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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1期|少一:白马镇的夜晚
来源:《朔方》2023年第1期 | 少一  2023年01月12日08:33

我们的工作量并不大,到下午五点多钟就干完了。

市里要拍一部专题片,准备推出一组典型人物。我们单位的贵所长有幸入围,这是好事。贵所长常年工作在屋脊镇,扎根山区十多年,默默奉献实属不易。拍摄任务落到市电视台,台里对此很重视,由新闻部王副主任担纲,带一名年轻记者打下手。人们当面叫王主任,私下都叫“小钢炮”,平时都叫小王。我想应该与他的职业作风相关——针砭时弊,炮轰一切不正之风,乃新闻工作者职责之一。

随他们上山采访的还有市里一家晚报的记者老胡。胡记者和我熟悉,他长期跑财经口,我们之间的工作联系不少。此君作风务实,一年四季都在下面各县转悠,行业说法叫“沉下去”。他有一颗睿智的脑袋和一双犀利的“新闻眼”,能于平凡中发现亮点,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笔墨神功,善于把笔下人物塑造成一枝花。我们对他的文风形成共识:文章短平快,工作效率高,只是“加工”成分太重,文笔略显粗糙,便送他外号“胡大炮”。“胡大炮”和“小钢炮”想必能玩到一块儿去,从两人配合默契看,他们的“合作”应该由来日久。这次大炮小炮齐上阵,文字与画面完美结合,贵所长的节目整出来一定“双炮”齐响,振聋发聩!

去屋脊镇之前,单位领导对我说:“你的任务就是搞好联络和后勤保障服务。如果接待不周或配合出差错,我唯你是问。”

我直接把指示原汁原味地说给贵所长听,以提醒他引起重视,别把好事办砸了。贵所长猴精,领会头儿的指示比我更到位,执行起来也不打半点折扣。开工前,他拍着老胡的肩膀说:“抓紧干,我们晚上去‘小香港’潇洒走一回。”

老胡满意地笑笑,也不多问。他显然知道贵所长所说的“小香港”就是白马镇,那里很好玩。

白马镇属邻省,邻省是国家纳入西部开发的省份。干得好不如住得好。我们屋脊镇和白马镇本是山水相连的邻居。原先,白马镇的发展速度和我们相比实在不敢恭维,可这几年搭上西部大开发的顺风车,白马镇真的策马扬鞭一日千里,成为一匹良驹,短短几年间把我们屋脊镇甩出几条街。那边不仅硬件建设规模大气,第三产业的发展也搞得有声有色。所以,凡是到屋脊镇旅游的人,晚上一定要去白马镇。

我们入住的宾馆叫“新概念”,坐落在白马镇最繁华的路段。整幢楼高七层,外加一个仿哥特式尖顶,而且装有电梯。那年头,在堂堂白马镇,真正的高层电梯楼尚未问世。“新概念”的拔地而起令人耳目一新,它以身高和范儿独领风骚,成为镇上的地标性建筑。方圆数百里,说起“新概念”,人们心里都有“概念”。

“新概念”一楼除了接待大厅,一边是小超市,另一边是多功能会议厅,可以承办各类中小型会议;二楼西边当宴会厅,一次性能摆开四十桌酒席,可承办上档次的中小型宴会;东边做接待贵宾用餐的包房;三楼的KTV和茶楼各占半壁江山;再往上全是住宿,准五星级的标配。对生活在三线城市的老胡、小王来说,“新概念”的洋气本来不值一提,可它坐落在武陵山脉腹地的峡谷之中,就无法不令人刮目相看。我们风尘仆仆赶到白马镇的时候,太阳已经歪到一边去了,西天正残留着一抹浅红,给大地涂抹出一片喜庆的色彩;峡谷里鸟鸣山幽,到处氤氲着淡蓝色的暮霭;清风徐来,吹到身上很舒服。“新概念”闪烁的霓虹灯和周边的田野山色交相辉映,制造出梦幻景象。小王朝气派的大楼看了一眼,感叹道:“山外有山,果真一条龙啊。”

“什么叫一条龙?”我孤陋寡闻,头一遭听说这词儿。

“真不懂?”

“所以才请教。”

小王把正在欣赏大厅门口穿旗袍披绶带的迎宾女孩的目光拽回来,从我头部一直捋下去,又浮上来,语焉不详地说:“此时此地,你就是一条龙。”

我们的目光同时被来自大厅的笑声吸引过去,笑声带出一颗闪亮的光头。男人生一张倒脸,上窄下宽,隆鼻阔嘴,耳垂肥大,三角眉下一双眼睛眯成两道缝。此刻,正摇着两只蒲扇般的大手,醉步蹒跚地走近贵所长,团着舌头大嗓门说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欢迎欢迎!”

“我隆重介绍一下。”贵所长指着光头说:“这位就是白马镇最大的民企老板,鼎鼎大名的曾强,我们叫他曾总。”

曾总呵呵乐,倒脸肉笑得嘟噜耸动。他依次与小王、老胡和我握手,嘴里一迭声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总那总,一句管总,就叫我强哥好了。”

老胡自来熟地回应道:“我同意,叫强哥亲切。”

早前,强哥经常带领白马镇一帮人过来购买屋脊镇的烤烟、茶叶、矿产等财税资源,捞得盆满钵满。有一次,他的一车烤烟被屋脊镇财政所查获扣下。强哥生怕没收,通过关系求贵所长帮忙。为盘活跨省贸易,不引发边界纠纷,贵所长没怎么为难他,适当处罚并约法三章后予以放行。从此,强哥被收拾服帖,虽说偶尔也搞点小动作,但他从不亲自出面。贵所长的“帮助”可谓着眼长远,并不出格。但强哥由此认定贵哥就是“贵人”,一来二去,两人成了铁杆哥们,这叫不打不相识。所以,贵所长到了白马镇,说话忒有底气。你听,甫一见面,他就敲打强哥说:“今天,市里几位兄弟为我的事不辞辛苦忙了一整天,现在来白马镇休闲,就看你的表现了。”

强哥说:“贵所长放心,你兄弟就是我兄弟,我自有安排,包你满意。走,先喝酒,再唱歌。”

贵所长从强哥身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他蹙紧眉头,不无关心地说:“兄弟饮酒了,而且喝得不少哇。”

强哥说:“中午遇到了不好对付的人,只差没醉死。”

小王一拱手:“强哥真是海量,小弟佩服!”

贵所长听了不高兴,抱怨强哥说:“每次陪我喝酒,你都耍赖。原来,你藏得够深的。”

强哥赶紧解释:“我那哪是喝酒?我是挣钱。”

贵所长说:“算了吧,人家的酒话你也当真?别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了。”

强哥大马金刀地说:“贵所长,不是吹牛,实话跟你说,中午那几个人都喝趴下了。”

强哥智者千虑,此话不大应景。他自知嘴欠,尴尬得直搓手。“不过,我这人公私分明,公事讲原则,私事论感情。贵所长,你说是不是?”

贵所长没应他。

说笑间,我们热热闹闹轰进大厅。

电梯已经开启,门口立着一位漂亮女孩。她左手摁住开门的按钮,右手做一个引导手势,腰微倾,显得端庄而优雅,待我们一行鱼贯而入,她才最后走进电梯。门合上的当口,她一侧身贴到我旁边,给客人让出通道。从一整套娴熟的迎宾礼仪来看,女孩干这行时间不短了。电梯上行时,强哥问女孩:“都安排好了?”女孩颔首微笑,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她个子高挑,面目清秀,打扮得体,透出一股香味。她头发上了少许颜色,在后脑勺用一副宽发卡夹住,黑中带黄,恰到好处。一件白底蓝花的旗袍勾勒出女孩玉树临风的身材,旗袍的立领衬托着她细长白皙的脖颈,立领下开一条口子,让人养眼却又适可而止,留有悬念。我发现从进电梯那一刻起,小王的眼睛就像两条贴上去的蚂蟥,一直叮在女孩身上。这细节,强哥怎会捕捉不到呢,他那么精明的人。他给女孩介绍说:“这位是市电视台的王主任,王哥。”

女孩抿嘴微笑,朝小王飞去一眼,略微欠身,算是打过招呼。强哥的介绍在向她暗示:小王才是今晚的主嘉宾,需重点关照。

我留意到,强哥和女孩的默契天衣无缝。他们之间交流时,彼此不用称呼,这已说明许多问题。

喝酒的过程漫长而无聊,简单地说,每个人都在演戏。

我们走进包房的时候,大转桌周边五个女孩亭亭玉立,每人身边间隔一个空位。很明显,强哥这是要我们自己捉对厮杀。他说:“一对一,自己挑吧。今晚上的活动就按这程序,一条龙,别乱套。”按规矩,该小王先来,然后才轮到老胡、年轻记者、我,最后是贵所长。可是,小王却迟迟未动。他连瞟都不瞟几个女孩一眼,眼睛却锁定在旗袍女身上,企图不言而喻,且明目张胆。小王的事不落停,我们都无从下手,“信号”有点卡顿。

站立一旁的旗袍女很聪明,反应也够敏捷,她说:“王哥,我们的“五朵金花”正盼着你拔头筹,有句话叫先下手为强,你还磨蹭,就不怕名花易主?”

小王不搭话,只把目光移到强哥身上,说:“可是,我只对另一朵金花感兴趣,不知强哥能否赏脸。”小王并不糊涂,他怀疑旗袍女是强哥盘子里的“菜”,直接点出问题的要害。

强哥有点为难,解释道:“嗯,是这样的,她是这儿的领班……我开给她月薪。”

小王截住话头:“领班就是领导,领导就要带头。”

“随她自己,你们开心就好,我没有发言权。”强哥摆摆手,话虽说得随意,但听得出一股怨气。

老胡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说出的话很搞笑:“逻辑上是这样,领导应该身先士卒,但我们也要讲文明、懂礼貌,不得强人所难。”

我胃里涌动一下,有种要吐的感觉。

旗袍女向强哥投去无奈的一瞥。强哥左右为难,但又不得不照顾小王的面子,便对旗袍女说:“人家王记者既然点将,是你的幸运啊,还推脱什么呢?”

我发现,强哥说这话时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口水,好像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

旗袍女得令,也是一副赴汤蹈火的架势。她把目光从强哥那儿怨艾地收回来,唤四号妹子到身边,不动声色地递去一眼,吩咐她替代自己负责侍奉这个包间,然后,挨着小王从容入座。

小王的事尘埃落定,我们再用不着挑挑拣拣,依次插在美女之间坐下来。当然,我不用挑,也没那资格,最后剩下谁就是谁。

第一杯酒,强哥尽地主之谊,他起身简短致辞,先干为敬。

酒局既开,小王首先回敬强哥,感谢他的玉成,然后集中火力向旗袍女发起进攻。旗袍女并不示弱,她让四号妹子摆开六只瓷杯,满上,我估计一杯酒至少二两。旗袍女发话说:“王哥,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今天这酒,你说怎么喝?”

小王也是见过世面的,他不能让一个山里妹子把自己的气势压下去,他也不信自己喝不过旗袍女。他说:“我,客随主便。”

“此话当真?”

我也怀疑旗袍女有点虚张声势。

“酒逢知己千杯少,今霄一醉为红颜。”小王拍着胸脯,“请各位现场作证,我小王不打嘴炮。”

“那好!我们土家人喝酒的规矩是三杯通大道,五杯解忧愁。王哥肯定没忧愁,五杯用不着。大路通天,我们就暂喝三杯,妹子先来。”话一落音,旗袍女手起杯空,接连干完三杯酒。

小王没二话,他喝酒的动作干净利落。

接下来,强哥开始轮着给我们敬酒。见我的杯子原封未动,他诧异地说:“怎么,出现肠梗阻情况啦,工作怎么开展下去?”

我说:“强哥,真是对不住,鄙人滴酒不沾。”

“别谦虚啦。”强哥说:“文人不喝酒,找不到灵感,也打不开思路,李白还斗酒诗百篇呢。来,走一个。”

贵所长马上替我解围:“我作证,他是真不喝酒,打交道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他破例。强哥,你可能有所不知,这仁兄在喝酒的问题上还有名言传世呢。”

我有点蒙,不知道贵所长要编排出什么八卦——我连名片都没有,哪来的名言!

“新鲜!我头一次听说不喝酒还出名言。”强哥有了台阶,放下杯子,催问贵所长:“赶紧说出来欣赏哈。”

贵所长煞有介事地看看我,然后把目光落在桌面上,“名言有道是:祖传不喝酒,罚吃一碗肉。”

“好!”强哥带头鼓掌,包间里一片喝彩声。

我对贵所长心存感激,他的机智化解了一场尴尬,让我和强哥都体面下台。我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这样吧,强哥,只要感情有,茶水也当酒。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礼了。”

老胡借题发挥,“要得,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强哥不作数,提议说:“这样吧,不是自罚一碗肉吗?我们当场兑现名言。我这儿大师傅手艺还行,做的梅干腌菜蒸扣肉拿得出手,先把话说清楚,不是罚你,是赏你一碗。”说完,他转动餐桌,把一海碗扣肉端到我面前:“请专用。”

我向贵所长投去求助的目光。他故意不朝我看,还幸灾乐祸地说:“欣然接受吧,你享受特殊待遇。”

我恨不得一筷子戳死他。

强哥朝我身边的女孩努努嘴:“幺妹子,任务交给你,由你监督执行。”

幺妹子很调皮:“我能分享吗?”

强哥犹豫了一下,宽厚地说:“那是你们的事,谁也无权干涉。”

很显然,他的话包括了所有人,本想为难我的老胡和小王只能干瞪眼。幺妹子很机灵,更善解人意。她先把扣肉死劲往我碗里搛,然后借添饭之机,把大部分扣肉妥善“处理”了。

闹完一阵,喝酒进入自由发挥阶段。旗袍女已经喝得够多了。小王还在纠缠她,嚷嚷着要来个交杯酒。

在人家地盘上,强哥又是这般热情,我担心出什么差错,便附在老胡耳边友情提示他:“让你那兄弟把握好分寸哦,千万别出洋相。”

老胡安然若素,端坐如仪。他说:“别担心,由他闹去,我心里有数。”

旗袍女有求必应,她真的和小王喝了交杯酒。然后,她竟然向小王发起挑战:“王哥,本小姐一直在敬你,你是不是应该绅士一些,也回敬我两杯?”说完,她把杯子递给身后的服务员。那意思,好像是敬与不敬都由不得他。那一刻,我对旗袍女有了负面看法:男人已经够难缠了,你还勾引什么?我看看强哥,他竟是一副泰然自若稳操胜券的表情,我紧张的心情便稍有纾解。

小王是典型的人来疯,看见酒就跟看见亲爹妈一样。女人一挑逗,更是魂不守舍。待他喝完酒,旗袍女仍不放过他。她朝席上的三位女郎递眼色,女孩们会意后纷纷向小王讨喜酒。小王大着舌头问:“何来喜酒之说?”我身边的幺妹子嘴快:“我们领班从来不和别人喝交杯酒的,今天是第一次,这还不够吗?”小王受宠若惊,一个也不落下,满酒三杯挨个敬。几个轮回下来,小王成了软面包,他终于顶不住了。

强哥一直掌控着酒局的节奏。他见好就收,一挥手:“行了,酒先喝到这里,我们搞下一个节目,上三楼。”

我瞅准机会向旗袍女跷起大拇指:“你真行,没事吧?”

KTV的灯光布景充满暧昧色调。几箱啤酒已经摆放到位,茶几上堆满各种水果和零食。顶上的激光彩灯不辞辛劳地摇头转动,斑驳的光影洒满舞池。音响已经开启,闹哄哄的立体声充斥整个舞厅,人一脚踏进去,感觉就像踩着了地雷。

在酒精作用下,小王一上来就是摇滚曲。崔健那首《一无所有》被他唱得死去活来。听别人唱歌是种享受,看小王声嘶力竭呐喊的样子实在难受。老胡、贵所长和各自的搭档都搂着抱着开始翩跹,我择个角落坐下来,和我搭档的幺妹子请我跳舞。实话实说,交谊舞我还是能来几下的,我也知道,跳舞只是为下一个节目预热,这种情境下的交谊已经荒腔走板,已然超越快三慢四的本意。我只是给自己立下规矩,某些事情不能率性而为,就正如人的内急,不能在公众场所随便拉撒一样。我对幺妹子说:“我觉得看人家跳舞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我们一起当欣赏者,如何?”

幺妹子眨巴着眼睛,安静地坐下来。看得出来,她有点自卑。在“五朵金花”中,她没有优势,哪方面都不能和别人比。她一定认为我的拒绝里含着不满。

小王的《一无所有》唱得乱七八糟,我们还没来得及欣赏,他就 “难受”完了。强哥带头鼓掌,吩咐旗袍女:“颁奖!”

旗袍女端两杯啤酒凑近小王……

接下来,是一支慢舞曲。小王不由分说,拖着旗袍女就下了舞池。慢三的舞步,小王心不在焉,走得稀泥趟水。

当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小王又要旗袍女陪他起舞。旗袍女说:“不喝酒,没劲跳。”

小王抓过酒瓶,咕嘟咕嘟灌下去。这次,小王的脚步完全踩不到点上,几乎是旗袍女一直在搀扶着他。

幺妹子对我说:“大哥,要不唱首歌吧,我去帮你点。”

我说:“我五音不全,会把你吓着的。”

“大哥真会开玩笑。”

我说:“你听过司机踩刹车的声音吗?你听过石头磨铁锅的声音吗?你听过电锯切铝合金的声音吗?”

幺妹子咯咯笑起来,连连摆手说:“不至于的,大哥太幽默啦。”

强哥走过来,责问幺妹子:“怎么不请客人跳舞?”

我替幺妹子挡了。我说:“她多次邀请,可我们共同觉得欣赏王哥的歌舞比什么都好玩儿,这么热闹的场面没有观众太单调了。”

强哥说:“随意点,唱歌也行。文化人嘛,对这一套都轻车熟路的。”

我说:“强哥别客气,你忙你的,别管我,这儿有幺妹子照应呢。”

强哥说:“幺妹子,客人交给你了,玩得开心点。”

旗袍女走过来。她气色不好,对幺妹子说:“去,替我对付一阵。”她用手扇着风:“哎,累死我了。”

幺妹子担心自讨没趣,疑问道:“王哥会接受吗?”

旗袍女瞥了座位上的小王一眼:“烂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哪还认得你?”

幺妹子领命而去。旗袍女在我对面坐下来:“大哥,不唱歌也不跳舞,有心事吧。”

“你看出我有什么心事?”我把皮球踢过去。

“看得出来,你对这种场合不感兴趣。”

“准确地说,是不适应。”

“幺妹子不懂事?”

“你的舞跳得真好。”我先奉承她,再替幺妹子开脱:“让她休息哈,你们都不容易。”

“真会体贴人。”旗袍女说:“我怎么就碰不到你这样的好人?”

“这不是碰上了吗?”说完这话,我觉得自己比较笨。旗袍女说的“碰上”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她的话带着明显的情感指向,我理解。我有意调节气氛,“其实,我有时也很坏的,你看到的可能只是硬币的一面。”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旗袍女说:“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只要不坏过头就好。”

“这个度有时不好把握,尤其是醉酒以后。”说这话时,我不自觉地朝小王那边看一眼。

旗袍女没来由地问我:“大哥成家了吧?”

我莞尔一笑:“媳妇儿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呢。”

“一定是大哥太挑了。你这么优秀的男人,人家都争着当你丈母娘呢。”旗袍女侧过脸,她的目光在旋转灯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声音更像鸟语一样婉转,“不过,好饭不怕晚,酒醉后来人。梦里寻她千百度,梦想中的媳妇儿会在丈母娘家等着你。”

旗袍女喝得并不少,连小王都不行了,她却没事一般。我惊异于她的貌美如花和冰清玉洁,故作深沉地说:“我从今天的场面得出一个经验。”

她优雅地伸了伸手:“愿闻其详。”

“在饭局上,男人千万不要和女人斗酒。”

“你是有所指吧?”

我发自内心地说:“你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单从喝酒就可以看得出来。”

“逢场作戏而已。”旗袍女嫣然一笑:“人有时会被假象迷惑。我喝水都吃力,哪能喝那么多酒?那不是傻到家了?”

我注意到,她提到了“水”和“假象”二字……

旗袍女说漏嘴了。她干脆不把我当外人,承认自己与服务员暗通款曲,玩小花招骗过小王,压根就没喝什么酒。我心里暗骂小王傻,亦替他感到痛惜。

这时候,舞池里出现混乱。正在跳舞的小王吐了。醉酒的人架不住折腾,他吐了幺妹子一身。那些胃里的内容经过二度发酵后非常难闻,幺妹子撂下小王,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提着裙摆,盛着秽物冲进卫生间。

众人七手八脚将醉成一摊烂泥的小王拾掇干净,然后送进房间。看着他死鱼一样翻着眼白,躺在席梦思床上,我心想,小王彻底完蛋了,他怪不得别人。

从房间出来,我在廊道上问旗袍女,“为什么非要把人整成这样?”

“大哥,你这么说话不公正。谁也没整他,是他一直在整别人,同时也折腾自己。”旗袍女看着我,“你都看到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无话可说,心里反而有种无端的释然,小王是自找苦吃,旗袍女总算解脱了。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老胡还要上去唱歌,他和搭档妹子对唱了一首《刘海砍樵》,刚刚找到感觉,他们点了《心雨》还没来得及完成。

音乐重新响起。强哥走过来,支开旗袍女说:“你去照顾幺妹子吧,我和客人聊聊。”

他将一盒香烟搁在桌面上,弹一支给我,我谢绝了。强哥独自点着,悠然吸着,问我:“还祖传不吸烟?”

我说:“这个不祖传。我父亲吸烟,到我这儿失传了。”

“好习惯。”强哥赞叹一声:“干你们这行的,难得不沾烟酒,真是人中龙凤啊。”

我说:“强哥过奖了。抽烟喝酒,自古就是大男人的真性情,我自愧弗如。”

“非万不得已,谁愿意喝那些猫尿呢,许多时候,我喝完酒都恨不得自己掌嘴。如果能像你这样保持定力,远离烟酒,少些烦恼,活得多有滋味。”

我想到被放倒的小王,说:“强哥,让你见笑了。”

“哪里哪里。”强哥说:“有照顾不周处,还请兄弟包涵。”说完,他吐出一串烟圈,意味深长地说:“人啦,只有深醉的时候,才会放下一切欲念,静如止水。”

“或许,这是酒带给人的另一种境界。”我干脆把他的话揭穿:“就像王哥现在的状态。”

强哥叹惋:“惜呼,你说的境界非常人可及也。”

趁他们都没注意时,我开小差溜进房间。

白天已经很累,晚上的“活动”更是乏味,我厌恶这一切。小王已然“安静”,我也需要独处。我洗漱完后靠坐床头,随手翻一本自带的小说,是贾平凹的《浮躁》,不用看内容,单是这书名就足够应景。我盯着书卷,一页一页翻动,思绪却已飘忽,目光趔趄,老是抓不住字眼。脑海里时而浮出小王趵突泉一样翻涌的狼狈样,时而晃荡着老胡跳舞时磨扇一样的屁股,还有贵所长唱流行歌曲时那物我两忘的样子。绝不会让身边的同事拿住把柄。想到这里,我倒佩服起小王来,先把自己灌醉。当然,我给自己立下规矩:任何时候,我可以与人同流,但绝不合污。

门铃大作。我知道外面站着谁——幺妹子。我本不想开门,可是第二遍又摁响了,还伴有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两者结合形成的交响有着进行曲的节奏,也带着夜的冷硬和鬼魅。木质的房门非比南墙,看情势,来者不会擅自回头。再这么敲下去,有事没事谁能说得清?我终归抵挡不住惊心动魄的敲门声,嘴里梦呓般地应着,灰溜溜地溜下床,趿拉着一次性拖鞋,蹀躞至门边。猫眼告诉我,门外等候的不止幺妹子一人,还有旗袍女。他俩组团来了?我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房门打开,一股浓烈的香气扑进来。幺妹子重新收拾干净,还喷了劣质香水。旗袍女的淡妆显然被清理过,还原出她的本相。我蓦然发现,素面朝天的旗袍女比化妆后更耐看,更具山里美少女的特质。来意明确,旗袍女的话也直奔主题:“大哥,撂下幺妹子,一个人躲进房间,你这么做人不厚道啊。”

我一本正经说:“今晚上玩得真开心。时间不早了,大家都辛苦,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嫌幺妹子不漂亮还是……”她没把话说完。

“没有。”我告诉旗袍女,“你别想歪了,我没那意思,本大哥今天身体不适,头痛得厉害。”

旗袍女当然知道我在撒谎,她甚至可能认为我假正经。我从她口不择言的语气里听出了某种鄙夷和揶揄。

见我不言语,旗袍女还在一个劲儿地解释:“其实,在我们这种场合,漂亮光鲜只是个表面现象,真正务实的男人要追求本质的东西,不要以为把幺妹子排在最后你就受了多大委屈。我觉得,大哥今天是最幸运的,你相当于买彩票中了大奖。”

我玩笑道:“妹子,凭口才,你应该去当老师,而且,你今天碰上的是个冥顽不化的学生,我可能会让你失望。”

连幺妹子都沉不住气了,她噘起嘴巴:“姐,我们走。”

旗袍女说:“幺妹子,大哥很尊重我们,你难道没听出来吗?你不觉得我们碰到了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吗?”

我心里泛起一种熨帖和温暖,因为旗袍女所说的“我们”自然也包括了她。

幺妹子愣在那里,对旗袍女的话似懂非懂。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常常就在那么寥寥几句对话之间。我觉得,旗袍女一定是有故事的人。我见过风月场上很多的女人,她们能力超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把各种难堪的场面应付过去,看起来了无痕迹,但综合气质能像旗袍女这样的稀少。如果能有机会对她多一些了解该多好啊,可惜萍水相逢……

我内心深处的微妙变化,旗袍女定然不知。见我仍然无动于衷,她挽起幺妹子说:“在这里,我们既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还愣着干什么?”

“先别走,能否留下来聊会儿?”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胆大起来,挽留的话脱口而出。

“聊什么?”旗袍女看着我。她不明白我的态度何以发生转变,她怀疑我反悔了。

我说:“随便聊聊吧,我和你……”

幺妹子误解了。她朝旗袍女扮一个鬼脸:“原来是这样,怎么不早说?大姐,你留下来,我走。”

旗袍女嗔幺妹子一眼,然后转向我:“是这意思吗?”

我脑海里马上跳出一个人。我说:“盗亦有道,我是有贼心没贼胆啊,就是聊聊,了解一下情况。”

这次,连幺妹子都听懂了,她回㨃我说:“大姐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她和老板只是……”

旗袍女拿眼色堵住幺妹子的嘴,没让她把话说完。她看看自己的手机,语气里充满惋惜:“可惜时间太晚了,下次吧,真能聊到一起的人不愁没机会。你说呢?”说完,她十分笃定地领着幺妹子离去。

砰!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心感觉被什么东西撞疼了,同时也被掏空了。

天地良心,在白马镇的那个夜晚,我什么事都没干。

早晨起床后,我习惯性地在院子里散步。那时候,太阳正从山顶钻出来。它像一张刚刚洗过的少女的脸,散发出湿润的光泽,照得大地暖洋洋的。当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来自农家牲口的叫声,黄牛哞哞哞,黑狗汪汪汪,母鸡咯咯咯,山羊咩咩咩……它们和周遭林子里晨鸟的鸣叫组合起来,构成了白马镇激动人心的晨曲,赛过维也纳金色大厅的奏响。

那次采访回县城不久,我清楚记得是中秋节之后的第四天,我忽然接到强哥的电话,他说到了我们县城,想和我见一面。

我打趣道:“来这儿事先也不通报一声,想非法越境啊。”

电话里嘎嘎笑,他说:“吃住都有朋友安排,不劳兄弟操心。就是想和你见面聊聊,看你是否方便。”他还特意叮嘱我,只让我一个人去,不要惊动别人。

我尊重强哥的意思,决定先去酒店探探路,方便的话,再叫上几个朋友陪他出来喝两盅,以偿还他的人情。地方是他定下的。我独自赶到“好时光”茶楼包间时,发现和他随行的还有旗袍女,只是她这次没穿旗袍,而是换成一身暖色的套装,显得更加青春靓丽。虽说出于礼仪和两位握手,但我心里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这样的情绪像狂风吹散了我心中的激情,那种朋友重逢的期待荡然无存。我先前的念头立马打消,决定简单应付一番,草草收场回家。

强哥读懂了我的表情,但他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失望。他说:“对强哥有看法,此刻心情很坏,是吧?”

“哪能啊?”我极力掩饰自己的虚伪,用上次见面时他说的话回敬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舅舅,你们先聊,我下楼去买点东西。”旗袍女对强哥说完这话,然后和我打过招呼,款款而去。

我心里顿然生出疑窦:强哥怎么变成旗袍女的舅舅了?他是真舅舅,还是在朋友面前拿这样的关系打掩护?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套路有必要吗?还把不把人家当朋友?

强哥说:“有点意外吧?”

我说:“是有点小意外,想不到强哥会来,而且惦记我这个仅有一面之交的朋友。”

“扯淡吧。”强哥说:“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不要怀疑我们之间的舅甥关系,真要带个小三小四出来,我完全不必遮遮掩掩。这地盘上有你在,我还顾忌什么?”

强哥的话颇具穿透力,我像一只皮球被刺穿,一下子泄了。

强哥说:“上次一见,终生难忘啊。听樱子说了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真的很感动。据实相告,我的‘新概念’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个人性和道德的实验场与监测站,没几个人能在那里完美冲关。这么多年,前无古人,你是来者。”

我说:“感谢强哥夸奖,我只是守住了自己做人的本分。”

“最感动的不是我,而是我外甥女。不怕你笑话,你们离开后,缨子就一个劲地缠着我,要我帮她打听你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做这件事情并不难。你大学毕业第二年参加工作,在单位一直干宣传。你赶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有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年过而立迄今未婚……我说的没错吧。”

我说:“强哥不愧是老江湖,人脉广,触觉灵,很适合干警察。”

“缨子想什么我知道。”强哥把话题切换到旗袍女身上,“外甥女大学毕业后,先在县剧团干了几年,担纲主演地方戏,后来剧团生存不下去,解散了。我姐就把缨子交给我,让我带在身边看住她,同时把给她物色男朋友的任务也落实到我头上。你是知道的,在‘新概念’的舞台上,一个漂亮女孩的角色不好演啊。缨子受了不少委屈,也流过不少泪水。如果不是她的机智和我做掩护,生活中的许多尴尬真难对付过去。你上次已经见识过了,一个小记者就足以让我们兵荒马乱,换上地痞流氓呢?我给缨子有交代,让她自己从客人中找到自己心有所属的人。只要是她看上的,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她,谁叫她是我亲姐的女儿呢?小兄弟,对不起,在关系尚未明确之前,我还是只能称你小兄弟,缨子爱上你了。我们这次来,就一个主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我一时语塞。

“当然,”强哥说:“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只能告诉你,缨子是个不错的女孩,她的人品经受了检验。生活中美好的缘分值得珍惜,机不可失,错过了就不会重来。”

我嘴大张着……

【作者简介:少一,本名刘少一,60后,湖南石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等,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2016年《民族文学》年度奖、首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等。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