个椭圆,里面盛放着那时候她做过的梦,粒粒可数。

“我梦到一手执矛一手执盾的斯巴达三百勇士,他们正在追逐一只光怪陆离的猛虎。他们健硕的臂膀和坚硬的八块腹肌,在傍晚的阳光下闪着金属质地的光泽,他们追逐猛虎的勇气和力量无可比拟。这300人只要得其一人就能从此无惧,如果300人都归我所有,我可以直接称帝。我不由得大叫一声——好。我发出的声音被其中一个听到,他从追逐猛虎的队伍里转过头来看我。我与他的眼睛对视,如同与一道寒光对接。他抬起胳膊,手肘后撤身体后倾把手里的铁矛奋力向我掷来。”

“我身体上有个洞。”白刁凤说。她用青白眼睛看着陈百奇,在陈百奇脸上寻找答案,这答案决定她的故事是不是往下继续。

“是被一道闪电击穿的。”她继续说,“那闪电劈空里刺下来,划破浓密厚重的乌云,先击穿玻璃窗再击中我,与斯巴达勇士的长矛同时穿透我。我蓦地睁开眼,说不清是清醒了还是跌入更深的梦里。我这才发现窗外的场景已然变了,由夏日温婉的傍晚变成雷电交加的雨夜。玻璃碎裂一地,窗框变形并有一道烧焦,这是被闪电击中的证据。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到爆裂的雷声。对,是爆裂,不是那种轰隆隆而是咔嚓嚓。”白刁凤两只手端起来,手心朝上,尽量复原那个爆裂。“那是两只黄铜大镲合力拍击我的脑袋,我的两只耳朵被贯穿,那一刻我没有了我。整栋楼房在咔嚓嚓里摇晃,我从飘窗上滚落下来,与我一起跌落的还有大块玻璃,碎玻璃顺势切进我的身体。我一骨碌从地上站起,两耳隆隆,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已经死去还是活着。也就是这个时候,下一道闪电劈下,天地在这道闪电下瞬间雪亮。”白刁凤舔舔嘴唇,看着陈百奇,说,“我看见,我浑身挂满玻璃,正与隐藏在乌云覆盖与滂沱大雨中的城市对峙。城市如海般恢宏,而我身体上的每一块玻璃都反射闪电的光耀,有一个棱面算一个,我身上挂满了闪电,金甲粼粼,成为贯彻天地唯一的那一个。然后我看到,我身体的正中间是空的,是一个洞。”白刁凤双手对称,虎口相对,端出一个碗口大的圆。

25层左第8扇窗户的房间里,在白刁凤这一句之后停止摆动窗帘。那些原本流动在白刁凤和陈百奇之间的风没了踪影。地脚线处开始有海水渗出,接着,海水从地板砖、墙角、门框、石膏线、天花板处无孔不入地涌来,短时间里淹没了房间。白刁凤浸在海水中,眼睛、鼻孔、耳朵、头发在海水里飘飘袅袅,隔着海水,她的表情模糊起来,她与她周围都浮动漂荡着,不含有具体指向。她别在耳后的头发竖立起来,水草一样漂荡。有着粉色格子的被子成了墨色礁石,房间原本橘色暖意的灯光浸在海水里变成莹绿,气温陡然下降,开始侵袭人的骨肉。

“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白刁凤的声音在海水中裙带一样摇曳,男女同声,这让她前所未有地妖娆美丽、魅惑十足。她说:“因为它的里面只有你和我。不妨对你说,在遇到你之前我有过很多男人,我把他们都填进我的洞里,像是食物,我每吃饱一次都能长出年轮一样的一圈金甲鳞片。”白刁凤呵呵地笑起来,海水由沉寂无声有了哗哗的声响,一并连她水草一样竖着的头发也大幅摆动起来,发出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陈百奇从中听出比海水更加庞杂的声音,那是夏夜拥挤稠密的街道上,人在窃窃私语,汽车在呼啸,一个老板气愤地拍桌子;是一对偷情男女在交媾,是合法夫妻在结子,是一个女人攻击另一个女人;是盘碗撞击了锅沿,是小孩在打滚撒泼,是媳妇与婆婆的口水大战;是一个男人躲在树下啜泣,是一辆自行车被无辜推倒,是公交车停驶向站台;是小摊贩泼向角落的一盆泔水,是流浪猫跃上谁家窗台,是护士把长长的针管扎在谁的屁股上。

陈百奇屏着呼吸防止海水灌入从而溺毙,这海水是白刁凤的海水不是他的,他得尽快从海水里脱身。“这世界有神存在,”白刁凤说,“是神把你送到我身边。”白刁凤说话的声音在海水里有了意志,长出柔软的舌头舔舐陈百奇的嘴唇,企图打开陈百奇紧闭的嘴。只要陈百奇打开嘴唇,海水就会倒灌,他必将溺死在海水里,会如同白刁凤说的那样,“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义”。

“在你夺下我的手机翻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爱上了我。”白刁凤说,男女同声,魅惑十足,是伸出的无数个青白色柔软胳膊,拥抱陈百奇,揉搓陈百奇。让陈百奇置身柔软,被长绒棉絮包围一般。青白色使他双目微微疼痛,这疼痛辐射到脑仁里,成了200个柔软的猫爪在同时按压。“你爱上了我。”白刁凤说,声音在海水里一圈一圈荡漾,一圈比一圈更深邃入骨。

“这个洞不只往里填人,也填我自己,我用自己喂食我自己,疯狂生长。”白刁凤从黑暗礁石或粉色格子被里站出来,青白身体在海水中雕塑一般圣洁黏腻,毛发在海水中水草般漂荡浮动。她伸出双臂向着陈百奇走来,眼神妩媚,双腿如刀。她张开双臂,背后是重峦叠嶂和云图变幻;也是一艘借箭的草船,载满人形草垛,背后是江雾弥漫和万箭齐发;也像一尊菩萨刚被刀斧凿成,抖落一身碎屑缓步走来。“你爱上了我。”她说。“你爱上了我”这一句在变化万千的云图中穿梭回荡重叠,叶子一样贴在江面上凌波飞行,也有雨般的箭矢射向四面八方,也有菩萨光芒万丈的背光在层层扩散。

“你爱上了我”钻入陈百奇,从每一个毛孔眼和肉眼看不见的破绽处,一旦钻入就试图扩张和开启,海水也会趁机侵入,目的是溺毙陈百奇。

白刁凤向着陈百奇走来,身体中间碗大的洞口强力吸附陈百奇。陈百奇不被海水淹死就会被洞口吸入,哪一种都不得好死。陈百奇惊恐万状,大喊一声:“不——”嘴一旦张开,海水就灌入,咕嘟嘟的气泡一连串升起,陈百奇本能地划动双臂和双腿向上跃去,他要挣出这海水浸漫。

“你爱上了我。”白刁凤的双臂环绕过来,陈百奇上跃的身体被拉拽下来,与白刁凤脸脸相对。白刁凤媚眼如丝,烈焰红唇,发如水草,两条青白色大腿盘住他的腰身。海水荡漾之中,白刁凤微微一笑,一串气泡咕嘟嘟升起,她说:“忘了回家的路吧,我会为你歌唱。”说着,她把嘴唇对准陈百奇的耳朵,三种不同曲调不同歌词的歌同时唱出。陈百奇扯不开白刁凤环绕的双臂,也摆脱不了盘在他腰间的她的双腿,灌满一肚子海水,身体下沉,呼吸开始困难。

“你爱上了我。”白刁凤的微笑在海水中摇曳,她没有开口,是海水在重复她的声音。房间的灯在海水浸泡下爆出火花,又在火花中熄灭。黑暗兜头罩来,陈百奇本能地打开鼻孔和嘴巴,再不换气他就憋死了。火花爆裂处,灯又亮起来。海水是等在门口的入侵者,一有缝隙就往里猛灌。陈百奇感觉自己脑袋大出平时两个,他通体炽热,口鼻被海水封堵,眼珠马上就要脱离眼眶。一股邪劲儿上来,他脚下一蹬再次向上挺跃。与此同时,他双手卡在白刁凤青白纤细的脖子上,手上的劲道与向上的蹬力同时爆发。

“呼——”陈百奇跃出海面,一口气换上来。海水从来处撤退,从天花板、石膏线、门框、墙角、地板砖,以及地脚线处以快退×10的速度撤退。随着陈百奇一口气拔上来,口鼻处的咸湿海水随之消失。他开始看清周围,看清海水倒退后如兵马厮杀过后的房间。

25层左第8扇窗户里,陈百奇双手死死卡在白刁凤的脖子里,白刁凤在挣扎中逐渐垂下手臂,弓着的腰也缓缓塌下,双眼慢慢闭上。

风从窗户处进来,窗帘飘动起来,飘飘然然犹如纸蝶。

 

大 象

陈百奇哭了,眼泪哗哗却一滴没有溢出,像是借了别人的身体,他怜惜它劝慰它,最后又受它连累把自己也搞哭了。涕泗滂沱是重重帷幕,帷幕落下是他亲手掐死白刁凤的现场。

这是罪,他得去自首。

把白刁凤搬运到三轮车上,陈百奇看着灯光下白刁凤青色的脸。白刁凤嘴唇微闭,眼皮轻合,面部线条厚道又安详。此时她不再是雌雄同体,魅惑十足也无从说起,她身体中间的洞口闭合,头发别在耳后,已经与体面又常见的人家妻子无异。陈百奇想起第一次见白刁凤,她穿一件黑色娃娃领连衣裙,坐在油烟缭绕的餐馆角落里,看到陈百奇到来,她把头发别到耳后,等到陈百奇坐定,就歪着头用青白眼珠看陈百奇,嘴角微微扯动,似笑非笑。她用双手抱着杯子喝水,低头吮吸吸管时用青白头皮对着陈百奇。

陈百奇和白刁凤在餐馆里聊了很多,或者基本没有说话,清炒的和红焖的,凉拌的和浇油的,海鲜酱油淋过绿菜花,蒜在捣捶下四处迸溅,葱花和小米椒同时炝进油锅里;餐馆里桌椅相互抵角,客人们错落安坐运筷如飞,油光四射的和含羞弄娇的,举世无双的和黯然神伤的;用眼睛瞟的和用嘴尖努的,高度白酒的和含糖核桃露咕咚咚落进喉咙的;醋壶跌倒了又迅速扶起,易拉罐打开嘭一声,一口辣椒下去咳咳喷出已经咽下去的饭粒;人的汗味和头油味受蒸发袅袅升腾,油和烟撞出厨房在餐馆四处逃散,一个青春痘蓦然决口喷出油状的黄。白刁凤说了句:“我喜欢大城市,我喜欢扎在稠密的人群里。”这一句湮没在人声嘈杂的餐馆里,就像根本没说。

当陈百奇说出“我有房”后,白刁凤抬起手把头发别在耳后,对陈百奇说,那我们走。

陈百奇还在哭,不管有没有眼泪他都是个泪人。他骑在三轮车上,不时回头看看白刁凤。最近的派出所距离2800米,晚上有值班民警,他拉着他的罪前去自首。他没打算掐死白刁凤,白刁凤却死在他手里,脖子上清晰的掐痕和指甲印就是罪证。当陈百奇夺过白刁凤的手机并翻看时,白刁凤就已经被掐死,陈百奇就已经骑着三轮车在前往自首的路上。是在此时,陈百奇才感受到悔恨和厌倦,白刁凤也是在此时才决定不再呼吸。

陈百奇骑在三轮车上,回头一眼一眼看白刁凤。他多希望白刁凤像一年前,把他带出餐馆又带进宾馆,事毕后从床上坐起身来带着恶狠狠说“你娶我吧”。第一次见面就被拉到床上,并说“你娶我吧”,白刁凤是陈百奇的城市传奇,李叔那句“城市是出奇迹的地方”就出自这里。决定娶白刁凤前,陈百奇把白刁凤带回矿山给爸爸看,爸爸不但看到白刁凤还看到白刁凤的肚子,便由衷得意陈百奇,天下最大难题或心愿就这样实现了,二本毕业生就是不一样,解决起问题来以一乘三。喜事从天降,该买酒庆贺,爸爸买酒的钱是半年前就该开出直到此时才领到手的工资。矿山不但工资是半年前的,连太阳也是。矿山掖在大山里,大山大到没有尺寸。比大山更大的是连篇累牍的丘陵沟壑,比丘陵沟壑更大的是漫天星斗和寂寥天河,大到太阳在这里24小时内根本跑不到一圈。爸爸的纲领和要旨就是把陈百奇送到城市,“在城市买房”“娶城市媳妇”“成个城市人”,这不是爸爸一个人,而是他们矿山工人的集体诉求,谁更节省谁更刻苦谁先实现。

全矿山工人都比不过爸爸更节省,爸爸连有病都不吃药,纯拿骨头顶。“也就剩下骨头了。”李叔说。彼时,爸爸靠着李叔,李叔靠着天性纯良,两人在半年前的太阳下,就着半年前就能买到的酒,为陈百奇干杯。

铜锣哐哐哐,胡琴吱呀,翠羽簪跌落地上,啪嗒,“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螺丝在锈蚀狭小的轨道里滑行,咔咔咔,锵啷啷菜刀剁在砧板上,咚咚咚跑过来跑过去。红绿灯嘶嘶嘶,一个由东向西,一个从南到北,嗵一声撞,你没长眼啊,你有病啊,道路绾成疙瘩,警察骑着带警报的摩托车来,呜啊呜啊呜啊。我心里的苦你不知道,哕。喂,喂喂,用手拍打,把嘴凑近呼呼吹两下,功放里回响嗡嗡嗡,墙顶上一根结满灰尘的蛛丝脱落。“今天白天和夜间,最高温度30摄氏度,最低温度21摄氏度,风力2级,两小时内无降水。”刺啦啦,刺啦啦。米饭碗翻落,哇哇,哇哇,得到安抚又破涕为笑,咯咯,咯咯。折耳猫喵呜喵呜,从窗台跳到沙发,脖里的铃铛哗啦啦,带翻细脖颈的兰花盆,啪嚓,碎裂,你这该死的。对坝坝的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想死人的二小妹妹,羞羞羞,那是一个谁呀一个谁,呀呀啐。你要走了吗,你怎么可以走,紫云英花马上要开了,要开了,要开了。

这是白刁凤在陈百奇耳边同时唱出三个不同曲调不同歌词的其中一个。

城市在陈百奇的三轮车下节节后退,陈百奇奋力蹬着三轮车前行,其实也是在用力扳桨,骑行夏夜繁华鼎沸的城市无异于在江河湖海上荡舟。“这海水你只要喝一口就能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在唱歌之前,白刁凤对陈百奇这样说。白刁凤显然已经喝过海水,早已深知人生的意义,所以才能唱出这样的歌,一见面就拉陈百奇上床。她其实也早在城市的夏夜里蹬着三轮车前行过,车兜里也载着一个不知道是被谁掐死的青白身体。

上床一个月后,白刁凤宣告怀孕。陈百奇这就带着怀孕的白刁凤回矿山见爸爸,又张罗了一场极简婚礼。“目前我只能做到这些,”陈百奇对白刁凤说,“有点委屈你。”

白刁凤是从别克昂科威车里跳下来后失去那个胎儿的。为什么?陈百奇不问,白刁凤不说。从医院回来,白刁凤仰躺在床上,成了一条扁而长、眼小腮孔大、上下颌不相吻合的大马哈鱼。她经历过一个昼夜行进35公里,日夜兼程,游过深渊大涧,跃过险滩急流,纫过高崖飞瀑,行程十万八千里溯江而上的路程,只为产下她的鱼卵。她长途跋涉,她千疮百孔。

床单、被罩和枕巾干燥蓬松,里面是陈百奇把它们晾晒过后收集回来的太阳。陈百奇给拖把里加了消毒液,均匀擦抹地砖后散发出意味安全的气息。厨房炖锅里的汤沸了,咕嘟嘟喷着白气。窗户框框住的天空明净而晴亮。

“孩子不是你的。”白刁凤说。结婚以来,她还没有和陈百奇一天说话超过三句的习惯。陈百奇也是,没这习惯。他们是循着气味拨开人堆找到彼此的,冷地里进了热家的鼻子,只有他们最嗅得出他们,只有他们最了解他们。

那孩子不是陈百奇的,陈百奇从一开始就知道。从第一次见白刁凤,白刁凤就在他身上连续使用了连环计、瞒天过海计、浑水摸鱼计、树上开花计、反客为主计、假道伐虢计,她一个女的,还要她怎样?她三十六计却从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她有一千零一个故事却说话不超过三句,她种过的毒全由她自己吃下。她活得如此深情。这样一个好女子,陈百奇掐死了她。

陈百奇把自己哭成一根墙头上的草,干枯,浑身抖动,几乎要把自己折断却没有一滴泪水。陈百奇哭着,泪水如集结的废水在城市下水道里汩汩奔涌。他蹬着三轮车,奋力绗缝着夏夜城市,带着任务一样。他想起有一次,白刁凤说了一句:“我到底是从哪儿掉下来的?”白刁凤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一个夜晚,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同行在夜晚的城市。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青的白的粉的,五星的心形的扇形的矩形的椭圆的长的扁的球形的,城市的灯。绾在树上,披在灌木上,接在门沿上,挂在正当间,镶在楼体中框着各种吃的、喝的、玩的、乐的、购物的招牌里,这城市的灯。精明人的眼睛一样眨呀眨,善辩人的嘴唇一样开开又合合,世事无常一样闪啊闪,这城市的灯。白刁凤说的这句话湮没在其中,像海水淹了海水一样,说了还是没说一点儿不重要也无法确定。

三轮车驶过,碾碎一摊水渍,几座楼和几处灯在水渍里坍塌,又摇摇晃晃地在水渍里重建。碾碎之前的水渍里,可照见陈百奇和白刁凤的另一种,他们在河岸边第一次约会。春寒料峭时节,公园冰封的池水将开未开,柳树笼着一层绿烟,桃杏红了骨朵儿。陈百奇和白刁凤不过是在图书馆里互相多看了一眼,就把未来从未来提起放置前一格。相爱,结婚,很快有了孩子,锅碗瓢盆每天都奏交响曲,家庭事业是朵并蒂莲。日月轮换,孩子树苗一样茁壮成长,陈百奇和白刁凤开始相互生了厌恶,同一个床不同一个梦,心照不宣但每一天都在重复上一天。陈百奇心里多出一个黑刁凤,白刁凤肚里盘了个陈千奇,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可能是这样……转眼头发挂上霜,还没好好活呢怎么就老了?孩子带回来一个海棠花一样妙曼的女孩,或是连瓣子都还没开的青皮后生,双双站在二人面前,合成一个电子屏,无非是“你们的时代过去了”一行字。陈千奇和黑刁凤化在烟雾里,陈百奇和白刁凤一笑泯恩仇,从此相互搀扶混吃等死。在一个天气阴晦的冬日下午,年迈的陈百奇首先咽气,一年后白刁凤撒手人寰。

三轮车即使碾碎水渍,蘸过黑水的车轮也写不出有韵致的字,无非一个车辙,连一轮都画不满就干涸不见踪影。摇摇晃晃的水渍再度重建,陈百奇载着白刁凤走向派出所。此一世是趴在窗口的小孩,正照着彼一世的镜子,它们相互不是指路灯,只能相互对着脱帽致敬。镜子里还有一模一样的无数个镜子正照着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小孩子;照完镜子后就各干各的,度劫一样去经历独属于自己的离欢和悲合。每一个和每一个都不一样,每一个和每一个都是本身的那一个。

陈百奇的镜子里,鸟丢了。他翻遍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箱里柜里,碗里锅里,衣服里鞋袜里,瓶子里罐子里,最后翻了白刁凤的手机。他不想再被内容欺骗,他的孤单和寂寞需要回应,他的战栗和张皇需要承认。既然白刁凤不是地狱,那陈百奇就不是身处地狱,他们集结的日子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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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刊载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1期)

苏二花,中国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社火》,儿童文学《秘密的美好》。获赵树理2016-2019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