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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3年第1期|何小竹:短小说四题
来源:《上海文学》2023年第1期 | 何小竹   2023年01月11日07:12

书 房

他喜欢半夜爬起来,到书房待着。书房建在屋顶上,是透明的,从里面看得见外面的黑夜。书房里没有一本看得见的书,书都被装进一只手机里,手机就在他的手上,想看哪本书,打开手机就能看。他也在手机上写过自己的书,他写的书即使没有出版,也跟那些出版了的书一样,被保存在手机里。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近年来他经常整夜整夜地拿着手机坐在书房里,既没看手机里的书,也没在手机上写作,就那样坐着,观看书房外面的黑夜。

他之所以喜欢半夜爬起来去书房待着,是因为他觉得只有这个时候的书房才是和内心一致的——透明、寂静、空旷,能够由内向外地观看黑夜。而白天就完全不是这样。所以,他从不在白天去书房。

白天的书房是属于妻子的。她去打扫卫生,比如把地上的烟头和纸团捡起来,擦玻璃上的污迹,收拾桌上的空酒瓶,再用湿润的抹布把地板抹一次。做完卫生,她会坐在椅子上看看手机,手机里有时播放出歌曲,她便跟着哼唱,或随着节奏扭动一下。她不担心此时会被丈夫看见,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他绝不会到书房来。

白天他基本上都在睡觉。正如他也知道,当半夜自己待在书房的时候,也是不用担心妻子会突然出现的,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在睡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真的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互不照面。事实上,他们每天都会见上几面,见面的地方可能是卧室、客厅、厨房,或卫生间,却极少会是书房。

似乎只有过那么一次,也是很久以前了,她在半夜爬起来,去到他的书房。他们那时都还比较年轻,还能相隔七天做一次爱。这天晚上刚好是该他们做爱的日子,他们早早地关掉电视进了卧室,但是他却硬不起来。这现象从未有过。她问他,是太累了吗?他说也不是。心里不想?也想。那是为什么,外面有人了?他生气地坐了起来。她一把拉住他,我开玩笑的。她又抚摸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睡吧,硬不起来就算了。睡到半夜,她醒了,又想去摸摸他,却发现他并不在床上。她起身去卫生间、客厅、厨房,都没找到他。然后,她就爬上了屋顶的书房。

就这一次,她看见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一手握手机,一手自慰。她有点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等她明白过来,心里十分难受。她悄悄地从梯子上退了下来。从此之后,他经常半夜爬起来离开卧室,她知道是去了书房,回来后也不问他,等他睡了之后,自己才到书房去,把地上的烟头和纸团捡起来,擦去玻璃上的污迹,然后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她想象他半夜坐在这里的情景,于是,也打开手机,看看抖音或小红书,有时情绪来了,也跟着手机里的旋律和节奏,在椅子上慢慢地扭动。

画 室

他的画室像许多画家的画室一样,很大,大到人在里面显得很渺小。所不同的是,画室里始终只有一幅画。这样说似乎还不够准确。应该是,这么多年,他都在画同一幅画。但其实又不是同一幅画。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就是在一幅画上反复地修改——不,应该叫重画。这样说还是有点费解,是吧?那我就更具体地讲一下,他的画室和画室里的那幅画。

画室建在一座废弃的工厂里。这座城市的成功画家都在这里建了画室。有的人叫工作室,因为有的人已经不画画了,而是做起了装置,多材料、多媒体的艺术品,也称自己是艺术家而不是画家。他也是成功画家之一(也有人称他艺术家,虽然他迄今为止只是画画),十年前就将自己的画卖光了,有了很大一笔积蓄,似乎更能专心地画画了。但是,建了这间画室之后,他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了,不知道该画什么。他把一张100×80的画框固定在画架上,看着空白的画布,一边抽烟一边思索。画什么呢?有一天,他对前去拜访的我这样问道。我曾经为他的画写过评论,他认为我是了解他的创作并值得信赖的人。我说,写评论的人永远无法对一幅还没画出来的画进行评论。他笑了起来,说,你给了我启发,我可以画了。说完就拿起画笔开始起稿,凭着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在画布上勾勒、涂抹出了一幅街景。你觉得怎样?他放下画笔回头问我。我说,这就算画完了?他一边觑着眼睛审视着自己的画作,一边说,就这样也行了,要继续画呢也可以。那天,我没对他那幅画作任何评论,可能是我也觉得这幅画又像画完又像没画完,有点不好说。他应该也感觉到了我的这种感觉,所以并没追问我有什么看法。他说,我们喝酒吧。

画室里备有各种好酒,也有厨房,他又擅长烹饪,很快就弄了几个下酒菜。我们就在靠近那幅画不远的地方坐着喝酒。虽然他和我都不时会对那幅画瞟上一眼,但始终保持了不予谈论的默契。这之后我隔段时间就会到他画室看一下,有时也留下来喝酒,一般都是他对那幅画做出修改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修改还是不评论,只说,又改了哈。他就说是的,又改了一下。先是小改,后来发展到大改。有一天,我走到那幅画前的时候,禁不住喊了起来,你这改得太凶了吧?他问怎么凶,我说这哪是改,是重画。他不同意,辩解说,你看看,还是那个街景。

确实,还是那个街景,房子、街道都没变,但画法、色调都完全变了,所以也可以说,它已不是那个街景,不是原来那幅画了。他认为我说得也有些道理,但又坚持认为,他画的还是那幅画。他说,是跟之前有变化,但你不能认为它是另一幅画。他还调侃我,你看见的天府二街,每天都一样吗?

似乎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介入他这幅画的创作,他每作一次改变,我都与他起一番争执。我说还是上次那个好。他就反唇相讥,你每次都说上次那个好,回过头来看,不就是我每次都画得好吗?我被他哽住,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开始反思自己,曾经那么鼓励他创新的人,怎么会突然保守起来?看着他那不无得意的表情,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辩解的理由,我是不喜欢他在同一幅画上这样瞎折腾。我说,你这样画来画去,最后也只有一幅画啊。那又怎样?他问。我没说,因为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乎卖不卖画,卖多少画,他已经获得了完全按自己想法画画的自由,我甚至认为,他这是故意的,以此极端方式来对过去为生存而多产的那种生活方式实施一次报复,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补偿。

他继续画那幅画。那个街景,也经历了从印象派的街景,到表现主义的街景、波普艺术的街景,以及涂鸦和抽象的街景,再回到超写实主义街景的一系列过程。这期间,画室的布置和装饰风格,也随之经历了由极简到繁琐再到极简的演变。他又恋爱了,再婚了,还老来得子,并给儿子取名“再来”。当他最终将那幅画挂上画室的一面墙,你仿佛觉得,那幅画就是一面窗户,透过窗户,看出去就是真实的街景。

火 车

有一列火车,开进山里后就开不出来了,一直在山里一段长达十二公里的铁轨上来来回回地行驶。当初它开进山里的时候,山里还有一座煤矿,它的任务是把煤从山里拉出来。后来煤被挖空了,它无煤可拉,却被告知还不能停运,因为这么多年来,它在拉煤的同时,也顺便搭载山里的人在铁路沿线赶场和串门。山里除了这列火车,就没别的交通工具了,甚至没有一条公路。于是,它的十二节车厢被改成了客车的车厢,拉着这些山里人继续在这条十二公里的铁轨上来来回回地行驶。又过了一些年,山里的人也不坐这列火车赶场和串门了,因为公路修通了,他们骑自行车、摩托车或坐汽车,更方便、快捷地赶场和串门。

这列火车就这样彻底没用了,可以正式退役了。但这时人们才发现,当初从外面开进来的这列火车,现在已经开不出去了。时代变了,铁轨的轨距也变了,这列火车开的是那种米轨,即轨距一米的窄轨,而外面的铁轨早已是一点四三五米的标准轨,乃至三米的宽轨。把它拆了用大卡车运出去?太费事了,也没这笔经费。它就像被遗弃了一样,停靠在山里一个名叫月亮潭的火车站,也是这条铁路的起点站和终点站,因为这条铁路是环形的。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一个男人自驾摩托带着一个女人来到了山里,他是一个导演,坐在摩托后座的女人则是一个演员,他们惊喜地发现了这列已经停滞的火车。他们跟着铁轨走了一圈(公路就是沿着铁轨修的),发现沿线还残留着一些煤矿时代为矿工和家属建造的生活区。红瓦白墙的平房,很有点前苏联的建筑风格。男人对女人说,我们在这里拍一部电影吧。女人说,好啊,这里真美(当时铁路沿线都盛开着油菜花)。但是,拍什么呢?男人说,就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这里发生的爱情故事,男人是开火车的司机,女人则是矿工的老婆。那他们是夫妻吗?女人问。当然不是,就像我们一样。

男人回去用了一周的时间写完了剧本,并找到了投资人,一个山西的煤老板,剧组很快便筹建起来,在春天还没完全结束的时候驻扎进了山里。只是,女一号(矿工的老婆)变成了煤老板指定的一个女孩,女人只能出演女二号,火车司机的老婆。导演本人如愿以偿,出演男一号,即那位和矿工老婆搞婚外恋的火车司机。

拍摄的过程不太顺利,火车司机与矿工的老婆始终找不到婚外恋的那种紧张和兴奋的感觉,反倒是见到自己老婆的时候,从眼神到肢体都表现出一种欲火中烧的情感,好像这老婆是别人的老婆。火车司机同时又是导演,但他怎么也导不好自己的戏。煤老板来探班,他发脾气地说,换一下。煤老板问,换啥?换女人。煤老板吃了一惊。换剧中的女人,他解释说,把你的女人换成我的女人,把我的女人换成矿工的女人。煤老板已经看过几场戏的拍摄了,也已经入戏,他说,但我的女人是女一号啊,换成你的那不行。火车司机兼导演说,我是男一号,我的女人当然是女一号,你的女人当我的女人才是女一号,你懂吗?火车司机的女人在旁边背过身去偷笑。煤老板问自己的女人(也是矿工的女人),你愿意换吗?那女孩面目有些呆滞,此时更是面无表情地说,我无所谓,只要是女一号就行。

电影杀青后,在火车站拉了一块露天银幕,请来铁轨沿线的乡亲们观看了一个一百二十分钟的粗剪版本,反响热烈。乡亲们不仅一致看到了他们熟悉的火车和沿途经过的村庄、田园,有的还在电影里看见了自己,没看见自己的,也看见了自己认识的人。但是上了院线之后的票房却堪称惨败,煤老板颗粒无收,导演因此片被拉进票房毒药的黑名单,只有女一号,即扮演矿工老婆的导演的女人被观众评为烂片中唯一的一抹亮色,算是给导演一丝安慰。他说,亲爱的,就凭这个赞誉,我被拉进黑名单也值了。

影片下线后,煤老板没有抱着火车司机的老婆(即他的女人)痛哭,而是抱着她去了山里。从此,这列火车再次启动起来,旅游市场又多了一个怀旧旅游的景点,其广告词是:

坐小火车,看爱情片。

轿 车

离婚后,除了一辆轿车,就别无他物。他决定不租房,就以轿车为家。他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平常的工作就是开着车去见各个客户。以前见完客户,如果时间还早,他不是马上就回家,而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然后找个馆子,一个人喝点酒,有那么一点醉意之后再回去。有时实在不想回去,就谎称自己在郊县见客户,晚上回不来了。妻子接到这样的电话一般也不吭声,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每次,他都觉得自己是在对着虚空说话。现在好了,他不用再打这样的电话。见不见客户,他都可以开着车一直开到天黑,想在哪里过夜就在哪里过夜。

这是一辆红色的丰田凯美瑞。离婚之前他就有过几次在车上睡觉的经历。他觉得睡在车上的感觉比睡在家里的床上要好得多,至少不会失眠。他跟妻子已经没了语言和身体的交流,但还得睡在一张床上,这让他很不容易入眠。他也试过到客厅沙发上去睡,被妻子发现后,问他是不是不想一起过了,不想就离吧。他只得又回到卧室去。他不是离不开她,只是不想离婚而已。但现在还是离了。妻子拿到了他出轨的证据(忘在裤兜里的一只避孕套),不想离也得离了。

离婚当天,他打电话给那女人说,我离婚了。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离婚了关我什么事,难道你想我也离婚?他说,我没这样想过,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下。女人说,谢谢你告诉我。那我们——他有点犹豫要不要这样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还能不能见面?女人说,我现在不太方便,再说吧。之后他几次给她发信息,不是直接约见面,只是一般性的问候。吃饭了吗?睡了吗?今天天气不错,在忙啥?都没得到她的回应。

他现在才体会到,有家不回而睡在车上,与无家可归睡在车上,感觉是不一样的。他开始失眠。先以为自己失眠是因为停车的地方太固定,以至于有了家的感觉。于是他选择每晚都把车停在不同的地方。那些说得出名字的商城的地下车库都被他停了个遍。他开始在可以停车的街边找停车位,这种车位总是随机和偶然的,你想在一个地方重复、固定都很难。但还是无济于事。看书,看手机,听音乐,跑步,包括自己把自己喝醉,都还是难以入眠。是轿车里睡觉的舒适度不够?他便买了一张可以为后排座位增宽的充气床垫,睡上去确实舒服多了,但也只是头一两天的睡眠有所改善,之后又不行了。最后,他只能恶狠狠地将手紧握在两腿之间,靠一番精疲力尽的自我折腾,才能勉强入睡。

一天晚上,他正在为解决自己的睡眠问题而发狠地努力着,突然有强烈的电筒光从车窗外射进来,伴随着的还有咚咚咚的敲打声和喊话声。他惊慌地停下手,但还是不敢马上打开车门,会不会是抢劫呢?他故作镇定地问外面的人,你是谁,有啥事?回答说,警察,巡逻检查。他还是不敢相信,问对方,你想检查啥子?警察说,检查你。他靠近车窗,用手挡在头顶,仔细朝外看,确实是穿了制服的警察,便打开了车门。警察支着手电先在他脸上、身上看了一会儿,又用手电在车里四下照了一圈。就你一个人啊?有点不相信地问道。是啊,就我一个人,他说。警察又支起手电在车的前座照了一下,然后回过来停在他的脸上。我操,警察突然笑起来,你真他妈可以啊,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