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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批判与文明反思的现代寓言——评范小青长篇小说《战争合唱团》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张立新  2023年01月09日16:36

内容提要:随着人类精神图景的变化,文学的呈现方式更多元多变了,在表现社会世相、人心人性,洞悉现代人复杂的生存境遇方面,寓言具有穿透生活表象的艺术概括能力。对时代社会的“魔幻”现实具有敏锐洞察力的范小青近年来找到了寓言这样一种把握时代脉象的艺术形式,其长篇小说《战争合唱团》就是一部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融合的现代寓言,在“战争”乌龙的荒诞剧情设定下,一方面是关于人类生死存亡的宏大议题,一方面却是富有生活逻辑的现实想象和深刻的现实批判。小说在虚实之间腾挪,其夸张变形的玄幻喜剧色彩里蕴涵有严肃的现实思考,揭示了现代人身份的迷失、主体精神的缺位,由此探讨了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悖谬,追问人的生命本质等根本问题。

关键词:范小青 《战争合唱团》 现实批判 文明反思 现代寓言

新冠全球大疫情,给人类生存和发展亮起了红灯,敲响了警钟,也必定会引发文学关于人类社会以及未来命运的内在审思,使作家更多关注人类命运共同体,尤其是对各种危及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那些内部外部有形无形的“病毒”,并使我们重新审视身处的时代及人类的处境。从走出苏州小巷,讲述改革变化中的中国故事,到新作《战争合唱团》的出炉,范小青开始放眼全人类,以现代寓言的形式讲述整个人类的故事,关于技术革命带来的“文明焦虑”,分裂的现代主体,对人的存在进行拷问和思辨。其叙事上的先锋性和主题上的多元性也体现出了一个创作历史悠久的作家求新求变的超强动力和欲望。范小青笔下那个平和家常的世界开始了“变形记”,变得越来越疯狂和“不可理喻”了,其温婉细腻的文风也尖锐甚而“油腻”起来。新作《战争合唱团》可谓是这样一个变化的集中体现。

一、“变形记”:“失忆”的“现代原始人”

当今世界突飞猛进的信息技术革命正在深刻地改变人类社会现有形态,也不可阻挡地改变了人自身。随着现代社会高度的信息化、智能化,世界的镜像化、虚拟化,知识的碎片化,人类陷入被科技文明“简化”的历史旋涡之中,其生活方式、社会组织方式、精神面相都发生了重大改变,生存境遇的荒诞性增强了,人被物化、符号化,“我是谁”的精神追问无人关心,其漠然背后是人类精神主体性消亡。人类文明是否由此进入一个由高科技主宰的“后文明时代”?人最终会像卡夫卡的《变形记》寓言的那样变成“虫”吗?历史“终结”之后,会不会是人的“终结”呢?随着人类精神图景的变化,作为人类社会镜照的文学的呈现和生成方式更多元多变了,当下世界范围内科幻成为了想象人类未来的一种重要“方法”,而在表现社会世相、人心人性,洞悉现代人复杂的生存境遇方面,寓言更具有穿透生活表象的艺术概括能力。对时代社会的“魔幻”现实一向具有敏锐洞察力的范小青近年来找到了寓言这样一种把握时代脉象的艺术形式。乍看,《战争合唱团》是一部很不“范小青”的奇书,小说中比人类还更人类的人工智能,从题材表面的玄幻性、叙事方式的游戏性和叙事语言的网络化都显得格外奇特,和当下那些网络文学倒还有几分亲缘关系,显然,这些“新潮”的文学元素并非“正统”文学出身的范小青熟悉和擅长的领域。作家放这些“大招”,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战争合唱团》把故事时空选择在了不可知的未来世界的梅城,一个相对封闭的“城堡”,在这里,时间上的未来感,空间上的封闭性,形成了一种悖论性的艺术张力和新奇的阅读期待。小说一开始就布下了“战争”的悬疑,一只鸽子给梅城带来了“战争”的消息,然而战争是什么?谁发动了战争,那个“战争”的雷埋在哪里,何时引爆,会给梅城带来什么不可预知的灾难?官方民间关于战争的讨论五花八门,引经据典的论文也出来了,对战争知识考古学式的追根溯源,最终都指向人类自身,指向对人类文明的内在反思。灾难是对社会方方面面的终极考验,束手无策的机构,只会向数据库求助的专家,民众病毒一样蔓延的恐慌,“梅城的自我感觉,一向好到爆棚,结果,仅仅是一个莫名的词汇,一夜之间,甚至只是一刻之间,就让文明之文明的梅城,变得如此野蛮和愚昧”1。封闭却自我感觉良好的梅城也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的自我隐喻,“战争”这根引线,首先就引爆出了文明与野蛮的一组根本性悖谬。关于“战争”,人类已经“失忆”,“战争”这个危及人类生存的大灾难来了,机构开会,专家开会,最后还是要依靠“雾墙”这个数据库中关于“战争”的记忆来做最终应对的评判依据,人类的历史和文化正在被人类自身遗忘。虽然故事发生的未来,然而,这个未来却不是凭空产生的,也是连接着过去和现在的未来,当人类“失忆”,人类的历史只储存在数据库,而不是大脑和心灵,“人类还是那个人类,人类却已经不是那个人类”2。雾墙这个无所不知的数据库成了人类社会的“大脑”,人没有秘密可言,所有人的信息都在雾墙里,人被大数据管控,人的个体性、私密性,人之为人的最本质的思想性和情感性,就这样在数字技术时代消失了。当有一天人类社会完全依赖于科技,人类最智慧的大脑逐渐丧失了思考和评判的功能,经过漫长时间进化而来的人类无异又退回到了“现代原始人”的境地,人类自身向非人类退化,这是符合逻辑的人类未来想象,还是作家的杞人忧天呢?

究其实,《战争合唱团》的创作“变异”也非空穴来风,那是作家生活积淀和艺术思考到达一定阶段的产物,从跟《战争合唱团》有很强互文性的长篇小说《灭籍记》看,《战争合唱团》绝非故弄玄虚的怪力神说,是范小青再次挑战自我、探索文学边界的有难度的尝试。作家在创作谈里说,“有的地方,它完全是天马行空、恣意妄为,而有的地方却又如同泥巴一样笨重而邋遢,它可能就是植根于现实土壤中长出来的一个奇葩,这是一个融合的文体文本,是由写作者的任性和混乱的现实结合而成”3。“植根于现实土壤”是范小青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一贯立场,而作家所说的这种“任性”,则可以理解为作家尝试现实主义写作方式的可能性变革。《战争合唱团》里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战事,最终落脚点还是在社会运转的最基层组织社区,这也是范小青的现实主义题材擅长表现的领域,作家关于人类的宏大忧思通过荣耀社区层这个小小的舞台,在“混乱的现实”层面得到了具体而又“任性”的呈现。荣耀社区层看似一个“奇葩”组合,几个工作人员的名字不是代码,就是不雅的绰号,人物形象带有明显的符号色彩,有一些机关工作人员的共性。小P新参加工作,因为缺乏工作经验而不被看重,自然在单位里没有存在感,“战争”来了,小P假装想当兵,想去做花木兰,实则是寻找存在感。烂瓜懒惰,只会在雾墙里找数据,也契合当今社会一些数字技术宅男的特征。老东西向来比较听话,谁都可以欺负的一个人,“老东西其实不算太老,充其量是个中年老男人,他也愿意积极工作,只是他为人太软弱,见人总是点头哈腰,社区层的居民大多刁钻,从来不拿老东西当碟菜,老东西通知他们干啥干啥,他们爱干啥就干啥,不爱干的,就和老东西讨价还价”4。这是一个在机关工作年限稍长、早已经被磨掉棱角的老好人形象。负责人王姨倒是精明强干,是那种方方面面都圆滑世故的中年社区女干部形象,王姨的本名王大菊只在丈夫老关的口里出现过,显然王姨比王大菊这种称呼更具有这种类型人物的符号色彩。范小青近年来的小说里有很多这样符号性人物,几乎都没有外部特征的刻画和交代,重在凸显人物在生存环境的挤压和同化下体现出来的人的共性。在《战争合唱团》里人物的符号色彩更为明显,作家更关心作为“社会关系总和”而存在的人的本质。王姨的老公老关外面“有人”了,老关外面的情人也没名没姓,干脆就叫个“有人”,这也是现实社会中对这种关系的指称,因为“有人”的存在,就有了王姨家内部的“战争”,被背叛的妻子和出轨的丈夫,夫妻之情在岁月的磨缠下流失殆尽,双方斗智斗勇,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一个表演无知,一个表演无事,各自都心知肚明,毫无创新,但谎言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表演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老关就这样在谎言的大海中游泳,游得恣意妄为,游得痛快淋漓,王姨则在一边观赏他优美的泳姿,还不时地配合叫好”5。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演员,说谎成了生活的常态。“梅城的字典里,就没有‘相信’两个字。”6人物简化成了符号,谎言大行其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触及灵魂,这就是“战争”来之前人类令人沮丧的精神面相。“战争”一来,社区层成了征兵工作的最前线,为了逃避当兵,各家各户五花八门的花招都使出来,理由千奇百怪,装死,装疯,卖惨,暴露隐私,改年龄,一个荒唐牵出另一个荒唐,在“战争”这个哈哈镜面前,每个人都“变形”了,每个人都铆足劲表演。钱多彩家的老三“死”了,满天星装疯卖傻,征兵工作困难重重。出于征兵工作的需要,工作人员腰里要佩戴一根皮带作为指定装束,“小p那根皮带,血红、细密密的,像肚皮里戳出来一根血管,甚是吓人”,老东西“扎根花皮带,像条赤练蛇缠在腰上。倒怪吓人的”,“王姨有点胖,又在腰间束根皮带,扎得还紧,大家看到就笑,说,今天糯米塞藕了”。原本皮带上身的效果是怪诞可笑的,但皮带一旦成了一种权力的象征,就如魔力附身,成了魔法带,人顿时有了底气和神气。有皮带撑腰,老东西摇身一变,成了“腰里横”,挺着腰板走路,而以前见谁都唯唯诺诺,和稀泥,点头哈腰,“老东西趾高气扬,笑着从来没有过的笑声,迈着从来没有迈过的八字步,往前走了”。权力对人的架空和重塑,在这种喜剧夸张的荒诞性里得到凸显。“老东西还是那个老东西,可老东西已经不是那个老东西了”7,这句话也对应了“人类还是那个人类,可人类已经不是那个人类了”。也许老东西原本就是“挺着腰板走路”的,在时代、社会、历史的强力形塑面前,才变得“见人总是点头哈腰”,人终究还是要为适应环境生存而改变,就像变色虫一样。兴师动众的战争很快开始向一场闹剧演变,战略层调整征兵计划,征兵工作由强制改为主动,利益驱动下,民众从逃避兵役转换成踊跃参军,“死”的人又活过来了,谎言不攻自破,老东西的皮带也被扯断了,意味着流血牺牲的悲壮的出征成了一场盛大的表演,一个“战争”的仪式。战争被关在城门外,真正的战争才开始了,恐慌导致的超市抢购、物资匮乏,被视为“权威”的大屏不断播放一些有关战争的错误信息,唯一可信的大屏也不能相信了,“不相信大屏,相信谁呢,除了大屏,梅城是信无可信的”8。因机构的经验主义错误,战争演变成了一场战争演习,阵亡的队伍,一个不少地回来了,战争成了乌龙,演习等于演戏,庆功大会的颁奖名目都是最佳导演、编剧、演员等,民众是看戏的,也是演戏的。劳民伤财的“战争”闹剧至此达到了高潮。然而,在这样盛大的演出背后,却是人类社会被严重异化的现实危机。《战争合唱团》看似离奇荒诞的剧情,却为人类文明的危机境况做出寓言式的呈现,一方面是关于人类生死存亡的宏大议题,有对人类文明的内在反思,一方面是形而下的富有生活逻辑的现实想象和深刻的现实批判,揭示了人在现代生存境遇下被异化为“非人”的哲学生存状态,我们在同样的社会生存环境里改变和被改变着。

二、“我不是我”:寻找人类迷失的“自我”

作为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融合的文本,范小青游戏讽喻的笔墨背后,也有着女作家笔下少见的那种生活的“硬度”。鲁迅笔下需要被启蒙的“看客”,在范小青这里成了“众声合唱”的主角儿,然而“看客”的精神实质却是共同的,都是群像,其精神相貌都是麻木、自私、冷漠、势利和无聊,一旦成众,往往又都具有盲从、狂热等非理性特质。梅城的人没有精神人格,没有是非和责任感,只对权威臣服,为了一己利益可以不择手段,也是失去精神个性后的人类镜照。在情爱方面更是让人绝望,夫妻之间没有恩爱,只有相互的敷衍和算计,王姨希望丈夫老关去参军,不是因为大公无私,而是存有私心;老关与“有人”之间的情人关系,在现实利害面前,立即翻脸成了“无情”的情人;卓越与关紫酱恋爱,还没有卓九君这个人工智能的“替身”成功,这是否意味着人类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信无可信”背后是爱无所爱,人类精神生活中最美好的爱情正在变成人类社会的“童话故事”,人在精神上无所依托,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关系扭曲变形,这是否就是人类正在身陷其中的精神生态呢?对这一精神生态的揭示,在贾平凹的新作《暂坐》里也有所体现,《暂坐》在“众生杂语”中讲述的是一群独身女性的现实人生,令作家困惑的是,“女的是最会恋爱的,为什么她们都是不结婚或离异后不再结婚?世上的事千变万化而情感是不会变的吗,还是如看到的的那句话:别说我爱你,你爱我,咱们只是都饿了”9。《暂坐》里这群都市丽人的独身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放逐,放逐的又岂止是婚姻?情爱的空缺比失去似乎更能深刻地揭示出“空心”的现代社会内在的“精神危机”。

寻找是范小青创作的关键词,而寻找的动力来自范小青下意识里那种“不安”,关于变化中的时代社会,以及身不由己地变化中的自己,一切都在变,以前笃信的一切都“不可靠”了,一切都在坍塌和重建之中,人的内心也变得迷乱而动荡起来了。“梅城是信无可信的”这句话成了一个现代社会的高度寓言,梅城被民众奉为权威的组织机构、战略层、专家、社区层乃至大屏都不可靠了,机构可以因为一个误判而错误地发动一场全民“战争”,民众被严格管理的个人身份信息可以因为某个“合理”的理由而被更改,如老关的年龄。那么人生靠得住的还剩下什么?文学到哪里去寻找人生的“依靠”?自谦没有思想和理论深度的范小青其实一直在用文学的方式深度思考,《战争合唱团》的寻找主题,明线上是亚地人球落伞寻找父亲老球,背后是寻找人类逐渐失去的灵魂。有编剧鬼才的球落伞来梅城寻找父亲老球,球落伞到了梅城,发现人人都是编剧,都是说谎大师,人的社会性生存中的语言本是沟通交流和表达,可语言同时也是遮蔽和阻隔,梅城人人都生活在谎言之中并习以为常了。真假问题本身似乎不那么重要了,人和人之间的亲情友情关系和精神联系,置换成了人与物的关系,人成了物的对应物,人无法认识他人,更无法认识自己。球落伞的父亲老球是亚地最强大脑研发机构的一名普通员工,自愿做了能辨别真伪的亚地黑科技“九香真气丸”的试验品,成了火眼金睛,可见辨别真伪成了人类必须要攻关的一个重大课题。然而,老球的火眼金睛“透视”出来的,也不过是被谎言层层掩埋连自己都被蒙蔽了的人类自身的真实。

在梅城“众声合唱”的群像塑造中,还有一个“异类”,就是卓越设计的人工智能卓九君。卓九君作为“异类”的存在可谓是《战争合唱团》这个现代寓言的点睛之笔,卓九君和卓越的关系,就是人工智能和人的关系,卓九君是卓越按自己的形象设计出来的AI,卓九君最不像人类的地方,就是不适应说谎,一说谎就脸红,和王姨的女儿关紫酱恋爱过程中,因为“哥哥”卓越的问题而被迫多次说谎,因而烦恼。讽刺的地方在于,人工智能比人类更人类了,人被环境制度异化、“褪色”退变,没有情感和思维了,成了高科技社会的“现代原始人”,说统一的语言,思维和行为模式固化,人之为人的最重要的精神面相模糊,而人的复制品——人工智能因为复制的是人被异化前的生理心理特征,因而还保留着爱的能力和初心。在小说的整体象征体系里,除了人工智能,大屏、雾墙等也寓意了人类社会的日益科技化智能化,“人”的因素进一步弱化。高度统一的梅城,手机屏被大屏取代,意味着人被高度组织起来,接受统一的信息和指令,大屏、雾墙这些代表先进的高科技元素,也进入了人类社会的权力象征体系。“大屏”时代,显然也喻指我们今天的刷脸、指纹认证等数字技术时代,现代社会的高度信息化,人的身份被数据化,人的“身份”认证甚至变得比人本身的自我确认更为重要,人的不能被科技组织和秩序化的人性,人的情感和思维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无处安放,人类迷失自我,如同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人被物化成了现代化的工业流水线上的一个部件,人类就踏上了被“现代”异化和分裂的历程,就有可能陷入“我是我,我不是我”的二重悖论,这也是《战争合唱团》的核心寓意所在。

亚地的黑科技“真气丸”的透视功能也是范小青想要寻找的一种基于人的生命本质的透视力,企图对现代人的存在困境、对人类社会未来发展趋向进行理性把握。然而,讽刺的是,老球的“真气丸”如病毒一样传播蔓延开来,感染了一同出征的战友,回来的人个个都成了“透视眼”,说话的口气和内容都如出一辙,透视出来的也不过是个真假不分的混乱世界。这是否意味着作家对理性认识和把握世界与自我的可能性的自我否弃呢?球落伞寻找老球,最后自己也被“真气丸”感染,忘了来梅城的使命,留在了梅城,对来梅城找他回去的亚地人说着同样的话,“我告诉你,我已经不是我了,我现在是火眼金睛,你有什么心思,你隐藏得再深,我一眼就能看穿,我劝你别走歪门邪道”10。“真气丸”感染下众口一致的“我已经不是我了”,也寓意着“人类已经不是那个人类了”。球落伞最后被同化成了梅城的一份子,“这就是文化的力量,文化浸染的力量,文化同化的力量”11。有情感有思维有个性的人,最后被同化成了千人一面。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是人类文明最强大的动力,人类失去自我,人类社会失去亲情,爱情,那就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寓言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能够超越纯粹的具体的故事描叙,而与一种深厚的群体意识内容发生联系,并通过这种联系实现自己的艺术张力。”12《战争合唱团》以寓言的形式,揭示了人被社群“同化”而“自我”泯灭的危机,荣耀社区的奇奇怪怪,就是人类丧失了精神主体性的具体表现,“战争”乌龙带来的混乱和危机,最终指向的却是对人类是什么的本源性问题的反思,玄幻的外衣下探索的还是人之为人的永恒的文学母题,人类在进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现代化的丛林里是否也会迷失自己,这是文明的困境,还是人类的宿命?

三、荒诞与真实:“身份”背后的存在之思

以荒诞的方式讲述人类在现实生存境遇下的“变形记”,这不仅仅是范小青自觉选择的一种叙事策略,更是对“世道人心”体悟和反思后生发出的一种世界观。现实世界中荒诞无处不在,从存在主义哲学出发,荒诞就是人的现代境遇,是人与世界存在的一种基本方式,在文学作品中往往体现为虚无、分裂、异化等主题。《战争合唱团》在“战争”乌龙的荒诞剧情设定下,情节多次反转,在虚实之间腾挪,其夸张变形的玄幻喜剧色彩里蕴涵有深刻的现实寓意,揭示了现代人身份的迷失、主体精神的缺位,由此探讨了文明与野蛮的悖谬,追问人的生命本质等根本问题。这是一个优秀作家的写作智慧,也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现实主义作家的时代担当。人过中年,在生活的烦难和荒诞面前,范小青写作更放松了,更“没规没矩”了,不管开头的“昏说乱话”,还是结局的“乱说昏话”,《战争合唱团》看似胡言乱语、荒诞不羁,但隐喻世界里的现象,却能在现实世界中得到映射,甚至比现实更为真实。其游戏的笔墨里也有《红楼梦》般的“满纸荒唐言”的意味,荒诞背后有对技术理性时代的智慧审思,有对人类理想未来的观照。“她的荒诞性来自她对现实生活的观察,而这种荒诞性正是现实问题的症结所在。”13范小青也多次表达了现实比小说更荒诞的理念,《战争合唱团》每一次的剧情反转,其荒诞性也在增强。和西方现代主义荒诞的古怪、离奇和阴冷有所不同,范小青对生活的荒诞性是包容和理解的,因而更多是“热讽”,少有“冷嘲”。如老东西腰里那根令他神气活现的皮带,犹如寓言中的狐假虎威,形象地体现了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权力给人“撑腰”的怪现状,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不同程度地是那个“腰里横”。王姨领导的荣耀社区层的征兵工作遭遇民众的花样抵拒,看似离谱,却也是我们现实生活中人性的自然表现。“考验作家艺术功力的一个重要途径就在于他能否挖掘出普通人的传奇,能否发现日常生活的深层荒诞,同时反过来也必须成立,那就是传奇源于平凡,荒诞出自真实。这也是一个时代的文学创作无愧于时代的重要检验标准。”14《战争合唱团》在错乱和非常态的“战争”状态中去表现世相百态,从而揭示人类精神生活的真相,如同张爱玲的经典作品《封锁》《倾城之恋》等,在战乱的非常时空中去演绎“传奇”,去发现日常不经见的一面,反而更能揭示常态下难以洞悉的情感生活的真实,从而赋予作品更多的精神空间。

《战争合唱团》的荒诞性,还体现在以“验明正身册”为代表的“身份”问题上,也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明。范小青近年来在多部小说中对缠绕不清的“身份”问题的思考引人关注,“身份”焦虑也是人对荒诞的生存境遇的一种自我意识。“对于身份的困惑是范小青一直以来的‘创作动机’。”15“身份”成为范小青找到的审视社会现实和人类自身的一扇窗户。《灭籍记》几乎就是围绕身份问题展开的叙事,在“身份”制度对人的“管理”下,《灭籍记》里凭空伪造了一个从未真实存在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却不得不借别人的“身份”活着,剧情看似荒诞不经,却表达了现代社会身份比人本身更重要的荒诞的现实逻辑。“《灭籍记》中的所有人物都围绕着那个异己的符号世界(“籍”)而疯狂,他们或丢失、或寻找、或制造,迷失在自己的符号世界里,从而暴露出不可思议的人生荒诞,呈现出可笑的社会世相。”16《战争合唱团》里代表身份的是一本验明正身册,“人手一册,有人就有册子。或者,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有册子才有人,册子比人更重要”17。册子比人重要了,人成为身份的附庸,显然就是本末倒置,是对生命本质意义的剥离。身份是一个人的社会属性,但人与身份的关系却并非一一对应,验明正身册往往验明不了正身,验明“正身”的过程也是一个人的重新社会化过程,其间往往体现出人的社会性存在和个体性存在之间的根本性矛盾。球落伞作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梅城的戏剧性遭际也来源于那本册子。球落伞先是被老关偷换了“验明正身册”,成了“关乎”,又被林美姿打上主意,顶替林西的身份征兵,还被卓九君请来冒充“哥哥”卓越,以打消关紫酱的疑问。为逃避兵役,老关把验明正身册的年龄改小了两岁,“人可以证明自己的最可靠的依据,几乎就只剩下年龄了”18。验明正身册本来是为了证明“我是我”,其结果人人都因为某个现实目的而想证明“我不是我”,逃脱那个自己的社会规定性,验明正身册的身份证明反而让身份更加扑朔迷离。荣耀社区层的工作人员小P和老东西都想换个册子换个身份。小P改头换面得连同事都认不出来了,想要一个新的验明正身册,活成一个全新的自己。老东西在另册里,身份就低人一等,谁都可以不把他当回事,“战争”成为他改变身份的契机,想从另册里换到正册里来,就可以换回一个堂堂正正做人的权利。“在现代社会日益制度化和功利性的生存境遇中,人们对于身份的渴望和追寻,往往不是基于自我人格完善的需要,而是出于各种利害关系的考量,以至于对身份的追求,最终都异化成对自我主体性的禁锢。其结果是,人的情感的丰盈性、生命的繁复性、灵魂的飘逸性等等,最终都被一种简化的现实秩序和工具理性所形塑。”19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里绕口令似的纠缠不清的“我是谁”“弟弟是谁”“我就是我弟弟”“我不是我弟弟”“我到底有没有弟弟”等问题,也体现了个人在社会历史面前的自我迷失。我无法确认我自己,人类就无法摆脱其在人世“流浪”、找不到归宿的命运。因此,身份焦虑背后也是人的存在之思,“我是我”“我不是我”的问题缠绕,实质上也是人如何存在的哲思,人类想寻找自我,就如一个人的成长,人的自我开始与世界的分离,自我认同屈从于社会镜像中那个强大的代表权威的“他者”,人越来越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离自己越来越远,难道这就是“成长的代价”?是人类社会自身发展的代价?

范小青对于身份的追问,也是对现代社会变化的高度敏感,由人的“身份”问题进而是对人类文明的内在反思,这也是《战争合唱团》的深层结构。“战争”来之前,梅城一片“祥和”,“战争”一来,“就让文明之文明的梅城,变得如此野蛮和愚昧”。然而,战争真的就是那个制造混乱的罪魁祸首?显然不是,人类“病入膏肓”已久,战争只是一个搅动器,一个导火线,“在战争这块试金石面前,人类的某些早已经存在的问题,发展到了极致。以至于在梅城这个地方,大致上只剩下两种人,一种是以谎言为生存方式的,另一种是什么也不信的”20。“信无可信”的梅城可以看成是一个现代技术理性时代的社会缩影,“信无可信”必然陷入虚无主义,导致社会价值混乱,人类失去精神家园后更陷入荒诞的存在境地。正如米兰•昆德拉指出的那样:“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小说家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可能性。”21梅城空穴来风的战争,成了一个人类社会和人自身的“战争”隐喻,战争可能来自于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生物,如瘟疫,也可能来自人类社会和人自身的局限性,来自文明与野蛮、进步与退化之间的悖论。人类的聪明与愚昧、文明与野蛮,似乎历来就是一个悖论的组合,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也是人类社会的精神成长史,这个成长是伴随着物质文明的进步,也是一个在进进退退之间循环往复的过程。永远都在来的路上的“战争”,是高悬在人类头上的利剑,这个利剑从没有一刻放下。人类真正的灭顶之灾,或许早已如超级病毒潜伏蔓延开来,并危及到了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根基。《战争合唱团》在反乌托邦叙事中通过变形和夸张,让不可见的危害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病毒”成为可见,让各种“非人类”的“病症”穷形尽相,引起人类的自我觉醒和反思,这是作家的匠心所在。

[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重点项目(项目编号:SWU1609132)、2018年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018YBWX131)、西南大学创新研究“2035先导计划”资助项目(项目编号:SWUPilotPlan016)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2 4 5 6 7 8 1017 18范小青:《战争合唱团》,《大家》2021年第1期。

3 11 20范小青:《创作谈——当我们说不出思想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大家》2021年第1期。

9贾平凹:《后记》,《暂坐》,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276页。

12殷国明:《桃源梦:一种传统文化理想终结的证明——兼通过比较分析现代寓言小说的艺术特征》,《文学评论》1989年第4期。

13贺绍俊:《伟大的续写和感性的哲学——读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4期。

14张光芒:《〈桂香街〉的日常美学与“人心”的艺术》,《东吴学术》2017年第4期。

15王尧、牛煜:《文体•风格•现代性——〈女同志〉之后的范小青创作》,《当代文坛》2018年第6期。

16汪政:《〈灭籍记〉与范小青的喜剧美学》,《中华读书报》2019年5月1日。

19王振锋、洪治纲:《身份背后的主体之思——论范小青的长篇小说〈灭籍记〉》,《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6期。

21[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2004年版,第54页。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中国文学研究所]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