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意欲自赎的爱情之殇——简论徐怀中小说《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胡念邦 金翠华  2023年01月09日16:36

内容提要:《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刊发于《收获》1984年第4期。这是徐怀中先生继《西线轶事》获得巨大声誉之后,转换小说思维视角,力求艺术创新的发轫之作。遗憾的是,小说当时并未引起反响。偶有评述,仅止于表层解读。这部被中国文坛忽略了近四十年的小说,是迄今为止我国文坛唯一一部以中国军人爱情之殇为题材,以独具内涵的忏悔自赎为主题的经典小说。作家以独特艺术思维创造叙事意境:现实与回忆;想象与幻觉;潜意识与偶然巧合;自然贴切的移情手法;生活与心灵新颖独特的双重叙事。小说涵容多重主题,具有宽广的解读空间。

关键词:徐怀中 《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 双重叙事 忏悔 移情 自赎

2018年《人民文学》第8期刊发的徐怀中先生的长篇小说《牵风记》,被称为“我国军事文学的高原上耸立起了直冲云霄的高峰”,并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然而,在中青年读者的眼里,徐怀中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这座高峰好像是突兀而起。因为《牵风记》的问世,距此前作家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相隔了18年之久,其间徐怀中的小说创作一片空白!

18年前,2000年第1期《人民文学》刊登了徐怀中的短篇小说《或许你看到过日出》,在此一年前,1999年的第1期《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他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徐怀中之前的小说相比,这两篇小说,无论小说题旨,还是叙事手法,几乎颠覆了徐怀中原有的艺术风格,呈现于读者面前的是崭新的小说文本。作家转换文学思维视角,在对人和人性的书写中,融入了更多文化与哲学思考;生命的本源和灵魂成为小说的主题指向。

1999年至2000年一年间发表的这两篇短篇小说,是徐怀中在文学突围之路上迈出的试探性步伐。这两篇至今仍显另类的小说,有着曲折幽深丰厚的文化内涵。尤其是《你或许会看到日出》,构思精妙,结构天衣无缝,以形而上思考的深度和广度,表现了开放性的多重主题。它创建了一个既非现代先锋,又超越了传统现实主义叙事的小说文本,是一部富有开拓性意义的经典作品。

艺术探索伊始,作家本人似乎也心中无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发表后,徐怀中给谢冕寄去刊物,并附信说:“我已经知道,决不可再重复以往的创作,却完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该怎么写法。我深切意识到,我必须有一次脱胎换骨,又谈何容易。总之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终于弄出了这么一篇。我曾送雷达同志看过原稿,如他感觉不好,我就决定作废,不拿出去了。他觉得尚可,建议发出去听听反映。”①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寥寥数语,透露出作家“众里寻他千百度”,百折不挠追求文学创新的坎坷心路。遗憾的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当时不但未引起正面反映,反倒令徐怀中的文友们充满困惑:不知道云山雾罩表达的什么。第二篇堪称经典的短篇小说《你或许会看到日出》,同样没有引起反响,至今鲜有评说。偶有简论,也仅着眼于意境美感,且认为太过玄虚,有脱离现实的偏颇。

今天,当我们沿着《牵风记》追溯作家的文学思想脉络,重读这两篇小说,不难发现,蕴含在《牵风记》里那些深邃而新颖,灵动且活泼,神奇又真实,扑朔迷离带有神秘感的文学元素,早已出现在18年前的两个短篇之中。宏观论之,形而下的生活描摹与形而上哲思完美无间的文本融合、复调结构的双重叙事、迷离恍惚闪烁着神秘之美的绮丽色彩,构成了三部小说的共同文学特征,体现了徐怀中几十年来小说创新的向度;微观而言,清晰映现在两部短篇小说里的,是《牵风记》中不朽经典人物汪可逾的灵魂侧影:妙岛上,赤条条来去,平静走向死亡的无名女性,呈现坦然回归的生命状态;妙园里,尚未进入严酷人生之前纯真少女婴儿般无意识的天然微笑;发现者苦苦追寻至终的黯然失落,道尽了生命的本原之道和人生的无尽惆怅。两部小说,言近旨远,意蕴丰盈,与《牵风记》文脉相通,体现了徐怀中转向小说邈远意象的艺术追求。

徐怀中小说的叙事艺术创新,非自上述两部短篇始,当1980年《西线轶事》摘取第二届全国短篇小说奖桂冠,徐怀中声誉正隆时,他开始了小说创作的除旧布新。写于1983年、发表在1984年《收获》第4期上的中篇小说《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与包括《西线轶事》在内之前的所有作品相比,从小说的文学视野,叙事变化,到主题指向,人物塑造、审美情趣等,均发生了质的变化,呈现出一种现实主义叙事的新气象。

然而,小说发表后,并未引起应该有的反响。有论者认为小说的叙述语调急促,不够从容,抒情特色减弱了,隐含着一种缺少自信,把握不定的惶惑,好像一个来不及观赏风光的匆匆的赶路人。这是作家心灵矛盾十分剧烈的反映。他对小说主人公余清泉的心理活动提出一系列疑问,认为这是一部并不完美的小说,它似乎没有发生较大反响。尽管论者敏锐地感觉到这部小说“在思想的深刻性上,它也许是作家迄今最值得注意的作品”②,可惜只一笔带过,未能就此展开具体深入的探讨。

202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短经典丛书,在收入丛书的徐怀中短经典集《或许你看到过日出》中,《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再一次进入今天读者的视野。三十多年后,当我们将其置于当今中国文学坐标之下,用一种新的文学眼光,阅读这篇被岁月掩埋了太久的小说。我们不得不说,这是一部被中国文坛长期忽略了的小说佳作,它优异的艺术品质没有得到应有的发现和评价。

《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是中国文坛第一部,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部,以中国军人爱情之殇为题材,以独具内涵的忏悔自赎为主题的经典小说。写于近四十年前的这部现实主义小说,徐怀中没有引入彼时非常流行的意识流等现代派小说叙事元素,单凭纯粹现实主义的书写,建构起了一种双重叙事方式。作家将主人公独特的内心叙事,作为小说主线,不露声色地隐含在现实生活叙事之中,表现出人物复杂丰富真实的心理状态。小说极具宽广的解读空间,其涵容的多重主题,不尽之情,令读者百折千回反复思索以探个中奥妙!

小说起首不设置宏大背景,直接进入个人情感世界。58162部队后勤部长余清泉的妻子大妹已经离世十几年了,积压多年的思念歉疚之情,在临近离休时,终于喷涌出来:“过去,他从不同人家讲起他丧妻的事,近几年不同了,他常常无法克制地要对人家叨念起来:‘只要我能提前半个小时赶到,还可以最后见到一面。可是……’讲起这些,心里不是滋味,照例又是打住,改了愉快的话题,开始讲述着他和妻子最初相识的情形。”③

小说伊始,便以祥林嫂一般伤心失神的絮叨,来描述老军人内心伤痛之深,这恰是作家的叙事意图:让读者脱离先入为主的“革命军人”概念,走进一个常人的情感世界。丧妻之痛,爱情之殇,军人和常人一样,甚至比一般人更为刻骨铭心。

小说毕竟是在写一个军人,徐怀中立意要展现的,是一个军人在特定情感环境之中,心灵世界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作家遵循着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准则,沿着老军人余清泉的思维逻辑,展开小说叙事。按照高级干部的待遇,行将离休的余清泉可以再干几年,但他坚决不干了;他离休后,可在省城、中小城市居住,他却只想回老家。不是回自己的老家,是回妻子大妹的老家。尽管大妹不在了,不曾留下儿女,岳父母也去世了,牛背村已没有一个亲人。可余清泉还是执意要回到这个小小的山寨安家落户。原因只有一个:“他无法忘怀已经去世十多年的妻子,无法忘怀五十年代初和妻子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那个偏背小山村。仿佛他在通往村寨的那条光溜溜的石板小路上失落了他最为珍贵的什么东西,焦急地要寻找回来。”他要去牛背村寻找什么呢?

余清泉对妻子一直怀有无法解脱的深深愧疚。我们从余清泉回到牛背村,触景生情不断闪回的往事片段中,串接起了大妹的故事。这是一个令人唏嘘感伤的故事。1950年代初,时为工作队长的余清泉在牛背村与房东的女儿大妹相识相恋结为夫妻。之后,大妹一直留在山寨,始终是一名靠挣工分养活自己的普通村民。大妹朴实耐劳,作为生产队里的劳动表率,她“除去有限的几次到部队探亲,一年到头都在‘苦’工分”,“她身体时常有病,很少舍得花时间去公社卫生院,直到去世前几天,还强撑着参加了在全省全县统一号令下坡土改梯田的日夜大会战”。缠绕余清泉一生的遗憾是,当大妹病危,他接到加急电报赶回牛背时,仅晚了半个小时,竟未能见妻子最后一面!大妹去世时,年仅四十岁,二人结婚只有二十年。让余清泉更为纠结的是,当初他已够条件让大妹随军,脱离山寨辛苦的劳作。然而,他主动放弃了家属随军的申请。

当妻子大妹经历了种种艰辛骤然死去,面对令人无可挽回的生命结局,无尽的歉疚充塞着余清泉的心,每时每刻尝受着一个军人独有的既不能后悔又无法释然的爱情之殇!

即将离休的余清泉不甘于单单沉湎于心理层面的怀念和歉疚。怀念和歉疚,只在室内暗自思想即可。余清泉迫切地想去做些什么。他需要行动!回牛背村,便是一种行动。如果说他回去是为了补偿什么,无疑显得肤浅轻飘。必定有一种更为强烈的愿望在驱动着余清泉。那究竟是什么呢?小说对余清泉的心理动因不作任何直接表述。读者看到的是余清泉置身于牛背村充满乡土气息的生活场景,是他回想与妻子在一起时那些既温馨、亲切又令人黯然神伤的情节和细节。在作家舒缓、节制、沉静、从容不迫地形象描述中,我们仿佛听到了余清泉的心灵独语。

忏悔与自赎,构成了《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的叙事动机;作家以新颖独特的艺术叙事,成功表现了这一重大主题,奠定了这部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这是中国军人具有特殊内涵的忏悔和自赎。或许,这并非军人余清泉的自觉意识,回牛背村去寻找什么,他并不清楚,他只是想寻找到一种方式,安慰大妹;或许,这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回牛背村,就是回到了妻子大妹的身边。向大妹倾诉;为大妹做事,他的灵魂才能得以安宁。质言之,余清泉回牛背村,是去寻找那个日夜陪伴在他心里依然活着的大妹。整部小说叙事,讲述的是余清泉找回妻子大妹的过程。

余清泉找回他日夜思念的妻子大妹了吗?徐怀中展示了他非凡的艺术创造力。在小说中,他以精巧的叙事方式,自然贴切地运用移情的艺术手法,建立起主题、故事、人物互溶自洽的文本叙事逻辑,有条不紊地展开了现实生活与人物心灵的双重叙事,将余清泉对大妹的情感入情入理地移植至另外一个女人——云先碧的身上,完成了余清泉在大妹身上忏悔。

整个移情过程、余清泉的忏悔和自赎,小说不着一字,尽藏心灵叙事之中。若只是看到表层生活叙事:乡土风景依然,老军人解甲归田,返璞归真,赤子情怀;父老乡亲不变的质朴情感;一个与前妻相似的女人,抚慰着返乡游子内心的哀愁。

这种浅表性的阅读无疑会错过小说叙事静水之下的深流。作家以轻松平静的笔调,琐碎地叙述着波澜不惊的生活日常,文字深处的心灵叙事,呼啸着主人公隐忍无声独自吞咽的生命之痛!这是一篇需要用心来阅读品析的小说。作家的心声蕴蓄在流动的潜意识幻梦般的叙述中,散文式的结构或许是为了合乎老军人内心独白而有意设置的艺术形式。余清泉交织着现实和回忆往复回环的描述,“皇帝娘娘”云先碧心灵变异貌似轻松地叙说,无不渗透出某种来自宿命难以抑制的不安。

移情,是一种古老的文学表现手法。按照美学的诠释,移情是人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原本没有生命的客观之物,由物我两忘,进入物我同一的境界。这是一种由人及物的移情;还有一种移情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转移,属于现代心理学的范畴。徐怀中匠心独妙,将现代心理学移情说的某些元素默无声息融于小说叙事,天然混成,恰到好处,毫无牵强生硬之感。读者进入来自原生态生活、来自人类共同情感经验的故事里,在阅读美感的品味中,自然而然地体认余清泉把对大妹的爱转移到云先碧这一心理过程。

余清泉一踏进牛背村,移情过程就开始了。往事和大妹一起涌上心头,依次出现的是他和大妹多次走过的那条蜿蜒而上的石板小路,走近曾留下了他和大妹甜蜜回忆的家——涂家老屋。一条狗突然蹿出来,瞬间时空错乱,余清泉正诧异狗为何形色改变,吠声陌生——

一个妇女出现在门口,她举起拳头威吓那狗说:

“瞎眼的,不看是大军同志吗?!”

余清泉自己也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个女人,好一阵望,以至那女人侧转身去,不敢再抬起头来。

余清泉第一次到牛背村来,正是这样的情形。那只肥胖的老黄狗首先迎接了他,随即就见一个姑娘(大妹)出现在门口,喝叫说:

“瞎了眼睛的,不看是大军同志吗?”

当晚,余清泉住在云先碧的家里,如从前住在他和妻子大妹的家里一样。他支一张小床,睡在堂屋“天地君亲师”之位的前面,正是当年他作为工作队长下榻的地方。

让他愈加感到惊异的是,这屋里也同样有一对老夫妇,想必正是女人的双亲了。……这女人同当年的大妹相比,无论就年龄或相貌而论,都相去甚远,但余清泉却久久不能从第一眼看见她所产生的那种惊疑恍惚中清醒过来。他甚至闪过这样一个背离唯物主义的念头:是不是大妹一家隐去自己身形,假扮了这一家三口,仍旧住在涂家的老屋呢?

云先碧一出场,鲜活的妻子大妹迅速自远方归来。余清泉对大妹的爱,超越了睹物思人的情感联想,深入至心理意识的深处。作家以独特艺术手法创造叙事意境,现实与回忆的重叠描述,想象、幻觉、潜意识,冥冥之中的偶然巧合等元素融汇其间,贯穿小说文本始终,给小说涂上了一层心灵世界未知的神秘色彩,令移情发生的过程真实可信,顺理成章。

只要云先碧在,大妹总是在,常常云先碧说话,余清泉听到的是大妹在说话,甚至连一个字都不差。大妹头一天收工,将粪箕铁锨撂在月牙丘的田里,云先碧同样如此。晚上,云先碧候着余清泉回来,“把灶头焐锅子里的水舀在搪瓷盆里,端来给余部长洗脸”,大妹当年就是这样,甚至她“时不时摆摆头,将两条辫子悠到背后去”的习性动作,也与大妹一模一样……

为表现移情在毫无察觉中进行,大妹和云先碧的形象在余清泉的心里完全交融重合。徐怀中巧妙地调动起文学语言,制造出了电影蒙太奇一般的艺术效果。在叙事的转折之处,需要插叙时,他舍弃了过渡词句,甚至连一个时空转换的字都不用。大妹和云先碧,幻觉与现实,过去和当下之间,不作任何衔接。主人公的心理情感活动如水一般,在往昔和今日之间毫无阻挡地来回流淌。贴切、自然,水过无痕;完成了余清泉一次又一次的情感转移。

余清泉住在云先碧家里。晚上,送走了来看望他的乡亲,准备休息,云先碧坐在灶门前为他烧火做夜宵。他眼前显现出了农家姑娘大妹的脸——

……余同志刚刚坐下来同她爹妈讲话,她(大妹)已经端出两碗炒米花红糖水,卧了荷包蛋,热气腾腾递给他和小警卫员说:

“余同志你们尽管吃,碗筷我洗过几道的。”

只等了一会儿,云先碧便端来了宵夜,一样的炒米花红糖水,一样卧了荷包蛋,热气腾腾地递过来说:

“余同志你只管吃,碗筷我洗了几道的。”

两个一样的场面,两个女人相同的话语,仿佛重复于同一个瞬间,岂知之间相隔几十年!

水淹没路面,云先碧蹚水而过,赤裸的小腿,让余清泉想起了大妹。当年因劳累饥饿,大妹害了“空壳壳病”,余清泉接她来部队养息。浮肿一消,他就动员大妹回乡。大妹一肚子委屈,倾泻而出……

余清泉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言语。他伸过手,轻轻抚摩着妻子(大妹)仍有些浮肿的腿,从膝头以下,便是粗粗刺刺的,如同生鳞甲一般……

“医生不是说,这几天你最好不要沾水吗?!”余清泉不让云先碧蹚水过去。

“不碍的,几步就过去了。”

云先碧和大妹相溶相洽,毫无缝隙。恍兮惚兮,亦真亦幻,读者不仅没有荒诞违和之感,反觉合理自然,神奇浪漫。每每阅读到此处,会有短暂的停顿、回味,感受到一种由视觉效果带来的妙不可言的艺术享受。

移情,自然要有基础,有先决条件。余清泉对大妹深挚的爱情;云先碧如大妹一般淳朴、温柔、隐忍和勤劳,是移情的基本要件。尤其是云先碧和大妹一样,不计个人得失,只为他人着想:丘田已经转让,她仍主动清除塌方,花钱请工砌起保坎。云先碧的善良与大妹息息相通,余清泉油然而生敬意。

移情,必须有不可或缺的媒介。小说里诸多相似场景、人物与记忆的重叠;种种的神秘巧合,搭建起了移情通道。它似一条泄洪道,让余清泉对大妹的情感波涛破堤而出,汩汩流向毫无觉察的云先碧。

现实主义的小说叙事基调永远扎根于现实生活。小说仅以精心设计的情节和细节,描述余清泉在移情过程中,内心难以理清的错杂、繁乱和纠结,生动表现了主人公矛盾冲突的情感世界。

小说一共15章,在小说第6章,周老师向余清泉提出“你和云先碧合了家”的建议。就余清泉和云先碧的情感发展而言,此情节设置似嫌过早。叙事结构上的这种安排,应该是为了主题表达的需要。首先,小说主旨不是写余清泉如何重获爱情,重点是书写他的忏悔和自赎;其次,二人接触不久即确立关系,有利于表现余清泉复杂矛盾的情感状态,且能推动叙事进入自赎阶段——余清泉在云先碧身上实现补偿大妹的心愿。面对周老师的建议,余清泉内心处于矛盾的两个极端:先是“昏花的两眼闪放出明亮的光芒”。光芒闪亮的同时迅疾熄灭,然后说道:“多谢周老师,不可能!”看似客气拒绝,实际非常的不愉快!接下来,小说描述余同志用惯用的形体动作,以示他在极力抑制的怒气!

与云先碧“合家”,余清泉心底是怎么想的?是愿意呢,还是不愿意?

或许,作家原本就没有明确答案。他只是在忠实描绘现实生活和人物,真实再现余清泉复杂的心理状态。心里只装着亡妻的余清泉,不愉快以至发怒,显然是想起了大妹;那么,心底“不胜欣喜”,是否也应当与大妹有关呢?此时,他和云先碧交往并不深,移情尚未水到渠成,周老师的建议,与其说触动了余清泉心中对云先碧若明若暗的情愫,莫如说是这一建议提醒了他,让他思念妻子大妹伤痛无助紧揪的心骤然透进一丝亮光。原本无意识发生的移情,顿时有了明晰的意义:一旦与云先碧成家,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为大妹做事,弥补自己的亏欠了。

然而,有谁能合乎逻辑地说清楚余清泉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呢?繁复的生活就是如此,幽暗的人性就是这样。作家的艺术再现,读者的解读,只能停留在这里了。小说接下来的两个自然段,以形象描述阐明余清泉之所以最后决定与云先碧“合家”,是因为他找到了多年前和大妹在一起的感受,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加入了云家的生活序列,正像当年不知不觉成了涂家的成员之一。大家都知道,云先碧家住的老屋,正是当年大妹的家。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大妹。

无论余清泉的心底的各种想法如何相互冲突,彼此纠缠,剪不断,理还乱。有一点很明显,大妹始终在场。余清泉回牛背村之后的所思所为,全部与大妹有关。包括他为村民所做的一切:担任公社水轮泵站工程指挥部顾问,到北京去请设计工程师;为牛背林木组扩大种植计划,联系加入县青山林苗产销公司的联营;加入筹办牛背大队文化站领导小组,甚至充当村民篮球比赛裁判等等。余清泉为村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与云先碧实质上是与大妹发生某种联系。小说这类叙事的目的,不是描绘一幅离休军人回乡发挥余热,重叙军民鱼水情的现代风俗画,作家要写的是站在图景之外欣赏这幅画卷的大妹。大妹生前深爱牛背村的父老乡亲,她把全部的青春和生命融入了这片土地:“牛背的每一丘田,和在荒坡石缝间挖出的七零八碎极不规则的小块土地里,无不渗透了大妹的汗水。那光溜溜的石板小路上,那铲得过于狭窄的田埂上,那长满荆棵茅草的望牛山上,也无处不留有大妹五趾张开来的一行行足印。她是在牛背着陆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最终也还是从这个不为外界所知的小小的山村离岸而去了。”

村民们因着大妹,对余清泉的归来充满热爱钦敬之情,他们出于对大妹的感情,认为余清泉回来是理所当然的,他就应该回到这里来。当初,你不就是为了牛背村的乡亲,不让大妹随军的吗?不忘掉牛背村的村民,就是不忘掉大妹。在余清泉的心里,牛背村早已和大妹融为一体了。他把对大妹错失的深情全部倾注到牛背村,以求自赎。

小说中,余清泉的形象拘谨、克己、死板、寡断;不善言辞、不懂变通,在入党提干家属随军等待遇上,总是退让。他没有战功,从军历史平淡无奇。家国利益当前,首先牺牲自己的利益。不过,他一生中有两次,为了个人情感,坚决维护自己,丝毫不考虑他人意见。一次是组织部长要求他和大妹脱离接触;一次是和云先碧结婚:“余清泉原没有打算征询谁的意见,他本来并不具备遇事迅疾果断的突出的军人性格,在这件事上,却能够以十足的军人方式,迅疾做出了决断。”

初读小说,有一个疑惑:作家为什么要赋予云先碧那样一种特殊的身份。个人历史上留有污点的云先碧,原为农家女,在不谙人事的少女年纪,被逼迫做了民间的“皇帝娘子”。尚未入洞房,“皇帝”即被逮捕,并以反革命罪判了无期,牵连云先碧也坐了半年牢狱。“反属”、劳改释放人员,在山寨里,一直不受待见,无人敢娶;孤身半生,未老先衰:“头发已变得稀疏,一绺一绺间杂着白发。她额头也已经布满了琐细的皱纹,深深下陷的两个眼窝儿笼罩了阴影,嘴角向下撇着,瘦削的肩头也拖沓下去了……”

云先碧如果和大妹一样,个人历史清白,性格开朗,思想先进,年龄般配,岂不让余清泉的移情更趋合理,二人的结合更加美满?读懂小说才明白:为了大妹,在余清泉面前,别说是阶级成分,历史问题,所有的障碍都不是障碍,任什么也阻挡不了余清泉的爱情勇往直前!

余清泉的心里只有一个爱情故事。云先碧就是大妹,为云先碧做,就是为大妹做。余清泉娶了一个名叫云先碧的大妹。支撑起小说这一重要的情节叙事,作家只用了一个细节:余清泉常常错呼云先碧为大妹!大妹生前,余清泉极少给她买衣物,妻子要一双尼龙袜,他也不当回事。除了给大妹买过一匹阴丹士林布,“余清泉再也想不起他还曾经为妻子买过其他任何一样穿戴!”这次在王府井百货大楼,余清泉为与云先碧“合家”采购生活用品。他沉浸在对大妹的回忆中,按照售货员开具的名目繁多的采购清单,给云先碧买了几乎全部的妇女衣物和床上用品,装了好几个大塑料口袋。回家后,余清泉一一展示给云先碧,“心神恍惚间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是谁,竟不自觉地顺口说道:‘大妹,这是给你的’”。

有作家说,小说的关键,第一是细节,第二还是细节。著名编辑家散文家张守仁说得更精辟:“小说就是说‘小’。”徐怀中是善用细节的小说艺术大家。名字称呼错位这一重要细节,多次出现,称其为小说叙事的文眼也不为过。这一微小、寻常的典型细节,经由徐怀中的艺术点化,上升为塑造人物,叙事转换,深化主题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它将一个人忏悔和自我救赎的愿望,意欲通过移情实现这一愿望的可能性,不得不受限于人性的软弱、纠结、挣扎,无形中给对方带来伤害的悲剧性,淋漓尽致真实可信地表现出来。这一细节,于小说末了再一次出现,成为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符号,将小说推向高潮。

新婚之夜,云先碧担心育龄过大不能生孩子,二人之间有了一番对话。云先碧说:“要是当真我能给你生养一个,那该多好,哪怕是个姑娘!”这恰是大妹临终前讲过的最后两句话!顿时,余清泉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走近大妹遗体的那一刻。他紧赶慢赶,只差半个小时,未能与妻子相互见最后一面。作为一名军人,在村民面前,他强忍悲痛,用意志控制住眼泪。然而,当他从周老师那里得知,大妹的最后遗言竟是因未能生养,怨恨自己对不起丈夫时,余清泉痛苦欲绝,瞬间崩溃:

余清泉再也无力支持,禁不住两腿一曲,扑通一下跪倒在妻子床边。即使在此刻,老军人也还意识到自己着一身军装跪倒在地,影响不好,他坚持要站起来,全身绵软着,站立不起。

“大妹!大妹!”他以喑哑的遥远的声音呼唤着。

“嗯?!”云先碧答应着。

余清泉在似睡非睡中唤出了声……

精炼的白描手法,寥寥几笔,无尽悲恸满溢字里行间。余清泉铭刻于心中十几年痛彻心扉的爱情之殇,无以言表的深深忏悔,意欲自赎的真诚心愿,皆凝聚在这一声对大妹的呼唤中,令人不禁潸然泪下。

这一次余清泉并没有错把云先碧当大妹;他喊的就是遥远的大妹,在不恰当的时候说了不恰当的话。之前,云先碧总为此不悦,更不会答应。而这一次,云先碧“竟随口答应了他,带着满足的甜蜜的声调答应了他”。并说:“我晓得的,你喊大妹,就是喊我。”

作家以云先碧这句话结束了小说全篇叙事。我们不能不叹服徐怀中精巧的艺术构思。这一细节的巧妙运用,推进了小说叙事,升华了主题。小说结尾指明,余清泉想要通过移情自赎,靠一人之情绝无可能完成;爱,是二人情感的双向交流。如果说余清泉的移情无形中拯救了一生受压抑的云先碧,让她“感到了一场春雨来临”,焕发了青春,则可说,是云先碧理解信任宽容含有牺牲的爱,最终成就了余清泉的心愿。

只有这样,云先碧和大妹在余清泉的心里,才会真正地合二为一;余清泉的忏悔和自赎才能真正完成。不然,移情,将制造出另一种爱情之殇。老军人受妻子云先碧爱的感召,“双手捧住女人睡意朦胧的热烘烘的脸,抱歉地又是十分亲昵地说‘云娘娘,你真好!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这是自余清泉与云先碧相识以来,唯一含有恋人之爱的动作和话语。它预示了小说结束之后的美好故事。云先碧与大妹在余清泉的感情世界里,必将真正成为一体。未来的生活一定会让云先碧感受到:丈夫余清泉叫我是在叫我,叫大妹也是在叫我。

再一次审视小说的题目,始感“没有战功”四个字意味深长。老军人余清泉有无战功,好像与小说叙事文本关系不大,它应该是小说之外的主题,是小说生发出的题外话。这恰是小说全部叙事的最终指向。它超越了“战功”这一概念的内涵框架,引读者进入一个更高领域的思索。

回到小说本身的主题:忏悔和自赎。不容忽略的是,这是属于军人的忏悔和自赎,含有特定的内涵。老军人余清泉需要忏悔吗?他忏悔的是什么?他的忏悔能够实现吗?稍一追问,这个话题便会进入一种悖论。小说里有一段话,清晰道出了这一悖论合理的现实存在:大妹是劳累致病而死,如果当初余清泉同意让她随军,即可避免这一悲剧。这是余清泉心中对不起大妹的最大歉疚。如果要忏悔,这是他最应该向大妹忏悔的。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余清泉没有后悔;他自认没有过错。

小说第13章中,插叙余清泉在部队时的工作状态。作为后勤部长,尽是琐碎事务。坚持不让家属随军,余清泉成了先进典型,又是上报纸;又是开讲用会。对此,他只能苦笑。因为在余清泉心中有一种思考一直存在:战争胜利的最高也是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对于战争胜利后的那种梦幻一般贴切的向往,在他始终没有淡忘,没有冷却。”

余清泉的战争观,既非崇高理念,也非空洞口号。它源自一种天然心性,赤子情怀,它可感可视,可触可摸,自然朴素,融汇进老百姓和平安定的日常生活中,表达着人类的心灵渴盼。军人余清泉超越了战争本身,超越了军人自身,一直站立在他曾经出发的那个地方。舍家为国,军人天职:家国利益不能两全;军人选择不允许两难。小说写道:“余清泉从不曾为自己这个义无反顾的决定感到失算。感到懊悔、感到抱屈。”

余清泉不为此后悔。意味着即使时光倒流,生活重新开始,他仍然不会让大妹随军。然而,余清泉还是对大妹充满了深深的忏悔!忏悔而又不后悔,矛盾而又不冲突。面对抉择,余清泉会永远作出理性的决定,不让妻子随军;他也会永远在大妹面前,以他全部深挚的爱情,对妻子说:对不起!老军人余清泉心里这一永远无解的悖论纠结,让小说闪耀着悲壮之美的光辉。

徐怀中通过矛盾冲突的心灵叙事,塑造了一个坚毅、果敢、侠胆柔情的军人形象;展示了一个隐忍、自省、充满了爱的高贵灵魂。以中国小说至今未曾有过的叙事视角,表现了中国军人伟大的牺牲精神。“战功”,这个属于战争之内的概念。已无法衡量评价这位戎马一生超越了战争的老军人。

注释:

①《关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通信》,《光明日报》1999年11月12日。

②雷达:《徐怀中风格论》,《解放军文艺》1985年第2期。

③徐怀中:《一位没有成功的老军人》,《你或许看到过日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4页。后文所引内容皆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标注。

[作者单位:青岛大学]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