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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期|张策:角落里的故事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期 | 张策  2023年01月13日07:57

北京有规整的四合院,但在那迷宫般的小胡同里,更多的是用废弃碎砖垒砌的房子。这些房子东倒西歪,却也遮风避雨。而且,藏着许多故事。

——题记

两位姨姥爷

小玲儿的姥姥有两位妹妹,小玲儿有两位姨姥姥,因此,她也有两位姨姥爷。

腊月廿三,二姨姥爷来了。二姨姥爷个头儿不高,精瘦,狗皮帽子戴在他头上就显得很大。他的到来让小玲儿和姥姥都有些惊异,想不到他会来。二姨姥爷脸上的皱纹慢慢地松弛开来,放下一小捆葱,他说:“来看看。”就没话了。

姥姥给他沏茶。水壶在花盆炉子上坐着,随时都吐着热气。茶是高碎,热水一冲,有股茉莉花的香味儿,也掺杂着些苦涩。小玲儿曾和姥姥说茶苦,姥姥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苦不苦的。”

小玲儿和姥姥相依为命。她今年七岁了,开始学着姥姥喝茶水。她还知道,姥姥不大看得起她的两位妹夫。

“怎么来的您?”“走着,不远。顺便到东单菜市场看看。”

呆坐了一会儿,二姨姥爷说:“有事儿您打招呼。”

他走了,茶没动。姥姥说:“什么人啊,白浪费我的茶叶。”小玲儿就说:“反正怹没喝,我喝了吧。”姥姥举着茶杯看看,说:“甭价,太酽,你小孩儿家的受不了。”

二姨姥爷姓彭,据说是个泥瓦匠。用“据说”这个词儿,是因为小玲儿从没看见过他做泥瓦匠该做的活儿。小玲儿每回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干干净净的,虽是普通的中式褂子,身上却连个泥点儿都没有。脸也刮得干干净净。倒是有一回,在二姨姥姥家玩,小玲儿从柜子里翻出一把小刀来,一看就不是中国货。刀把上还印着个图案,像两个连在一起的小人儿。在回家的路上,姥姥说:“你二姨姥爷给一个外国老太太当过管家。再后来,那老太太就跑了。”小玲儿好奇地问:“什么叫当管家?”姥姥就四下看看,小声说:“别出去瞎说,听见没有?”

这时小玲儿的爸妈都在农村劳动,就小玲儿跟着姥姥过日子。姥姥是个评书迷,可收音机里没评书了,连小玲儿最爱听的《肖飞买药》也没有了,只播语录歌和样板戏。姥姥不知从谁家借到本小说《艳阳天》,就让小玲儿没事儿读给她听。小玲儿很聪明,虽然没上学,但十个字里总有七八个是认识的,就连蒙带猜地给姥姥读书,自己也是解闷儿。

小玲儿长大以后成了作家,她总说是姥姥的培养,尽管姥姥是文盲。

姥姥说:“幸亏你那二姨姥爷是个三脚踹不出屁的主儿,不然……”不然怎样,姥姥就不说了。

三脚踹不出屁的二姨姥爷,几天前刚经历了一件大事儿。

姥姥兄弟姐妹四人,姥姥是大姐,她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她的大妹妹,小玲儿的二姨姥姥,也天生是个闷葫芦,从小就是受胡同小伙伴们欺负的主儿,哭都没个大声儿。北京有句老掉牙的歇后语:二姨捎包袱——窝窝囊囊,便常常被姥姥用来形容她的大妹妹。小玲儿不懂,就问:“为什么二姨捎的包袱就窝窝囊囊呢?”姥姥被她问住了,就不轻不重地给她一巴掌:“哪那么多的问题。”

闷葫芦二姨姥姥嫁给三脚踹不出屁的二姨姥爷,似乎是绝配。当初定这门亲事,老家也一定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图的是窝囊女儿过门儿不受气。但谁都没想到的是,二姨姥爷那虽然踹不出的屁,却是极臭的。他是个蔫有准儿的家伙,外人面前不言不语,管治老婆却很有一套。二姨姥姥自从过了门儿,除了洗衣服做饭,被他管束得没有任何的权利,衣兜里连一个大子儿也没有过,连别人家的老妈子都不如。

小玲儿听姥姥说,1949年以前,二姨姥姥一口气生了七个孩子,可一个都没活。二姨姥爷年年沉着脸去妙峰山进香,也没见老娘娘开恩。大概这也是他嫌弃二姨姥姥的原因吧。解放军围北平城的时候,二姨姥姥生了第八胎,是个女儿。据姥姥骄傲地说,这丫头是她挨家挨户求破铺陈(北京土语,指破旧的布头儿),缝了件百家衣,落地就穿上了,这才保下命来的。

落下这么个唯一的闺女,二姨姥爷两口子自然疼得不行,二姨姥爷那张整脸子,也终于可以见了点儿笑纹了。可没想到的是,这姑娘从小古灵精怪,眼珠一转就是一堆鬼点子。好像她从小穿百家衣,竟综合继承了诸多邻居们的聪明才智,偏就是一点都不随她的爸妈。这一回,她竟然偷拿了二姨姥爷的小金元宝,卖了钱自己吃吃喝喝了。那时候,她还不满二十岁。

二姨姥爷是视钱如命的,他那口勒肚攒的三个小金元宝,是缝在自己的枕头里的,还特意嘱咐二姨姥姥不准动他的枕头。二姨姥姥虽然笨,但也留了小心眼儿,趁他不在家时就偷偷看过,然后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这一天,二姨姥姥突然发现那枕头缝口的针脚不对了,原来缝得密密实实的,现在竟七扭八歪,蓝线也变成了黑线,就知道不好。再捏捏,三个硬东西剩了两个,她的头就嗡的一声,眼前也黑了。

本就没主意的二姨姥姥这回彻底绝望,总想着爷们儿回来怎么张嘴和他说,说了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爷们儿可是一根黄瓜买贵了都能三天不理人的。越想越没招儿,心想这不得要了自己的命嘛,活不了了,干脆自杀吧。

据说她换好了身干净衣裳,才又想到这么死了不是更说不清?思来想去,到公用电话那儿给三姨姥姥拨了个电话。

听说二姐要死,三姨姥姥撂下电话立马赶到。

后来的事情是怎样发展的?三姨姥姥怎样在二姨姥姥和二姨姥爷之间做了劝解工作?偷元宝的小表姨又受到了怎样的处罚?小玲儿尽管很好奇,却一概不知,因此她问姥姥:“二姨姥姥为什么去找三姨姥姥,不来找您呢?”姥姥想想,笑了,说:“找我?我非把那主儿骂个狗血喷头不可。”说这话时姥姥正在支炉儿上烙饼,小玲儿在她身旁撕着热饼吃。刚烙得的发面饼是真的香。姥姥又说:“小姨子劝姐夫,好说话。大姨姐出面,你二姨姥爷面子上挂不住。”

这话,小玲儿似懂非懂。

这件事过后,二姨姥爷就不在家住了。他有个同事,一家子去外地投靠亲戚,他就说替人家看房子,住到人家里去了。岁月荏苒,光阴似箭,小玲儿慢慢长大,读书,留学,结婚,又离婚。突然有一天,她在打开电脑的时候,却一下子想明白了当年的这件事儿,小表姨偷金元宝的恶劣行为,一定是在那一瞬间摧毁了二姨姥爷最后的心理支撑,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和他的家之间,就此有了难以弥合的鸿沟。这之前,他伺候外国人,他当泥瓦匠,他拼命挣钱攒钱,他去妙峰山进香,尽管他一定不喜欢那个比自己还闷的媳妇儿,但他内心深处还有着一家之主的责任感。可这种责任感,让人小鬼大的小表姨给粉碎了。也是,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难道就为了让不孝儿女这么祸害?

有一天小玲儿坐在云南洱海边的露台上,喝着咖啡,一点一点地回忆当年的故事。没错,当年的腊月廿三,二姨姥爷是怀着一股悲凉的沮丧来串门儿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来告别的。京城的男人,豪横也好,窝囊也罢,礼儿总是得讲的。他在小玲儿家坐的那几分钟,好像是一个男人的某种仪式。他当时已经住在同事家了,那天他离开也一定是回那个本属于别人的家的。那个家冷屋子凉炕,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而那一天,有性急的小孩儿已经开始放鞭炮了,胡同里处处弥漫着挺好闻的火药味儿。

十来天后,那年的大年初四,二姨姥爷死在同事家的床上。那天刮大风,烟气倒灌,封着的炉火灭了,他死于煤气中毒。

三姨姥姥红着眼圈来姐姐家报丧。姥姥半晌没吭声,也没哭。小玲儿看着姥姥,心里挺害怕。三姨姥姥说:“姐您说,他们两口子怎么生出那么个活猴儿?把死人往太平间一送,小琳就把人家那屋子翻腾了一遍,据她自己说,在一堆旧盘子里边,夹着好几十斤全国粮票!也不知道这二姐夫是怎么攒的。”

姥姥哼了一声说:“甭全听那丫头的,她不定还翻出什么了呢。你那二姐夫,这辈子,石头子儿能攥出淀粉来。”

小玲儿却想:二姨姥爷干吗把粮票藏在那儿呢?那毕竟是别人家嘛。

姥姥起身,抄起把扫帚扫地,头也不抬地说:“你常去看着点儿,今后你二姐跟着小琳过日子,恐怕还不如受她爷们儿的罪呢。”

三姨姥姥揉着眼睛答应了。

三姨姥姥和她上边的二姨姥姥差着好几岁。老疙瘩,从小姐姐哥哥都疼爱,就多少有点儿娇生惯养的感觉,应了那句北京老话儿:“贫寒出娇子。”她算晚婚,过三十岁了才出嫁,却赶上了好日子,就一口气生了五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她没工作,在街道居委会帮忙,北京话叫“跑街道”。三姨姥爷据说曾经在首饰楼学过徒,但到小玲儿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个铁工厂的工人。一家七口,靠一个人的工资,日子过得就挺难,俗话说“月倒儿”,就是这月工资来了马上还账,第二天开始接着借钱。

和二姨姥爷不一样,三姨姥爷身形高大,相貌堂堂,猛然看上去应该是挺精神的一个人。但奇怪的是他竟也是个不言不语的主儿,而且,还总给人一种病病歪歪的感觉,好像他的那点精神劲儿都让病给拿住了。

他吃素,还是纯素,炒过肉菜的铁锅,得反复刷了才能给他炒菜。甭管是土豆丝儿,还是白菜帮子。他还有个毛病,不管在干什么,在车间里干着活儿也好,在家里睡着觉也好,会突然地失去知觉。有那么一阵儿,十几分钟吧,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过了这一阵儿,他就自己醒了,该吃吃该喝喝,什么也不耽误。小玲儿有一回跟姥姥在三姨姥姥家吃饭,就目睹了三姨姥爷的犯病过程。只见怹举着筷子,突然就闭上了眼睛,直愣愣地,就那么坐着,筷子头儿上还夹着块酱豆腐。姥姥问妹妹:“怎么碴儿啊这是?”三姨姥姥喝着粥说:“没事儿,甭管他,一会儿就醒。”姥姥说:“这是病,得瞧。”三姨姥姥说:“瞧了,协和医院都去了,多好的大夫都没辙,谁也说不明白。”姥姥就感叹:“这怎么话儿说的。”

在三姨姥姥家,姥姥常常会发感叹。小妹妹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糟心。小玲儿的小表舅要戴红领巾了,学校要求必须穿白衬衫。他哭得哇哇的,可三姨姥姥兜里镚子儿没有。幸亏姥姥赶到,才给孩子解了难。姥姥每次带小玲儿去三姨姥姥家,准在路上拐进熟食店,买一块钱肉肚、一块钱猪头肉。三姨姥姥全家算是见一回荤腥。

二姨姥姥在老伴儿去世后又活了很多年。成了作家的小玲儿曾想,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窝囊吧,很多在别人看来的委屈在怹老人家那儿反而没那么强烈了。表姨小琳,一辈子精明强干,经商从政,什么都干得风风火火。老太太跟着她,仍然没有话语权,倒落个踏实,也是习惯。

三姨姥姥却去世挺早。大概是因为一辈子生活过于劳累,生孩子又多,身体垮了,病倒了没多少时日,就撒手归西了。三姨姥姥出殡时,小玲儿正在考大学的考场上,瞧着不会做的题目发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半年之后,三姨姥姥家的表姨阿艳给姥姥送了锅豆汁儿来,小玲才知道,三姨姥姥尸骨未寒,三姨姥爷已经再婚了。

这让小玲儿和姥姥都目瞪口呆。小玲儿想了半天,竟想不起三姨姥爷的模样,回忆不起他说话的声音了。姥姥说:“这可真是蔫人出豹子了。”

阿艳是个憨厚老实的姑娘,讷讷地说不清父亲的故事。只是说:“随怹去吧,怹高兴了就成。”

一年多之后,小玲儿走在胡同里,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高高大大、相貌堂堂的一个老男人,正冲她咧嘴笑呢。见小玲儿发愣,老头儿说:“怎么不认识了,我是你三姨姥爷啊。不对,应该说,是你前三姨姥爷。”说完,老头儿自己乐得嘎嘎的。油光锃亮的偏分头发飘飞几根,忙不迭地用手梳理整齐,还说:“染的,早白啦。”说着,又顺手扽了扽他那件崭新的夹克衫。夹克衫是耀眼的乳白色,在太阳光下晃着小玲儿的眼。

最重要的,这位前三姨姥爷,手里提着半扇排骨。排骨!

小玲儿突然发现,这老头儿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可说话却是个烟酒嗓儿,沙沙拉拉的。小玲儿醒过昧儿来,想叫声三姨姥爷,突然想他已经不是了,就含糊着问:“您挺好的?”老头儿说:“挺好。你姥姥,也还好?”

小玲儿的姥姥病重,那会儿正在医院里躺着。但小玲儿想,这事儿已经没必要告诉这个前三姨姥爷了。

劳模阿艳

阿艳是小玲儿的表姨之一。在三姨姥姥的五个孩子中,她是老四,和老三是一对龙凤胎。他们和上边的二姐相差不到一岁。年头年尾连着生仨孩子,三姨姥姥的身体从此再也没缓上来。

阿艳的“阿”字,是小玲儿给加上的。北京姑娘,起名字没有用这个字的。小玲儿酷爱文学,不知从哪本书上读来的,喜欢上了阿这个阿那个的,就用这个“阿”字称呼她的几位表姨。二姨姥姥家的表姨小琳,头回听见小玲儿叫她“阿琳表姨”,还皱了眉头:“怎么听着像骂我呢?”小玲儿的姥爷去世早,小玲儿的妈是独生女。没有亲姨,表姨就是亲的。

用三姨姥姥的话说,阿艳和她的同胞哥哥在胎里“翻了个儿了”。哥哥眉清目秀,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没得过99以下的分数,虽然错过了考大学,但考进了税务局,边工作边自学,从跑街收税做起,很顺利就当上了科长。阿艳却从小手脚粗壮,浓眉大眼,虽不难看,但绝说不上好看。尤其一个大扁鼻子,鼻孔朝天,说话都是齉齉的,还总边说边吸鼻涕,永远让人以为她得了重感冒。

每年的寒暑假,姥姥总会叫一位外甥女住到家里来。明说是给小玲儿做伴儿,暗含的意思也是让拮据的三姨姥姥家减一口人吃饭。开始多是阿艳的二姐阿丽,后来阿丽去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了,就换了阿艳。小玲儿不喜欢阿艳。她那大鼻子,注定就是睡觉打呼噜的主儿,和小玲儿挤在一张床上,净弄得小玲儿瞪眼到天亮。小玲儿推她,她也不醒,捏她鼻子,她摆摆头,照睡。天亮之后小玲儿埋怨她,她瞪起眼睛很无辜地说:“是吗?我打呼噜?”然后,就给小玲儿道歉,提议说晚上让小玲儿先睡,小玲儿睡着了她再睡。小玲儿家一间半房,三口人,小玲儿明知道躲不开阿艳,只好答应,还叮嘱她说:“您可一定等我睡着了再睡,别绷不住,先睡了。”阿艳笑着说:“不能。你把你爱看的书给我一本,我看书,绝对不睡。”

到了晚上,小玲儿挑了本《西游记》给阿艳。这《西游记》是少年版,出版社专门给青少年选编的,是小玲儿最喜欢的书,她都读了七八遍了,回回乐得前仰后合。小玲儿想,这么好玩的孙悟空和猪八戒,怹还能睡得着?可没承想,她刚刚闭上眼睛,身边的呼噜声就起来了。扭脸一瞧,《西游记》倒扣在阿艳表姨的胸上,一条口水顺着她的胖下巴流下来,把书封面都弄湿了。

小玲儿气得把她推醒。阿艳睁开眼,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小玲儿,我这几天学工,太累了。”

那时候的中学生,都得学工学农。上一学期的课,得有一半时间到工厂、农村劳动去。全北京的学校都这么干,哪儿有那么多的工厂或生产队有条件而且愿意接待一帮淘气鬼。有聪明人就想出了新主意,叫“学商”,在商业战线开辟了新战场。阿艳他们学校,就利用假期组织了学生们到王府井大街各大小商店去劳动。阿艳这会儿就在一家小吃店扫地擦桌子。

阿艳是个实在姑娘,干活儿不惜力。回家累得要死,到班上却照样吭哧吭哧地玩命。小吃店原来那油渍麻花的桌子,让她擦得张张像是镜面儿,能照出人影儿来。经理常指着阿艳教训他的员工:“你们一帮老爷们儿老娘儿们,还不如个不拿钱白干活儿的小姑娘!就欠让你们滚蛋!”

就这么着,阿艳初中毕业,经理便找到学校,强烈要求让阿艳到他那儿去当正式员工。学校说,阿艳得上山下乡。经理就说:“上山下乡不也是劳动去吗?我那儿不比乡下轻松!”于是,阿艳破格参加了工作,成了正式国家职工,虽然只是个小吃店卖烧饼油条豆腐脑的。

阿艳正式上班第一天,就给姥姥端了锅豆汁儿来。她知道大姨好这口儿,可那会儿豆汁儿是稀缺物,就连阿艳工作的小吃店也不是常有。姥姥说:“你呀,是个好姑娘。”阿艳就有点儿脸红,抽鼻涕的声儿更大了。

阿艳的工资,全部上交三姨姥姥,尽管她一个月只挣17块钱,但她知道她妈不容易。开工资的日子到手三张票子,一张10块的,一张5块的,还有一张2块的。三姨姥姥让她留下点儿,哪怕只留下那张2块的,好买点儿卫生纸。阿艳说:“单位都有。”

三姨姥姥就有点儿心酸,来姐姐家抺眼泪。小玲儿的姥姥说:“你这五个孩子,将来你能指得上的,也就是小艳了。小丽,太娇气。你那仨儿子,不惹事儿就不错。”三姨姥姥有点儿不服气,说:“老二都要当科长了。”姥姥叹口气,没往下说。

科长几年后娶了一位医生,是他看病时认识的。医生家书香门第,不大看得上科长,主要嫌他没有过硬的文凭。但凡这样的知识分子,对科长不科长的,反而有些轻视。科长就咬了牙,报考了在职研究生。结果有一天半夜,去一位教授家讨教问题,骑车回家的时候抄近路,走一条没装路灯的新路,被卡车撞了。

追悼会上,三姨姥姥抱着姐姐,哭得天昏地暗:“姐,您说这仨儿子会给我惹事儿,我总想着他不会,没承想他惹的事儿更大,把命都惹进去了。”

小玲儿对姥姥说:“您应该去当个大领导,能掐会算的。”姥姥说:“大领导就靠能掐会算啊?再说我大字儿不识一个,还当领导?人家当我领导我都找不着北。”

同胞哥哥去世的时候阿艳刚刚开始谈恋爱。她这恋爱谈得也挺糟心。工作满三年,她就评上了总公司的劳动模范。上台领奖的时候,她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卖小吃的胖丫头,顿时成了全公司的名人儿。炸油条的刘姐先不乐意了:“干吗呀,合着我们都没干活儿是吧?”调豆腐脑卤的李师傅也说:“咱这是技术工种,她能干吗?让她来抡两大勺试试。”经理私下里教阿艳:“你呀,得有点眼力见儿。这帮丫的论岁数,都是你叔叔大爷、大妈大婶,你孝敬孝敬他们,不吃亏。”阿艳抽着鼻涕说:“脏活儿累活儿我都抢着干了,还怎么着?”经理说:“不是这意思。你想啊,咱们饮食行儿有句老话儿,叫‘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就打那不长眼的’,你岁数小,得了实惠不得长长眼啊?”

阿艳突然开窍了,敢情经理也等着她长眼呢。

奖金拿了三十块,各种请客花了七十多块。阿艳管哥哥借了钱。刘姐和李师傅的脸色缓和了,阿艳却想哭。不敢在店里哭,就躲到隔壁书店里,在书架子后边掉眼泪。小郑是卖书的售货员,看见了就乐:“怎么碴儿啊你这是?”阿艳急忙擦了泪,瞪人家一眼。偏赶上小郑没眼力见儿,还追着问:“失恋了?挨骂了?让顾客投诉了?”因为店挨着店,从总公司说就是一个单位,两人本就是半熟脸儿,阿艳让这愣头青气乐了,眼泪也没了,就说:“什么失恋,人家就没谈呢。”小郑咧嘴憨笑:“那咱俩谈谈呗。”

书店和小吃店,真正的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满地是污浊的油腻,端着豆汁儿的大爷一边脚底打滑一边骂街。另一个则是安安静静,一屋子好闻的书香味儿。阿艳干了一天活儿,自己都闻得见自己身上的汗臭和油底子味儿。而小郑呢,却永远那么干净利落,显得人也挺精神。阿艳他们的总公司,业务涵盖了王府井半条街,用总经理的话说,除了子弹不卖什么都卖。阿艳和小郑,就像是一棵大树上生活在不同枝丫上的虫子,碰到一起也算难得。

最有出息的哥哥没了。大哥在陕西插队,娶了当地婆姨,连北京都回不来了。姐姐阿丽,是五姐弟中最漂亮的,从小儿心气儿就高,该着插队的时候就磨磨叽叽不想走。最后没辙,跟个同学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说是那儿条件好些,算是参加工作挣工资。去了才知道,也是艰苦。后来好不容易弄个病历,转到河北当了油田工人。小弟弟不着调,还因为打架进了一回劳教所。三姨姥姥哭儿子哭得起不来炕,在身边伺候的也就是阿艳了。

小玲儿的姥姥劝阿艳:“要不,你就早点儿结婚,给你妈冲冲喜。回头儿有了小的,你妈一看孩子,也就没事儿了。”阿艳脸被说得通红,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在她心里,其实对小郑不是太满意,或者说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没什么恋爱的感觉,但又觉得这人还行。

二姨姥姥家的小琳表姨,那会儿正在某单位的政治处工作,据说有希望提副主任,工作就很积极。领导布置买点儿学习材料,她就主动奔了王府井的这家书店。到门口想起阿艳的对象就在这儿卖书,便想着正好顺便看一眼。那天正好小郑在。凭小琳的眼力,她一眼就瞄准了这小子就是,就主动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她没想到,小郑乐了一下,顺手就把自己正翻着的一本小说《红石口》扔给了她:“您拿着,回家看去。挺有意思,逮特务的。”小琳忙说:“那我买一本。”小郑就说:“甭提钱啊。您那是看不起我。”饶是那么聪明的小琳也愣了:“那让你垫,多不好意思。”小郑说:“谁说给他垫啊,拿走就是了,一本破书。”

出了书店门,小琳想给阿艳打个电话,说小郑这人不行,不着调。在电话亭子边儿站了半天,想想算了,得罪那人呢。再说阿艳也憨憨的,他们也算是绝配吧。

小琳对三姨家的这俩表妹都不大看得上。

阿艳三十岁那年,又被评上了区里的劳模。小郑说:“你给公司当牛做马,评个劳模就算完啦?几十块钱就糊了你的嘴啦?找他们去!你得换个轻省点儿的工作。这一天到晚我在家看孩子,我他妈是保姆吗?”

总公司正好改革重组,小郑第一拨儿让人给裁了,整天在家摔牌骂骰子。阿艳被骂了几回,也烦了,就鼓起勇气去找领导。领导说:“你不来找我们我们还要找你呢,你这么好的员工我们还真没地找去。正想给你安排个好活儿呢。公司在北三环新开的商场,调你去管进货吧。”

回家跟小郑说,小郑愣了半天说:“×!这是堵我的嘴呢,怕我到上头闹去。还告诉他们,甭管给你安排多好的事由儿,开除我的事没完!”一扭脸说:“跟他们说,北三环,那么远,不去!”转身嘬了口孩子的奶瓶,又说:“他们要给报销路费行。”

结婚多年,阿艳已经有了对付丈夫的办法,就是不理他。小郑色厉内荏,不着调,但其实胆小如鼠,不然也不会被公司毫不犹豫地裁了员。第二天,阿艳按时到新商场上班,坐地铁,倒公交,自己也觉得有点累,但心情开始愉快。她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愉快了,而现在,车窗外是春天的景色,花开了,树绿了,有小鸟在枝头歌唱,头脑简单的阿艳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

阿艳最后获得的荣誉是市级劳模。她的事迹还因此上了报纸,文章标题是《商场的一道铁关口》。这标题咋看都有点儿没头没脑,读了才知道,是说阿艳铁面无私,她负责的化妆品进货,甭管什么人拿来什么商品,她一律严格按规矩办事,该检测检测,该退货退货。有些新牌子的商品想进店,随着样品准有红包塞到她手里,她能追出二里地去,铁青着脸吸着鼻子,愣把红包退回,倒闹得送红包的主儿不好意思。据说阿艳的事迹传回小吃店,已经退休的刘姐晃着报纸说:“这事儿我倒信。当年,她端锅豆汁儿都非得掏五毛钱。这丫头,实心眼儿。”小玲儿也看到报纸,给阿艳打电话,夸奖她,阿艳鼻子齉齉的,讷讷地说不出话。小玲儿问:“感冒了?”阿艳说:“最近总不舒服,觉得累。”

阿艳五十岁时病逝。先是查出来糖尿病,后来就哪儿哪儿都不好了,心脏病有了,肾也衰竭了,她仿佛在一天之内就垮了。阿琳表姨已经当上了副局长,这时偏又毅然下海搞房地产去了。她给小玲儿打电话,通报阿艳的病情,感慨道:“我早瞧那小郑不是玩意儿,家里家外都指着她一个人,又生了个半傻不傻的儿子,她不病才怪呢。”小玲儿惊异,忙问详情,阿琳说不知道,没细问。转口告诉小玲儿,她的大儿子工作优秀,最近也被提拔到副局级了,“我们家仨局长了”。

阿艳死了。小玲儿没去告别,她不喜欢这种场合。她后来听说在火葬场,人还没推进炉子,小郑就宣布说不要骨灰了,随便火葬场处理。连火葬场的人都惊呆了,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疑疑虑虑地掏了半天。

六五儿和星亚

小玲儿最喜欢听六五儿和星亚拌嘴逗牙签子(北京土语,指彼此斗嘴,互相讥诮)。

礼拜天,六五儿抱着膀子,倚着门框,看星亚在水龙头那儿撅着屁股刷牙。

“刷!使劲儿刷!您那几颗烂牙不好好刷刷还真看不出色儿来。怎么着?今儿个又打算上哪儿啊?”

星亚斜楞一下眼睛,满嘴白沫子,不理他。

“今儿得奔动物园了吧?我算计着您应该把北京这几家大公园都溜达遍了,还就剩动物园了。也好,看看狮子大老虎,谁还敢不跟你?”

星亚大声地漱了口,慢条斯理地说:“你甭说,动物园还真不错。有鸳鸯啊,看着看着,没准儿我们就成鸳鸯了。眼馋去吧你。”

星亚是房东,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房东的儿子。他爸妈都回乡下了,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院子里。按说现在这院子已经不是他家的了,都归房管局管理,但邻居们住久了,还觉得星亚家就是房东。院里那棵老枣树,挂果儿的时候是没人动的,得等星亚发了话,大伙儿才会一拥而上,有枣一竿子没枣一棍子地忙活一阵儿。然后,胜利果实由星亚给各家各户均分。北京人就这么规矩,大伙儿不动手是本分,星亚给大伙儿分枣也绝不有偏有向。在这院里,大概只有六五儿敢和星亚斗嘴。他们俩是发小儿,都生在这院,前后差不了几天,六五儿算是哥。

他们出生那年,六五儿的爷爷整六十五岁,所以六五儿小名儿就叫了六五儿。六五儿和星亚一起长大,从小两人对脸儿坐一辆婴儿车,两个人的奶奶各端碗糕干粉调的糊糊,分别喂他们。六五儿用大勺儿,一口一勺,用不了一分钟,碗底儿都舔干净了。星亚用小勺,吃不了三两口就噎得翻白眼儿,得奶奶抱起来往下顺。等到两人满地跑了,就开始淘气。六五儿精力充沛,上房揭瓦片,满街追野猫,一天到晚不闲着。星亚没那好体力,跑一阵儿累了,就坐在门槛儿上转眼珠儿想坏主意。用小玲儿姥姥的话说,“六五儿就是打头阵的张飞,那星亚才是诸葛亮呢。”

等到两人都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他们却一起成了困难户。

六五儿找不着对象的原因有二:一是家境不好。他爸爸是房管局修缮队的壮工,挣不了仨瓜俩枣儿,却连生了四个大儿子。一家子吃饭都得提前分好份儿,谁也不准抢谁的。二是六五儿犯过错误,蹲了一年劳教所。至于劳教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有说窝赃的,有说打架的。问管片儿民警小赵,小赵则轻描淡写地说:“嗐,左不过哥们儿义气那点事儿。”六五儿倒是想得开,根本不往心里去。而且他因祸得福,错过了插队落户的潮流,理直气壮地成了城市无业游民。于是他开始一门心思地养蛐蛐儿,他那小屋里除了他的单人床,全塞满了各种蛐蛐儿罐。小玲儿的姥姥问过他:“这蛤蟆吵坑似的,我隔着墙都听得见,你小子晚上睡得着啊?”六五儿就乐,说:“老太太您甭操心,不听蛐蛐儿叫我睡不着。”

星亚和他不一样。星亚不是找不着对象,而是找着的太多,走马灯似的换人。如六五儿所说,他真是逛遍了北京的各大公园,每去一处必换一位女朋友。六五儿说:“也真奇了怪了,您怎么就留不住人呢?回回上公园跟上刑场似的,有去无回。”星亚苦着脸,不说话。按说他确实不应该难找,虽然瘦得像猴儿,模样儿不怎么的,但有住房,有工作,父母都在乡下,他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女孩儿们乍听说他的条件,眼睛都放光。可转一回公园,准拜拜,连好脸色都没有了。这事挺让大伙儿感兴趣。

终于有一回,六五儿发现了星亚谈恋爱受挫的原因,他太抠门儿了。那回是和女朋友约在紫竹院,据说走着聊着还挺投缘的。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来了。女孩儿说:“我带雨衣了,我家近,就让给你吧,我跑回去就得了。”星亚就穿着件艳黄色的女式雨衣回家,在院子里碰到六五儿,两人一分析,六五儿说:“这是好兆头啊,这就是说有下回啊!”星亚的苦脸也绽出笑容了:“我也琢磨着是这么回事儿。”翻来覆去地看那件雨衣,就越看越觉得漂亮。猛然发现下摆有道小口子,就到街上找小摊儿给补了。

第二回还约的紫竹院。星亚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雨衣还给姑娘。没承想姑娘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还是说算了,说两人不合适。大概姑娘也是穷孩子,要不是为这件雨衣,就不约这回了。星亚想明白了这一点,火儿就上来了,张嘴就说:“那什么,我给你把雨衣补了一下,一毛。”姑娘的红脸白了,扔给星亚一毛钱就走了。

星亚灰头土脸地回了家,神使鬼差地把这事儿跟六五儿说了。六五儿差点儿没乐晕过去。

六五儿那张臭嘴,存不住话,何况这么可乐的事儿。转天,胡同里的邻居就都知道这事儿了,连挂着屁帘儿的小孩儿见了星亚都大着舌头叫:“一毛钱!”星亚开始没明白,还问:“什么一毛钱?”小孩儿撒腿就跑,回头说:“补雨衣,一毛钱。”星亚的脸就黑了。

回院就找六五儿,跳着脚骂六五儿不地道,不够哥儿们。六五儿开始没往心里去,还乐呵呵地和星亚斗嘴,说着说着也急了,两人就干起来了。星亚抡圆了给了六五儿一墩布,六五儿扭脸儿就满地找砖头。幸亏邻居们一拥而上,把两人都抱住了。

星亚在人们的拦阻下挣蹦了几下,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越哭声儿越大,鼻涕眼泪一块儿流。

六五儿在自己的小屋里生闷气,听见星亚的哭声,心里也有点别扭。

晚上,小玲儿的姥姥敲开六五儿的房门,说:“小子,你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姥姥在院里德高望重,六五儿不敢反驳,就小声嘀咕:“这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他太不禁逗。”

姥姥说:“你看着星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你是不知道内情。他们家过去指着房租过日子,现在房租没了,他爸妈又下了乡,工资也没了,你说他们老两口儿干农活儿能挣出嚼谷来?星亚一个月挣三十七块五,给他爸妈寄二十五块,他自己剩下那点儿钱你说够花不够花?他不抠门儿点儿,这日子还过不过?你拿他这事儿当玩笑,你也忒不懂事儿了。”

六五儿被说了个大红脸。

第二天早晨就起了个早儿,蹲在屋门口,想等星亚起来道个歉。左等右等没动静,敲门,也没有应答。隔壁大爷探出头来告诉六五儿,星亚昨晚接了电报,他母亲病了,所以他天没亮就去赶长途汽车了。

六五儿一天都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好像也病了,但也不是哪儿疼的感觉,就是打不起精神。他坐在自己的小屋门口,看着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枣树枝叶间泄下来,在微风里摇摇晃晃。今年是个大年儿,枣树挂满了果儿,红彤彤的枣子像一串串红宝石,骄傲地压弯了树枝。院里的小孩子们早就馋得不得了了,天天在树下仰着小脸儿流哈喇子。要不是大人们呵斥着,早就动了手了。星亚家的门口,台阶上放个大碗,有熟透了掉下来的枣儿,邻居们就都捡了放在碗里。现在,那碗都快满了。星亚每天下班,总是乐呵呵地仰脸儿看一会儿枣树,然后拿几颗落枣,分给孩子们。他边分边说:“再等两天,熟得差不多了,咱就开打,你们敞开了吃。”

六五儿坐了整整多半天,然后起身,办了两件事。第一件,到公用电话那儿打了个电话,把他那一屋子蛐蛐儿卖了。六五儿是个聪明人,他的蛐蛐儿都是他自己琢磨着粪(北京土语,指人工繁殖小动物)的,天天儿鸡蛋黄儿蚂蚁蛋地伺候着,条条都是凶狠至极的杀手。早就有人磨叽着要买他的蛐蛐儿,他一直不吐口儿。现在,他一口价,就一个条件,要现钱,而且立刻就要,不等天黑。第二件,他回家就抄了条长竿子,招呼了满院的孩子开始打枣。孩子们不明就里,只知道为打枣欢呼雀跃。小玲儿的姥姥抱着肩膀,站在屋门口,也不说话。六五儿偷偷看老太太,见她脸上隐约地有笑容,胆就更大了。

今年枣子大丰收,收了整整两麻袋。就用星亚家门口那大碗,六五儿一碗一碗地把枣分给了每一家邻居。人口多的,两碗。人口少的,一碗。崔大爷孤身一人,还糖尿病,六五儿说:“我就不给您枣了,回头我上牛街,给您奔点儿白水羊头去。”枣分完,还剩小半麻袋,六五儿也不往自己屋里拿,就放在星亚屋门口。

第二天一早,六五儿也顶着星星出发了,兜里揣着钱,肩上扛着枣。长途汽车启动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来。是个大晴天。六五儿靠着车窗玻璃,眯着眼睛,心里挺踏实。

张策,曾任中国作协第七、八、九届全委会委员,中国文联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全国公安文联副主席。其创作涉及小说、报告文学、评论和影视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