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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什、意象与诗意——马悦短篇小说述评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张学东  2023年01月09日16:36

内容提要:在马悦的小说中,物什总是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它们既是作者倾心描述的对象,又是小说借以升华的独特意象。写作者只有将笔下津津乐道的那些物什,与作品所要表达的主旨紧密结合起来并形成互动,比如人物的悲喜、无助、彷徨、愁苦、欲求乃至生死,这种时候,物什的隐喻和象征意味才会在作品中凸显出来,才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关键词:马悦 短篇小说 以物烘托 意象与诗意

时至今日,马悦实属为数不多的始终坚持短篇小说创作的“60后”宁夏作家,她曾长期生活工作在宁夏南部的同心县,那里同样属于降水量极低的干旱地带,土地的贫瘠与生活的窘迫自然而然成为她叙事的焦点。2012年,马悦在《朔方》上发表短篇小说《飞翔的鸟》并获当年的《小说选刊》双年奖,这或可视为其短篇创作的一个新起点。故事里家境并不富裕的马老汉,用马尾线精心制作绳套,终于在雪地里抓住了一只野生鸟(俗名呱呱鸡),他意欲将它作为自己亡妻二十年祭日的祭品以寄托对亲人的无尽哀思。如述家常,作者从艰辛的生活和捕鸟过程写起,进而写到将鸟圈在窑洞中喂食饲养的种种细节,直到祭日一天天来临,那只野生鸟终日惶恐不安地过着囚徒般的生活,它一度绝食,甚至以土块作掩体,试图乘人不备逃脱,却不幸被笨重的土块压住了幼小的身体,再次被主人擒获。

在以后的日子里,呱呱鸡再也没有吃东西,大约在无人的时候,在漆黑的夜晚,在巨大的孤独和不安里,它的魂魄远离了自己,看上去可怜无助、无声无息。

这段颇具拟人化的表述,似乎让这只承载着对亡人所有思念和情感的鸟成为一个神话,有了灵魂,赋予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随着宰牲的日子到来,马老汉又在这只不吃不喝的凛然赴死的鸟的身上看出了它的心事:“这是一只有儿女的鸟吧,它想孩子了吗?”人同此心,由此,老人再度追忆起亡妻临终时对丈夫的殷殷嘱托,让他答应一定要将儿女们拉扯大,千万别让孩子们受苦受罪。至此,小说接近尾声,老人踌躇再三亲手释放了这只鸟,并且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证了一只鸟优美的飞翔”。作品巧妙地借助于一只鸟描述人类的情感,从捕鸟到放生,从为妻举念到逐渐释怀,从而将根深蒂固的古老的祭祀文化心理层层揭示出来,正如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加缪在《鼠疫》开篇写下的题记,“用一种囚徒的生活代替另一种囚徒的生活”,事实上,这样的轮回往复宰牲祭奠,对人的精神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当老人终究坦然地释放了那只小鸟,实际上他也打开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无形的牢笼,对他来说也能获得最大限度的心灵慰藉。以鸟类象征生命的自由、象征精神的解脱,而鸟的生命困顿也即人的困顿,某种意义上说,那些来自古老的宗教传统和根深蒂固的生活习俗亦是对人性的一种束缚,宰牲看似天经地义,而放生实属难能可贵。

纵观宁夏的短篇小说创作中,许多作家都曾对以牛、羊等作为亲人祭日的牺牲品给予人文观照,作为这些牲畜的主宰者,人总是高高在上掌握着生死大权,而那些无辜的禽畜只有默默承受的宿命,小说因此带有明显的反思和批评意味,作家们希冀齐观万物的法则在现实中得以彰显。《飞翔的鸟》亦如是,但在对此类创作道路的承袭中,难免会有相互模仿的痕迹,如何脱离旧窠道出新意,需要作家警醒和深思。

一如《飞翔的鸟》所描述的那只呱呱鸡,在马悦的众多作品中,物什总是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它们既是作者倾心描述的对象,又是小说借以升华的独特意象。《红玫瑰》讲述一个常年遭受丈夫家暴的女人红杏出墙的故事,她爱上了一个知她疼她的屠夫,作为叙述者少女的“我”,时常被隔壁老韩打骂女人的声响所折磨,而正是“我”深切地关注着的这个不幸的女人,有一晚女人将一朵红色玫瑰花亲手送给了“我”,后来当这个女人跟屠户双双离家出逃以后,作者无比深情地写道:“失色的玫瑰花瓣就在我的书里,我把它取了出来,一片一片扔出去。风急速地接纳了它,带着我的祝福飞向远方……”玫瑰花之于贫瘠的洼村,和那些开放在土地上野草花而言,它实在是太独特太珍贵了,叫人过目难忘。终日浸泡在生活的苦水当中,面对丈夫的谩骂与拳脚,女人的内心始终保有着对爱的追求和信仰,即便后来情事东窗事发,她几乎被丈夫活活塞进安放风箱的那孔空洞里,肢体险些落下终身残疾,但是,她依旧选择了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黑暗的家,同自己心爱的人去未知的远方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这或许就是生命不息的最佳佐证,就像那朵娇艳的玫瑰花,原本就是奢侈品,它不属于贫瘠的乡村所有,或者说,诗与远方,都不属于这残酷的生活现实,抑或连同女人的出现都是一种错误。小说在揭示生活的痛点和情感的盲区时,对人的生存困惑给予关切。

乡土之外,马悦也时常将怜恤的目光投向小城市中的边缘者,但她骨子里依旧无法摆脱来自贫瘠故乡的长期困扰,即便是书写进城务工者或沿街乞儿,人物的身份界定并未发生根本改变,他们一只脚迈进城镇街道,另一只脚尚深陷于泥土之中,而这也就注定了他们无法真正融入新的生活。《一粒米果》是个颇为伤感的故事,某机关看门人小东经历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个头矮小近似侏儒的他偶然网恋了喜欢刺绣的乡下姑娘红红,可是对方的父母嫌弃他的矮小与鄙陋,极力从中作梗,竟以50万元高昂彩礼相要挟,小东被迫回乡筹措费用无果,还遭到哥哥的辱骂和一记响亮的耳光,后来等他再去红红家时,姑娘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小东做门卫的楼里来了一个叫郭小倩的女职工,她因酷爱诗歌,常被领导诟病只会写诗而不好好写公文,情感处于空白期的小东开始默默关注这个女人,当有关郭小倩跟男同事的绯闻在单位风传之际,小东主动去找领导证明她是无辜的,然而位卑言轻,非但没有任何效果,还使领导不悦意欲将他辞退。郭小倩在单位消失了一阵子,临行前她买了五个米果送给了小东。放在窗台上的米果渐渐萎缩,小说中如此表述:米果缩小了……失去了水分的果皮出现了褶皱……它好像经历了一场不测,伤痕累累。米果即柿子的别名,秋冬季节红熟可食,其甜美的口感中又总是带着些许苦涩。或许受悲秋情绪的影响,作者在这个故事里以米果这一物什为意象寓意一段起初甜蜜后来陷入痛苦乃至绝望的恋情。

通过信手拈来的物什,别具匠心地营造残酷与诗意相互比衬烘托的意象,从而实现其关注底层人物不幸遭遇的特殊效果,这或可视为马悦短篇小说最重要的质素。11岁的三儿生下来便患有严重的软骨症无法行走,父母因此离异,三儿先跟随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偶然的机会这个瘫痪儿童躺在平板车里,却招来过往行人善意施舍,于是,父亲因势利导干脆每日将他放在医院门口行乞。后来母亲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讨来的钱给继母花费,又执意将三儿接回自己身边,不过三儿并没有摆脱命运的安排,依旧被母亲早送晚接地放在医院跟前以乞讨为生。五年来,三儿早已习惯了街边风吹日晒的乞儿生活,不久母亲准备再婚,考虑到儿子在身边会妨碍新婚生活,又想把他送回父亲家里,三儿又一次面临有家难归的残酷现实。小说后半部着力描述大年三十的晚上,无计奈何的三儿不想再拖累任何人,决定服下自己之前乞讨来的安眠药。这晚当万道光芒喷薄而出,夜空汇染成五彩缤纷,焰火花束在头顶熠熠闪耀时,三儿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他一个人的夜晚,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这是天空献给他最绚丽的焰火”。礼花虽然绚烂,但注定了瞬息即逝,这也预示着乞儿生活终将陷入无边的晦暗。

早在一百多年以前,英国作家狄更斯以其名著《雾都孤儿》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流浪乞儿的悲惨命运,这部小说令全世界读者为之扼腕。同样聚焦于这一边缘群体的《三儿的礼花》,虽然篇幅短小容量有限,但字里行间流露着作者对沿街乞讨少儿的悲悯之情。故事末尾并未彻底让人性堕入黑暗,让生活陷入绝望,其实三儿服下的不过是一把维生素药片,父亲也在最后一刻匆匆赶来接他回家,生活似乎又一次向他敞开了新的窗口。显然,这样的结局未免一厢情愿,并不能让读者完全心悦诚服,更多是出于女性写作者柔情的一面。

此外,对乡村伦常和人情世故的叙写,让马悦的小说保有了一种世俗情怀。《一根红丝线》将村子里两家旧年仇怨紧紧系在一起。年轻时,赵学青的老婆跟乔六六的父亲发生了男女私情,愤怒的赵学青用刀子划破了对方的脸以示警告,此后他们的生活又归复平静,夫妻俩共同劳作养儿育女。多年后,乔六六的父亲死于脑淤血,赵学青的老婆也因病撒手人寰,这时村子实施扶贫易地搬迁,生活条件大为改观,但旧时固有的传统观念并没有变化。譬如,乔六六生下的儿子终日啼哭不止,考虑到能让孩子健康存活长命百岁,他们决定为孩子攀一门干亲,于是大清早抱着婴儿出门,不料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赵学青。在乡村认干亲时,人们讲求的就是出门遇到的头一个人,对方殷勤地搭讪,苦苦哀求,希望赵学青能做孩子的干爹。小说竭力描述赵学青从这一刻起内心感受和情绪波动,更多的还有他对往事的痛苦追忆。这时恰逢家中的母羊产下羔子却又不幸夭折,主人公赵学青无比揪心地看到:“母羊低下头去闻闻孩子,用舌头开始了新一轮舔舐,从羔子的头、脖子、身体到蹄子每一寸。它在作最后的告别,也在给孩子作最后的洗礼。”见证了母羊丧子绝望和无助的全过程,甚至清晰地看到母羊眼角的泪水,牲畜尚且如此,这无疑也激起了赵学青对幼小生命的怜爱,当然,化解心头的旧恨并非一朝一夕,多年的怨恨随着世事变迁悲欢离合,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刻苦铭心了,尤其是回想起老婆在世时对他对这个家的百般千般的好,赵学青终于释然了,他最终选择与生活和解,与往事告别,不再跟死去的人无休止地计较下去。翌日清早他早早出门,那个婴儿的哭声竟又远远传来,他主动迎上前去,将一根红丝线拴在婴儿的手腕上,还动情地亲了亲孩子的小手。与其说这里的意象是红丝线,倒不如说是那只母羊和它产下的小羊羔,生命如此孱弱,人生无常,面对身边相继离去的亲人抑或仇人,哪怕是一只更刚刚出生便夭折的羊羔,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生命无常与命运多舛正是马悦小说的母题,那些身残或脑瘫的底层小人物多为作者用心书写的对象。军军自幼患脑积水,是村里同龄孩子肆意玩弄和欺辱的一个傻子,父母相继谢世后,他随哥嫂住进城边的一间安置楼房里,他被有关部门认定为等级残疾,由哥哥定期领取社会救济和福利,他的饮食每天由嫂子负责送去,哥哥长年在外地做生意,隔两三个月才能回来给他洗一次澡,他几乎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囚禁生活。其实,34岁那年军军试图逃跑,结果被遣返回家,遭到哥哥的一顿暴打,从此门上加了结实的铁链条,所有的窗户都被砖块砌死了。《海的那一边》开篇讲述哥哥在外面有了相好,竟一年未曾回家,军军也就一年没洗过澡了,嫂子去送饭的这天,临时决定给他洗澡。面对小叔子一丝不挂被除去污垢的身体,嫂子那颗寂寞而敏感的心似乎泛起了涟漪:“这个从未接触过异性的孩子,这个年过四十的孩子,原来他的肌肤这般光洁、紧致、富有弹性,还有他的眼神……这样俊美。”

清水洗尘的过程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意味,潮湿温热的空气中流淌着男性的气息,作为正常女性被丈夫长期冷落,见到小叔子的身体难免不会想起以前的床第之欢,但长嫂如母的传统观念不容置疑,因此,当嫂子听见军军含着泪轻唤“妈”时,母性之爱与愧疚之情便呼之欲出。其实,嫂子在整个事件中始终充当着类似哥哥帮凶的不光彩角色,尽管她受夫唱妇随意识所支配,但从人性本身而言,军军囚徒般的苦难生活也是她一手铸就的。小说之所以以海为题,或许缘于“那一天,军军对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海水一平如镜,波光粼粼……偶尔蹿出几条鱼来”,这个记忆完全来自童年戏耍他的玩伴,他们骗军军说村里的那条河就是大海,智力不全的军军则信以为真。故事结尾处,也就是嫂子给军军洗过澡的第二天,他又一次成功出逃,他几乎是用四肢爬下七楼的,他又闻到了海水的味道,海象征着漫无边际的自由自在,象征着海阔天空的美好未来,尽管读者知道那并不是海,但宁愿期待“海的那一边”有美丽的风景、有柔软的沙滩,以及无处不在的新鲜阳光和自由空气。

故事意义的形成与凸显,往往跟人物周边物什的形状、颜色、气味、用途等息息相关,作家但凡要在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必然会对人所处的环境,特别是身边的物什进行一番细致入微的描述,小到一根针、一支烟、一片叶、一碗水,大到房屋、土地、山川、河流、天空、日月星辰,等等,状写物什常常可以达到更一进步刻画人物内心的目的,有时甚至比直接去描写人的情绪世界更加有效,所谓以物烘托之法。特别是那些跟人物性情习惯密切关联的物品,如服饰、饮食、用具等,对塑造人物性格至关重要。作家只有将笔下津津乐道的那些物什,与作品所要表达的主旨紧密结合起来形成互动,比如人物的悲喜、无助、彷徨、愁苦、欲求乃至生死考验,这种时候,物什的隐喻和象征意味才会在作品中凸显出来,才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从《飞翔的鸟》划过文学的天空开始,马悦一直苦心经营属于她的短篇文本,即不断地以各种物什的描绘和对小说意象的营造,应该说这样的尝试和努力已经取得了一些不俗的成绩,这也使她的小说在意义的层面上获得了较大提升,无论是《飞翔的鸟》中的呱呱鸡、《一粒米果》中的柿子、《一根红丝线》中的红丝线和羔羊、《红玫瑰》中的干玫瑰花,还是《三儿的礼花》中的夜空焰火,诸如此类,通过一系列用情用力精心描述过的寻常物什,读者能够较为清晰地摸准其小说叙事的套路以及想要努力的方向。但是在部分作品中,顾此失彼或弄巧成拙的情形也不鲜见,过分强调物什的隐喻作用,刻意制造可有可无的意象,反而使得作品呈现出矫揉造作的嫌疑。例如,《海的那一边》中关于海的描述,故事开篇分明交代得很明确,主人公军军是个严重的脑瘫儿,智力水平极低,即便周边的坏孩子欺骗他,说眼前的那条河是大海,那也无疑于对牛弹琴,无论如何在主人公的简单的头脑中,是无法形成关于海的那段描述,进而也就无法促成作者想要表达的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意象,类似情形应该引起作者的警觉。

总之,十数年笔耕不辍持续创作,已然让作者醉心于以身边寻常物什营造特殊意象,再由这些或甜蜜或苦涩或轻盈或沉重的意象,进而生发出一种弥漫在故事和字里行间的淡淡诗意,从而有效地避开了在文本发出中空乏而矫饰的抒情。此外,作者始终致力于表现小人物在困境中突破的可能性,有时哪怕这种愿望貌似无望,可她执着地写下了那些令人动容的民间疾苦与挣扎,连同那些或隐或现的伤感的诗意,都成为马悦短篇小说孜孜不倦试图拓展的审美空间。

[作者单位:宁夏文联文学艺术院] 

 

[网络编辑:陈泽宇]