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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1期|陈飞琼:投票风波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1期 | 陈飞琼  2023年01月14日10:45

陈飞琼,1983年出生,陆军某军事学院干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获得原总参“十大学习成才标兵”。自幼酷爱文学,信奉“不爱红装爱武装、不怕拼命怕平凡”。出版中长篇小说6部:《花开的声音》《错爱》《滚滚红尘如一梦》《民国外交战》《宋朝名媛的故事》《少年读史记》,在《解放军文艺》《陆军文艺》《解放军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近百篇。

 

老韩的手机一个劲在响,是妻子的电话,已经连续打了好几个了,要搁平常老韩早就接了,可眼下他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办公室门口站了一堆人呢。

这一下午,不下十余人车轮战一般,简直要把他的办公室踏平了,个个都是来汇报思想的,个个的思想都很难解,即便是他和副主任李启旭使出浑身解数说到嗓子冒烟,却也是收效甚微。

原来,转业摸底工作开始了。这一年的转业工作尤为棘手。

就在这一年七月份,院校宣布了改革方案,某军事院校的军人编制一下子降到百分之三十,并且转业名额要在两三年之内消化掉。这部分人是自主退役、提前退休、转业安置还是就地转文职?如何去向分流,包括谁去谁留,都需要拿出合适的方案。

事情是好事儿,放在社会层面,国家的考虑是对军队院校的结构和布局进行调整,打造“以联合作战院校为核心,以兵种专业院校为基础,以军民融合培养为补充”的崭新格局,连军校的总体数量也都砍了半,变为现在的四十四所,精简瘦身,轻装上阵。

可以说,改革的思路非常清晰,对一线作战部队继续做大做强,对科研院所这样的非一线单位,则是突出军民融合,同时也为裁军三十万的目标做出贡献。

可是放在个体和家庭层面,这却不亚于炸了个雷,本身二次择业就会给个人带来焦虑,对家庭的和谐与稳定必然也会造成一定的影响,尤其这两年国家鼓励生二胎,不少人刚刚生了小二子,再加上还有的家庭有老人生病的,家属刚刚随军的,各种各样但真实存在的困难,让每个人都成为不可轻率决定的对象。

老韩的教研室一共二十五人,现役军人编制给了八个,也就是说,他需要在两三年的时间内消化掉十七名老同志,同时招纳进来十七个新鲜力量的文职人员,来确保教研室可以正常运行。

这是一道难度极大的选择题,谁会是那十七分之一?他们又将以怎样的方式离开部队呢?

问了一圈,首先把转文职的选项滤掉了,二十五个人里面没有一个愿意转文的,主要是荣誉至上,大家还是舍不得这身军装,虽然一再告诉他们工资收入是相当的,但就是没人响应。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眼下的文职人员还是个新鲜事物,工资薪酬和养老保障尚未确定,看不清究竟是参公系列,还是事业编制?也许过几年能够明确,但当前确实会给人带来一种不确定性。人嘛,对不确定的东西始终是存疑的,谁也不想没事儿焦虑。

再问转业,一个个也是连连摆手,其实学院地处二线城市,转业出去当个公务员收入只多不少,家庭经济水平也会再上一个台阶,况且教研室一大半都是硕士博士,这一多半人基本上都能安置成公务员的。但大家这会儿也不谈收入,就愿意天天在这里加班加点干活,还说犯不着为多拿那几个钱失了情怀。

老韩叹了口气,心下又喜又急,喜的是自己带领的教研室是一个非常有战斗力的团队,不少科研成果在军内外都享有盛名,人人都爱它,急的是转业指标该怎么办?

又看了一眼门缝,依稀能看见外面晃动的几个人影,人在晃,却没有声音,无端地就传导进来一种紧张和焦虑。

 

 

老韩叹了口气,像个老中医一样开门叫号问诊。

第一个是李亮,是教研室自己培养的博士生,毕业留校后已经勤勤恳恳工作了六个年头,三十二岁的中校,正是年富力强作贡献的时候,目前是一组的组长,各方面表现都挺优秀。

李亮一来就表忠诚,表示自己从毕业留校到衣食住行,都是在教研室里扎了根地成长成熟起来的,自己这辈子最感谢最崇拜的就是解放军,恳请主任千万不要让自己脱了军装,他一定会再接再厉立新功。

老韩知道,李亮的家庭实在困难,前不久老父亲查出来得了肺癌,正在军区总院做化疗,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收入,家里一点积蓄在他三十岁那年凑了首付,买了房子,才刚结婚,暑假里教研室还凑了钱给他捐了一点爱心款,让他先安心给老父亲治病。

李亮的导师是教研室的老主任乔教授,但是那会儿乔教授已经不大管学生了,李亮的博士几乎是老韩一手带毕业的。从情感上来说,老韩最想留的就是他了,但即使是这样的感情,老韩也不敢松口,紧闭了嘴巴,只一句到时候再看吧,看着李亮忐忑着走出了教研室。

李亮是心疼老韩,不想给他再造成压力,所以表完态之后看到老韩那样为难,什么也没再说了,标准地敬了个礼走了出去。同样,老韩也知道李亮是体谅他,所以学生越懂事,他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军校的教员们常有师徒传承关系,人员团队也相对稳定,一个教研室通常都是老、中、青三代传承,从年轻干部报到的那一天起就有老同志手把手地领学和带教,直到年轻干部成长起来,成为教学科研团队的一份中坚力量。大家即使退休了也还住在一个家属区的经适房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总有三分情的。

第二个是老袁,大学学报的老编辑,学术水平很高。军改后由于学报编辑部没有设置军人编,所以部分老编辑就分流到教研室来了,正好发挥他们的特长,负责起学术工作。大学的学报原先就是EI(工程索引)收录的高水平期刊,老袁过来以后接连指导了好几篇SCI(科学引文索引)论文,陆续都变现了DOI(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号,有一篇还上了爱思唯尔二〇一七“中国高被引学者”榜单——这可是莫大的荣誉,同类军种智能学院里面好几家都是“剃了光头”的,所以教员们很高兴,带的学生也很高兴,估计年底教研室能拿到优秀学术论文的奖励奖金了。

老袁态度坚决,当初就是因为学报没有军人编才来投奔老韩的,总不能刚刚投奔到这里,就被裁了军人编吧?他是老军人,一辈子穿军装习惯了,没有二心,再说没几年也就退休了,希望组织上能考虑一下,让他快快乐乐干到退休,也算是人生一大圆满。

老袁很能干,五十岁的高级职称,多次被评为“总参优秀编辑”,学报当年创刊,从跑下来刊号到后来成为EI期刊,他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这样能干的老同志到你这里来,就是想继续工作,又不是来混日子的,这种境界你还说啥呢?

但老韩也还是没有办法答应,仍旧闭紧了嘴巴,只一句到时候再看吧,看着老袁悻悻走出了教研室。

老韩觉得自己再谈下去要疯了,教研室的政工和行管一般都是副主任负责,他负责的是团队的教学训练和科学研究工作,今天李启旭跑哪里去了,怎么人一窝一窝地都到他办公室来了?

跑到门口一看,副主任李启旭办公室门口还排着队候着好几个人呢,实在是新编制炸了锅,大家都急切地要汇报想法,老韩无奈地看看那几个排队的人,招招手喊了一个过来,算是分担点李副主任的压力。

喊过来的是吴彬,跟其他人不同,这位年轻人倒是高高兴兴来谈话的,这让老韩心里很是纳闷。

要说教研室里拔尖的同志,吴彬算一个,三十五岁以前就拿了两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青年基金,去年又中了一个面上项目,直接走了大学的绿色通道评上了高级职称,同时承担了军委科技委的重点前沿专项项目,还获得过省部级科技进步奖一等奖,这种能力即便是在一等一的地方大学也不多见。作为教研室的重点培养对象,组织正在力推他去评选今年的“军队拔尖人才”,老韩这两年招的硕士生也统统都交给他代管,是一个科研水平高、动手能力强,不可多得的人才。

其实老韩心里有数,如果非要他拍板定下军人编的话,其他人不敢说,那吴彬他肯定第一个要留。军改之后就剩了这几个编制,上级的初衷非常明显,保留下来的必须是优秀人才,并且一定是能够独当一面的那种,吴彬就属于这一种。

况且老韩所在的教研室在军内外都是享有盛名的,著名的“国防某工程”院士就出自这个教研室,今年正在冲击“国家最高奖”,正是给大家伙长士气的时候,不能降低创新团队的质量和水平。

但是吴彬一开口差点没把他气背过去,原来军改的风声放出来以后,周边一些地方大学也都蠢蠢欲动,瞄准了他们团队,采取了系列“掐尖”策略,已经有好几家高校,以及华为、滴滴这样的大企业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开出来的年薪更是诱人。

某211高校,针对他开出了住房、年薪、车辆的综合保障方案,综合总值四百多万。

某民企,请他过去做副总裁,年薪一百五十万。

某国企……

吴彬觉得自己也到了该出去闯闯的时候了,不然视野太小,几年前其实就想走,但大家都在重点培养他,实在不好意思提,现在正好编制这么紧缺,他干脆主动提出来,也好把岗位留给别人。

老韩被他一席话讲得心如刀绞,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撬动他的骨血一样,又是疼又是闷,他捂着心口,气得半天发不出声,最后好不容易说出一个字来:

“滚!”

吴彬自觉理亏,迅速退到了门口,突然撞到了一个人,两个人都一趔趄差点站不稳,他回头一看,是张卓凡,“咦”了一声跑了。

 

 

张卓凡显然已经哭过了一场,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老韩转过头来看见是她,也“咦”了一声,赶紧请她进来坐下。

张卓凡其实还在休产假,小二子才刚满月,本不该出现在办公楼里。老韩对这个女干部印象还是不错的,性格比较好,在教研室里人缘很好,大家都一直待她像自家姐妹一样,这会儿看到她那红红的兔子眼睛,倒是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说:“你这小二子也不带了,扔家里就跑出来啦!”

张卓凡被他一笑,情绪上放松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说:“主任,您别笑话我,我这几天都快抑郁了。群里面都在讨论去留的事,每个人都是各种担心,我都两个晚上没睡好觉了。”

老韩叹口气说,你休你的产假,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卓凡急急地说:“不瞒您说,我昨晚做梦就梦见把我裁了,一点儿也不夸张,主任,我这还在休产假,这会儿叫我上哪儿找工作呀,就算是要让我走,也不要今年让我走,我,好歹给我个缓冲期。”

老韩看出来她的焦虑,想着尽力安慰她,开口说道:“卓凡啊,你也是老同志了,先不要自乱阵脚。教研室这次调整改革,我估计老同志大多会提前退休,你这样的年纪恰好是中间力量,呃你四十了吧?”

“主任,三十九。”张卓凡不情愿地扭扭身子,不管年纪多大,女人总是担心自己变老。

“哈哈,带小孩比较辛苦,你看你眼袋都出来了。”老韩为记错了年龄赶紧自嘲,“行了,卓凡啊,你该回家回家,该带娃带娃,组织也不至于那么冰冷,让个休产假的妇女同志伤心吧?”

“真的?”张卓凡不信。前面她躲着偷听了好几个谈话,老韩都是没有给谁一句准话的。

“哎哟,真的真的,劳动法也不能辞退产妇呀,你就别来凑热闹了,我看你没得产后那什么抑郁症,我可都快被你们搞抑郁了。”

张卓凡退着走了出去,到门边的时候把门关了起来,体贴地想让老韩也安静一会儿。

可老韩哪有安静的命,那门还没关稳就被“呼”地推开了,伴随着哭兮兮的腔调,一个黑瘦的身影钻了进来。

孔一鸣,去年从某大队选调过来的干部,三十六岁的中级职称,来院校两层意思,一是在部队日常保障任务比较繁重,顾不了家,媳妇几次闹离婚;二是大孩子心脏不好,一直要做手术,眼下媳妇刚随军过来,也好不容易怀了二胎,据说还是个双胞胎,家庭生活刚刚有了起色。

所以孔一鸣几乎是一脸哀求地跟主任说话,第一,他学历低,不像这些博士硕士的考个公务员不成问题,他目前的级别也不够直接安置公务员;第二,他家庭困难,本来大孩子跟着他还可以享受医疗补助,百分之八十五的医药费都可以军免,想等着孩子的几轮手术做完了再说;第三,他选调来到军校,就是为了能在军校继续干一番事业的,不想刚刚过来就被淘汰了,那样与他的初心不符。

老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其他的原因且不说,这家庭是真困难,人家媳妇肚子里还揣着两个娃呢,常年照顾一个病孩子,自己又没办法出去工作。这样的人,你把他弄出去怎么活啊!

但老韩也还是没有办法答应,只能说一句到时候再看吧,看着孔一鸣悻悻走出了办公室。

老韩看着那门静静地闭合,渐渐与墙面融为一体,不再留有缝隙,许久也不再有人进来,于是伸出两只手来抱住了头,正感觉到一阵乏力,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看见老婆给他打来十几个未接电话,连忙回拨过去。

电话一接通就听见妻子直抱怨,说妈不知道在家碰到哪儿了,把暖气片搞漏水了,漏了厕所一地的水;楼下的范教员给他打电话没接,就打到她这里来了,结果她打电话也同样没接。后来还是范教员自己上楼去帮着找到了漏水的地方,临时给修补了一下。

妻子特别交代,晚上买点水果去范教员家感谢一下,最近老是麻烦人家照顾家里,还有记得明天约修理工上门,正儿八经地解决一下漏水问题。

母亲近期有点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总是前一分钟交代的事情记不住,若干年前的事情又蹦出来。家里请了个护理工,每天五点下班,估计是护理工走了以后母亲无人照应,就在家里乱翻翻了。

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六点半了,老韩有点烦躁,问妻子:“你几点能回来?”

妻子那边好像很忙,能听见嘈杂的背景噪音,本来就因为老韩又不接电话一肚子不满,于是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呢,我公司也加班呢,就许你加班不成?

老韩被怼得不知道说啥,就捧着电话听着,许久听到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对抗或挣扎,妻子语气沉缓地又叮嘱了几句女儿的事情,老韩像个乖学生一样一一记下,又原样复述了一遍,终于匆匆挎起黑背包准备回家。

 

 

门一打开,李启旭站在门口吞云吐雾,一口烟正好吐在老韩的脸上,老韩被呛了两下,用手对着空气挥舞了两下,招呼他进屋,“你这啥时候能把烟戒了啊,呛死人了!”

李启旭没理他,自顾走进门坐下,“啥这会儿工夫,那不得等你把电话打完嘛!”

老韩感觉他偷听到墙根,笑得有些尴尬,说:“跟你嫂子聊聊女儿的事。总不能啥也不管嘛!”

李启旭白他一眼,直接切入主题,“转业的事你怎么看?”

“我这边一下午谈了七八个,基本还行,最后吴彬这小子说他要走,把我气着了。”

李启旭吐了个烟圈,“叫走的不走,想留的偏要走,我这边有几个躺平了不干活的、还有那个刺头也不肯走。”

“卢云强还不肯走?他去年给我捅那么大娄子还不肯走?”老韩气得“嗷嗷”叫起来。

李启旭迅速把他按了下去,示意他不要激动。

卢云强是教研室公认的“刺头儿”,平时业务水平不怎样,一分配任务就躲活儿,一会儿老婆身体不好了,一会儿丈母娘身体不好了。但是每当教研室准备报个奖排个名,或者要年终评优评先时,又脸红脖子粗地要争。去年为了评职称,这小子愣是在外面代购了一篇论文,被纪委查出来,不仅本人受了诫勉谈话、上了诚信黑名单,还连累整个教研室成了纪检监察重点对象,老韩提到他就牙痒痒。

“不是卢云强,是老缪。”

老韩直接噎住了,嘴巴张得比刚才卢云强还大。这个老缪是个上访高手,什么校长信箱、什么纪委信箱,常年都有他的告状信,不是这个人的专利违规,就是那个人的课题挂名,尽告些捕风捉影鸡毛蒜皮的事儿——五十八岁的老同志了,差两年就退休了,就这么爱折腾,写了一堆信上级不能不受理,害得老韩和李启旭只好陪着走调查程序,本来就很紧张的时间就更不够用了。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老韩摇头,“他不走那就没办法了。”

李启旭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声音不大,但却清脆坚定,他站起身来对老韩说:“怎么没办法?韩主任啊,我有一个想法,我们要借这次转业方案树立一个导向,好好刹一刹歪风。”

老韩点头赞同:“好是好,可从哪下手呢?”

李启旭拿出花名册来,指着一个个名字对老韩说:“你听我捋一捋啊,咱们教研室一共二十五人,五十岁以上的六人,四十到五十岁的八人,三十到四十岁的七人,三十岁以下的四人。这五十岁以上的人里面,除了你和老袁,基本上都躺平了,这一部分人是可以走的。”

老韩说:“怎么除了我和老袁呢,那不还有你吗?”

李启旭说:“你别打岔,我现在跟你算正儿八经干教学科研的人头,我的作用其实算协理员,一个新入职文职培训培训就可以干,先不列入考虑。”

老韩扬扬眉毛:“耶,瞎讲,政治协理员那地位哪是随便一个人能代替的,那是要搞思想教育的。”

李启旭示意他别掰扯,接着说:“三十到五十岁的人群里面,除了那两个刺头,有三分之一是业绩不突出的,出活儿慢。你发现没,往往家庭真有困难、我们感觉会影响干活的,恰恰不在这三分之一里面,这就说明,懒都是天生的,勤奋才是王道,态度很重要。那么这三分之一也是可以走的。”

“三十岁以下的就不要走了吧,年轻力量,还需要培养。”

“这部分人,我认为随意比较好,随他们!如果想走,咱们不拦着;如果想留下来,那就好好干。”

“万一都走了呢,年轻的本来就好找工作,又都是高学历。但是他们一走,教研室年轻人的梯队就断档了呀,十年以后的中坚力量就会断层。”

“不会。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这两年肯定要大量招入文职人员,新招的文职人员大多是在二十几岁,一般是刚刚毕业的学生群体,所以年轻人的力量会很快补充进来;相反,我上哪里招一个三四十岁、年富力强、经验优长的中层来呀?目前文职人员的工资薪酬,在二线城市怕是找不到同等热门专业人才的。”

文职的入职工资大约一万出头,而正常搞数据软件或者爆破结构的工程师,在二线城市的行业圈里怎么都是两万多了,确实招不来能干活的人。

老韩听到这里,想起来问:“这十七个人分三年走光,平均每年五六个人啊?”

“不是平均,是越早完成越好。今年分给我们的底线指标是不得少于五人,往上不设上限。”

“最少五人……”老韩听到这里,也有了一个想法,他说:“我觉得可以开个会,组织大家相互投票,每个人把自己认为最应该走的人投出来,票数最高的五人当选。我想啊,那两个刺头儿肯定高票,也省得咱们两个磨嘴皮了。”

李启旭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第二天,教研室满满一屋子人全都到齐了,连张卓凡也赶了过来,因为老韩说了,今天这个会谁也不许请假。

李启旭把今年的转业形势给大家说了一下,其实文件通知每个人都仔细看了,事关二次择业,人人都没含糊,所以李启旭也不再废话,只强调了每个人要用好手中的神圣权利,算是一次摸底,投票结果对支部决定有很重要的参考作用,要以维系教研室的整体战斗力为宗旨,把目前对团队贡献率不高的、或者影响团结影响战斗力的人员选出来。

最后他强调,这次投票采取无记名的方式,大家打完勾就把票面对折,放进投票箱后,依次回到自己位子坐好。

老韩觉得不够,他让大家等一会儿,投票前他先说几句,作为教研室主任,他觉得有必要定定调子,引导大家把最优秀最能干的人才留下来,不要影响了日后教研室承担任务的能力。

老韩其实想跟大家谈谈情怀,他发现这次排着队来找他谈话的,其实都抱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谈条件!谈诉求!根本不像他们那会儿,组织说去哪儿,那就是去哪儿,一句多的话都不会问——简单地说,就是祖国需要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祖国需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所谓“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精神,全都荡然无存了。

老韩说,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裁军一百万,我的许多战友在工兵团,当铁道兵,都是整建制地被裁,可是大家没有一个人闹事,全是服从命令听指挥,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祖国需要我回归地方,建设地方,那么我就听从指挥,绝不提条件!现如今虽然是和平年代,军人好像变成了一份职业,但职业有职业操守,职业有职业道德,既然穿了这身军装,就该希望祖国好、军队好、人民好。那什么叫好?就是你能为它做些什么!

老韩又说到自己在山沟沟里的经历,想当年自己一个愣头青,天天摸着导弹屁股,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调到院校当教员。回忆到那时候的艰苦竟然一度哽咽了,说饭都吃不饱大家仍然坚守在一起,图的是什么,还不是情怀!

教研室二十多个人也都跟着被感动了,好几个眼圈都红了,默默不说话地看向他。

老韩觉得氛围差不多了,示意开始投票。

投票在一种沉重而神圣的氛围中进行着,有些人打勾的时候甚至连手都颤抖了,这一勾下去也许就决定了某个人的命运,想到那样的命运如果落在自己的头上,是会有多么的仓促和不忍。

投票完毕,李启旭喊了两个年轻人计票,一个唱票一个画“正”字,很快结果统计出来了。

票数最多的是吴彬,第二多的是李亮,第三多的是老袁,第四第五是另外两个博士组长。

这五个人,几乎可以说是教研室最优秀的五个人,无论是能力水平还是军人素质,都是教研室一等一的梯队人才。

老韩愣住了,李启旭愣住了,两个刺头也愣住了,所有人对着这不可思议的投票结果,做贼心虚地都愣住了。老韩一双眼睛越瞪越圆,怒视着会议室每一个人,飚出了国骂:“这他妈的——就是你们投出来的结果?!”

 

 

老韩只觉得心口快要炸了,这两天连谈话带投票,乌烟瘴气窝在胸口里的东西一泻而出,他把桌子拍了又拍,巴掌都拍红了。

“这是没有贡献的人吗?这是能力水平差的人吗?你们是摸着良心投的票吗!咳咳咳……”他被气得一串咳嗽。

“韩主任,韩主任,”李启旭拍拍他,“咱们也别生气了,这事今天得好好论一论,建议您跟学院党组织请示一下,现在就召开一次民主生活会,好好照照妖!”

一众教员干部自知理亏,全都静悄悄不出声看向老韩,他在给学院政工处打电话汇报。得到首肯后老韩回到座位上,仍旧气得满脸通红,说:“我本来不愿生这个气,大家都是军人干部,都是共事多年的同事,实在是没有必要。但是没想到,这结果让我痛心!军改是面照妖镜,照出了人心最阴暗的地方,这与我印象中的党员干部相差甚远!我原本以为,大家只要集中精力把教学搞上去,静下心来把科研干得好,就是一名优秀的军校教员,看来是我的觉悟不够,是我忽略了、轻率了!看来一个人的业务能力不一定与他的政治素养成正比,我们教研室是该好好整肃这股风气了,今天我们就来好好研究一下,到底为什么投出了这样的结果?到底是我们自身的问题,还是我们党支部班子出了问题!”

李启旭接过话来说:“投票结果大家都看到了,你们扪心自问一问,这是一个正常的结果吗?今天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召开专题民主生活会,针对教研室转业方案的问题进行深度研究,大家共同讨论,拿出一个标准和尺度,究竟什么样的人该留下来,什么样的人该走出去?在开会之前,我提三点要求。”

同志们齐刷刷地打开政治学习本,纷纷开始记录。李启旭开始提要求:

“第一,发言要积极踊跃。这个会,每个人都必须发言,要做记录,切实谈谈自己对军改政策的理解,也要尽可能考虑到每个人的家庭情况。

“第二,发言要实事求是。叫你们讲,就好好抓住机会讲,就要讲真话,不要背后讲怪话,党员干部不要搞小动作!我们也很想知道这个票究竟是怎么投出来的?背后反映了怎样的一种心理?

“第三,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要开诚布公地提出意见,每个人都红红脸、出出汗!被指出问题的同志要虚心接受。毕竟,今年的转业过去之后,剩下的同志还是要继续共事的,教研室还是要继续发挥战斗力的。

“发言顺序从我的左手边起,最后到支部书记总结,李凯做好支部记录,每个人的发言都要有要点。”

二十五岁的董晓靖第一个发言,她是个刚刚毕业的硕士,国防科大计算机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里,动手能力和沟通协调能力都不错。第一个发言,她有些不好意思,也担心自己把握不好,所以发言很谨慎,不敢多讲,主要是说自己的父母对自己在部队工作很引以为荣,女孩子当兵挺好的,希望能在这里穿着军装干下去。说完之后看两位领导都没反应,于是又加了一句,说自己还年轻,如果组织需要她转业,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服从组织安排。

董晓靖的态表得还是不错的,老韩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有此胸怀,且讲出来的话有理有节,倒从心里高看了几分。

第二个是吴彬,老韩看到他脸就青起来,吴彬自知心虚,从头到尾都不敢抬头,就那么闷着一股脑地往下说,大体意思就是军改来了,编制很少,如果组织需要自己转业,定当义不容辞,做好表率。同时再次表达了自己想出去闯一闯的想法,话里话外有点说目前的环境某种程度上已经限制了他的发展。

老韩真想越过桌子抽他个耳刮子,李启旭示意他喝两口水,董晓靖看懂了两人的哑语,立刻拎着开水瓶过来给他加水。

前两个发言其实都还好,第三个开始“作妖”了,“刺头儿”卢云强上来就说,自己肯定有问题,态度有问题,业务也不精,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种,今后自己也一定会加强学习,但是说到投谁转业,他认为,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留谁下来,而是谁出去能活?

“什么叫,谁出去能活?”李启旭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会议室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所有人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卢云强,那目光里蕴含着渴望,又带着惭愧,好像既渴望他说出来,又为那个背后的理由羞愧万分。

好像一下子戳中了大家的痛点,气氛像冰块一样冻住了。

 

 

这其实不是一件能上得了台面的事儿。

卢云强坐正了身子,很认真地说:“韩主任,李副主任,我是一名党员,但我也是一个凡人,我有老有小,也要养家。以我为例来说,我今年四十三岁,去地方工作这个年纪有点老了,人家更喜欢三十多岁的转业干部,二十多岁的更好,这一点谁都理解,毕竟任何一家单位都不喜欢弄个人过去养老嘛!再说学历,我是个本科,是咱们教研室拖后腿的,我在教研室干着都吃力,到了地方上更不占优势。综合评判来说,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们技术干部走的是双选,跟行政干部打分还不一样,我们走出去的前提就是有单位愿意接收我,但是你们看,像我这样的情况,有哪家单位愿意要我呢?”

卢云强的话让不少人陷入沉思,推己及人,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这种恐慌,也许人在面对不确定因素时最容易陷入焦虑。

三十七岁的马子越想了想,也跟着说:“韩主任,李副主任,你们一定觉得我出去没问题吧,我有四五个军内科研课题,也跟着两位主任报过奖,自己论文和专利也都有一些。但是我和老婆都是外地人,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引荐,想直接进入政府机构不太可能,那么对我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地方高校。我先说附近的两所211吧,这两家是我们最熟悉的,平时开会都经常互相交流,但是它们两家都想要吴彬,给出吴彬的待遇和给我的完全不同。地方大学认可的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偏偏这种类型的我没有,是个短板。”

“非得国自然吗?”李启旭问道。

老韩点头,并不否定道:“地方大学的老师,要评副教授必须有国自然的,所以水涨船高,大家从一进校就拼上这个了。”

马子越继续说:“我不是没问过,我也不想一上来就给组织添麻烦,而且我也不是那种水平很烂的人,两手一摊等靠要,也不是没有单位要我——江浦的三商学院和桥北的信息学院,这两年都在我们大学挖人,是个副教授就给年薪。但是主任,我去那里干什么,我一年图它多出来个十万块钱数着花吗?我要是去了那里连个团队也没有,几年下来连老本都耗光了,也就慢慢变成一个废人。”

“这倒不一定,那边基础的确差,但是你从学生培养起,团队也还是可以建起来的。”老韩思虑着。

“韩主任!”马子越急了,“是的,团队可以带起来,但需要多少年?少说十年吧!我也就是个硕士底子,就他们那个基础条件带不起来的概率恐怕更大!当然,我还可以去刚才说的两所211,做最底层普通的老师,没有团队,没有课题,没有导师和学生,一切从零开始,也不是不能活,但是那样会很辛苦吧?想要做到我今天在团队的地位,是可以想象的辛苦吧?如果不想辛苦那就躺平了呗,大概率会混日子吧?心里的那股劲而没有了吧?人生也就一眼看到头了!主任,我留恋目前的平台和成果,因为它至少是国防事业,有荣誉的光环,有让你愿意为它奋斗和付出的激情。我也不舍得离开我们的团队,对于我这样的情况来说,我肯定是想选择留下来,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这样去选择的。”

老韩还想说什么,李启旭打断了他,他对着马子越点了点头,说:“讲的很好,很实在,这个问题我们一会儿总结的时候再说。”

孔一鸣一看大家都放开了说,也跟着讲得头头是道:“两位主任,按理说我是最不该说话的人,我从部队来到院校,本身就是组织关怀,照顾我家庭不易,体谅我,我不该再对组织提要求。但是人总是崇尚美好生活的,总是希望对未来的日子有所期盼的。从我们教研室目前的情况来说,有五类人,第一类是有能力的人,像吴彬还有几个组长这样,我一直很羡慕也很仰望的,他们走出去不但不会降低生活质量,而且可能还是有很大提升;第二类是像小董这样,年轻,走出去哪家单位都愿意要,什么类型的业务也都可以干,年轻嘛学得快;第三类像马子越这样,能活,也有出路,但是可以预见会比现在辛苦;第四类我这样,学历偏低,年龄偏大,走出去肯定遭人嫌弃,大概率生活不如以前;还有第五类,老同志,尤其是快要到退休年龄的老同志,其实已经没再承担什么牵头业务或者大项任务了,也就只能等着退休了。

“其实这样顺下来就很简单了,就是一道数学题——前两类,出去了能活,还能活得很精彩;后三类,基本上出去了很难,留下来还能干点活。那么,让能活的人走出去,让困难的人留下来,教研室既能落实了转业指标,又能皆大欢喜,达到共赢!”

“嘭”一声巨响,李启旭的双层玻璃茶杯重重地落在了会议桌上,茶杯底碎裂的瞬间,茶叶顺着茶水往外流了一桌子,伴随着碎裂的声音,李启旭一声喝彩。

“好一个皆大欢喜、达到共赢!”

 

 

杯子碎了,有一块碎片划伤了老韩的手指,可老韩并不觉得痛,他气得头晕,眼前一阵发黑。

张卓凡赶紧跑上来拿开茶杯,看了几眼发现李启旭的手没伤着,松了一口气,那边董晓靖拿来了扫帚,两个女干部默契地打扫碎片。

老韩用手指了指大家:“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吧,让不好找工作的人留下来,让能干的人都出去找活路!你们是好过日子了,教研室的日子怎么过?”

李启旭平复了一下情绪,对老韩说:“韩主任,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还以为我在哪个大商场大公司呢!在谈判商务问题呢!我要向你检讨啊,这个教研室的思想政治工作我没有做好,给你造成混乱了!”

“把队伍带成这样,我要负主要领导责任!”老韩痛心疾首,看了看大家,“一个个谈条件!谈利益!谈谁出去会获利!这样的话居然从你们口中讲出来,如此大言不惭、明目张胆!你们还记得自己穿的是军装吗?还看得见办公楼上的五角星吗?”

前不久大学营房改造工程,给办公楼换上了五米直径的LED五角星,白天晚上都亮闪闪的格外醒目,老韩的教研室正好在五角星这一楼层,会议室外面就是五角星,刚刚挂上去的时候没事大家都爱跑到窗口去看看。

老韩手指着那颗五角星:“同志们呐,这是什么地方啊?这不是普通地方大学,你们也不是普通的大学老师,跟我谈什么出去会很辛苦?怕吃苦?军人有怕吃苦的吗?这不是笑话吗?我以前竟然没发现,你们是连基本的党性都没有了!就你们这样的觉悟,要我说五个指标都不多,应该二十五个全都去了,连我和李副主任都没脸待在这里!”

教员们沉默了,如果说之前他们觉得理直气壮,那么现在心里多少有点觉得自己混蛋,每个人的脑子都在高速思考着,自己究竟该如何选择,才能体现和平年代里一名军人的党性与格局。

李启旭看会场这状况,怕老韩再批下去也无甚进展,想了想还是把话接过来,对同志们说道:“在我印象里,韩主任是第一次为这样的事动怒。他这么多年师从老院士,一直把心思扑在教学和科研上,一心就想带领你们多上几节精品课,多干几个国防工程,他一直认为,能把组织交给你们的任务完成好了,就是一名合格的党员。他以为你们的党性,都是经得起考验的,甚至之前,还拿了八十年代铁道兵集体裁员的事例来说,我们都以为你们的文化层次和社会阅历,在面对考验的时候不会有问题,但我们全都被打脸了!

“先说军改,军队改革是什么?它一定是针对过去存在的弊病弊端进行的调整,一定是国家和军队发展的需要提出来的要求,它的方案是着一群智囊团共同研讨出来的,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我们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坚决服从!任何时候个人的利益都必须服从于国家利益。再说大家的议论和质疑,任何一套改革方案,都会有一个阵痛期,因为它打破了原先的机构格局,针对现阶段的国情进行了一次优化重组,四个总部变成十五个军委机关,更加灵活了,更加有利于履行战略谋划和职能管理,但全新的机制在运行初期必然会有需要磨合的地方,这个阵痛期客观存在,但是度过就好——就比如教研室的编制结构,等到八个军人和十七个文职全部到位以后,我相信这样的团队力量既能延续原先的优良传统,也能面向军民融合发挥出更大的战斗力,一定会是更优的组合,但是阵痛期在于,八个军人怎么确定,十七个文职什么时候到位?我们现在就处于这样的阵痛期,就到了考验每个人党性的时候了!

“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和韩主任站在这里说话不腰疼,我们俩肯定占着军人编不会走,我现在就明白地告诉大家,我已经做好了转业的准备了!从接到通知的第一天起,我就反复地告诉自己,在教研室里我能发挥的最大作用其实是一个综合协调管理的职能,这样的职能岗位完全可以由一名文职人员培训上岗担任,精力只会比我更好,思路也会比我更开拓。只要是组织需要我把编制让出来,我为什么不可以转业?至于韩主任,他肯定不能走,国自然的杰出青年,军队的科学家,是我们军队的财富,是下一步的院士人选,我们教研室都指望着他带领方向和冲锋陷阵,他的岗位目前还没有人说能够替代,也不是可以随意更换的——他如果走了,才是到地方享受舒服日子去了!

“同志们,今天不扯废话,我们气也生了,你们话也说了,原因也找出来了,下面还是要拿出方案、解决问题。刚才韩主任总结得很好,你们的问题在于讲条件、谈利益、怕吃苦,刚才也有同志梳理得很好,我们教研室有五类人,我想,这个方案已经有了。

“今天的会时间也不短了,教育也搞了,导向也立了,我想,大家的心里应该是有杆秤了。接下来,这个权利我还是交到大家手中,明天上午九点,原班人马会议室集合,再次投票。

“每个人回去以后再好好想一想,有想不通的下午还可以再来找我谈话,我和韩主任欢迎大家前来交心,谁心里也不要留疙瘩。今天的会到此结束,散会!”

 

 

第二天的投票,进展得比较顺利,由副主任李启旭主持。

投票前,李启旭再次让每个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和理由,走的人为什么想走,留的人为什么要留,表态之后发现,基本上愿意走的和想留的各占一半。

最关键的是,不管是想走的,还是想留的,也都表达了个人意愿最终会服从组织需要的原则,老韩和李启旭看到这局面也都放了心。

改革当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可以理解,毕竟,这就是人性。但是军人除了有人性,还要有血性和党性,脱离了人性去讲党性,显然不接地气,脱离了人性去讲血性,则是失了根基;新时代的军人应该是三者有机结合的整体,这样才能够在大是大非面前,形成巨大的战斗力和凝聚力。

所以,改革绝不是逆淘汰,对于老韩他们的教研室来说,不能让“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发生。同时也要认真思考,究竟怎么样的人才梯队组合,才能在新编制体制下最高质效地促进教研室发展?当然,这期间也要尽量结合个人意愿,结合五类人员层次结构,不要让某一个层次流失太多。

再次投票的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群众首先把两个刺头儿投出来了,吴彬是个人意愿很强要走的,大家都知道,所以投他的也比较多;还有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干部,跟女朋友异地,想要回去结婚。再剩下来的就不大看得出来了,基本上都是一票两票,这种票数显然不能代表什么。

宣布完投票结果,李副主任召集支部开会,共同讨论剩下的一个指标人选,众人纷说了一通仍然没有结论,这时候李副主任说他希望组织考虑他。

支部成员全都诧异地看向他,老韩几乎是从座位上蹦起来的,说老李你来真的啊,我跟你说不能开玩笑的!

李启旭笑得眉头舒展,说:“韩主任,你别以为我乐得要走,谁不是二十多岁那会儿,天天干革命干起来的,谁对这部队没感情来着?那会子天天想着为革命事业添砖加瓦,要学卫星核弹发射,要去艰苦地方驻守边疆。”

老韩想喷他两句,但人家这话没毛病,于是侧脸努着嘴问他,那为什么要提出来走?

李启旭看看周围投来的紧张目光,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摸了摸鼻子接着说了下去:“韩主任,我和你搭档快十年了,你性格较真,我性格保守,搭档以来还是很合拍的,基本上室里的后勤行管和政工,都是我替你扛了起来,哪个学生要请假,哪个干部轮值班,什么时候搞教育,从没让你操过心。我本不想走,但是眼下这新编制太少了,年轻人人心不稳,我早点退休,也好把这编制空出来给真正能干科研的人,让他们跟着你跑高原海岛,把科技成果送到需要的地方去。”

老韩被李启旭这番话说得心里五味杂陈,感觉多年的好搭档背叛了自己,弃自己而去了,但想想李启旭说得也没错,没编制了,又不是自己不想留,总是要替大局考虑的吧,于是心里一阵抽搐,悲悯地看了一眼老李,心意黯然。

李启旭看向每一张脸庞,觉得每张脸都那么可爱、真挚,写满了忠诚,他咽了口水,缓缓开口道:“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人的一生会遇到各种境遇,不管是要转业的,还是继续留下的,每个人都会奔赴不同的人生,我希望每一个人的人生都精彩。刚才大家表态的话我都听见了,也感动了,我希望大家记住,决定一个人是不是合格军人的,不是看他的编制在哪里,而是看他的灵魂和血性在哪里!要相信人的一生中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会刻骨铭心!”

鼓掌的人里面,老韩的巴掌拍得最凶,像是故意要弄疼自己似的,自打他调入院校以来,二十多年了,这是第一次碰上大的调整,说实话如果不是李启旭,光凭他老韩,真的搞不定这么复杂的人事工作,所以他从心里真心对李启旭感到佩服,但却万万想不到,最后竟然是老李走了。

两人一起往门外走去,李启旭笑得笃定,在老韩肩膀上拍了拍,算是安慰,说:“要相信同志们的觉悟,大部分同志的心是正的,党支部及时纠偏和引导也很重要。”

老韩挠挠头:“昨天投票前我也引导他们了,没想到投出来那么个结果。”

“哈哈!”李启旭笑得爽朗,“搞课程建设,你行;搞思想工作,你不行。你这个道理没有讲透,工作肯定是做不通的。再说了,”他把头凑近老韩的脑袋,“你晓得不,昨天投票前有人是搞了小动作拉票的。”

“什么,还有这种事!”老韩气性高涨,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李启旭没有理他,哈哈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