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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的、大人的“战争”     ——笛安《亲爱的蜂蜜》读后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黄梵  2023年01月10日12:36

笛安讲的故事并不复杂,却让读者临近了两场人性的博弈,皆可谓“惊心动魄”,笛安出色地将两者合为一体,互为解决之道。小说主线由副线引出。单身汉熊漠北经老杨撮合,与单亲妈妈崔莲一约会,这一恋爱过程充满挑战。莲一因带着三四岁的女儿蜂蜜,已失去把自身需要摆在第一位的自由,蜂蜜的需要成了单亲家庭的“政治正确”。可是莲一的人性也恰恰丰沛在,一切为蜂蜜让路的“政治正确”,并未毁掉她对爱的期盼。这一期盼展开的副线——她与漠北的约会、恋爱——将漠北渐渐拉入她的单亲家庭,为小说主线——漠北与蜂蜜的“战争”拉锯——创造出一个主战场。

蜂蜜已确立父亲在她心中的地位,为父亲的长相、身高、车子、飞行员身份等骄傲。起初,蜂蜜不觉得漠北可以比肩她的父亲。漠北的初始反应不只手忙脚乱,也试图以世故应对,比如对蜂蜜说,要买辆比她爸的车更好的车等等。蜂蜜一直以悄悄踢漠北,表达对他的不满。当漠北发觉爱上了莲一,蜂蜜也成了他必须赢得其爱的对象之一,漠北陷入了双重挑战,既要赢得莲一之爱,也要赢得蜂蜜之爱。单亲家庭的“政治正确”,让赢得莲一之爱或蜜蜂之爱,皆为和莲一牵手走入婚姻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这让漠北的约会时常陷入悖论境地。以个人的恋爱意愿,当然渴望莲一不带孩子单独赴约,可是不介入单亲家庭,又无法赢得蜂蜜之爱。莲一如果带着蜂蜜,不只约会成了照看蜂蜜的附属品,也让莲一既怕吓退漠北,还怕他和蜂蜜一旦有了感情,万一分手,她该如何向蜂蜜解释,让她面对?她和蜂蜜爸爸的分手,已造成解释和面对的困局,至今尚未结束,仍在艰难经历,她不想重蹈覆辙。

小说最让我看重的不是故事,正是这些让人驻足的悖论博弈。这一因爱生出的悖论,让我想到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两者都含有世故与真爱的博弈。海明威让小伙子的世故之念——希望女友流产——与他对女友的真爱达至平衡;让女友害怕流产伤身的自顾,与愿为小伙子舍身的真爱达至平衡;这样就导致没有解决之道的结局。笛安不只将漠北置于双重博弈,也出色地让两个挑战互为解决之道。漠北对莲一的爱,产生的力量并非孤立,它也让莲一成为他赢得蜜蜂之爱的推手。笛安没有像海明威那样,让两人困在违心“谦让”的困局中,诸如漠北违心让莲一带蜂蜜与莲一违心不带蜂蜜的困局等。笛安求助中国式的解决之道。比如,莲一明知漠北的心愿,出于世俗之虑,未邀他参加蜂蜜生日的聚会,却留给他变相参与的机会——让他单独给蜂蜜送含糖小蛋糕,以弥补成人吃的无糖大蛋糕带给蜂蜜的困扰。莲一采用的平衡术,令爱暗中加力,抵消了世俗之念带给漠北的失落,也令他和蜂蜜的关系,继续向前跃进。而漠北对蜂蜜的爱,也把另一砝码加于莲一的天平,令她向漠北倾斜。

笛安有一脱俗处,特别令我激赏。作家出色区分了行为中的世故和真诚之别,有些世故因已成为中国社会的“常识”,让人难以觉察,但漠北常为自己的“常识”作为,感到羞愧和自责。比如,蜂蜜对坚果过敏,有天漠北带蜂蜜时,蜂蜜差点吞下坚果。漠北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蜂蜜要是真吃下了坚果,他和莲一的关系就完了。接着漠北自责道:“我知道这样想很对不起蜂蜜,可是我不能不承认”。潜意识不会遗忘爱的顺序,人在受到惊吓时,这一顺序会本能地突显出来,击穿平时制约它的文明。世故是指,坦然接受本能规定的野蛮秩序,不在乎文明呼求的公平、正义等。漠北在蜂蜜生命受到威胁时,内心不仅没有遗忘爱的顺序——莲一第一,蜂蜜第二——还以更醒目的方式,即担心与莲一的关系甚于担心蜂蜜的生命,令此顺序成为内心的巨响。这一常见的反应,含有的不公平等野蛮,被笛安敏锐察觉到,并赋予主人翁以歉意和羞愧。笛安也让礼貌这一文明,助力两人顺利度过情绪的沟坎。比如,第三次约会时,莲一坦言自己带着三岁的女儿,毫不知情的漠北,出于礼貌和想给对方见过世面的印象,假作镇定和大度,没有惊扰正在进行中的约会,令他幸运地遭遇到了那个重要时刻:“我就是在那个她如释重负的瞬间,开始爱她。”

即使真爱降临,笛安仍在考察世故对它的控制力,常让真爱受到世故迷惑时,变得虚有其表。漠北与莲一的真爱,可谓是各自情感挫败黑夜中的真正曙光,即便万般难得,当公司派漠北去伦敦,真爱仍受到巨大挑战。漠北怕没有升迁机会,“不得不”去伦敦,同时想扮演比蜂蜜父亲更强角色的心理,也暗中作祟。莲一担心去伦敦,打破花费多年刚搭建的生活和经济平衡,还得靠漠北的羽翼为生。这些世故之念,对年轻恋人无特别处,也许轻易就能克服,对刚步入中年的这对恋人,他们分明感到了在心理天平上的千钧重负。书中,笛安借漠北之嘴总结道:“什么是‘爱’?爱至少应该是‘不怕’。如果做不到,‘爱’迟早会在各式各样的恐惧里被消磨成为各式各样的算计”。围绕漠北去伦敦这件事,种种世故之念堆积起来的“怕”,真把两人压垮了,一时间真爱退潮,把生活的海滩让位给了世故之念,两人退回到普通朋友关系。这场博弈,是两人之间最大的“战役”,笛安选择用疫情来解决。因为疫情封控,漠北继续派驻伦敦被延期,甚至派驻之事后来被取消。笛安设计的还是中国式的解决之道,他让疫情的自然之力,帮助两人打破僵局。疫情意外清除了堆积在两人心上的“怕”,再经过漠北安排的一次偶遇,两人破镜重圆。和好之后,莲一才真情表述道:“熊漠北必须是我的”“我管他有没有新的女朋友。”虽然有马后炮之嫌,但也是莲一经历分手期间,内心真爱与世故博弈渐现出的勇气,这勇气原本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现在趁疫情造成的精神空隙出场,成功帮她驱散了堆积在心头的“怕”。

小说靠副线漠北与莲一的恋爱,搭建了小说的主框架,主线漠北与蜂蜜的“较量”,却谦逊镶嵌在主框架提供的时空里,这一主次的反向安排,颇具匠心,让漠北与蜂蜜从“较量”到依恋的故事,变得可信。笛安显然意识到,不依赖外部突发事件,单靠漠北与蜂蜜每次见面的逼仄时空,难以创造出令人信服的心理巨变。主框架安排的故事和情节,为观察漠北与蜂蜜关系的进展,提供了一个个时空窗口。比如,蜂蜜生日时,通过莲一之口得知,蜂蜜看到含糖蛋糕很开心,并心领神会知道是漠北送的。再比如,两人破镜重圆时,经莲一提醒,蜂蜜的画《我的家》里的熊,画的就是漠北,那是她想念和爱漠北的笨拙表达。这一框架的妙用,还须有相称的主线展开,才能叠加出真正的小说魅力。我以为,笛安用主线突出的东西,可谓最佳。比如,如何去测度蜂蜜的心理及变化呢?笛安选择让漠北与蜂蜜交流时,去揣摩蜂蜜版的语言。通过私人语言(包括重新定义词义),去揭示一个人的独特心理世界,这是《小王子》留给后人的遗产。

笛安将这一方法应用于现实,既用于孩子也用于成人,效果惊人。因为书中充斥着妙趣横生的蜂蜜版语言学,小说摆脱了写实小说的实在、刻板,有了后现代小说的轻灵感。虽然“蜂蜜版的中文不是完整句子,而是一串音节里偶然夹杂一两个我知道的词汇”,但它揭示出未知的幼儿心理和逻辑——谁能说,这不是笛安自己的创造呢?比如,当漠北对蜂蜜说妈妈一人带她很辛苦,蜂蜜却说还有苏阿姨,漠北说即使是这样,妈妈还是很辛苦,蜂蜜马上问道:即使是谁?令漠北既佩服,又一时语塞。面对双胞胎小眠和小饱,蜂蜜调用自己的语言描述道:“小饱进去镜子里的时候小眠就出来了,小眠回去镜子里,换小饱出来。”她认为,双胞胎中的一人是另一人的镜像。再比如,当莲一问蜂蜜希不希望漠北成为一家人,蜂蜜的回答是:但是大熊的房间必须比蜂蜜的房间小。这恰恰也是漠北最初把蜂蜜看作“原始人”的原因,“我第一次见识到原始人类如何进食……那两只小胖手凶狠地蹂躏着比萨面饼,顺便横扫奶酪、番茄酱、培根,的确令人胆战心惊”。小说的感人之处恰源于此,如何让自私的“原始人”,爱上横空出现的陌生人漠北?小说用轻松调侃的语言,创造出让人物亲近浪漫的可信空间。

这样的语言盛宴,用于成人依然有效,随处可见。比如,老杨与杨嫂不管不顾当漠北面接吻时,小说写道:“水龙头上的水还没关,爱情这个东西,太浪费水了”。再比如,“想理解什么叫万籁俱寂,不需要刻意去大自然里搭帐篷,等蜂蜜睡着了自然就懂了。”我以为,笛安找到了超越写实小说的语言方式,他不时创造出调侃、有趣且超现实的语言景观,让读者能轻而易举领会其中的隐喻,并为之击节称赏。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黄梵,诗人、小说家、副教授。著有《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等。诗歌代表作《中年》《二胡手》等,收入众多总结性选本。诗歌在海峡两岸广受关注,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时,点击率超过300万。获紫金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西部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2015-2016年度十大好诗”提名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汉语诗歌奖、博鳌国际诗歌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等。作品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波斯、罗马尼亚、西班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